牵引大师
2019-09-10刘宁
刘宁
阴历戊寅年(阳历1998年),是个虎年。这年春节期间,我们并州北部的马邑郡发生一起特大假酒中毒案,千余人中毒,27人死亡,结案后政府枪毙了6名主犯,首犯叫王青华。假酒案案发后不到五天,新闻联播里说,美国宣布有权对伊拉克不加警告实施军事打击。当时我们石板街一位有学问的人士分析说,世界要打大仗了。
时过境迁。现如今,关于这些大事情,石板街的人差不多早就忘得精光了。不过,就在那一年里,就有那么一件事,不少人对它仍旧记忆犹新,内中诸多细节,某些人至今仍能津津道来。
这件事的核心人物叫王星辰,我们石板街上的人都称呼他“牵引大师”,简称“大师”或者“王大师”。他从我们石板街上消失之前,与覃家三兄弟进行了一场恶战!哎呀呀,那场恶战啊,端的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斗苦战,若用惊天地动鬼神来形容,亦不算夸张;若用电光火石雷霆万钧来赞叹,也不算为过。经此一战,牵引大师王星辰的英武形象,从此算是永远铭刻在了我们的心中了。
动用了镐把。
标准的道基作业镐把:去了洋镐镐头,一米五长短,一端略粗、表皮漆成蛋黄色的白蜡杆硬柞木,挥舞起来飒飒飙风。是覃家老大事先从桥梁领工区工具房偷偷带回家的。一共三根,用一条尼龙绳捆扎在一起,悄悄树立在覃家老三家的客厅大门背后。诸多迹象表明,这场恶战是有备而发的,也就是说,是做过一定策划和组织动员的。怎么打?打成什么程度?如何善后处理?如此等等,覃家哥儿仨事先曾周密地商议过,包括出现意外后果和可能发生的某些细枝末节该怎么现场应对,恐怕都是做过ABC三个以内的备案的。
还动用了古老的“摔杯为号”。
当然,摔杯为号的大前提是要首先摆一桌“鸿門宴”。鸿门宴也摆了,席面就设在覃家老三家。也只能设在他家,设在覃家老大和老二家都不合适。道理很简单,出了问题的是他家,要解决这个事情也只能在他家:覃老三欲要雪耻洗辱,人家覃老大和覃老二是来帮兄弟助战的。
覃家仨兄弟把这次行动计划命名为“关门打狗”。
酒杯是谁率先摔碎的,现在已经无从考证了,因为刚一开打起来,整张桌子就都掀翻了,顿时杯盘狼藉,满地污秽。门插不知何时被偷偷闩死了。风云突变,正在酒酣耳热当中,瞬息间凶相毕露面容狰狞杀气弥漫。翻脸即为大仇,何况痛下杀手?大师于仓促间想拔开门插夺路而逃,无奈一时之间不得要领,打不开机关肯綮。覃家三兄弟迅疾冲到门角,一人抄起一根镐把,回身抡向大师。
是不是真大师,这种时候就见分晓了。
但见他腾身一跃,使了个僵尸单腿跳,避过覃老三的第一击;是朝他竖着劈下来的,镐把贴着他耳边抡过,呼呼有风,如火似电;镐把头砸空,径直砸在地板上的一棵名为发财树的观叶盆栽上,那只硕大的陶瓷花盆登时粉碎性爆裂,那棵绿叶盆栽从茎秆中央折为两段,枝叶披拂,散碎一地。覃老二第二击接踵而至,是朝他横着平扫过来的;他一个癞蛤蟆倒栽葱,单掌撑地,五体匍匐平伸,避开了这一镐把;那镐把飕飕灌风,擦着大师的屁股尖子划过,惯性太强,既没砸中大师,也没收住力道,末端径直砸在秦老三家客厅的电视机上,哗啦一声爆响,那台54吋新近购置不久的长虹牌大彩电,这下算是彻底报废了,荧屏震裂如蜂巢,内部各种电气元件纷纷弹射而出,房屋里好似落了一场短促的雷霆和冰雹。第三击出自覃老大;前两镐把双双击空,覃老大沮丧万分,先自乱了阵脚,泄了底气,他胡乱抡出一记,竟是斜着朝大师挥去;大师一个鹞子翻身,又接着一个鲤鱼打挺,那双脚轻盈盈、绵柔柔地,稳稳落在客厅的一张双人沙发之上,但见他那两道眉宇之间,正兀自窃笑;而那覃老大手中的镐把头,已然砸到沙发前面的那台玻璃钢茶几上了,只听咣嚓一片巨响,茶几的铝合金骨架断为两截,骨架之上的那块钢化玻璃呢,顷刻间溶化了一般,浪花四溅,光影斑斓,屋内回荡着透明的撕裂音响,尖利地滑向屋顶,随即又震颤着反弹回来。
至此,“狗”还没有打着一根毫毛呢,覃老三家的客厅里,已经差不多给砸成个稀巴烂了。
沮丧、挫败和羞惭,像三支毒箭,三兄弟纷纷中箭。在他们眼里,那个大师,那个叫王星辰的家伙,简直是一根成了精的钛合金弹簧,闪转腾挪,蹦跳自如,不可捉摸。仨兄弟不约而同地都吐了吐舌头,红、黄、蓝三只舌头色泽各异,但相同的是每个舌尖上一律都冒着一股白气。他们像三条经受了一段剧烈奔突又突然卧地的柴犬一样,各自喘息了几声,相互间悄悄地对视了一眼。
他们手握镐把,呈扇面阵形朝沙发跟前围拢过来。
覃老大说,姓王的,你个王八蛋!摸着你的狼心狗肺想想,在我们这个家里,你都干了些啥?
王大师说,自古一个巴掌拍不响———不是我一个人的错。
覃老二说,每天好吃好喝供着你,还发你高工资,却做下这等禽兽之事,玷污我们覃家好名声,丧尽良心了你!
王大师说,没有我,你们覃家也发不下这笔大财。
覃老三说,我操你个老妈!王星辰,今天你就别想活着出去!
王大师说,也好,倒要看看你们兄弟的真本事。
既然如此,还啰里啰嗦干啥呢?朝着王星辰的那颗尖脑袋,三条镐把一齐抡下!王大师一个旱地拔葱,借助沙发的弹性腾空跃起。好个王大师,这一跃,跃得那叫个高:那颗尖脑袋没被三根镐把砸着,却径直撞到了房顶的天花板上,砰的一声闷响,震下满屋灰尘。趁着灰尘弥漫,他已稳稳落下,双脚踩在沙发的靠背上,所立位置比先前又抬升了一大截儿。
仨兄弟调整身姿,意欲再攻,对面高高耸立的王大师,突然大喝一声:
呔!休得无礼。一而再,再而三地礼让尔等,恁的这般狠毒,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乎?再若出手,我必反击,休怪在下言之不预也!
覃家仨兄弟文化水平都有限,可能当时谁也没太听懂大师用古汉语发出的“最后通牒”。所以,最终的结果就是,当覃老三率先又一镐把砸将上来之时,说时迟,那时快:大师一个杨柳拂风兼轻舒猿臂,一只手已然牢牢地攥住了那根镐把,再顺势一个猛的抻拽,那根镐把便到了他的掌握之中了。仨兄弟均大吃一惊,不由得同时失声呐喊了一嗓子———啊呀!待那叫声未及落音,大师单臂而握的那根镐把的一头儿,早已探到覃家老三的脖梗子底下。大师凛然道:
莫要强逼太甚,恁的要俺取了尔等性命乎?
覃家老三身子僵直,一动不敢动的,但口中大呼:
大哥二哥,替我上!一人一镐,撂倒他个龟孙子!
