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不过的尘
2019-09-10梅花鹿
梅花鹿 本名陆梅华,壮族,80后,广西科技大学鹿山学院讲师,柳州青年作家班学员。
1
如果生活还有什么值得期待,大概是一间书房吧。如果可以,在這最为繁忙的暑假,每天有两个小时独自待在书房,是最理想不过了。不过条件有限,无论自由的时间还是安静的书房,都是奢侈品。您要不是一直太富有或太安逸,也不难想象其中的曲折。幸好,苏晓还有一张书桌,上面的书大半是草木先生送的。书桌摆在餐厅和客厅间的过渡地带,旁边还立着一个两扇门的书柜,倒有几分像开放式书房。由于没有空间的界限,倒不显得狭促。也因为没有界限,书桌为各种声音所围绕。声源主要是电视机、抽油烟机、洗衣机、电子玩具等。草木先生若是知道她的书房是这个样子,会很为自己拥有一个书社而骄傲吧?他在短信里说:周五晚上,务必来书社。苏晓仍不知道是否能出去见他,可心中是积了许多话的。
和草木先生的遇见,回想起来,苏晓仍会忍俊不禁。那日她去医院,拿些调例假的药。医院熬制中药需要等两个多小时,她到附近转悠,发现一家新开的咖啡书社,地方不大,环境清幽,音乐动人。她点一杯咖啡,在文学书籍的架子前走马观花一番后,终于发现一部迷人的长篇小说,便寻一处角落坐定,享受难得的自由时光。她看得专注,随着人物的悲喜变换着情绪,直到接孩子的闹钟响起,才发现早过了取药的时间,匆匆间,把小说塞进包里。出门时,门口的感应器响了起来。她看到脸庞瘦削的女服务员眼里的鄙夷。柜台里一个看书的戴眼镜的男人听到动静,也站起身来,疑惑地看看服务员又看看苏晓。那男人帅气的模样加剧了苏晓的尴尬。书好像手机一样,一进包里,就懂得和她玩捉迷藏,她越急越翻不到。苏晓脸热辣辣的,哎呀哎呀地自言自语着,也无人应答,差点想把包里的东西全倒在地上,好在书终于找到了。她急于回去接孩子,放下书就快速出了门。她隐约听到女服务员说,社长,没想到挺秀气的女人,居然偷书。听到“偷书”二字,苏晓有些恼怒,又觉得好笑,可她急着接孩子,也懒得费唇舌解释。她停在红绿灯路口时,冷静一想,大概是因为自己“逃跑”,才显得“做贼心虚”。
哎,还好追上你了!柜台前那个男人微微喘着气,额前的头发在跑的过程中有些散乱,让人想到风中的草。
怎么,难道还不放过我吗?
苏晓疑惑地望着飞奔而来的男人,他却递给她一本书,就是那本刚才让她着迷的小说。
你要是喜欢,就送你吧。
给我?我可是个偷书贼啊!
苏晓说的虽是气话,但心里真的觉得自己挺像偷书贼。读书时,她买得起的书就是地摊上五毛钱一本的《读者》旧杂志,而书店里几十元一本的新书从不敢问父母要钱买,就是伙食费,开口要的时候,也感觉像犯罪一样在剥削着头发花白的父母。每个周末去市里的书店就好像一场旅行,那里有动听的轻音乐,和可以免费翻阅的崭新的书。她凭着好记忆,书店看的内容,出了门,便记到笔记本上。在书店“偷”到的内容越多,她就越有成就感。这习惯延伸着。书,很昂贵,这样的观念,也凝固在她的潜意识中。私人借书,凡是喜欢的她都舍不得还。倒也奇怪,也鲜有人会催她还书,苏晓便不了了之,占为己有了。
男人笑笑说,喜欢就拿去。
苏晓看他说得真诚,接过书就往袋子里揣。她不喜欢欠别人东西,唯独欠书,心安理得,但还是给他留了联系方式。
哪天觉得亏了,可以问我要钱。五折!反正也不是新书了。苏晓用高中时和旧书摊大叔讨价还价的语气说着,满脸小市民的斤斤计较。
男人摇头笑笑走开了,那背影有些许侠客般的潇洒。
那本书,就成了苏晓每天早起半个小时的动力。到了某一天,苏晓才注意到书里的作者简介,相片上的人和书社的男人长得很像。网上输入作者“草木先生”,出来的几张照片也都是那天看到的社长。他真是本书作者?苏晓内心充满莫名的兴奋,但很快就被羞愧所替代。一个喜欢“偷书”的人,留给作家的印象,怕是坏极了。苏晓抱着草木先生的小说痛心疾首,后悔当时不好好解释一番。
2
周五下午,幸福的下午。没有课,没有任务。背景音乐是张一益的《Thinking》。苏晓窝在书桌前,裙子柔软地盖住了脚踝,手里捧着一本已经看过两三遍的小说在重读,眼睛湿润,俗世带来的泪借文字的眼才慢慢渗出。
手机铃声像不速之客让她警惕,但她还是擦掉泪,让嘴角微微一翘,温和地应答。
有空吗?快来书社,我有书给你。
对方声音急促,似乎很兴奋,可语气好像下命令一般。
什么书社啊?
