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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的社区

2019-09-10徐枝扬

广西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社区

徐枝扬 95后。刚刚大学毕业,居合肥。有散文作品刊于《岁月》。

1

在社区办理入职后,可能是实习的缘故,分配给我的工作内容并不固定。事务是琐碎的,我常穿插在各个部门之中,在工会办公室值晚班,给慈善基金会办公室写文案,或者,在人手紧缺时,帮忙社工机构设计举办活动,以及应对各种突发事件。

比如此刻,我遇到一个棘手的难题,是一群突如其来的闯入者,他们兴师动众的架势,摆明了来者不善。在领头人的带领下,二楼的玻璃门被粗暴地甩开,弹起,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然后办公室的每个人便看到,一团快速移动的黑云,直奔我们而来。因为距离玻璃门最近,首当其冲的是我。领头人在我跟前停住,居高临下地冲我发问:你们这里是劳动调解室?我有些心慌,刚来社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景。他那敌视的眼神让我的脸开始发烫,我能预料到,如果肯定他们的疑问,我将无法承受他们接下来的震怒。庆幸的是,负责调解的不是我,我相当艰难地伸出手,指向隔壁办公间。空气里凝聚的气势为之一滞,他们转身朝向另一个方向。脸上的灼热感这才得以减弱,我感到一阵如释重负。

隔壁的同事老陈专门负责劳动纠纷问题,与我不同,应付这种阵仗,他显得驾轻就熟。这群气势汹汹的闯入者还没上前,他就已经靠在桌前,环抱着双手,先声夺人:你们找谁?有什么事情?这完全出乎了闯入者的预料,他们面面相觑,气势上反而输了半截。

他们原来是企业的劳工,在工作期间因操作机械意外负伤,在赔偿后续事宜上企业方草草了之,所以来这里讨个说法。老张打太极,表示自己做不了主,只能尽量让企业方和劳工双方座谈解决,时间和地点需要交涉协调。他态度略显敷衍,劳工们似乎并不满意这个有推诿之嫌的解决方案。老张没有与他们过多纠缠,他说,那你们就走劳动诉讼程序,在法庭上解决吧。

在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闯入者当中,一个年轻小伙的胳膊和腰腹上,缠着一层又一层的绷带。他看起来很小,刚刚成年的年纪,紧抿着嘴唇,像一个被欺负过的小孩。这群闯入者从起初进来,就一直将他隐蔽地包围保护在中间,以至于让人忽视掉他的存在。他们看起來并不甘心,但也别无他法,于是集体沉默下来,垂头丧气的样子。争执了一会儿,事情依然没有谈拢,在离开的过程中,我守在一旁,目送他们离开。不经意间,领头人瞟了我一眼。我想我可能看错了,他仿佛换了个人,完全不是刚才我所见的那副故露凶狠、野蛮慑人的模样,摘掉伪装后,我从他的脸上读到的,是愤怒、委屈,甚至还有一丝苍凉。

我的这位同事,在社区算是老资历。在我初来乍到,抱怨实习工资太低时,他曾经拍胸脯打包票,要帮我向上级单位进行申诉。虽然事后证明那只是打趣的玩笑,当不得真。在之后共事的期间,我慢慢发现,他连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身份颠倒过来,他反而常向我们吐苦水,抱怨自己在夹缝中生存,左右为难——干的全都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不仅讨劳工的一方嫌,企业方有时候也根本不买他的账。此外,由于没有正式编制,对自己过低的薪酬待遇,他也大为不满。为此佐证的是,我看到他在多方打听其他单位的招聘信息。

对于事务庞杂的社区服务中心来说,这次事件并没有产生什么余波,社区隔三岔五举办活动,人来人往纷纷扬扬,这闹腾的事并不鲜见。岗位的同事也在流动,我前脚刚到没几天,负责带我的前辈就在办理离职手续,去亲戚开的矿场做工程师,那是份肥差。很不可思议的,在实习半个月后,我成了这个岗位上接收新实习生的老人。