既然大师这般身手,一旦挥起镐把,砸碎覃家老三的那颗扁平的脑袋来,想必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识时务者为俊杰,覃家老大率先屈服,第一个掷掉了手中的镐把,覃家老二见大势已去,遂效法长兄,复掷镐把于地板之上。叮叮刚刚一阵乱响之后,屋内归于平静。大师言道:
今日你我各退一马,明日彼此大路朝天。
大师端立在沙发靠背上,身后便是覃老三家客厅的那两扇铝合金玻璃窗户。他飞起一脚,如同一声雷劈巨响,整个窗扇震裂开来,一个自由的通道打开了。大师回身一个抱拳,颔首一笑道,承让了,吾去也!随之一个鱼跃龙门,侧身跳出窗外;甫一落地,又一个芙蓉映水,贴地而行,遇墙上墙,逢树蹿树,不足眨眼工夫,便已翻出覃老三家的高墙大院,消失了个无影无踪了……
我看见大师的时候,是个大中午。正值午休时间,我们列检所小院里寂静无人。我正在花池那儿刨土,想移栽一棵指甲花,后背上射来一颗小石子,倒是不疼,就是受了一吓。回头赶紧张望,阒无人迹。我就没太在意,继续低头刨土。这回就更不对劲儿了,又有一颗小石子射到我的头上了,我火了,霍的一下站起身,四面搜寻,嘴里开始咒骂。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正午的阳光像太阳雨一般飒飒洒落,我的骂声在我们工区小院干燥的空气里嗡嗡作响。
恶作剧者和我不在同一个平面上,在高处!在房顶上!———当我停止咒骂四面谨慎观察时,我感觉到锅炉房房顶上立着一团黑影。我手搭凉棚,举目上观,果然是个人。我正要再次朗声詈骂,但见那团黑影及时地朝我摆手,又把一根指头竖在嘴巴前面,发出“嘘嘘”的短促而压抑的口哨声,那是在示意我莫要声张,少安毋躁。
我朝他摇动手臂,又指指地面,示意他下来说话。他挪近房檐,在那儿踌躇了一会儿。阳光浸泡着他的身影,致使他的具体面孔晦暗不明;但从整体轮廓上看,感觉这个人非常熟悉。我正打算给他拿一架梯子过来,耳旁嗖的一道风过,那家伙已然跳落下来!好我的乖乖,锅炉房房顶距地面有七八米之高,接近一个三层的小楼,他说跳就跳下来了,几乎没有什么声响。不过,落地的那一瞬间,他还是站得不太稳,略略往前趔趄了那么一小步。
腿软得不行,他害羞地说,已经四五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
来者果然是王大师。
你闹出大事情了,我说,我以为你早就跑掉了呢!
跑,往哪儿跑?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给我指条生路。
覃家仨兄弟四处踅摸你呢,身上都别着改锥、菜刀,放出的话是:一旦见到你,就活剁了你。我蹲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给你指不了生路,只能告诉你别误进了死路。
他浑身散发着黏糊糊的腥臭气息。真不知这几天里,他都是钻在什么鬼地方栖身躲藏的。洗个澡吧,我说,趁现在午休,没人看见你。
他向我投来一束含义复杂的热辣辣的目光,我能肯定的是,那里面感激的成分很大。我是列检所的一名锅炉工,锅炉房和职工澡堂这一小片区域,是属于我的一亩三分地。我给他拿出毛巾肥皂,他进了浴室后,我把门锁了,并嘱咐他,洗完后,轻声吼一嗓子,我就过去给他开门。浴室和我的锅炉房一墙之隔,墙上部还开着一个通风气口,他一个人洗澡,只要我想听,他的一举一动我都能尽收耳底。
我还得给他弄顿吃的。只有几包白象方便面和一袋涪陵榨菜。我把方便面全煮进了锅里,足足四包,调料也全部撒里面了,尝了一下,汤很咸,担心大师被齁着,转念又一想,他也许正迫切需要补补盐呢。煮面的时候,我往隔壁听了听,很安静。我知道他正在热水池子里泡着呢,就问了一句,要不要我帮你搓搓背?没有回应。又等了一會,我就又问了一句,仍然没有回应,我就不再管他了。面煮好了,我把锅从电阻丝炉子上端下来,把碗筷在一张砸炭的石台上摆好,把榨菜袋子也撕开了,专等他来吃。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哭声:起初是哽哽咽咽的一种啜泣,类似于老狗吃撑着了用嘴巴往出沁食的那种腔调,后来就变成了非常压抑的一种嘶吼声,而且是一颤一顿的,像公鸡打了一个长鸣,却无端地分成四五段来播报。
又过了一会儿,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气口那儿传来他的一声呼唤,开门吧。
我依稀记得,他是去年夏天出现在我们石板街上的。在铁路职工俱乐部对面,有条丁字口小街道,他把摊子摆在了这里。一块脏兮兮的绿毡布,居中放着一只虎爪,虎爪旁边是各种草药的标本,还有许多张印着文字和八卦太极图案的红红绿绿的宣传单。他坐在一个白帆布口袋上,那个口袋看上去暄腾腾的,他看上去也是一副很自得的样子。那天,算是他在我们石板街上正式开张营业。
那天,他初来乍到。
他当然不会知道,他背后的那处大院子,就是覃家老三的家。
石板街上不少人凑拢过去看新鲜,尤其是小孩们,他们主要是想看那只虎爪。我瞄了一眼,那只虎爪倒不像是个赝品,因为太逼真了,根本说不出它哪里有瑕疵。有两个胆大的男孩伸出手指触碰它,然后兴奋地大叫。他不加阻止,更没有呵斥,反而也跟着男孩们一起大叫,然后兀自仰天哈哈大笑。
打把式卖艺的,我们石板街上见得多了,划片地撑个摊儿,能骗几天算几天,一旦见势不妙,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而大多是发觉此地捞不到多少油水,卷巴卷巴自己可怜的家当,灰头土脸地悄然而逝。但我当初朦朦胧胧感觉到,眼前这个家伙,与以前见过的那些家伙,可能多多少少真有点不同。他不说包治百病,他说只会治筋骨疾病,腰酸背疼,颈椎肩周肘子腕子手指脚趾关节膝盖坐骨神经痛———总之都是身体上这些犄角旮旯的部位,他说,他都有招数。
咋治?我问他。
推拿,按摩,牵引,同时坚持喝我的草药泡的酒。
管用吗?
因人而异。
我觉得他这人还算实在。就问他,你哪里人?
马邑,北边的。
那时,假酒中毒案还没有发生,马邑人的名声不好也不坏。另外,我还存了一个小心思。那就是我老婆生完孩子不久,中了产后风,直到现在手指手臂的关节一直在痛。我带她去省城唐州也看过这个病,进的是大医院,三甲医院,还挂的是昂贵的专家号。人家专家诊断说,得了类风湿性关节炎,开出一大包药,花了一大笔银子。现在药是天天吃,痛却不见少,而且因为吃那些药,还闹出了副作用,反胃恶心,食欲不振,疲乏少力,性欲减退,连带得我也跟着憋屈活受罪。我问他,中午在哪里能找到你?他说,就在这里。
那天我夜班,我老婆正常白班,我得等到她中午下了班吃了饭,才能陪她过来看一看,也捎带试试这个江湖郎中到底是个什么成色。
中午一点钟的时候,他在原地如约等候。这点让我比较满意。他周围没有一个闲人,就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等候着我,如同姜太公等候着一条愿意咬他直钩的鱼,而且,他头上竟然连个遮阳的草帽都没戴。
仅凭这一点,让我甚至都有点感动了。
这个钟点正是午休时间,大太阳在头顶上方轰隆轰隆地烤着,整条石板街显得明晃晃地宽敞,街道上落满了尘土和各色垃圾,现在被烘烤得好像都快要冒出烟了,地面上发出一种咯吱咯吱的钝响。我们这条石板街啊,有时繁华,有时荒蛮,总之是有那么点不可理喻的性格。
首先,他并不是急于推销他的那些草药,他望闻问切,察言观色,这让我很意外。他握着我老婆的手腕,眯着一对儿细眼睛,聚精会神地把脉,不光把右手的脉,连左手的脉也要把,进而还让我老婆伸出舌头给他看。这让我很恍惚,恍惚地以为他是一名辞职单干、自主创业的名牌中医。接着,他开始摸捏我老婆的手掌和手臂,这里拍拍,那里掐掐,左边的不够,又抓起右边的。这就让我很不舒服了:该不是装模作样趁机占我老婆的便宜吧?我心里涌起这个恶念,一时又不好发作。好在,他终于及时地停止了那一套所谓的“检查”和“诊断”,扬起头来对我说,恭喜你啊,据我的经验判断,嫂夫人患的绝不是什么类风湿那种顽疾,就是一般性的产后湿气较重,更兼郁气中结,致使血脉运行迟滞,三焦不畅。如此而已。
如何医治?此时,我也被他传染得沾上了点古代的酸气。
简单得很。喝我的药酒,请我做牵引,坚持三月半载,必痊愈如初。
何为牵引?如何牵引?
需要有一张床。
一张床?