草木书社。
电话就啪地挂断了。苏晓有些气恼。他凭什么叫我去我就去啊?说话还那么粗鲁。作家不该是温文尔雅的吗?
苏晓来到书社门前,感到有些紧张,对着玻璃门理了理头发和裙子。草木开门大声叫,快进来!看到他顽童般的笑容,苏晓便原谅了他的粗鲁。
书社依然清净,苏晓想,大概晚上人才多一些吧。草木为她倒了一杯红茶,把一本文学杂志放在她面前。
十五页,《偷书的女人》。
又是命令般的语气,要不是他脸上的笑容,苏晓一定觉得他凶得吓人。他看着苏晓翻开杂志,开始阅读,才慢悠悠端起茶来喝,也拿起一本新书埋头读了起来。苏晓读着读着咯咯地笑,他也不为所动,好像已经忘了有客人在。苏晓本想就这好笑的文字发些评论,看到他一脸专注埋头苦读,便安静下来继续看,时不时掩嘴轻笑,可看到后面,却又泪眼婆娑了。
草木递过一张纸巾,问,看完了?
嗯。苏晓擦着泪,忽地又笑出声来,觉得自己情绪完全被草木的文字给控制了。他这个人,怎么写得让人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正准备着大发评论,就像她看完(大部分是没看完)一篇小说时所习惯的那样,虽然小说她还未尝试写,论文倒是写过不少。她的评论术语高深,精辟到位,一定会让草木深感骄傲,并立刻把她引为知己的!苏晓正在脑海里搜些合适的词,却听到草木说,看完就走吧,我要写稿了!
苏晓望着跟前那杯满满的热茶,惊讶地抬起头,草木已经站了起来收拾书了。她的内心独白异常丰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跟着他往门口走去。
走就走,这破地方,我才不稀罕来!作家了不起啊!苏晓正要走,草木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苏晓。
苏小小后人?
苏晓扑哧一声,赶紧掩住嘴巴,强装严肃。草头苏,晓看红湿处的晓。
几十年前学的古诗还会背,太有文化了!
苏晓又忍不住笑。草木从柜台里拎出一个装茶的袋子给苏晓,说,拿去看吧!苏晓一看,里面有七八本书。
都是你写的?
看了就知道了嘛!声音又变得粗鲁和不耐烦。
苏晓觉得他好像在赶时间一样,取过书就要走,可推了一半门,又不甘心地回来问,那篇《偷书的女人》可是我给的灵感?
是啊。以后碰到有什么好玩的、奇怪的人和事,告诉我哈!用书跟你换。
你就是最奇怪的人啊!苏晓心想。好歹我也是你的灵感女神,就这么敷衍我!如此待客,真是岂有此理!苏晓脑袋瓜里嗡嗡嗡一堆台词,可草木已走到门口,她也只好走出去。草木挂上了“暂停营业”的木牌,笑着冲她挥手。
大白天的就关门,真是浪费黄金地段。回去的路上,苏晓才想到,那位女服务员怎么走了?哼,一定是受不了这古里古怪的家伙!
