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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拉机厂来了个王医生

2019-09-10刘家朋

参花·青春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厂子表妹医生

刘家朋

四月间,天空中飘荡着如棉花团一样的朵朵白云,东南风三到四级。位于莱州市最西南角的下邱镇车站的公路北边,有一位六十七八岁左右的老汉,身背药箱,在那里左右踱着步子。他中等身材,头发花白,一张方而瘦的脸,脸上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别看他年纪大,但整个人腰不弯、背不驮,精神头实足。

这位背药箱的老人是莱州驿道镇人,名叫王炳文。老人家在县医院当了一辈子神经科医生,精通中西医,六十岁退休后,因医术高明,还是常有人请他看病。凡患者,经他诊治,不管是西医的打针吃药,还是中医的针灸理疗,痊愈人数占百分之九十。为此,乡亲们都很尊敬他,时间久了,知道他本名的不多,但一提起王医生的名号,没有不竖大拇指的。此次外出,王医生是应平度市店子镇一位造拖拉机配件的名叫李富源的老板邀请,去给邻村一位名叫李翠莲的年轻女孩看病的。下车后,他用手机拨通了李富源的电话,便到公路边踱着步等侯。

天蓝云淡,风清气爽,云朵在天空中缓缓地滑行。王医生踱着步子,不知不觉,眉宇间呈现出喜悦的表情。

仔细推算,王医生认识李富源已有四个月了。两人之前没有交情,只因王医生经人介绍,治好了李富源儿子的抑郁症后,才熟络起来。通过几次接触,王医生深深地被李富源的热情大方所感动,结下了友谊。

李富源的儿子被彻底治愈后,王医生告辞回家,李富源为他送行。那天,天空也飄荡着棉花团一样的云朵,东南风也是三到四级。治好病人的病,自然让王医生欢喜,可更让他心里高兴的是除了正常的诊费外,李富源还给了他整整三千块钱的大红包!这样还不算,从此以后,李富源便开始给他推荐病人,到目前为止,这已经是李富源第三次给他推荐病人了。这让退休后的王医生不仅声名远播,收入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王医生越想越为自己与李富源之间的友谊而兴奋,如同喝了美酒,借着春光明媚居然有些醉了。忽然,耳边传来“哒哒!”一声响,一辆崭新的黑色宝马停在他面前。车门被推开,从车上走出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身材魁梧、方脸,皮肤保养得不错,身穿浅蓝色尼子服,一看就是名牌,价格不菲。在下车的一瞬间,他明亮的眼神如流星一般定格在王医生的脸上,此人正是李富源。

“王医生,您好。”李富源问。

“李总,您好。”王医生急忙还礼。

二人相互握手,然后上车,向店子镇方向驶去。

到了店子镇,宝马车左拐右拐,终于来到一条宽阔的东西大街,位于大街中心位置的街北边就是李富源的厂子,大门设在厂子西南角。李富源把车减速,从大门驶进去。王医生透过车前头的玻璃见到了他所熟悉的这所厂子的外貌:厂子南北大约有八十米,东西有六十米;院内东边,有十五六米的地方种花、种菜,边沿栽有各式各样的风景树;院中心便是厂房,形态是南北排间,西开门,顶端起脊,长度大约四十米,宽度有三十米,高度有二十几米,厂房全是新兴的钢结构式的建筑;厂子西边,从南到北留了一条五米宽的人来车往的便道;隔着车玻璃都能听见厂房内工人们使用工具敲打铁器的叮叮当当的声响。

为了操作方便,李富源把住房建在厂子里。厂子北边从西到东建有二十几间装修得很是华丽的砖瓦房,李富源一家人就住在西边四间。东边那些,有的作仓库用,有的作工人宿舍。

王医生本来就敬佩李富源那雄心勃勃的创业精神,看着这所宏伟阔气的厂房,再看看李富源那华丽的住所、仓库、及工人宿舍,比初次来到这所厂子时更加心旷神怡起来。与此同时,心里再次升起一股对李富源这个创业能手的崇敬之情。

李富源把车开到家门口,邀王医生共同走进屋里,然后双双在茶几前的靠背椅上坐下。李富源一边向王医生嘘寒问暖,一边忙着烫茶。王医生嘴里应合着李富源的话语,内心却被这所屋子里的景象深深地吸引。他有两个月没有到李富源家来了,这屋子里有了新的变化:四处的墙壁和天棚全是用高档的枣红色细木工板新装修的;天棚中心,彩灯高悬;地面是高档瓷砖铺成,光辉夺目;办公桌、茶几、彩色电视机、电冰柜、石英钟等器具,全是新换的;连墙上新贴的几张字画,似乎也都是名家所作。