月末的晚上,开完季度会议后,企业方的代表做东,宴请工会人员吃饭。作为实习生,我陪居末席。领导们与企业的工会代表相谈甚欢,圆润的场面话经推杯换盏在宴席上蔓延开来。有年轻女人在场的酒席,是男人的调味剂,而我的女同事们,通常也豁得下身段,即使被开一些露骨的玩笑,也只是露出半尴尬半礼貌的微笑,识趣一点的,仗着美貌撒撒娇套套关系。

领导们主导着话语权,话题一经铺开,心思灵泛的人见缝插针妙语连珠,同时还不忘教导游离在酒局之外的我,作为一个年轻人,要主动开放,不然很难混得开。紧随着指示,我跟着焖下职场第一口白酒,酒劲醇厚,辛辣味顿时钻进鼻子里,胃上下翻腾。接下来是轮番敬酒的第二三四五六杯。酒过三巡,场面渐入佳境,他们谈到接下来的活动,商讨更多的深入合作。我在一旁发呆,莫名其妙地,想到那群闯入者,那位负伤的年轻人,不知道他们如何,这原本不在我的事务之内,可我偏偏就想到了他。

没容我多想,我的主管领导提示我举起酒杯,酒杯稍稍倾斜,洒了点酒,不巧的还有溅落在桌上的油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酒和油渍迅速混合,交融在一起。借助着绵绵的酒劲,那个如鲠在喉的年轻人就这样被不动声色地消融掉了。鲍肆海鲜堪称美味,一个前辈吧嗒着嘴对我说,赶紧吃,比起菜谱单调的食堂,这是难得饱餐一顿的好机会。我赔笑了起来,是啊,于饥肠辘辘的我而言,今天真是有福了。

2

慈善基金会的办公室坐落在社区服务中心二楼的最里边,外面摆放着宣传的展架。基金会的会徽设计十分简洁,零零散散的小爱心,汇聚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大爱心。我认识慈善基金会的阳理事,是给环卫工人夏日送凉茶的活动,他忙前忙后,维持秩序,忙得满头大汗。但实际上,与二楼其他业务繁忙的部门不同,基金会的办公室少有人问津。阳理事咧嘴笑称,这是好事,说明天下太平,没有人受难。

刚说这话没过几天,就有人敲基金会办公室的门。与上次不同,这次的来访者倒没有什么气势,她体形瘦弱,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可能栽倒在地。我赶忙上前扶她,第一感觉是很轻,轻如羽毛,在搀扶的过程中,小臂的骨头有些硌人。她银白的头发短垂到耳朵,脸上纹路堆垒成一道道沟沟壑壑,眉角始终是皱着的,成一个廾字,凸显出生活的坎坷。

婆婆挨着椅子坐下,脸上没有什么气色。但还没来得及歇息片刻,她就反握住我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领导,你们这里是做慈善的吧,帮帮我们吧?

这让我微微有些羞赧,我并不是她口中大权在握的领导,对她的要求,我并不能提供有效的保证,只能先请她坐下来,并叫来负责人阳理事。她是为自己出事故的儿子前来寻求救济的,从另一个区,坐地铁转公交四处问路,走了两小时,才找到这里。她打开布包,里面装满一大沓资料,有法院判决书、交警责任鉴定单,还有医学诊断书,上面写满了各种看不懂的专业术语。

然后她就开始在两个素昧平生的人面前详细地讲述自己的苦难:去年年初发生在她儿子身上的车祸,是一切悲剧的开始。近两百万的赔偿金重压下,肇事者逃逸。车祸之后酿成的灾难大过车祸本身,她的儿子全身瘫痪,形同植物人,每天靠输液维持生命。她的儿媳妇,某一天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带着孩子远走娘家,不告而别。讲到悲情处,我们忙给垂泪不止的她递纸巾。

我曾经无数次听到长辈叨唠平安健康的重要性,天灾人祸的可怕之处,这些在他们口中预演的悲剧,曾让我烦不胜烦。从时空上来说,这场发生在陌生人身上的车祸离我依然遥远,在此之前我不知情,它便不存在。可当它以富有冲击力的图片呈现,一条条罗列出来摆在我面前,从生理上,我感到不适。

为了巨额欠款,不仅是这个社区,她找遍了相邻范围内所有的NPO(非营利服务机构)组织碰运气,出于各种原因,等来的大多是失望结果,碍于漫长的申请流程,一些机构迟迟没有回复,她不死心,就一个个打电话追问。