要么我去你家牵引,要么你带嫂夫人去我目前租住的那家小旅馆牵引。
根本用不着!蔺红恰如其分地插进话来。
这个蔺红是何时站到我们身边的,我的确没太在意———我把全部精力都盯在这个江湖郎中身上了,我生怕遗漏一丝一毫,一直都在刻意地专注地捕捉着他的某个破绽或假象。
唉呀呀,你们又何必那么费事呢?蔺红又说,东跑西跑,费劲拔力的。进我家吧,我家里有的是床,你们看中哪张用哪张!
这个开口进言的蔺红,不是别人,正是覃家老三的女人。
我这时忽然回过神来:我们刚开始看病的时候,旁边的确是走过来一个人;只不过,那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站定后,不吭不响,一言不发,只是那么一味地静悄悄地在一边看着。
而此时,她却张口说话了!并且,一旦张口,说出的就是非常具有建设性的意见。
那天中午,她身上套着一件猩红色的短款真丝睡袍,展露着膝盖以下的光滑的小腿,趿拉着一双泡沫松糕底的休闲凉鞋,十个脚指甲竟然涂成十种艳丽的颜色。我还偷偷注意到,她上面的嘴巴子一开口说话,下面的脚趾头就会随之弹跳,各自都在鞋底上此起彼伏地弹跳,没有一个是安分的。她脖子上戴着前不久去北戴河旅游时买下的特大号珍珠项链,整个面部都被映衬得光芒四射。她原本就人高马大,为了通风散热,她把平时披散在肩膀上的一头大波浪卷发统统盘在了脑顶之上,这样一来,猛地看上去,她比我还高出了半个头呢。
她家,就在我们身后,仅仅一步之遥。更何况,蔺红的邀请非常真诚,非常肯定,同时也非常坚决。
他一个箭步蹿进我的锅炉房。我跟在他身后,闭门前,我还朝外面四处瞭了几眼,真跟地下党搞那种秘密接头儿似的。
循着饭味,他直奔那口熏黑的小铝锅而去。他一把端起铝锅,先潦草地嗅了嗅味道,然后抓起筷子就开始捞着吃。吃得稀里哗啦的,吃得翻江倒海的。
悠着点,都是你的。我说。
饿草鸡了,这阵子。他说。
风卷残云一般,还没容我抽完一支烟,他已然干掉了四包白象方便面,捎带半锅汤水也都灌下肚里。他用手掌抹擦嘴巴子,舌头发出吧唧吧唧的咂咽声。在我眼里,他已原形毕露,哪里还是个牵引大师,就是个无业农民,而且目前还深陷在随时被人追杀的险境当中。
你饭量可以。
习武之人嘛。
刚说出这句话后,他便不再作声了。他也意识到了什么。
你挺能打,整条石板街上的人都说,你比李连杰还能打。
他嘿嘿一笑。实话对你说,我是皮糙肉厚,能抗耐打而已。
他脫掉了罩衫,又拽下了单裤,掉过身子,把整个脊背亮给我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到处是淤青和血肿,这里那里,青一块紫一块的,尤其是在左腋外侧那个部位,也就是肩胛骨侧下方那里,碗大一块,早已皮开肉绽,白森森的骨头碴子都显露出来了。
这会感染的。我说,你得上医院瞧瞧。
还能挺住。他说,我当下有比疗伤还更紧要的事情要做。
我没接他的这个话茬儿。
他是个相当聪明的人。
他开始给我讲些轻松的东西。
例如打架的诀窍:最关键最重要的,就是护住脑袋,脑袋一下也不能被击中。拳头还好说,铁棍和刀也不太可怕,最可怕的是木头棒子,要是让木头棒子抡上一下,人就完了,报废了!什么头最硬?狗头,狗头如铁!朝它脑袋剁一刀,它可能一时还死不了,抡它一木棒,脑壳陷下去一个坑儿,可里面的脑仁子已经全震散了。人头和狗头比起来,那就差远了,但二者之间原理是一致的。
例如如何抗打击:最耐抗的就是脊背,把后背舍出去问题不大。关键是不可让击中脊骨,脊骨中击,人可能就此瘫了。肋骨上没有中枢神经,肋骨断了也好接;背上的肉,修复能力最强。别看肚子上的肉多,肚子最不耐打,练过功夫的还好说,像你们这样没练过的,我照你肚皮上正面给你一拳,屎就从你嘴里窜出来啦,即使没窜进嘴里,也窜到胃里去啦!
例如如何反击或曰乱中求胜:千千万万要护住自己的腿,尤其是双腿的正面部位,膝盖,小腿胫骨,大胯(也就是解剖学上叫髋骨的这个部位),千万要防护好,不能正面遭受到击打,否则人就残了。最要命的是,一旦这些部位受了重伤,也就断了你的后路,再想从混战中全身而退,除非有援兵驾到。有腿就有路,你记住我这句话,千古箴言啊!这些都是自保,别光想着攻击,发出攻击的大前提是保全本钱。敌方一旦露出一个缺口,一定要抓住,批锋而进,不得延宕。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不要指望对敌形成全面压制之势,只要揪住一个,就往死里打压,以求震慑其余。先人说,直捣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就是这个意思。那天就是这样,覃家老三那厮,心最狠,手最黑,意念最歹毒,那明摆着就是要对我下死手啊!我必须首先制服了那厮,否则真没有今天啦。那厮那时有一镐把正击在我后背左腋下,击得真狠啊,那厮把力道全撒出去了,一时根本无法及时收撤;你且看我: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回身望月,抄手就攥住了那厮的那根镐把,趁那厮正一惊一讶之际,一个猱进鸷击,早已飞身贴近到那厮的胸前,无奈贴得太近了,来不及挥拳,臂肘顺势横向一击,正中那厮鼻腔,那厮登时就花了脸了,热血喷流啊,栽倒一边去了。倒不是我这一击有多狠,是那厮自己就把自己给吓趴下了。哈哈哈哈,人生能有几次搏———痛快!
尽管如此,还是我打住了他的话头儿。我问他:
晚上,你打算住哪?
这里就不错。他觍着脸说,这里暖和。
可惜呀,庙小容不下你这尊活菩萨。
我不嫌弃,他仰起头转着脑袋把锅炉房的顶棚四周瞄了一圈,说,这儿可比城外那个桥洞里强多了。
你不嫌弃这儿,这儿可嫌弃你。
逗耍俺?弟兄一场,就不肯行个方便?
夜班不轮我;有接班的呢,和你又不惯熟,告到领导那里,能有好果子吃?
我借给了他五百块钱,让他暂时能找个栖身之地,将养将养身体。并且,我思虑再三,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他所请托的那件“棘手之事”。
他现在一文不名,浑身上下精赤条条光杆一个。他的存折,他的细软,他的草药,他的偏方,他的医书,他的药囊,他的行李,他的身份证,还有他的那只老虎爪子……经那么一场恶战,现在通通撂在覃老三家里了,全成了人家的战利品了。而他固执而愚蠢地认为,就是不能全部拿回来,至少也应该还给他一部分吧?那里面,除了有他一年辛勤劳动积攒下的一笔不菲的金钱,还有他即使日后要重新开始漂泊流浪的生活,那也是须臾不可离、天天所必需的一些行头和装备啊!