“来,来,来,咱们喝茶。”李富源取茶盏给王医生倒上一盏茶。

王医生端起茶盏,“你喝,你喝。”说着,他喝了一口。心想:前几次

见面时,还用茶杯,这次他竟然把茶杯换成考究的茶盏了。

“李老板可真是不简单哪!不管什么东西都用高档的,连喝茶的用具也换

高档的了。”王医生不由得夸赞起来。

“呵,这算什么!现有的这些东西,离我的希望还差得远呢!”李富源的语气很是豪迈。

“什么,离你的希望还差得远?”王医生稍一纳闷,不自觉加重了“希望”二字的语气,心想:希望一词,有为大多数人着想的意味,而欲望,往往只是为个人着想,但愿他在创业过程中,真正按照希望的含意奋斗,可千万别口头空喊希望,只顾欲望去奔波。

“呵,你们常看书的人就习惯咬文嚼字,有什么用!”李富源两眼紧盯着王医生,以为王医生在暗暗挑剔他用词不当。

“哦,没什么,没什么。”王医生暗暗地想:他说的也是,平常人说话谁还顾得那么多语法问题,无意间用词美化自己的现象本来是常见的,只要做大事讲原则便好,为些枝节话语问题就别跟他争论了。

李富源见王医生不再吱声,自以为是地说:“好吧,咱闲话少说,为什么讲什么,干什么吆喝什么。我开车拉着你,咱还是早早去给病人治病要紧。”

看着李富源财大气粗的样子,王医生微微一笑,不但不往心里去,觉得一个企业家夹杂点性格方面的小毛病反倒显得可爱,于是连连答应。

病人李彩莲是店子镇人,与李富源家相距三百米,王医生跟着李富源步行前去。就在二人并肩向前走着的时侯,王医生无意间向李富源脸上看了看,李富源逢巧也向他脸上看了看,王医生忽然发现李富源两眼微眯,眼神中深含狐疑,瞅了他片刻,很快便将目光移开了。“咦,奇怪!”王医生心想:“他怎么会对我有这样的眼神呢,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事?”但是,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很快地他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不对,没有根据的想法要不得,人家对自己是那样的关心,看人多把对方往好处想才是。他或许是心里有其它想不开的事,逢巧合,偶尔形成这么个眼神而已。”

一会儿,李富源把王医生带到了病人李翠莲家中。李富源简单把王医生给翠莲全家人作了介绍,大家相互寒暄一番。翠莲的父亲把李富源叫到一边小声“喳喳”了几句,李富源便根据翠莲家现有的家境情况,按排了王医生吃饭住宿问题。

原来,翠莲的父亲在一个建筑部门干苦力活,母亲在本镇一处超市上班,到了吃饭时间,他们大多是在外面吃,翠莲则到奶奶家吃。他们家只有两铺炕 ,翠莲睡西间,父母睡东间,想留别人在他们家吃饭住宿,都很不便。李富源说:“王医生,到吃饭点,你就到厂子的食堂去吃,晚上住宿就到我家去住。老李家里不便,你就别在这儿麻烦他们了。”

王医生说:“不,我吃饭到外面小饭铺去吃,住宿到旅馆去住就行了,不给你们添麻烦。”

李富源和翠莲父亲齐声说:“王医生,你别多想,这是我们提前安排好的,到时侯你该吃就吃,该住就住。”王医生见他们真情相留,便答应下来。

王医生给人治病极为不易。李翠莲得的是神经性官能症,他先给翠莲把了一下脉,然后开了几幅中药,嘱咐翠莲父母,让翠莲按时服用。接着,王医生便跟翠莲谈话,给她调理心态,从正面说服,又从侧面导引,从上午十点钟,一直调理到太阳落山。第二天早饭后,王医生继续按照计划给翠莲治疗。如此,他白天给翠莲治病,到了饭点便到食堂吃饭,晚上再到李富源家住。王医生既节省了住旅馆的费用,又节省了饭钱,时间安排上灵活自如,他心里自然万分高兴。