这个故事让我的胸有些发闷,时不时有一股爆发的力量驱使我想跑出办公室。事情交代清楚,材料复印完毕后,老人走了,我大口呼出胸口积压的浊气,仿佛有一滴水从我后脑勺往下滑落,凉意从颈部开始,逐步泛滥到我的脊背,然后深入尾椎。虽然是盛夏,但我的躯干在发冷。

我知道,即便这次申请成功,社区的慈善基金会最多只能拨款两千到五千不等的专项基金,这远远填不满上百万的窟窿。或许她之后的出路,更多的是等待网络众筹上有缘人的捐助。按阳理事的话说,我们只能帮到这了。

3

社区的管辖范围内有三个工业园区,大大小小上百家企业,流动人口众多,滋生的异于常人者,有些闻所未闻,像从电影情节里走出来的人,有神经兮兮地幻想世界是个监狱的受迫害妄想症、洗到手脱皮流血还要继续洗手的工厂员工、早恋到和男友私奔的深二代,还有需要定时吃药控制狂躁的精神病患者。他们从不同的园区来,背负着未待解决的过去。通过预约,由唐老师给他们提供健康治疗服务。

唐老师是社区的心理咨询老师,我参观过她的心理治疗室,里面摆布着诸多玩具,有卡通人物、飞机火车的模型、珊瑚贝壳鹅卵石等。沙盘游戏,是心理咨询师创造出的新世界,玩具的挑选、摆放,都暗藏玄机,每一个主观行为,都可以通过“心象”来解释缘由。对于我这个外行来说,这当然非常玄奥。治疗时间内,拉紧窗帘,对外全封闭,几个小时过后,治疗效果显著的,从一开始的敌视、沉默,到逐步敞开心怀交流。有些患者,常上楼和她聊近况,谈自己的改变,熟络得像相交多年的老友。

异于常人者毕竟是少数,为了做好心理预防,社区定期邀请唐老师做讲座,多是“为爱情把关,给婚姻疗伤”“隔代教育对孩子的影响”“心理健康与婚恋观”等课程,分別针对社区的妇女、老年人和企业员工。这些课程,上级工会事先打好招呼,企业方派人配合工作。每到一处会议室,我拉开红色的长横幅,贴在高墙上。摆好造型,镜头对焦,照相机发出响亮的吱呀一声。横幅底下,唐老师站在中心位置,周围围拥着笑容灿烂的厂房的员工。这些行为有些刻意做作,但是必备的步骤,是年终绩效考核不可缺少的证明材料。唐老师向我强调,不拍摄记录在案,没有人知道你做了多少实事。

我们到访过一家制作手机饰品的工厂,都是些年轻稚嫩的面孔,在车间的机床作业,上级主管进去吩咐,他们便排好队,一脸懵懂地走出车间。放下手中熟悉的模具和机械,面对陌生的人和抓拍他们的镜头,他们显得惊慌,多半是害羞地转过身,或用双手交叉着挡住正脸。会议室的讲课还没有开始,见他们在无所事事地发呆,我便上前攀谈,得知她们大多来自偏远地区,来深圳的理由也千奇百怪,有老乡介绍,家里供养不起辍学出来,甚至还有离家出走的。来到深圳后,她们迅速褪去乡土的气息,手染鲜艳的指甲油,用最新款的Iphone手机,我问她们将来的打算,普遍的理想是留在深圳。一个女孩认真地说,我要交一个本地的有钱的男朋友,这引起了好一阵哄笑。填写签到表时,几个聊得很开心的小姑娘嬉笑着问我,可以写英文名吗?我把名单收集好一瞧,上面填满了歪歪扭扭的英文名,有lily、lucy、andy,还有拼写错误的lawence。

讲课期间穿插好几个视频,有马云、王健林的演讲,这些富豪们功成名就后说着调侃的俏皮话;有励志人物的宣传片,激昂的背景音乐从音响传出,在每个人的耳边震荡。煽动性的旁白称,只要努力奋斗,你也能发家致富,每一个人都能创造出价值,实现人生梦想。视频的最后,在万众期待中,残障人士举起远超他体重的杠铃,他赢得比赛胜利,彩带飘落,欢呼声雷动。屋子里很暗,随着画面的切换,不同的色彩和光影在每个人的脸上流动,年轻人的眼睛发亮起来,照得他们手中的Iphone手机熠熠生辉。