不管怎么说吧,他毕竟是有了难来投我的。还有,不管怎么说吧,我还得感谢他,对他有所回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老婆那个手脚痛风的病,居然在他手里治好了。我不知道这是天意还是巧合,还是他真的医道高明手到病除,又或者是瞎猫碰上了个死耗子———歪打正着。
那天中午,一片盛情的蔺红把我们带进她家,让我们随意选一张床。
别客气,千万别客气啊,随便挑,随便选。里屋那张双人床是我和覃老三睡的,客厅是太子妃沙发床,舒服极了,楼上还有两张单人床,临时来个朋友呀,接待个客人呀,方便得很。
她天生一副大嗓门,只要一开口就跟泼水似的哗哩哗啦的,让人听着皮肤上会有一种凉阴阴的非常特别的触觉。
她这个家呀,真是好阔大啊,三个大套间,还是小二楼。属于自建房,典型的违章建筑,地盘是覃家父辈占下的,房子是覃老三自己翻修改建的。拆也拆不掉,管也没人管,产权不明,居住有理。在我们石板街上,覃老三家的这套宅院很是扎人眼目。
她这个家啊,真的好凌乱呀,一进门,瓷砖地板上一摊鞋子,皮鞋、布鞋、拖鞋、运动鞋,横七竖八的姿态,交错穿插的走势,就像要搞一场暴动。我们小心翼翼地迈过这片险恶的沼泽地,随即看到了更加蔚为壮观的乱七八糟:各种外衣内裤在她家里像宣传单一样随意丢弃,沙发上、椅子靠背上、床上,甚至电视机上还搭着一件脏兮兮的二股筋背心。玻璃钢茶几上七八个空酒瓶像宝剑一样矗立着,横向排列着两盏超大号玻璃钢烟灰缸,一盏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烟蒂,另一盏塞满了油渍麻花的烤鸡翅的碎骨头。灰尘满地,墙壁上这里那里,污渍和各种可疑的斑点频频闪现。我们进门前,屋里没人,客厅里一杆孤独的电风扇却一直在摇头晃脑地吹着,它马力强劲,风力凶悍,猛地一头迎上去,吹得我差点窒息。我朝里边那间卧室瞄了一眼:一床古铜色的大被子散摊在床铺上,形状扭曲而沉重;床上铺着湖蓝色的亚麻布床单,床单上压着一张竹篾薄凉席;凉席歪斜着探出床头,表面似乎还有一道印迹很深的折痕;床單外侧的一个边角耷拉在地板砖上,一副垂头耷脑的赖模样,电扇风头扫过它时,便轻微地摆动一下,似乎在那儿发出一些唉声叹气的呻吟。另外,我分明还看到了,蔺红的一只胸罩,属于相当大号型的,是个紫红色的,一半儿虽然挤压在枕头底下,但那另一半儿还是倔强地伸展出来,将它的半截儿肢体暴露在了外面。
我瞟见我老婆把嘴巴噘起来了,还用神眼一个劲儿示意我,并做出扭身要走的姿态。女人就是这样,喜欢吹毛求疵。我赶紧对蔺红说,不错不错,相当宽敞!蔺红说,哪里哪里,就是有点乱。我说,家大业大,你两口子又都是大忙人。
这张床就行。
他,那个来自北路的马邑人,日后我们石板街上的“牵引大师”,就在这个时刻,及时地开了口。他指着客厅里那张太子妃沙发床,对我老婆说:
你把鞋脱了,俯卧上去。
俯卧?我老婆有点发蒙。
就是趴上去。趴上去懂吗?———就是脸朝下趴好!
他向蔺红借了一条毛巾被,披在我老婆后背上。接着,就从我老婆的颈椎开始捏起,由上至下,一直通到脚底,在颈部、肩部、腰部、膝部,揉捏按摩的时间比较多一些,其余部位一带而过。一头儿他在拿捏按摩,另一头儿我老婆在吭吭唧唧地配合着发出呻唤之声。我在一旁看着,觉得也没啥新奇的,手法上和大街上开的足疗店、按摩店没啥太大区别。原来,让我开眼的竟在后面。他拿捏得差不多了,便收了手,又后退一大步,远离我们,独自一人端立在客厅一片相对开阔的地方,闭目吸气呼气,作吐纳真气状。这样弄了那么一两分钟后,他慢慢岔开双腿,使两脚距离与肩同宽,手握双拳,身子扎出一个马步,口中低低轻吼两声:嗨、嗨———同时从肋下先后打出两拳,两拳随即变掌,收回后复以拳形重握于两肋之下。紧接着,又做了一套云手:从右边打到左边,再从左边打回右边,如此往复三遭,最终归于正位。我从旁看过去,他的整套动作舒缓有致,疾徐分明,倒真像是曾经练过,有些少林武当功夫的影子。
这一整套完成后,他重新走回我老婆近旁,脱掉自己的一只鞋子,将那一只赤脚踩在我老婆的大腿根儿上,双手拽起她的一条腿,猛地就向后一抻。我老婆在底下嗷的叫了一聲,我也跟着吓了一跳。我说:
你这身手,看来是个蒙古大夫啊?
他并不搭腔,兀自又连抻了三番;待到缓缓按下这一条,旋即又拽起了另一条,依旧如法炮制,向后猛抻了三四番。
至此,整个房间里寂静无声,趴在太子妃沙发床上的我老婆,竟然一声也不吭了,如同昏睡过去了一般。我和蔺红面面相觑,如坠五里云雾当中,不知所以。只有那个家伙,对着我们长松一口大气,仿佛他刚才使出了搬山一般的气力,施展了什么挪天大法似的。只见他重新穿上他的鞋子,复归原位,再度吐纳呼吸,修养真气。待把那一套做完了,这才对我朗声言道:
请把嫂夫人搀扶起来吧。
在我的搀扶下,我老婆坐了起来。她面色潮红,额间和鼻翼两侧,沾着亮莹莹的细毛汗,胸前一起一伏的,幽幽地喘着热气。
感觉如何?腿是不是很疼?我问她。
挺好的。她朝我微微一笑,哪里也不疼———你尽爱瞎操心。
听她这么说,我这才放下心来。一旁的蔺红这时鼓起掌来,那巴掌鼓得又脆又响。其间,她目睹了整个治疗过程,其关注的程度甚至比我还要仔细而认真;而此刻,她的这种兴奋的表现,既热烈又奔放,总之就是女人们那种非常夸张的样子。她继续拍着巴掌,粗声大气地说,哎呀呀,哎呀呀,我的个妈呀,今天,我算是开了眼啦!
我也趁机问他,你这是使的什么招数?怎么这般古里古怪的?
他沉了沉丹田之气,又清了清喉咙,一字一顿地说道:
牵引之术,亦称牵引大法。
他开始给我老婆抓药配药。从那个白帆布口袋里,他陆陆续续掏出许多个更小的白帆布口袋,每个小口袋上都箍着牛皮筋套子。逐一解开后,他抓出七八种干燥的草药,红黄黑紫,颜色各异,共同散发着一种令人惆怅的苦涩气味。他将它们依次分别包在一种黄麻纸里。做完这些,他又取出一个深棕色的玻璃瓶,拧开瓶盖,倒出一小把儿黑澄澄的油光发亮的颗粒状物质。他居然还带着一盘袖珍型精准小秤,把秤砣线对在五钱五分的准星上,仔细称了称分量。
那是啥东西?我问,看你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儿,像在称金子。
他不吭气。严谨地称完、包好后,才说,不瞒您说,确实比金子还贵呢!
蔺红也立刻凑到近前,展开一只手掌,激动地说,妈呀,到底啥宝贝?能比金子贵?快让我开开眼!
他再次拧开那个深棕色的瓶子,颠起瓶底慢慢倒出一粒来,拈在指尖儿上,轻轻放入蔺红的掌心里,说:
蚂蚁。黑蚂蚁。东北长白山的黑蚂蚁。干货。收一斤上万。
是个小学毕业的人就能掰着指头算出来,那一次给我老婆治病,那家伙一共收了我多少钱。按他所报的药材收购价格,光是长白山的黑蚂蚁干儿,五钱五分,就是五百五十块钱,另外还有其他七八种干草药呢,也有小五百块啊!这还是成本价,用他当时的话说:我可不是卖野药的,我可不指望靠这个发财,我靠的是医术,挣的是手艺钱。用当前流行的时髦话讲,我也是一名民间医务技术志愿者,服务于广大的人间上帝,属于国家大力扶持的第三产业。
我也是个要面子的男人,何况给我老婆看病这事,是咱主动找的他,更何况这还是在蔺红家里,蔺红正瞪着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始终在一旁看着呢。再退一步说,谁让咱老婆有病了呢,还是得了连省城大医院都治不好的疑难杂症,“有病乱投医”,老祖宗这话真是一点毛病也没有!而且,就当下的治疗效果看,还是蛮显著的:腿也抻了,汗也出了。用他当时的话说,那叫:初开了经络血气,打通了任督二脉。
与我猜测的一样,那些干草药以及黑蚂蚁干儿,是用来泡酒喝的。他嘱咐我回家以后,准备一个瓷坛子或大口径的玻璃瓶子,不管是坛子还是瓶子,密封性一定要好,将他开出的药材统统倒进去,再贮满白酒。浸泡七七四十九天后,开封饮用。一日三杯,每杯一两。
好家伙,我有点吃惊,说,那一天下来,我老婆得喝三两酒啊?那不成了酒鬼啦?
嫂夫人平时酒量如何?他问。
她压根儿就不会喝酒,平时滴酒不沾。
别说那么绝对。他说,人活一世,不走的路也要走三遭。
他叮咛我一定要买好酒,不一定是名酒,但必须是纯粮酿造酒,且要高度酒,52度以上的酒。
正在这么说着呢,蔺红家进来一个汉子,不是别人,正是覃老三。这主儿,我们石板街上有名的一个“混不吝”。他歪斜着眼珠子扫了我们一眼,回过头冲着蔺红开始嚷嚷,咋回事?咱家早不开旅馆了,你咋啥人也敢往家领?