好景不长。因接触得多了,李富源的一些缺点和错误也就频频显露在王医生眼前,让他心里产生了细微变化。

最初,让王医生“看不起”李富源的一件事,就发生在王医生刚来这个厂子的第二天早上。这天,吃罢早饭,大家都各忙各的工作去了,王医生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屋子里的沙发上,准备休息一会儿再去患者家里。忽然,听见外面有两个人高声喧哗的声音,其中腔调最高的一个就是李富源。王医生一时间起了好奇心,急忙站起身赶到院里,想看个究竟,只见李富源与另外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子在院南边争论得十分激烈。这位男子生得五大三粗,王医生认识他,他是李富源的邻居。李富源与这位邻居相互用手向对方比划着,争论的同时,唾沫星子几乎都要喷到对方的脸上了。因离得较远,王医生听不清二人在争论什么,于是便迈开大步向二人奔过去。

来到近前,王医生便听得清楚了,只听邻居分辩着:“我说,富源兄弟,别看你一天天练拳脚,练了半辈子了,可论体力恐怕连我这个一天不练的人都比不上吧。”

李富源脸色胀得紫红:“什么?我的体力连你都比不上?”说着向大门左侧看了看,他的大门边放着个碌碡(一种用以碾压的畜力农具),那碌碡足有一百五十斤重,“不服的话,那儿有个碌碡,咱俩过去举举,看看谁能把它举起来。”

邻居说:“举举就举举。”说罢,把外衣一脱,把腰带扎了扎,大踏步来到碌碡前,伸出右脚把碌碡蹬到宽敞处,然后不慌不忙地弯下腰,两手用力抓紧了碌碡两头的两个眼,不用刻意拉架式,全身一叫劲,很自然地就把碌碡举过了头顶。

邻居把碌碡慢慢放下,两眼看着李富源,显现出极为不服的神态,“来吧,你试试吧。”

李富源神气十足地说:“嗨,这算什么,看我的。”说着,迅速来到碌碡边,两脚站成马步,弯下腰,两手运足了气力,双膀一叫力,喊了声“开!”不想,碌碡举到自己耳朵那么高,胳膊便软下来,两手一松,身子急忙躲闪,碌碡滑落到地上。

原来,李富源六七年前是曾举起过这个碌碡,只因近几年体力下降,所以举不起来了。

李富源觉得奇怪,轻声自语:“咦,以前轻轻就举起来了,今天怎么举不起来了?”急忙编谎话:“这不算,这不算,我前天把膀子扭了一下,这才输给了你。咱们比拉钩(两个人各伸出同样的一个指頭,弯曲成钩,然后钩在一起用力拉,谁的钩被拉直了,谁为输)。”

邻居说:“比拉钩就比拉钩。”

于是,二人各伸出右手的中指,套在一起,身体拉好架式,使足了力气拉起来。

王医生听李富源喊着要拉钩,认为他拉钩肯定有必胜的把握。起初,见李富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邻居拖出四五步。可是,等到邻居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后,只听得“啪!”的一声,李富源的脚步趔趄了一下,中指被拉松了。只见他躬着腰,连连甩动着手指,连疼带羞惭,脸色红得像猪肝。

邻居不紧不慢地说:“这下没什么可说的了吧。以后可别在人眼前炫耀你多么有劲了,看来你还不行。”

李富源甩了几下,手指便不疼了。脸色由红变青,寻思了片刻,突然转身来到邻居身边,一把扯住他的右胳膊,“来,来,来,咱俩比划比划拳脚,看看谁能把谁打扒下,你能把我打扒下的话,我便服你,我能把你打扒下,你就得服我!”

邻居一看李富源恼了,一边挣脱了胳膊,一边连连说道:“你这干啥,你这干啥,我不跟你打架,我不跟你打架。”

这时,王医生走向前,拉住李富源的手说:“兄弟消消气,消消气,比体力不过是伙计们之间为了热闹,其实,谁劲大谁劲小都是无所谓的。”

不料,王医生这一说合,李富源却更加来劲,他大声嚷着:“不行,我今天非得和他比个高低不可。”嚷罢,一步跨到邻居面前,动手硬揪硬扯。

邻居见他这般耍无赖,只得无奈地说:“这给你脸,你却不要脸哪!来吧,你实在要打架,我就陪陪你。”

眼看着二人就要打起来,王医生紧紧拉住李富源的胳膊说:“兄弟,别胡闹,都是好邻居,一起锻炼锻炼身体是好事,但你想跟人家大打出手就不对了。”众人见李富源如此霸道,早就看不惯,一听王医生这样说,一起向前,扯的扯,拉的拉,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李富源拉走了。