4

六点钟下班,天色欲黑,对于社区的大部分工人,这是一天的结束,对于深圳这个都市,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我和一个同学合租在街道的另一个社区,往租房的方向需要搭乘两路班车。车厢里的人重叠交错,运气好一些,到七点,我会挤上一辆公交车。从寸步难移的中厢挤上车,人与人的距离只够弯曲伸展上肢,把一大把深圳通从车尾有序传递到车头刷卡。昏暗的车厢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都具备足够的默契,陆陆续续地,一个接一个又给传回来。四十分钟的路途,我脑袋倚靠在扶手上,在每一个急刹车、启动的交替间,守住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站台愈发靠近,人们到达下车,属于我的那一站还有很久很久,偶尔我睁开眼睛,人们都低着头,屏幕的幽光下,照出一张张疲惫发黄的脸。

车窗外的夜景是单一的,尤其当你看过太多遍。在无数个时刻,我长久地凝视黑夜,黑夜只是漆黑一片,没有亮光,连星子都没有。我曾很有感触地和人说过,黑夜会勾起人心中见不得光的欲望,也同样掩饰了人内心的脆弱。当初交谈的人,啃着包子、就着豆浆对我强调,不管有多难,她将在深圳继续奋斗下去。不知道这话,她是对我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我看着城市上空,一大团一大团隐忍挣扎的野心藏在黑云里,无所归属地飘来飘去。

公车穿过不同的街道,万科第五园、华为基地、华为单身公寓、天安云谷,从静谧的住宅区到科技园区,在几条低凹不平的路段颠簸不止。有些地方的光暗了,婆娑的树影显得影影绰绰,阴影处更是张牙舞爪。途经的泛着鳞光的高楼,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只是一个个无灵魂的表象,它可以轻易地唤起人的目光,却不足以让人长久地动情。城市的夜空,最明亮的不是星星,而是荧荧的灯火。灯火通明处,在黑暗里格外耀眼,像一个光标,吸引无数飞虫争先恐后飞过去。飞虫为什么对光情有独钟呢?冷冰冰的科学解释宛若真理:趋光性是长期自然选择的结果。

如果你在百科词条搜索社区的含义,里面有这样一句,社区是宏观社会的缩影。我实习的社区,位居深圳龙岗区,里面绝大部分的组成者,他们像水一样流动,普遍为更好的生活离乡背井,来深务工。下一个天亮,他们可能卷好铺盖,奔波在另一个社区、另一个工厂干活。眼前的生活不易,考虑更久远的成家立业是沉痛和艰巨的。劳动调解室的老唐,与劳工们交涉的那一幕仍历历在目,他仍在忙前忙后为自己的编制发愁,更心酸的是,已过三十岁还没有家室。慈善基金会的阳理事,租住在一栋将拆迁的楼房里,他们都是外地人,不是家境富裕、每天开着大奔来上班打卡的本地年轻人。阳理事的老婆分娩将近,是女儿。这件喜事同时也带来烦恼,他和我戏称,现在开销更大了,一块钱要掰成两半用,而母亲要从广西来带孩子,自己租的房子只是一室一厅,准备给她在同层另租一个单间,就他目前的薪资,这是更大的负担。

在社区服务中心实习的三个月,我只服务过很小一部分人,更大一部分群体,他们是隐形的、无名的,只有在统计报表的数字中,才能察觉到他们的存在。而我接待过的服务对象们,那位佝偻着行路的婆婆、腰腹缠绕着层层绷带的年轻人,他们有没有在网上筹集募捐,有没有打官司,这些后续我都无权跟进。手机饰品工厂的lily、lucy、andy,还有让人印象深刻的lawence,听了那堂励志的讲座后,他们的人生会发生一丁点的改变吗?至少当天晚上,他们会抱着对未来的希望入眠吗?我不知道。

隔壁的室友传来响亮的鼾声,那鼾声甜美而悠长。夜深了。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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