我赶紧上前,抽出烟递上火,堆出笑脸把他供起来。他嘬了两口烟,拍拍我肩膀,说,你别介意,我没指你;咱们是啥关系?老街坊老邻居,一条石板街上长大的,撒尿和泥一起玩大的;我是单指他呢!
覃老三用手指头比划了一下那个陌生人,回过头又冲着蔺红吵嚷:
哎,我问你话呢!耳朵聋了?
蔺红当时一见他进屋,早就兀自坐进了沙发里,高高跷起二郎腿,乜斜着眼睛,故意瞅房顶,不用正眼瞭他。此刻听见此话,霍的一下立起身,朝他正色道:
我耳朵没聋,是你眼睛瞎了!我劝你对人家礼貌点,恭敬点。
咋啦?覃老三懵住了,他凭啥呀?
我了解他:别看他平时咋咋呼呼的,尤其是在人前,其实他脑子没他老婆好使,不能说缺根弦儿,十三点儿,七成儿货,至少也是个二愣货。
我记得,蔺红是这么回应她老公的:
机密点哇!明告你:人家可是位世外高人,一身绝活,本事大得能吓死你!
这话怎么说呢?先这么说吧,我们石板街地窄人稠,各家各户的家底家情,互相彼此都约略地知道个大概,或者换句话说,我们整个社区处于一种所谓半透明的生态结构。这个老覃家,兄弟仨,老大接了他老子的班当了个养路工,算是有份正经的公职,剩下老二老三都没着落,全靠自己瞎干胡扑腾。
老二鼓搗起一间小门面,专营烟酒。据说什么烟也敢卖,哪路酒也敢摆;而且不同的人不同的价,逮着一个算一票,宰杀一次赚一把。知道底细的石板街人都不敢去他铺子里买货,只有不知情的外地人经常遭了他的道儿,等到发现有假,也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自个咽。为啥?惹不起呗,那覃老二可不是盏省油的灯:眼珠子一瞪,眉毛一横,撸胳膊挽袖子,骗腿跃过柜台就能跟人家玩粗的,试问有几个人招架得了?
至于覃老三干过的行当,那就更加让人眼花缭乱了。他出租过房子(就是把他那栋小二楼空出四分之三来,再分隔成几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出租给来我们石板街做某些长线买卖的人,而自己和蔺红住在最逼仄最憋屈的那剩余的四分之一空间里。后因客源稀少,难以为继。),在火车站小广场附近承包经营过一家小旅馆(后因经常聚众赌博以及容留、介绍失足妇女卖淫,群众反映强烈,被公安部门勒令关停,强制整顿了。),倒腾过西瓜、大蒜、胡麻油、山药蛋、嘉陵摩托车、时风三轮农用车、五菱面包车、夏利小轿车……水库里炸过鱼(把炸死的和半死不活的鱼打捞上来,再运到我们石板街上卖掉,石板街绝大多数人都吃过他的水库鱼,价格比较便宜,味道也比较新鲜。后因和水库管理员分赃不均,双方撕破了脸皮,遂断了这条财路。),代售过体育彩票,一段时期还开过一间小酒馆(蔺红主厨,这女人的确炒得一手好菜,主打家常菜;覃老三负责前台招呼,给客人点菜传菜,结账收钱,拾掇碗筷,不过经常贪酒误事。后因屡屡给客人推销劣质酒品,群众反映强烈,遭到卫生监督部门查处,强制罚款,勒令整改,弄得两口子无以为继,不得已停业倒闭。)。
当然了,最让人意想不到、也是最引人瞩目的一桩行当,就是开张经营了那个“牵引理疗康复馆”了;当然了,也与以往任何一桩事业所不同的是,这次他们两口子共同引进了一名技术合股人,这个人就是王星辰,就是后来被我们石板街人一致称作“牵引大师”的江湖艺人;当然了,时至如今,它的结局业已昭然若揭了。
这里需要特别交代一点的是,蔺红不是我们本地人,据说也是北路家,而具体是不是马邑人(亦即和“牵引大师”是同乡),就不得而知了,因为石板街上谁也说不准。有人就此还问过覃家人,他们哥仨都不肯正面回答,而是指东说西,含含糊糊,打个马虎眼儿遮掩过去了事。而这至少能说明一个问题:蔺红这个女人的来历,很不简单。
关于蔺红,我们石板街人只有两条背景知识:其一,她是覃老三有一年秋天,去北方做贩运山药蛋的生意,回来时带回来的。起初说是个生意上的伙伴、一起合作的女老板,后来便住下来了(一开始是和覃老三偷偷摸摸地住在一起,慢慢便公开化了,光明正大地住到了一起,但他俩至今没有正式举办过典礼仪式。),而且一住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们石板街,直到现在;当然,我们也没见过她曾有什么娘家人来这里探望过她。其二,她比覃老三年龄大。至于具体大几岁,覃老大说是大五岁,覃老二说是大三岁,而覃老三自己说是:我也弄球不清———大个几岁,小个几岁,那又有球个啥所谓呢?
这里的第一点,是我们石板街人凭自己用眼睛观察到的一些情况;这里的第二点,是我们石板街人用嘴巴和耳朵打听到的一些情况。尽管如此,不少人还是都很信服覃家老大的一句话:蔺红配老三,很合适———他就得有个这样的女人来管束他。
在我们这些石板街人眼里,蔺红这个女人,活力充沛,思维敏捷,在发家致富的道路上,引领着覃老三奋勇直前。她家的那栋小二楼,就是在她的一手撺掇和主持下,兄弟三个共同集资修盖起来的。后来,把上下楼各个房间隔成许多个小单间,再想尽办法把它们给出租出去,估计也是出自她的馊主意。至于这回引进“牵引大师”,经营起那个“牵引理疗康复馆”,就更不用说了,那绝对是源于她的一场奇思妙想,同时她还兼任着一手策划的角色。
牵引大师来到我们石板街上,起初住在一家小旅馆里,每天晚上七点整,准时准点地赶到我家来,为我老婆做他的那个“牵引”。用他的原话说就是:必须持之以恒,万不可半途而废。行百里者半九十,日积月累,功到必成。这家伙对我讲起话来,总是半文半白的,一套一套的。每次牵引,他收我35元。他说这是优惠价,给我打了个七折,原价50元。因为我是他石板街上的第一个客户,并且帮他打开了市场,传播了声誉,所以他特别看重这层关系。另外,他还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告诫我一件事:万不可异想天开,背着他模仿他的动作、手法,自己给老婆做牵引。那言外之意就是:牵引有风险,操作需谨慎。其实这话说白了说透了就是:这份钱只能是我来挣,你们这些旁人是根本干不了的。
他到我家牵引完第十五次、前后一共挣了我525块钱后,喜形于色地对我说,从明天起,鄙人就正式入驻覃家大院了。下次做牵引治疗,烦请嫂夫人直接到蔺红家来找在下吧,在下就不再登门叨扰贵府了。
嚯,真是料想不到啊,这家伙竟摇身一变,倒成了覃老三家的座上客啦!
那之后,我陪我老婆去过几次覃老三家。
我曾亲眼看到,那个家啊,从里到外,的确是大变了一副样子了:首先是环境卫生彻底搞上去了,窗明幾净,各类物品摆放有序;厨房的餐桌上还立着一只雕花大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束含苞待放的月季花;一进门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大鞋柜撤掉了,脱下的鞋子都依次码放在门外的台阶上;台阶都铺上了明亮的新瓷砖,头顶上新搭建了一个玻璃钢遮雨棚,支撑棚罩的那两根立柱,采用了建筑上刚刚开始流行的一种轻型彩钢,外观整洁大方,还真有那么点现代派的风格。这种让人咂舌的大变化,可不仅仅只是简单的和脏乱差就此分手告别,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脱胎换骨。
内室房间里,楼上楼下,总共安设了至少十二张用于美容理疗按摩行业的专业用床,每张小床上都配备着头枕、腰枕、脚枕、垫枕、毛巾被、头套等系列化的装备,可谓一应俱全。
看来,覃老三和蔺红这两口子,这是摆开了阵势,真要大干那么一场了!