王医生暗暗地想:这个李富源,对人是那样热情大方,怎么能为些耍乐小事跟邻居翻脸呢?是不是他与那位邻居曾有过什么过节呢?要是和邻居从来没有什么过节的话,他便如此无理,这样的人实在是交不得。他越想越为李富源的霸道而气愤,正解不开这个迷,有本厂的工人见他疑惑的样子,便寻话逗他开心。说话间,王医生提起李富源与邻居寻事打架的情况,这位工人甚是了解李富源的为人,终于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那位邻居说得没错,李富源的确从小喜欢练习拳脚,也曾拜师学过艺。他历来认为:只要人学得拳脚功夫,便可使周围的人对他畏惧。而只要能使周围的人对自己畏惧,便可利用武力,凭歪门邪道发家治富。此时正值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政府为了让人们尽快发展经济,各方面政策都暂时放宽。谁知,李富源却反而借此机会“兴风作浪”。当时,邻居正要下地干活,路过他的大门口,忽见李富源在院里把一位身体软弱的男工喊到身边,嘴里说要教那位男工几手拳脚,实际却是把那位男工当拳靶子习练。邻居实在看不惯他这种霸道作风,便走进院里和他比体力,想用这个法使他丢丢丑。比来比去,李富源比不过邻居,于是便闹翻了脸。

王医生听了这位乡亲的诉说,想想李富源当时那盛气凌人的样子,不由得陷入沉思……

王医生当即找李富源到办公室谈心,先是就他和邻居寻衅打架一事,从正面严厉地批评他一番,然后又将今比古从侧面跟他讲解一些做人的道理。李富源表面点头认错,眼神左右晃動,只顾考虑别事。

晚饭后,白班工人们下班的都回家了,该上夜班的便上夜班。李富源的爱人王彩霞陪王医生在茶几前喝茶。二人正喝茶叙话,李富源从外面回来了,他满身的酒味,歪着头看了王医生一眼,道了声:“哦,王医生喝茶呀!”便匆匆地向里屋走去,走到文件柜边把右手伸进向腰边就要摸钥匙开锁。王彩霞警觉地说:“嗨,你是不是想取钱出去玩扑克?今晚哪也别去,在家陪陪王医生。”

李富源思考片刻,然后转回身来,“不是有你陪着王医生嘛!什么事都想叫着我。”嘴里这么说,脸上显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急忙掩饰道:“嗬,你倒是在陪人家喝茶,杯子里茶不多了怎么不倒呢?”说着快步来到茶几前,操起茶壶便给王医生斟茶。斟罢茶,两眼瞅着窗外的天空,一边思索着什么,一边心不在焉地坐下了。

王彩霞说:“这就对了,出去玩尽管出去玩,别耽误了家里的主要事。”

不想,此时,李富源却皱起了脑门,不紧不慢地说:“主要事?什么主要事,你认为我真的是天天在外找人玩呀,我每天都是在和人联系业务,知道么!”

王彩霞说:“哪怕再忙,家里有客人,也得在家陪陪,再说,和那些酒肉朋友凑在一起扯淡,能谈什么业务?”她说着,看了看王医生,没好意思把话说完,看样子,似乎是有无数的怨言想诉说,因王医生是客人,怕说出后两口子大吵起来伤了王医生的面子。

不想,李富源却瞪大了眼睛说:“我一年到头,为了这厂子忙忙碌碌跑这跑那,倒还跑出不是来了!”

王彩霞听罢,脸色突然红到了耳根,气得几乎要哭。

夫妻之间说话,要想感情处得好,是需要相互理解的,如果似相声中对口词那样,这个说上句,那个撵下句,话肯定是越说越僵。王彩霞说了前面那话,明明是有揭露李富源短处的话语,看在王医生面上没好意思说下去,也等于是给了李富源的面子。作为丈夫,李富源要是说上几句让妻子宽慰的话,紧张气氛也便化解了。李富源却借机争起自己的理来。

王彩霞心中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你胡说,你!花儿开得好还得叶助扶,厂子有你操心的份不假,我在家也没少操心。”

“什么,什么?”李富源脸上带出极端鄙视的神情,“老娘们就是负责在家招待客人,然后打扫一下卫生,守守门户什么的,和你说说话,给你点脸面,你这还夸起功来了。”

王彩霞忿忿地说:“我没夸功,也不想夸功,我说的都是事实。”

李富源寸步不让:“什么都是事实,这说法不对,女人不过就是能收拾家罢了,办大事全凭男人。”

