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刚付款给了“开心过好每一天”
2019-09-10贺朗年
贺朗年
我是一名生活在深圳的家庭主妇。一日三餐柴米油盐,要打交道的摊档店铺可不少:菜档鱼档肉档花档水果档;缝纫店干洗店药店面包店杂货店……
不知从何时开始,购物都不用带钱包了,手机一扫,付款搞掂。除了方便卫生,手机付款还有一项好处是可以看到很多有趣可爱的微信名:
街角农贸售货车,收款人“夜雨”;
北方包子铺,收款人“久久红”;
潮州士多店,收款人“余情未了”;
沙县小吃店,收款人“匆匆那年”;
……
某周坐三次的士,收款人分别是“风陵渡口”“坐着把钱挣了”和“东方不败”。因为匆匆下车,也没来得及和第三位师傅聊聊这个名字后面藏着怎样惨痛的人生。
十多年下来,手机里存下不少有趣可爱的微信名。
家旁边的农贸市场算是中型大小,将近二十年历史,菜价比周边的市场略贵,胜在整洁有序。菜场外面是一个小广场,每年春节前会摆卖很多对联、灯笼、金童玉女、福字剪纸之类的贺年装饰品。前些年还有过一些临时摆卖的摊档,卖菜刀的,卖花棉布睡衣裤的,卖自称来自边远山区的珍奇药材的。后来市场清理整顿,不再允许临时摆卖,小广场就成了一个停车场。
停车场的边缘,紧靠着蔬菜区南边出口的地方,有一家花档。原本南北出口各有一家花档,但北边出口那一家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发现他们是租下了一间铺面,另开了一道门出入。
南边的这一家,档主是一个中年的女儿和她的父母。我在这一家买花不多,因为感觉这对父母的面相不太和善,也觉得他们的花比另一家要贵。比如情人节前夕我路过的时候,顺口问玫瑰花的价钱,那老伯骄傲地说:“10蚊一支,要买趁早。”我又绕到北边的一家,女档主满脸抱歉答曰:“情人节是比较贵点,8蚊一支。”
但有一段时间,北边那一家在广场上无踪无影,我又不知道他们搬入了铺面,只好任南边这家垄断。
有一次,我放在办公室桌上的多肉牺牲了,但种多肉的小花盆很漂亮,我就想着利用花盆再种一株。那天下班后,我抱着花盆去到花档,在老太的严密监视下视察了一溜多肉,最后看中了一盆,最惊喜的是肥厚叶片中还有三小朵红色花苞。我问老太:“这盆多少钱?”
“20蚊。”老太说。
我又问:“它叫什么名字?”
“多肉……玫瑰。”老太镇定答。
我觉得这名字颇诗意,类似沙漠玫瑰,而且对于一盆有花有叶的多肉来说,20蚊大概也不算贵。我掏出手机付了款,老太给这盆美妙的植物套上红色塑料袋,我就拎着它回家去。
走在路上,我仍旧激动难抑,就喜不自胜地揭开塑料袋口,伸手去抚摸我的多肉玫瑰。然后,然后……我发现了异样:那三朵美妙的小花花,竟然是用长图钉扎在叶片上的!
我突然醒了。刚才和老太进行贸易的十几分钟里,我就像是被施了蛊一样,加上天黑视物不清,以至于我这个自诩的植物爱好者竟然忘记了关于植物的基本常识。
我哑然失笑:老太啊老太,你不愧是伟大的大卫·科波菲尔化身在菜场。
这几年都在超市买肉,或者在App订购直送,进农贸市场一般直扑菜档,肉档区域很长时间都没踩进去过。
某天下班路过市场,不经意往肉档方向扫了一眼,竟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黑衫青年的档口也不知搬到了哪个位置。想想真是,一转眼沧海桑田。
退回去十年,我平均每周会光顾一次肉档。常去的那一家,档主是个讲潮州话的男青年,印象中他四季穿着黑色恤衫,长袖也是,短袖也是。每次去,他远远就会热情熟络招呼:“阿姐好久没来了,今天还是要排骨头?”或者说,“阿姐,今年的梅肉好新鲜,来一块?”