为了彰显这份事业和健康、康复、医疗等科技概念的紧密关系,屋内四处飘散着一股较为浓烈的来苏水的味道,这是一种刻意营造的氛围,一种极力想让顾客能顺畅地联想到医院的拙劣做法。因为,在来苏水所弥漫的杀菌气息里,我分明就嗅到了那么一缕缕,或者说是一丝丝的香水味,当然,也有可能就是一般居家必备的花露水的味道。
那种香味来自蔺红身上。如果仅仅是为了防蚊驱蝇的目的,其用量未免有点重了。但谁都能感觉得到,她的心情非常愉悦,非常欢喜,甚至有点兴奋。整个去年的那个夏天,她经常穿着一袭几乎曳地的长款旗袍,在她的各个房间里面走来走去,亚赛一艘新下水启航的远洋导弹巡洋舰一般,巡视着房间里每个正在接受康复理疗的石板街“患者”,巡视着她的新“医馆”的每一寸领海海域。她的那款旗袍也许是她最为青睐的时装之一,因为她本人至少拥有着三件套。每天她都可以轮替着穿着它们上身,这样一周下来还能显得没有重了样儿。然而非常遗憾的是,她个人所钟爱的颜色未免有点过于单一了,总是脱离不开一种暖色色系:水红色、酒红色、紫红色,不管由浅入深也好,还是由深渐浅也罢,终归逃不出那个艳丽的红色谱系。
牵引大师如今算是登堂入室了。他挥汗如雨,忘我地工作:推拿、按摩、捶背、击打关节,将一具具口中哼哼唧唧的肉体揉来搓去,引导着它们渐入佳境,以迎接最后的高潮———牵引。他调风弄雨,吐纳真气,再将那股真气猛然注入到对方的四经八脉里。
看那阵势,他每天好像真的很忙,生意也好像真的很红火。即使见到我这位老熟人老朋友登门,他也常常无暇接待应酬,远远地冲我挥挥手臂,呐喊一声:
仁兄客厅稍坐,小弟我一会儿过去陪您喝茶。
我完全理解他。显而易见,他很珍惜眼前这个机会,以及这个环境和条件。
他能有今天不容易。他再也不用坐在石板街的大马路边上了,那些个栉风沐雨、席地幕天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他现在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一块大平台,可以体面地劳作,尊严地行走了。对于他而言,这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吧?如同唐僧,取经路上,突然一座大庙自天而降,霎时笼罩住自己,举目观瞧,庙门上竟赫然写着“雷音寺”三个大字———天呐,西天到了!
当时,我曾默默地祝福他:但愿这座庙里都是真佛,可千万不要出现了那种情况———仅仅一眨眼之间,那些慈眉善目的佛陀,全都化作了一群凶神恶煞!
唉呀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都是我一时的胡思乱想。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我,只因为就在那段时期,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里,天天晚上八点半,准时播放长篇电视连续剧《西游记》———唉呀呀,看得我呀,都有些走火入魔了。
我陪着我老婆去覃老三家找牵引大师做牵引的那有限的几次里,每次都没能碰见那个覃老三本人。记得有那么一次,我还捎带着问过蔺红,我说:
老三呢?咋连他个人影子也瞅不见?
蔺红扬起眉毛尖儿,一脸不屑、满腔鄙夷地回应我:
人影子?能抓住个鬼影儿我就给他烧高香了!
那他忙啥呢?莫非又撞上了一桩大买卖?
狗屎!打牌耍去了,一群狐朋狗友勾引着———天天被他们勾引出去。
那还不是全因为你太能干了?一个顶俩,顶出个甩手大掌柜。
你说有啥办法呢?只怨我这人心强命苦。
对对对,支撑这么大个摊子,你也不容易!
谢谢!谢谢理解,谢谢支持。———有人能懂我,真好!
我不敢和她再往下闲扯了,赶紧找了个由头,溜之大吉。我总觉得,自打这个门店开起来,蔺红就有些变化了,变得神经兮兮的,怪里怪气的,说起话来也是别别扭扭的,好像故意要拽点词句,给人感觉好不舒服。
至于那个覃老三,性情毛躁,为人风风火火,可能对理疗呀牵引呀这些东西,生不出多大的兴趣来,所以会经常躲出去,找朋友们玩耍,倒也情有可原。
关于这个“牵引理疗康复馆”的内部经营状况,据我看到和了解到的,也就大致如此了。我这里无虚夸成分,也没删减细节,更不会替谁刻意去遮掩点什么,我只是和盘托出,实话实说———仅此而已。
我先找到了四板头。
这事四板头出面,效果会好些。四板头和覃老大同在一个养路工区,四板头还是工长,大大小小也算覃老大的领导,除此之外,俩人底下私交不浅,隔三岔五一起喝顿小酒,彼此有个啥事了,也都互相帮衬着。这是指覃家这头儿。对大师那头儿呢?他俩的交情也不错。四板头腰肌劳损,还有轻度的腰椎间盘突出,自打覃老三的门店立起来,他就没少光顾,一来二去的,便和大师厮混得烂熟,相互之间称兄道弟的,时不时小酒喝着,有几回还拽上了我,桌上胡吹海侃一气,现在回头想想,倒也是一段好时光。所以,要想调解大师目前的这桩棘手之事,四板头这个人非常合适。
四板头对大师那一身的功夫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也许在他心目中,大师就是那种能刀枪不入、蹿天入地的当代宗师形象。四板头年轻时候,也是个打打杀杀的主儿,只是胜少败多,时常伤痕累累,一旦遇到别人真跟他要玩命干,他就先自软了。现如今年岁也长了不少,不太轻易跟人着急上火了,玩粗的跟人动手比划几下的事儿越发稀少,不过心底的英雄情结却根深蒂固,或者说阴魂不散也行。他曾和大师比划过手段高低,回回都被大师轻巧地制服了;他俩还扳过手腕,较量过臂力、腕力、耐力;绷腿互踢,角逐过弹力、爆发力、应激速度;无论进攻还是防守,无论反击还是退却,他都一一败下阵来,并且,输得心服口服。
覃家三兄弟和大师双方的那场家庭恶战,其主战场大体上圈定在覃老三家的房屋内部,再具体点说,也就是客厅里,最激烈的打斗以及相应的财物损毁,也基本上是在客厅里发生的,换句话来说,当时全程正在现场直播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外人能够有幸地一旁观战。所以,有关那场战斗的具体情景,某些石板街人事后进行了一番复原性描述,他们所做的那些尝试和努力,当然是宝贵的,也是值得肯定的,但我本人可以负责任地说,其内容均纯属主观臆断和想象编造。
所以,当我见到四板头,把大师目前的窘境以及惨重伤势据实相告之后,他不禁也大吃了一惊。他兀自沉思了半晌,随即喃喃自语似的言道:
万万想不到啊,大师竟然也有失手的时候?看来,覃家三兄弟果真是凶猛啊,大师最终还是抵挡不过他们,以至于落荒而逃。
我说,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当前迫切需要解决的一件事情,就是大师的钱!
四板头问,能有多少?我说,大概十几万吧。
四板头伸了伸他那条猩红色的大舌头,忿忿不平地说:
他奶奶的,个体户太嚣张了———我他妈的上三年的班也攒球不下这个数!
四板头和我先找到了覃老大。
一进他家门,看见覃老大刚刚宰完一只鸡,正泡在开水盆里准备褪鸡毛,满屋子鸡毛的腥臭气。覃老大对四板头说,你好口福,晚上咱们炖鸡肉喝烧酒。四板头没接这个茬儿,直奔主题,说,找你商量个事儿,牵引大师的事。覃老大也不接这个茬儿,继续说鸡的事儿。他说,我呀,想吃鸡了,就去菜市场买只活鸡。超市冰柜里有卖鸡腿的、鸡翅的、鸡胸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不买;街上有卖现成的炸鸡的、熏鸡的、烧鸡的,我也不买。为啥?就因为我不知道它们以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鸡。饲料鸡,从蛋壳里孵出来到养大,只用32天!你们说,那种鸡敢往嘴里吃吗?
四板头一直等他像个老太婆一样叨叨完,这才发话道:
人,你们哥仨打也打了,气也出了;往后,人家活儿也干不成了,饭碗也砸烂了,背上也留下伤残了。你说,还要咋?
覃老大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是老三的事。
四板头回道,可老三全听你这个老大的。
覃老大嘻嘻一笑,表示默认。又挠着头发根儿说,关键是老三气不平。你们其实也都知道了:那个鳖孙子土豹子,上了人家老三的亲亲的媳妇子。
四板头就问,他俩办那事,是你親眼看见了,还是老二亲眼看见了,还是老三当场逮住了?