…………

夫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争个没完没了。王医生见他们争得伤了和气,只好耐心给他们劝解。

有关李富源的吃饭问题,也引起了王医生的注意。

自打王医生给李彩莲治病那天起,每当到了吃饭的时侯,王彩霞便领着王医生到食堂里和工人们一起吃,却不见李富源的面。王医生本想向工人问问原因,可是,转念想道:“给人治病本是自己的份内之事,是应当自己出钱吃饭、住旅馆的,人家李富源能热心接待我在厂子里吃饭、在家住,已应感恩,如果向人一问这话,怕是有让人家陪着的嫌疑,一旦传到李富源的耳朵里,似乎有点太小家子气了。”于是,只好闷在心里。

第二天午饭时,王彩霞又领着王医生到食堂里跟工人们一起吃饭。王医生来到饭柜边,从柜橱里取出碗筷,让打饭师傅给他盛上饭菜,端到长长的、用黄油漆渡过的饭桌边,坐下便开始吃起来。忽然,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刚来厂子上班的青年工人问周围人:“咦,怎么一直不见老板来这里吃饭?”

这时,坐在青年工人身边的一位六十左右岁的老工人忽然抬起头,眼神中显露出对老板极度地反感:“人家跟些铁哥们天天下馆子呢!还有时间来陪伴你?”

王医生听罢,心里立即对老工人的话产生了两种想法:第一,可能是李富源到外地办事去了,老工人不知内情,心里对老板产生了误会;第二,作为李富源,这么个大厂子的老板,事情那么多,一天两天的应外人相约,到饭店吃几顿饭也是常事。根据老工人说话时的神情,他很可能是压根就和老板有什么不睦。

可是,两天过去了,三天四天又过去了,王医生见李富源进出自己厂子好几次,根本没有出远门,却一直未见他到自家食堂里吃饭。王医生心想:既然自家食堂里不见,十有八九是和铁哥们一起下馆子去了。细琢摸,朋友之间要是商量工作的事,钱又不是通过歪道来的,凑到一起吃几顿饭倒也无所谓,似这般有事无事便和酒肉朋友们凑在一起大吃大喝,实在是不应该,想到此,王医生不觉暗暗地对李富源再次产生了反感。

忽然一天,晚饭后,王医生躺在床上休息。他眯上眼睛,似睡非睡,只听得隔壁李富源的屋里“咣当!”一声响,接着便听到李富源骂道:“他妈的,这个破门返潮了,还这么难推。”

有个中年陌生男子“呵呵!”笑了一声,说:“小心点,小心点,不用急。”

王医生想听个究竟,豁地从床上爬起来,歪坐在枕头边静听。只听得四人叽叽喳喳进了屋,紧接着便听到李富源说:“来吧,在别的地方玩不安全,今天就在我这屋里玩吧。”

另外三人齐声问:“今天玩多大的?”

李富源说:“今天玩一二百的。”

接下去,王医生便听到他们几个人搓动麻将的哗哗啦啦的声响。

“哦,他们要玩麻将赌钱啊!”王医生警觉地想着,心里不由得怒火中烧,两眼放出敌视的光。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年轻时也曾被赌棍们拉拢,赌钱成风,三年的功夫输了个倾家荡产!他立即从衣服兜里取出手机,要向派出所报案。可是,仔细一想,公安人员不管办什么案,都须证据确凿。自己要是这样盲目地报案,一但他们几个身上都没有带钱,用几张扑克牌、几粒粮食或是用其它什么物品记账的方式来赌,自己便属于无理取闹。想到这里,他刚刚伸进衣兜的手不知不觉又缩了回来……

他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早饭后,王医生又要按计划去给李彩莲治病。他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约摸治疗的时间要到了,赶忙背起药箱往外走去。刚走到院里,只见三个中年陌生男子迎面从大门外走了进来。王医生留神观察这几个人的神态,他们的眼睛里都显现出似兽类那样的野性且又狡诈的光。因这三人和王医生都不认识,双方谁都没理谁,相互擦肩而过。王医生心想:这几个人来这里准没好事,忽想起昨晚李富源与那几个人赌博的事,顿时怀疑与这几个人有关。正怀疑着,只听得背后他们相互议论起来,其中一个说:“我昨晚上还行,赢了一万来块钱。”另一位则呻吟地说:“哎呀,你行我可不行啊,我输了八千多块!”最后一位则说:“哦,你也输了呀!我还以为只李富源自己输了呢!要这么说,李富源输了两万多块……”

三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离得远了。

“果然是他们昨晚与李总赌过钱!”王医生这么估摸着,心里顿时涌上一阵对这三个赌徒的痛恨,与此同时,不由得也痛恨起李富源来,痛恨他身为一位企业家,不集中精力研究自己的业务,竟和这些低级下流的人混在一起赌起钱来。

傍晚,王医生给李彩莲治病回到厂子,想找到李富源,好好劝劝他,恰恰见李富源从外面回来。王医生邀他到屋里辦公桌前坐下,先试探地问一句:“兄弟,你是不是昨晚上跟人赌钱了?”