苏晓获赠的书有两本是草木的,其他则是别的作家写的。苏晓心中对草木的不满,在看他的小说时慢慢消散。这样的独具匠心的构思,这样简洁而富有哲理的文字,没有足够的时间、专注和思考是难成的。草木,大概就是为了文字,给生活大做减法的人。这样想,就非但不怪他,想起他异于常人的言行,还忍俊不禁。虽然不常见面,话也说得少,但看他的书时,好像就在听他聊天,慢慢竟觉得亲切起来。
3
现在是清晨六点五十,客厅的书房难得的宁静。苏晓半夜帮孩子盖被子换尿湿的裤子,醒了五六趟,起太早,白天会有孩子玩闹时大人睡着的风险。楼下盖楼的哐当声已经不绝于耳,但是苏晓知道那些声音和街道的车水马龙一样,是消不掉的背景。毕竟,她也期待一间书房,说不定,在那些哐当声里,就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即将建起。念着这希望,那嘈杂声似乎远去。苏晓拿起草木送的长篇小说,只看第一段,就感慨萬千。哎,这侦探小说式的开头多么引人入胜!这散文式的语言又多么精致优雅啊!这叙事多么冷静又多么触动读者的心绪啊!这等佳作,这般仓促地看,好像百年醇酿当白开水解渴,暴殄天物了。还是等有一整天的空闲和自由再好好品味吧。苏晓便虔诚地把书放到书桌左侧一沓书上。那一沓都是苏晓计划好好欣赏的书,已经快堆到台灯灯管的高度。
书放下,苏晓陷入恐慌和焦虑里。时光转瞬即逝。一到寒暑假,就几乎没有时间留给自己。她深吸一口气,想要把焦虑驱逐。这种焦虑已折磨她许久。原因大概是同龄人的压力、不甘平庸的内心、日复一日的毫无作为。她不得不走到阳台,在种的几盆花草间寻点安慰。曾经阳台前面是园林局的树林,视野有远山和广阔的蓝天白云。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又一栋高楼,楼与楼之间只剩逼仄的一线天。苏晓是壮族女子,自小行走山水间,正所谓“山之骨,水之性”,觉得山水可滋润心眼,离得久了,总觉得烦躁。可在这环境之下,她也只能种些绿植养眼。草木会听她讲这些吗?这些琐碎,大概不足以成为小说的素材吧?他要不是每次都仓促赶她离开,她真想啰啰唆唆把什么都说给他听。
风卷窗帘,这个清晨有昨天没有的凉意。哦,入秋了!秋凉和季节变换带来的新鲜感,让她不觉心静了些。这时光,读一则短篇总是可以的。她从草木先生送的书里挑了一本,目录上有一则题为《秋》。就这篇吧。“信子为欲避这苦闷,大抵一味把自己浸入在愉悦的伤感里。一边凝视这时映在外面松林间的日光,看它渐渐地转成黄的暮色。”读到这句时,苏晓伤感地觉得信子的伤感至少是自由自在的。就那一瞬,听到一双小脚丫从床上蹦到地板上,苏晓像未写完考卷就听到铃响一般,茫然地盯着页面,那些文字就都模糊起来。
妈妈妈妈!我们去喂小动物喝牛奶吧!
一双小手环抱住她,苏晓望见孩子肉嘟嘟的脸蛋,自然地从伤感的情绪里脱出,不由抱住孩子,宠溺地叫着,小宝宝!孩子的小脑袋在她怀里蹭蹭,也用同样宠溺的声音唤她,小妈妈!