覃老大挠着后脖颈吭哧了一会儿,才说,倒也没那么玄乎,主要是石板街上人们要这么传说。因为有人看见过,店里没客人的时候,就蔺红自个儿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趴到那个小床上,让那个土鳖给她又是做按摩又是做牵引。
四板头说,那又咋样?自己开的店,自己还不能享受享受?有句老话咋说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话赶话,你一言我一语的,就说到了蔺红的头上。据覃老大讲述,他们那个“关门打狗”计划,是背着蔺红谋划的,属于绝密行动———“密杀令1号”。哥仨一开打起来,蔺红吓傻了,惊呆了!真的,标准的目瞪口呆,好像看不懂眼前正在发生的到底是个什么事情一样。直到后来,也就是战斗接近尾声的时候,她才忽然大喊大叫起来———不对,用覃老大的原话讲,那是“嚎叫”,一种撕心裂肺的嚎叫。覃老大文化水平低,没说出“撕心裂肺”这个具体的词儿,他的原话是:那娘们儿一声嚎叫,把我们哥仨吓得一激灵;我当时正握着镐把的右手也跟着抖了一下,差点松了手掉了咱的兵器。
我问覃老大,那么,事后,她主动承认了?
承认啥?覃老大反问。
承认那事呗。
没!牙关咬得紧紧的;反过来还臭骂我们:骂我们糟践了她的名声,玷污了她的清白,还骂我们哥仨是三头野驴。唉,这女人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行了,就此打住吧!四板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老覃,我真心奉劝你一句:类似于你刚才的这种话,以后也就再别提了———好说不好听啊!
四板头和我又跟着覃老大找到了覃老三。
蔺红也在家。见我们进屋了,还走上前打了一个招呼。覃老三抬手指着她,说,滚到一边去!我们男人谈事情,你个女人家凑过来干啥?蔺红说,放你娘的狗屁,这是我的家,有人进到我的家里,我还不能招呼一声?覃老三立起了眉毛,歪撇着嘴巴子说,招呼好你自己吧,这里用不着你招呼。你前头拉臭屎,我后头还得给你擦屁股。这位蔺红,果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冲上前骂道,你那是张人嘴不?拜托你先涮干净了再和老娘我说话!谁拉臭屎了?老娘我多会儿给你拉下啥臭屎了?今天你当着大哥和这另外两个朋友的面,给老娘我说清楚了!
眼看着两口子就要开撕了,覃老大及时地加以制止:
全都给我悄悄的哇!———家和万事兴;在外人面前屎啊尿的,不嫌丢人?不嫌败兴?
蔺红躲到一边去了,一个人钻进了里间屋子。覃老三四脚八叉地斜靠在那个沙发上,沙发那厚重的靠背略略有些变形,左边的半侧座位呈现出濒临塌陷的趋势。我们环绕着覃老三依次落座,覃老大从餐厅那边搬过来一把椅子,隔着一个跨步的距离,特意坐在覃老三的正对面。原先沙发前的那台玻璃钢茶几没有了,据说在那场战斗中,它被击打得面目全非,残损不堪。整台玻璃钢茶几撤掉了;那棵曾矗立在沙发转角处的枝繁叶茂的发财树盆栽也撤掉了,它的主枝主干早已断为两截,可谓身首异处,复生无望。
客厅里现在顿时显得空空落落的。
我趁机匆匆把这个家扫了几眼:那台屏幕震裂的超大屏电视机,依然还名正言顺地挂在墙壁上,在中心偏上位置,一个不大不小的孔洞绽裂如花,透露出内部复杂的纹路和电子器件,暗示着人类各种花花绿绿的思维世界。事情都已过去四五天了,他们覃家竟然没人将它摘下来,这让人有点匪夷所思。东墙上那一整扇窗户倒是彻底更换了,形制和材质都是新式的,一副煞有介事的全新面孔,把室内外分割得异常鲜明;只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它总有些突兀和乖张之气,仿佛伫立在墙壁之间的,不是透明的玻璃,而是一架透明的玻璃音响,时不时地就要播放出一段惨叫和哀号之声。除此之外,在墙角及桌椅的缝隙里,我仍能看到不少细碎的玻璃残渣。虽然那片战火硝烟已逝,但残垣断壁的战火痕迹还是比比皆是。
你们看看,你们瞅瞅,覃老三拍着巴掌说,那个浑蛋家伙,把我好端端的一个家,糟践成个啥样子了!
老三,话先不要这么说。四板头不紧不慢地开言道,镐把是你们弄下的,人家赤手空拳;你们哥仨三个,人家光杆一条;你们急红了眼砸东砸西,人家万般无奈破窗而逃。你现在拍着胸口说,情况是不是如此?我说得对也不对?
覃老三不说话了。开始拿眼珠子盯着四板头看了那么几眼,又掉过头拿同样的眼神朝我看了那么几眼,之后,忽然独自嘿嘿一笑,把脑袋扳正,正对着他面前的大哥,说,大哥,他俩来这儿,这是啥意思么?替人秋后算账来了?
覃老大说,是了么!他们过来,就是替那个人讨要落在了你这里的钱。
落下了啥钱?多少钱?覃老三说。
我说,牵引大师辛辛苦苦积攒下的钱。据他自己说,不是个小数目呢,具体是多少,存折子上面全都写着呢。
覃老三说,没错,是有这么个银行折子,现在就在我老婆蔺红手里拿着呢。他站起身,冲着里间屋子喊道,蔺红,你出来,拿着那张银行折子一起出来。
蔺红走了出来,手里攥着一个折子。走近她男人身边,将它甩给他。掉转身子正要离开,覃老三一把就薅住了她的胳膊。
干啥呀?蔺红喊叫起来,你弄疼我了!
覃老三毫不搭理她的喊叫,紧紧薅住他的女人,冲我和四板头言道,这笔账咋算?你俩给我说说,我老婆的这笔账到底该咋算?
我和四板头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与此同时,蔺红正在摆动手臂,奋力地挣脱。
放开我!她发出咝咝低吟,松开你的狗爪子!
居中而坐的覃老大,此刻,嚯的一声站起身,厉声喝道,老三,把手给我松开!
蔺红甩开了他的手掌。随即便爆发出一通呜里哇啦的吼叫:
覃老三,你个乌龟王八蛋!丧了良心了你!老娘我是咋样一心地跟着你、终于扑腾到现在的?啊?你下面抠着你的卵蛋,上面掐着你的胸脯好好想想,这栋房子里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一针一线,哪一样不是老娘我帮衬着你打拼下来的?你个浑球蛋子,挑上二两棉花你到石板街上纺(访)一纺(访)去:要是再有第二个男人,就和你一模一样,愣是非要端起你这种脏屎盆子,硬往他自己老婆的脑袋上扣过去不可;你就給我立马滚回家来,泼进咱家厨房,抓把菜刀,照直蹿到我跟前来,抹了我的脖子。———那一刻,老娘我要是给你吭上一声气,颤上一个抖,老娘我的“蔺”姓就倒着写,“红”字就剁碎了给你下酒嚼着吃!
全都给我悄悄的哇!覃老大再次发声了。他掉转头,与兄弟覃老三四目相对,用缓慢而严肃的声调说,老三,我真心奉劝你一句:类似于你刚才的那种话,以后也就再别提了———好说不好听啊!
蔺红率先住了嘴。覃老三也噤了声。他俩突然间似乎都领悟到了什么。蔺红转身走掉了,重新回到那个里间屋。覃老三重新坐回沙发里,姿势不变,仍旧像先前那样,半仰半靠歪斜着身子,一条腿横撇在沙发上面,另一条腿半跨在沙发下面。过了那么一会儿,他兀自嘿嘿一笑,笑容很诡秘。摊开两只手掌,对我们说道,其实也没什么的,打个架嘛,过去就过去了。
四板头朝他竖起一只大拇指,声调有些夸张地说,老三,像个爷们儿!
覃老三摆摆手,可别,可别———想把我架起来玩烧烤?