李富源低了一下头,然后又迅速抬起来,“是有那么回事,不过,都是小打小闹,赢输就那么几十块钱。”

王医生说:“什么就那么几十块钱?听说你输了两万多。”

李富源急忙掩饰:“什么,什么!谁说的,根本没有的事。”

王医生劝道:“兄弟,是谁说的并不重要。不过,人不管犯什么错,都是由小变大,赌钱这样的事,也一样,起初是小赌,越赌越上瘾,费神又耗力不说,弄不到好处,最后会倾家荡产的。还是别沾着为好。”

李富源连连地说:“不可能,不可能,别人管不住自己,我就能管住自己,决不会越赌越大。”

王医生说:“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李富源却说:“事情很简单,我说不赌就能不赌,小打小闹无所谓。”

王医生反复相劝,李富源只是用些话语为自己开脱。事过之后,李富源和这些赌徒们该怎么赌,还是怎么赌,并且是越赌越凶。

经王医生精心调理,李彩莲的病情迅速好转,眼看就要痊愈,王医生为她的康复高兴万分。这天上午,王医生给李彩莲治疗完毕,忽然街坊一位大嫂登门借斧子用。王医生见了这位大嫂,顿时喜出望外,这位大嫂竟然是他亲舅家的表妹!他早就知道表妹是这个镇上的婆家,却万万没想到能在此时见到。王医生急忙先安排翠莲去里间休息,亲切地和表妹叙起旧来。兄妹俩回忆前前后后的往事,将有关亲情的话语叙谈一番,表妹忽然问道:

“喂,大哥,你是怎么和翠莲联系上要给她治病的?”

王医生说:“是朋友推荐的。”

表妹又问:“是谁推荐的,就这个村的人推荐你来的吗?”

王医生说:“不是这个村的人推荐的,说起来不知你和他们家熟不熟,是本镇李富源推荐我来的。”

谁知,王医生不提起李富源倒也罢了,一提起李富源,表妹的脸色顿时由红润变为青紫,像是蒙上了一层阴云。王医生急忙便问:“妹妹,你怎么了?”

表妹努力镇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因担心走露风声,先向翠莲休息的房间呶了呶嘴,又向外面瞟了一眼,“走,到外面谈吧,在这儿会影响病人休息。”

王医生跟着表妹走出大门外,二人双双站在门侧的墙边。表妹慢条斯理地说:“大哥呀!这个李富源,我和你妹夫对他都很了解。他给你介绍病人,从面上来说,当然是件好事。但你千万不能单从他表面对你不错,便与他实心相交。你妹夫在他厂子里曾干过一年的活,到第二年,我们家搞了个小型养鸡厂,就再没有时间到他家去干。谁知,他见你妹夫再不到他厂子打工,便不想给工资,每次去要,他都说没有钱,直到现在,这钱也没要回来。”

王医生纳闷:“哦?竟有这事。可是,之前我给他儿子治病,他从没瞎过我的诊费啊!”关于红包这事,王医生没说。

表妹说:“你别看他不瞎你的钱,还一直给你介绍病人。他心里到底如何想法,你可没有拱到他心里看看。”

王医生不解地问道:“那,他究竟有何想法呢?”