孩子边喝着奶,边让苏晓拿着一个空瓶子假装喂他的毛绒玩具,绿色的熊、灰色的大象、白色的小海豚、蓝色的针织猫、黄色的小麋鹿和紫色的小狐狸……苏晓偷偷把小说摊在地毯上,想看完那个故事,但孩子已发觉她的不专心,噘嘴皱眉抢过书本,一把扔到地上,然后又腻歪到妈妈怀里,用黏糊糊的声音说,妈妈看我,妈妈看我!苏晓不觉愧疚,若给孩子添一个弟弟妹妹,这样的游戏他就有伴可以玩了,也不需要自己这样三心二意的陪伴。可现实并不允许。除非辞了职,做个家庭主妇。可丈夫黎明是个老实巴交的上班族,收入养不起三张等吃饭的嘴巴。除非她回到乡下,不住在城里。可这难道就是自己刻苦读书求来的生活吗?她叹着气,努力控制思绪不滑向气郁的深渊。可再如何压制,还是忍不住怨起丈夫来。经历了反反复复的精神斗争,才又将那怨恨转化为怜悯。
嫁与丈夫时,便知道他的出身,是个经历颇多苦难的家庭。即使遭到家人的反对,她也像个勇士一样和他走进婚姻。苏晓也是山村贫穷人家出身,学生时代遇到英俊的丈夫,自然地生出好感。而丈夫的寡言和善良,也让她不由得同情。如今不时想逃离这生活,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变了。是否了解了生活真相,才会真正了解自己的内心?在这躁郁里,边寻着什么理由来指责丈夫,边找理由为他开脱着。为了生活,丈夫也一直努力着,经常晚上加班。刚进这家科技公司研发部时,丈夫常半夜梦游,突然坐到电脑跟前,敲着什么,问什么也不答,然后又自己回到床上,直挺挺躺下,十分吓人。后来入了正职,情况好了些,但好像还总是紧绷的状态,晚上时常加班。若加班晚,早上又出去早,苏晓甚至一天和他碰不上一面。
孩子生下来后,黎明有几天和她一起照顾孩子,帮换尿片、喂奶什么的。约莫一星期,黎明就说,公司太忙,晚上要睡整觉,还是她自己带孩子睡吧。二人就一直分床睡。苏晓以前无法想象一些老人为什么分床睡,现在才明白了。后来她无意间在网上看到一些帖子,说中国好多夫妻三十多岁就分床睡,而且人数越来越多。哦,原来婚姻是这么回事。既然大家都这样,也没必要纠结了吧。日子不富裕,但黎明也给这个家买了房买了车。两个人相处也是相敬如宾。相敬如宾,好不好呢?苏晓有时候想,才三十多岁,夫妻相处就已有七八十岁的修为了。
不知道草木先生会怎么看呢。女人能和男人讨论这些话题吗?草木的小说里倒是不乏对男女关系的探讨,让人不禁猜测他和许多女人有过交往,可想起他对待自己的粗莽和不耐烦,对时间的吝啬,又难以想象他舍得花时间和女人风花雪月。谈恋爱不是最浪费时间的吗?
趁孩子自己玩积木的一小会儿工夫里,苏晓从衣柜取出一件淡绿底色,配木兰花图案和黄色绲边的长款旗袍,在身上比了比。自从买了旗袍,并没机会穿。明天,若是能出去见草木一趟,算是个穿旗袍的机会。草木先生会不会觉得她过于隆重呢?苏晓不确定,因为他的小说里似乎有意避开对女性人物的外貌描写,而通过语言、动作来刻画,这让苏晓猜测,他不太以貌取人。这应该很博得女性好感,因为大多女性都嫌自己不够漂亮。
离开了一小会儿,孩子就喊,妈妈,带我去外面玩吧!
楼下多是老太太带孩子玩,也有一些全职妈妈,占少数。老太太们见到苏晓工作日里带着孩子,常问,爷爷奶奶不来啊?
丈夫的父母,也十分疼爱孙子,只是年迈体衰。公公四十多岁时得过一场大病,在家躺了一年多,后来一只腿瘸了,走路赶不上三岁小孩,不久前又中风了。婆婆腰骨折断过,走路困难。他们现在与丈夫的妹妹和入赘的妹夫住在乡下。苏晓每天总要解释一两次老人的身体状况,有些了解情况的老人也帮忙解释。解释完,热心的老太太们又会问,那你不用上班啊?
