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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上大道

2019-09-10顾绅楠

参花·青春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金城武蒋勋大道

顾绅楠

蒋勋来清大开讲座,结束时人们排起长长的队伍,有的拿着《品味唐诗》,有的拿着《感觉宋词》,只有我捧着一本《池上日记》。签完名,他忽而起身,朝我点了点头——在他眼睛里,我看到了池上。

“我要画池上了,心里忽然有一种笃定:我要画池上,画稻田,一百七十五公顷没有被切割的稻田。”《池上日记》的开卷语,淘洗如孩子的声音,是池上才有的。蒋勋到池上驻村一年,看尽晴雨寒暖,春耕秋收,四季轮回,而我在池上的时间不过一天,连日出月落,星辰流转都未等到。然而,这终究也是我的池上,心里忽而也有种笃定:我要写池上了。

人们知道池上,是因为一棵树。其实也不是树,而是一段广告。金城武穿着白衬衫在伯朗大道骑行,他曾泡茶乘凉的那棵茄苳树,遂命名为“金城武树”,遂成为观光打卡必去的景点。不得不说,原本此行也是为着这棵树,和他站立的大道。走进池上是在夜里,我们从花莲南下,左手是海岸山脉,右手是中央山脉,火车在纵谷轰隆驰行,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隐秘声响。池上车站是一个巨型谷仓,廊道上悬挂乡民创作的各式扎染和书作,犹如池上人文的一个个切面。我不懂画,却能看出笔墨里全无文人的作态与颓废,后来我才明白,那些汉字是同稻田一起,从土地里长出来的。

民宿的主人是一对老夫老妻,也勤写书法,一楼不住人,是他们的空间。我对着墙上的墨宝说些看法,他们听了很是高兴。他们的孩子去了哪里呢,我們没有问。得知我们一行二人是陆生,从大老远过来,竟为我俩腾出一个四人间。推开门有稻谷晒过的香甜,床是日式榻榻米。放下行李,谢过他们,我们就出门去吃宵夜了。八九点的池上,店铺都已打烊,我想这里的人们,是将生活放在最前面的,却也留下人在产业里的温度与认真。终于寻到一家面馆,店面很小,最显眼的位置挂有蒋勋的墨宝。阿婆说,有几家店蒋勋常来光顾,他离开池上前就给店主送来手迹。回去的路上又看到一处光亮,上面写着“池上饭包文化故事馆”,馆前留下一段铁路车厢,我想池上便当一定有它的历史,有关于火车的记忆。灯光暗下了,熄灭了一条街,我们也返回了住处。

天还没有亮,我们就起来。问乡民推荐景点,乡民说的不是伯朗大道和金城武树,而是直指前方一个叫“大坡池”的地方。后来才知道,“池上”的名字便来自大坡池。这时山脉还躺在暗影里,像未苏醒的巨兽,苦楝树的花香是一团淡紫色的雾,我们眼见山光水影,如同一张未干的水墨画,原来《池上日记》的封页,便取景于大坡池。闭上眼,天地安静得出奇,空灵明净,蒋勋说在池上听见云瀑缓慢流动的声音,听见稻芽初初透出呼吸的声音,最后他听见了自己内在的声音。内在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呢?两千年前那位哲人说“天籁”,连思维都放弃了操控听觉,像胎儿蛰伏在子宫里,原始纯粹的状态。那时候藏在身体深处的声音就缓缓升起了,我们内在都有诗句。

色彩正在醒来。看过日出的人都知道,曙光翻过海岸山脉只是一瞬间的事。色彩是七个小魔鬼,被召唤着从万物里起身,欢腾跳跃。等天光大亮,我们就从大坡池折回,这时一望无际的稻田绿色汹涌,横亘在身前。这样的场景,听说每个作家和画家第一次看到,都只是“哇”“哇”叫着,言语已无法表达。大创作者都以造化为师,大山水才是读不完的诗句吧。眼下正是二十四节气的“小满”,稻穗们开始灌浆饱满,而今年的雨季又来得迟,听见远处的农民说,谷粒越饱满,越重,越低垂,越靠近土地,越谦卑——其实这也是在说人。农业让人们学会忍耐,把一粒种子放入土里,耐心等待发芽、开花、结果,也知道了哪一天之后,白昼就要变长,哪一天之后,寒流就要逼近,农业文明是这样清楚的。

肚子已经咕噜作响,早就听说池上的便当不可不尝,以我笨拙的味蕾,也觉得稻米的滋味和江南的不同。店家说,不同季节也有不一样的香味呢,他这样说,我似乎也闻到了。然后我们去租脚踏车,跟随浩大的骑行队伍,在伯朗大道上飞驰。还完车就回池上车站了,正午时分只有讲解员还在那里,她上前问我玩得开心吗——我说好不甘心呐,再过半小时就要往下一站台东,搭船去绿岛了。她目光笃定,不假思索地说,“池上书局”和“池上谷仓艺术馆”,这两个地方你一定要去!出车站右转第二个街角哦。也许是周末的缘故,池上书局没有开,或者主人回去休息了。谷仓艺术馆里有蒋勋的画作,让人想起梵高,然而我没有时间再看了。

“弟弟有空常来哦。”我正要上车,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那位讲解员。我朝她点点头。我不知道下一次来池上,是什么时候了。

这就是我的池上,这是青春的池上。大道的入口是一段缓坡,当我骑车俯冲下去,群山与稻田仿佛在身体中——又向后退去,眼前的景象越来越开阔,越来越浩大,犹如一马平川,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这样的空间也暗示着时间——我也是在最好的年纪里,和池上相遇了。人间五月,台东的花开到了最好,稻谷也入青年,诗人早就说,生命当如此热烈如初夏之花。天空没有鸟的痕迹,土地却有他的记忆,走过池上大道,身上就有沿途的气味、声音和色彩,池上就住进身体里了。

我并没有看到游客如潮水,一天卖完八千个便当的池上。金城武树被台风刮倒了,人们将他扶起细心呵护,接着“朝拜”,似乎上天也默许这样的行为。城里人生活得厌倦了,来池上小住,又再回城里。没有什么不得不,只有想不想,池上是这样沉静的,也不用去想何去何从的事。我也终于没有看到另一个池上,蒋勋说,天地育万物,天地也不仁——东北季风来临时候,一路追杀如入无人之境,带走所有温度,生命的痛也变得冷静;收割烧田之后只有原始裸露的土地,粗犷焦黑的道道痕迹倒像魏晋碑刻;台风前夜纵谷刮起焚风,天空出现紫灰血红色火烧云,华丽灿烂如死亡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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