以表妹对李富源本人的了解,她急忙给大哥作了详细分析。

应该是当初李富源见王医生给他儿子治疗时,并没有用太多先进、昂贵的药物,也不见用什么仪器,多数情况下都是在做心理沟通,便把病治好了,于是肯定怀疑王医生是侥幸治好了他儿子。他肯定是想少给王医生几个钱,可是又是个虚荣爱面子的人,总想着在众人面前装出他的大方,这才有了给红包的一幕。但是据表妹了解,李富源的本意应该是给王医生多介绍相同症状的病人,若真有本事,便肯定一个个病人都能治好,但凡有一个治不好,王医生就得承认自己是侥幸治好了儿子的病,到那时,王医生便得把钱都给退回来,并且,他儿子的病要是再犯了,王医生还得包治。不然,他就威胁要到有关部门告王医生诈骗。

“哦,是这样……”王医生听表妹说罢,似信非信。想起日常李富源对他那个热情劲,觉得表妹的话有个人情感掺杂的揣测成分,不能全信。但根据李富源平日言谈举止那个粗俗样子,又觉得表妹的话很可能是真的。

“可是,我有行医证呀!他告也没有用。世间病人病类繁杂这且不提,就连同类型的病例,病因也多种多样,这怎么可能一一都包治呢?作为李富源这样的大老板,应该说不会不懂这个理吧。”

“嗨!大哥。”表妹愤慨地说,“你别看他是个大老板,他这个老板可是凭侥幸当起来的。要说为点小利和别人斤斤计较,他心眼反映比谁都快,等遇到复杂事,头脑簡单的像蚂蟥,他根本就不细心去分析。再说,本来这退休后的医生没有被返聘或供职于其他单位,也没有自己注册诊所,而是单独行医治病的事,就不太符合规定。这万一闹大了,你也不能完全脱身不是?”

王医生说:“可是,不管怎么说,人家还是把厂子搞起来了。”

“呸!”表妹恨恨地吐一口唾沫,接着便又忿忿不平地诉说起李富源的厂子发展起来的真实情况,这回可不是揣测了,当地的老人都了解情况。

原来,李富源的拖拉机配件厂起初本来是集体合作时公社里的。他父亲是一个有胆有识的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承包了这个厂子,把厂子搞得甚是红火。李富源这个人,脑子并不笨,但在校时学习却是一点都不用心,念到初中毕业,高中没考上,父亲便把他留在自己家厂子打杂,想着以打杂做引子,慢慢教他管理厂子。如此,他或多或少也掌握了一些管理经验。他是一个胆量很大的人,只要是他想干的事,他便要不顾一切地去干,败了也不怕。父亲去世后,正值政府提倡中小企业矿变为个人企业,他想把厂子弄到手,可是,手头资金不足,他犯了难。庆幸,福从天降:政府为了让人们尽快脱贫治富,大力支持企业去银行贷款,他正好赶上了第一批贷款政策的扶植。就这样,他便把厂子买了下来。厂子既然是自己的了,能用心把厂子搞好也罢,可是,他这个人与人相处,从来都是只为个人利益着想,与街坊邻居们为点小事,和这家吵,和那家吵,全村的人几乎都被他得罪遍了。仅仅和众街坊吵架还不算,他是既不能善待工人,又不能和往来联系业务的客户搞好关系。常常与工人们、前来购件的客户们为点小利闹得面红耳赤。只要一提起他,大家都恨得咬牙切齿。眼看厂子就要垮了,庆幸,他娶了媳妇王彩霞,王彩霞倒是一个聪明心细的人,不管是料理打算方面,还是待人接物方面,都是高手。于是,在媳妇的全力协助下,厂子和父亲在世时同样运营。凑巧,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拖拉机供不应求,他的厂子便越搞越红火起来。

表妹说:“大哥,我说的话你可千万别不信哪!你要是不信,早晚会吃他的亏。”

“哦……”王医生听罢表妹一番话,倒吸了一口凉气。想想十几天来李富源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言行举止,忽然考虑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正凝神思考,忽然厂子里有人打来电活,说李富源在外面找情人被抓个正着,闹得不可开交,正和媳妇离婚呢!他媳妇还信得过王医生,所以才让人打电话叫他回去劝说李富源,不然,事情会闹大的。

王医生接罢电话,急忙告辞表妹,回厂子给他们劝解。

经劝说,他们几个人都抹不过王医生的面子。李富源点头认了错,答应与情人一刀两断,王彩霞也止住了哭声,原谅了李富源。可是,当王医生与李富源的目光无意相对的时侯,李富源的眼皮急速地扑闪了几下,眼神左右躲闪,王医生深深地体察到他那伪装的神态,就好像来厂子第一天参观时,无意间瞥到的那种眼神一样,这下,王医生总算领会到那种眼神的含义了。

当天晚上,王医生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李富源不是从内心相信他,也不能理解他,这事可以不作计较。可是,眼见得李富源天天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大吃大喝,还聚赌成风,这令他反感透了。而恰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李富源竟然又做出了拈花惹草的事,这使他对李富源的看法由反感到厌恶。厌恶的火焰正在燃烧,王医生忽然考虑到人的“享受”与“幸福”这些词汇的含义来了。人,都希望自己过富裕日子,但是人的表层感觉享受过盛,物极必反,无疑就会害人又害己。为此,政府在大力提倡发展经济的基础上,同时也大力提倡精神文明的发展。可是,像李富源这样的人,就是不争气,既不用心管理他的厂子,又不知如何与他人和睦相处,作为朋友,这令王医生实在是太失望了!