提啥要求,摆啥条件,你张口,只要合情合理就行。我说。
他又停顿了一小会儿。后来,就放出了这样的几句话:
许多人可能都误解了我这个人了,我可不是个不讲理的主儿———其实我这人特别讲理,特别讲公道讲原则。要说条件么,等于没有;非要说有,也只有一条。记住啊:一条,我只有一个条件。
我和四板头最后找到了牵引大师。
在他秘密栖身的小旅馆房间里,他正伏在床上,腰背和肩周一带,敷满了热烘烘的狗皮膏药。他正在自我疗伤———在这一方面,他倒是经验丰富。
我们没有寒暄,双方都直奔主题。
我告诉大师,对方有了结论了。结论只有一个条件。
满足了这个条件,存折原封不动,完璧归大师;今后桥归桥,路归路,天各一方,相互井水不犯河水。
若是达不到这个条件,嘿嘿,对不起———所谓什么“牵引大师”,原来就是个江湖大骗子,招摇过市,游窜四方,花言巧语,故弄玄虚,骗吃、骗喝、骗名、骗财,如此无耻,尚不知足,进而骗取女色,勾引良家妇女,以求淫乐;既然如此,讨要存折回去———休想!这是为啥?法理何在?若是大师当然可以礼送出境,可对于江湖大骗子,必须扣押非法所得,还以颜色,施以惩罚,以儆效尤;是不是不服啊?———嗯,肯定不服。不服好呀,可以不服!好,来来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奉陪到底;黑道白道,尽任对方挑选:走白道,告公安找警察,告去吧找去吧,不怕!走黑道,行啊,再好不过了,覃家哥仨,三根镐把,随时敬候,随地恭迎!
那么,覃老三到底提出了个啥样的条件?
条件也很简单很直观:只要大师能拉动一节空载的货车车皮,并且牵引向前,使之移动不短于10米距离,大师即为大师,钱物奉还;如若反之,那就对不起了———敬请自重,免开尊口吧。
向牵引大师交代完毕,有好半天,他无声无息。
你有把握吗?我相当好奇。俗话说: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
他没有正面回应我,转而问了我两个问题:
他哥,那个覃老大,是什么意见?
覃老大没吭气,应该是默许吧。
那个女人,蔺红,是什么态度?
她一个人躲在里间屋,后来再没出来过。
他喉咙眼儿里吭哧了一声,不知是伤痕处疼痛,还是因为心里纠结。
四板头岔开话题,鼻腔里哼了一声,道,人们都说玩女人玩女人,女人好玩。牵引大师,你最有发言权,你给我们说说:是女人好玩,还是火车好玩?
牵引大师不由哈哈大笑,随后又变成肆无忌惮的一种狂笑,脊背上贴着的一块狗皮膏药也被他的那场笑声,连震带晃的,眼瞅着就滑落了下来。我们只好静等着他,一直看他笑够了,不笑了,停止了;看着他脸颊上的肌肉,一道一道的,逐渐地收缩了回去。那时,他告诉我们:
谁我也不埋怨———谁让我要号称个“牵引大师”呢?
以后想起来,牵引大师干的这件事情,非常类似于一次豪赌。
“赌场”是覃老三亲自去现场勘定的。他对我们石板街的周边环境太熟悉了。
我们石板街火车站正北方向,距离大约五百米左右,是个废弃的军供站;军供站的东北角,是座废弃的高站台。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儿了,军供站、高站台这一带,好像还算一片机要重地,生铁栅栏大门上曾经还拉过电网,门口还站着个警卫,胸前端着一杆步枪,周身装束又像个民兵又像个正规兵,反正一副不伦不类的邋遢模样。有人经过了,那个兵就挺直了腰背,站得正正经经、一丝不苟的;没人的时候,他就变得稀松打垮、蔫头耷脑的,一身没精打采、寂寞难耐的不舒服劲儿。
往事如烟。如今这里荒凉透顶,门洞大开,麻雀成群,人迹阒如。但高站台还在,水泥台面斑驳破碎,从一道道裂缝里,挺立着一丛丛长及膝盖的蒿草。高站台上最后一批运走的物资,应该是一种名叫乙炔的无机矿石。现在看来,当时的装卸工人很不负责,工作态度马马虎虎,致使这批货物的清运很不彻底;台面上处处是乙炔的遗留粉末,几年间的风吹雨淋,在这片破旧的军供站园区内,它们已经泛滥成灾。在我们小时候,孩子们都玩过乙炔这种东西,我们管它叫“臭电池”。将它弄湿之后,装进一个铁皮桶里,最上面敷上一层黄泥巴,再插上一根铁皮细管,最后点燃一根火柴,将火苗靠近那个细管子口儿———噗的一声,伴随着一股股浓烈而酸臭的焦煳气味,一团更大的火焰瞬间绽放,并神奇地熊熊燃烧,而且能长久不息。
往昔,用这里流失出去的臭电池做的土灯,曾经点亮过我们童年的许多个神秘夜晚;而现在,牵引大师又即将在这里给我们这些石板街人,重新上演一个闪亮的新“神话”。
赶来围观并见证奇迹的人,还真是不少。我和四板头陪着牵引大师走进军供站,高站台上已经七七八八地站满了一些闲人。小串儿,蒜瓣儿,烧钵头,何球,宋拐拐,我认识的这几个家伙,都来了。他们几个都是覃老三的发小儿,经常成天厮混在一处;他们也曾都让大师给自己做过推拿、按摩或者牵引,还喝过大师为他们制定配方、精心泡制的草药酒,事后,他们也都夸过大师的手艺,赞过大师的手段。不过今天,不知他们早早到此是为大师助阵呢,还是给覃老三看场子站脚来了?
覃家仨兄弟都来了,只是唯独没有看见那个蔺红的身影。整件事情缘于她,而要了断这件事情时,却不见了她的踪影了。大师不由地长叹了一口气。我一旁赶紧拍拍他的肩膀,偷偷说了句,随她去吧。
场地就设在了高站台下方。那里铁轨上长年停放着一节载空车皮,估计早就划为了报废车辆,只是长时间没有具体实施拖曳作业,也就一直那么扔在那里了。更确切一些说,那是一节专业用于马力机车牵引的运送卸载新旧钢轨的施工车皮,四周都不设围挡,而且,比起货运车皮和客运车皮来,它在长度和宽度上也都略略地缩减了一些。
覃老三也立在高站台上,此时正大声招呼着大师。他远远地就开始喊道,大师,你可决不能再说我这个人为人处世不公道啊,你看看,给你准备下的这节车皮,大了还是小了?重了还是轻了?
大师走上高站台,站在那里朝下方看了那么几眼,嘴上没有吭气。
覃老三继续卖乖,接着又说,比起正规车皮,这节,至少减轻了一到两吨!咋样?够公道哇?你不能说我是在故意地欺负你吧?
大师仍然没有吭气。
蒜瓣儿和何球两个,咚的一声,从高站台上跳将下去,落在那节车皮上,抓起几把蒿草苗子,扭动身体,挥舞手臂,活蹦乱跳地给车皮打扫起卫生来。这俩家伙,肢体动作非常夸张,并扬起一阵阵干燥的尘土。众人开始哈哈大笑,有人一边调笑道:
你两个傻货,跳上去那是在干啥呢?兩个愣锤子!
那俩直起腰,扬起头,尖声尖气地回应道:
扫扫尘土,减减分量,能轻点就轻点,咱们可不能做出那种缺斤短两的亏心事啊!
谢谢啦!大师第一次发声了,烦请二位躲过一边去吧。
只见他跳将下去,立于那节车皮前,抄起两手,先试着推了推,车皮当然纹丝不动;他又俯下身子,使肩与地平,二次试着推了推,车皮当然还是纹丝不动;他转而背过身体,将后腰顶住车皮,向后三次试着推了推,车皮当然依旧纹丝不动。
此时,上面的覃老三发话道,大师,可以开始了吗?实在不行,你也吭个气。
大师二次发声,烦请将绳索递给我。
我和四板头也跳将下去,拿着绳索协助大师捆绑车皮。车皮下部都自带着牵引钩环,捆扎起来相当便宜。待将绳索两头全部扎紧束牢后,大师三次发声,烦请二位仁兄也都退过一旁去吧。
只见他:重新束紧腰带,横向扎出一架一字型马步,吐纳真气,调理精元;乍开双臂,左脚侧踢三番,右腿正劈三轮;复归原位站定,抄起地上绳索,横勒于膀臂两侧及胸前;上身俯冲下沉,两腿踩稳绷直,再看那整条身形,亚赛羸牛犁田,不输饿虎下山。
四周鸦雀无声,但闻一声呐喊,声自大师丹田,震如霹雳惊天!你道怎的呐喊,原是如此这般———
我———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