是个肯动脑筋、记性也好的肉档小老板,记得我爱买排骨头和梅肉。
黑衫青年最开始是一个人做,后来他把兄弟姐妹从潮州乡下带出来,家姐和姐夫另开了一档,弟弟帮他,小妹和妹夫负责旁边的菜档。小妹不到20岁模样,来此地后,我眼睁睁看着她成为大肚婆。和她的老公轮流抱着婴儿,以及后来在肉档旁边的小凳上追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喂饭。
几年间,黑衫青年的档口面积扩大了很多,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去买肉的时候,多数是小弟招呼,黑衫青年偶尔在场,有熟客来他就亲自斩肉,手势仍旧利索,手起刀落间一块排骨头已经漂漂亮亮地斩好、装袋、過秤。
有一次买好肉,我付钱,黑衫青年正在找钱给我的时候,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说:“阿姐,我们认识有8年了吧?”
我笑:“是啊,差不多8年了。”
他说:“认识阿姐那年,我16岁。”
我说:“是啊,好快。”
他同意地点点头。我拎着排骨头往菜档区走去,偶一回头,看见黑衫青年垂着头正在扣上装钱的小木箱,额前一缕长发搭下来,遮住他的眼睛和脸。那瞬间我忽然记起,更早一些时间,当黑衫青年还是黑衫少年的时候,我曾经在路上见过他。他和一帮少年骑着摩托呼啸而过,一派快意恩仇的景象。
肉档之外,黑衫少年和黑衫青年,过着怎样的生活?
不知道。
其实,我刚刚想起,就在前两年,我有一次临时临急要买半条梅肉,来不及去超市,还在他家肉档买过一次。那天他不在,他的弟弟照看着肉档。那时整个农贸市场已经用扫码付款了,我扫码之后才发现,他家肉档的收款微信,名字叫“以和为贵”。
常年在一家连锁水果店买水果。某次店员跟我介绍说,关注了水果店的微信公众号就自动成为会员,可以充值,每周有会员优惠……我就从善如流地成了会员,又加了店员姑娘小黄的微信。这间店里除了小黄,还有另外一个面相略成熟一些的姑娘和一个看上去20岁不到的小男生。
有一天去买水果,面相成熟姑娘热情地招呼我,“姐,今天入粉丝群,可以送一只柚子哦!”
我说:“不用了,我不爱入群。”
正在里间埋头切菠萝做果盘的小黄抬头看了我一眼,大声跟她的同事说:“你别让她入群了,这位姐不会入群的,我知道!”
我笑起来,“你还挺了解我的。”
没过几天,看到小黄发了个朋友圈,点开看,是个抖音短视频。我没玩过抖音,看到这个,觉得挺新鲜的,是一个外国男青年站在一个柜台面前,抬起一只脚,突然就放到了柜台上。正当店员一头雾水的时候,外国男青年拉起裤腿,露出袜子,结果袜子口上塞了一圈粉红的百元大钞!男青年抽出这些大鈔,拿在手里挥动,在狭窄的店面里开始载歌载舞……
我看了两遍,看清楚了,这个柜台就是我常去的水果店的柜台;那个一头雾水的店员,就是小黄。然而小黄是个很酷的姑娘,并没有因为自己也出了镜就很高兴。她的朋友圈配文只有冷静的三个字:“神经病。”
又有一次,我在店里,听到小黄在教训她的小男生同事。“你呀,就是典型的‘食嘢唔做嘢,做嘢打烂嘢’!”