王医生越想心里越激奋,他想第二天一走了之,从此再也不跟李富源交往。他后悔了,后悔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结交上这样的人。他真希望在自己的大脑中永远再不出现这样的人。然而,思来想去,王医生忽然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且不说自己在这还有病人需要治疗和帮助,姑且就说人与人之间,只要不是仇敌,作为普通朋友,对方有错,自己应当极力劝说、挽救对方才是正理,怎么可以弃之不顾?可是,似李富源这种人又当如何挽救呢?新的难题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半圆形的月亮透过玻璃窗,再透过半尺宽的窗帘缝隙,把光茫洒在王医生的脸上,月亮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中事,和他同样在犯愁。与此同时,深蓝的天空中,寥寥的几颗大星星都在向他诡秘地眨着眼睛,似乎在为他的无可奈何的心境而发笑,他气恼地把头一歪,暗暗告诫自己,还是往宽处想为好。可是,李富源的所做所为一直缠绕着他的心,使他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他苦恼地翻了一下身,又见到月亮的愁脸和星星们的调皮眼神……

细想想自己,从小家中贫寒,十六岁便开始到生产队参加农业生产劳动,虽然吃了不少的苦,但是,正因为吃苦多,才使自己明白了幸福生活来之不易的道理。后来,自己熟读医药卫生方面的书,又看些古今中外的小说,同时,也研读过马列的书及近代国内伟人们的哲学著作,头脑中的知识便丰富起来。自己一生行动的指南,无非就是从这些书籍中找到答案的。有了少年时的吃苦生活,再有这些书在心中垫底,自己遇事就不会犯原则性的错误,有了吃苦在先的生活磨砺,再有这些书在心中,逢艰难险阻的大事就会有勇气和力量!

想着想着,王医生眼前忽然一亮:对了,要是能引导李富源这样的人多吃些苦,再多看书学习,不是照样可以把他引上正路吗?即便人的思路不同,在同样的生活历练下,思想收获不可能相同,但也终会使人们头脑清醒得多。即便似李富源这样的人,不可能一下子变好,相信慢慢引导,再加法律约束,也终会有些效果。对,苦中有乐,乐极生悲。要想得到长远的幸福,就要养成一种以苦为乐的精神,要想知识丰富,就有提倡多读书。如果让社会上的人都养成吃苦在先享乐在后的生活习惯,这不但可以引导李富源走向正路,也很可能引导更多的人走向正路。想到这里,王医生心中有了主意,他想起自己从前曾在有关文学期刊发表过小说散文,也曾发表过论文。他要将自己的思路与想法原原本本地向世人诉说,争取得到更多人的认可。他要把李富源这样的人物与事件通过化名写成文章,让整个社会的人都关注这类人,在批判与教育中,李富源会不会从被动改错变成虚心接受而改错呢?那些有同样问题的人会不会“择其不善者而改之”呢?

想到这里,王医生奋然爬起身来,拨亮了电灯,从书桌上取过自己的书兜,找出本子,奋笔疾书起来……

三个月后,李彩莲的病情基本缓解,这期间王医生也没有在李富源的厂子里吃住过,一直都是在李翠莲家附近的旅店里栖身,并且通过王彩霞将上次给他儿子看病的诊费和红包全都退回,他想用行动告诉李富源:钱,不是万能的,也不是所有人都只看钱。等李翠莲的病情不需要再用药,王医生嘱咐过平时缓解压力的方法后,又要告辞了。这次,李富源夫妻俩都来相送,而且李富源的穿衣打扮也有了很大的改变,简简单单的运动装而已。

“你这……”王医生有点不敢相信。

“哎,这不是夜校上学方便吗?”李富源挠挠头。原来,王医生的文章不仅让李富源惭愧,看完那些文章下面一些谴责、批判的评价时,他也恍然大悟,于是决定按照王医生的建议,多读书,这才报了夜校上学。

看来,王医生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一时间,“拖拉机厂来了个王医生”成为了厂里的美谈……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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