“食嘢唔做嘢,做嘢打烂嘢”的意思是:吃饭不干活,干活就打烂东西。
男生的普通话里带点四川口音,他委屈地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算了!”小黄说。
男生委屈地继续去干活了。我反复默念这个句子,觉得十分奇妙,不禁放声大笑。
春节前,我最后一次去买水果的时候,隔壁的菜店早已经关门了,水果店还开着,但只有一名店员,就是那位“食嘢唔做嘢,做嘢打烂嘢”的男生。
我挑好水果,付款。“打烂嘢”男生给我装袋。忽然问我:“阿姨,春节深圳怎么过年?”
我:“跟你在老家一样呀,吃团年饭,看春晚,逛公园。”
他:“逛不了公园,要看店。”
我:“只有你一个人吗?”
他:“是啊,她们都回家了,我是镇店之宝。”
我:“那要辛苦一点了哦。是第一次在深圳过年吗?”
他:“是啊。”
我:“那,吃好点呀。”
他:“嗯嗯,我看看有没有送餐的。”
我:“应该有吧,肯定有的。”
他:“那我点几样好吃的。”
我:“嗯嗯,新年快乐呀!”
他:“新年快乐!”
新年过后再去水果店,小黄还在,男店员换了一个新面孔。没有问那位“打烂嘢”朋友去了哪里,希望他在深圳的第一个年是过得开心的。
现在要说到这家农贸市场里最大菜档的档主了。
这位档主是个中年女人,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四十五岁模样,到现在应该五十岁出头了。永远高声大气,永远嗓音嘶哑,永远双目含笑似热泪盈眶,我们提到她一般用代号“沙喉咙”。
沙喉咙多才多艺,起码懂五种方言,包括四川话湖南话东北话潮州话和广府白话,见人就喊“老乡,来啦!”“姐,来啦!”或者“朋友,来啦!”,尽显江湖儿女之豪迈大气。
第一次在她的档口买菜,我对她的人品是有质疑的。
那时还没用微信,买菜直接付钱。我买了25块钱的菜,给了她一张百元钞票。她找了我25块钱,就转头去忙别的事,急煎煎地吆喝伙计搬一筐菜。
我安静地等了她两分钟,对她说:“钱还没找完呢。”
她一愣,以手抚额,“啊哟我忘了,对不起啊朋友!”
后来,慢慢地觉得她应该不是那种故意不找钱的人,就越来越多到她的档口买菜。十多年间,她扩大了生意,请了好几个男女伙计,除了卖菜,还卖水果,档口也布置成一个微型超市的样子,顾客自己挑水果,塑料袋挂在头顶上,伸手扯下来,装了水果拿去找她称就好。
她家的水果比旁边的专业水果档便宜一些,摆放得随意一些,也没写“甜过迪丽热巴”之类的广告语,但口味其实是不错的,看得出沙喉咙对蔬果的品质也是有相当标准的。
有一次我去买橙子,那橙子外皮有点灰灰黑黑的,样子也不够精致漂亮。我正拿起一只掂量,她隔着一垛菜大声对我说:“好姐妹!这橙子你买了不会后悔,看着丑,吃着甜!”
不知从何时起,她对我的称呼从“朋友”变成了“好姐妹”。
我就挑了几只,拿去称重,然后用微信付账给她——她的微信名字很是正能量,叫“开心过好每一天”。
回家吃了,果然很甜。
去年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她,每次去都是她的伙计们在忙活。
快到年底的时候,她出现了,以女大佬的姿态威严地坐在她的老位置上,埋首在大堆白菜萝卜上海青里。远远的见我走近,她沙着喉咙大声招呼:“好姐妹,来啦!”是一如既往的江湖豪情。
某天我正给“开心过好每一天”微信付款,忽听她跟旁边一位顾客小声嘟囔:“你都不知道我这几个月遭了多大的罪……”
我买完菜正要走,就没有多事地旁听下去,拎着菜走了。
在路上忽然想起,她原先的一头长发剪短了,利落之余确实有些沧桑的样子,像是身体经历了一次元气大伤。我猜她有可能是动了一次手术,或许死里逃生了一回也未可知。
有点感慨。
谁都有遭罪的时候,扛过去就好。
只愿遭罪之后,还能开心过好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