放假呢。噢,做老师啊?做老师真好!我媳妇要是老师就好了。苏晓听了也跟着笑笑。悲观时,也自我安慰,至少公婆还不用她照顾。至少没有把所有重担都压在自己身上啊。
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坐不了多久,就开始和小伙伴赛跑,小区时有电动车出入,苏晓只好一直跟着孩子跑。一路小跑中,她也接受了现实:今早连一则短篇也看不完了。
孩子小的時候,草木先生是如何写作的呢?或许,他能给自己参考答案。如果没记错,他在某篇后记里提过,出第一本书时孩子还没上幼儿园,而当时他已经和前妻分居了。明天若能出去见一面,大着胆子问问他吧。
4
夜晚,苏晓迷迷糊糊睡着了,孩子还在床上咿咿呀呀。梦里她四处找卫生间,难受着醒来时,已过零点。客厅的书房恢复了清晨的宁静。台灯下,每一本书都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让苏晓渴望与之谈心。苏晓看完《秋》剩下的内容,就赶紧回孩子身边躺下,闭上眼就睡着了。次日醒来,才回想起书的内容。一位才女,因为丈夫不喜欢,只得放弃了写作,实在叫人遗憾。苏晓分析认为,女主角经济上完全依赖丈夫,才不得不顺着他而舍了自己。可在现代社会,女性经济独立,哪里需要受丈夫支配?苏晓甚至感到有几分优越感。或许,我倒可以尝试提笔写点文字。假期是难做到了,那就把希望寄托到开学时候吧。孩子上了幼儿园,便可挤出些时间来。只是期末时系里给她安排了新的任务,担任教学组长,这份活她结婚前就做过,琐事累累。她极不情愿接受。后来,教学总长找她谈话,说是原教学组长患了甲状腺瘤,等着手术,其他两位同样有资历的人选正怀着胎呢,而且她做过副组长,由她接任最为合适。想到这,苏晓记起同事也就这两日手术,该去探望。她也抱着希望,要是同事身体术后没有大碍,说不定自己能逃过教学组长的任务。
饭后,苏晓说,去医院看望同事,需要一个小时左右,会尽快回来。丈夫同意了。
到病房时,同事正坐在床上看书。苏晓把一本英语杂志放到她面前。
同事双眼闪着星星一样的光,一笑露出阳光一样洁白的牙齿。她穿着粉色睡衣,头发齐整地梳成马尾,床也收拾得整齐,床头还有几本书。
苏晓看到她的脖子下面还贴着纱布,大概是手术的地方。
是良性还是恶性?苏晓很想问,但没敢问。只说,之前看你天天跑步,又那么阳光,怎么会突然要动手术?
哎,这个瘤形状很不好。其实得了好些年了,之前吃中药。是想强身健体才跑步。但是这半年,瘤突然就变得很大,医生说形状很不好,必须动手术做病理检查。好像不太乐观。
苏晓看到她眼中的星星黯淡下来,只是嘴角还撑着笑的弧线。
她笑得可爱,还和学生一样天真。虽然病了,上课还依旧严格,一丝不苟,是系里除了外教唯一坚持全英文上课的老师。学生都怕她,又都爱她。
和工作太紧张有没有关系?苏晓忍不住问。
医生说,难说,现在这个社会和以前不一样,污染、化学物质、辐射、精神压力,都可能是病因。很难确定。呵呵,类似废话的标准答案。
一个脖子上也贴着纱布的女孩来找同事。你的结果出来了吗?我估计得去北京治疗了。女孩说。
还在等,不太乐观。北京、上海都可以。有条件去国外呗!同事的语调好像建议去柳侯公园转一圈,或去柳江坐一下游船。
好啊!要是筹得到钱,就去一趟,顺便海外游!纱布女孩豪气地建议。我听到二人笑了起来,都用手捂着嘴,大概是怕笑得厉害影响手术的伤口。
苏晓望着她们,感觉好像在聆听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笑声。她有些感动,但又觉得这感动有些居高临下。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把眼神放在同事的书上。是《百年孤独》。苏晓看到书名就难过地想,同事也才三十多岁,单身。她曾有一段时间迷恋陈柏霖,一个苏晓觉得长相还比不上草木的演员。好事者问起,交男朋友了不?同事会露出那口阳光洗过似的白牙说,隐婚啦!陈柏霖就是我老公啊!同事们就被她逗笑。不过这大半年,没再听她提起陈柏霖了,也没开隐婚之类的玩笑。
你一定早就看过了吧?同事问。
苏晓摇摇头。惭愧得很,现在书看得少。这本《百年孤独》一直有人推荐,就是没时间看。好看吗?
我也还没来得及看。是因为十六年前的一个网友,才买这本书。他的网名就是“百年孤独”。他得了癌症,在这世上没多长时间了。他有一个女朋友,后来嫁给了别人,但还一直照顾着他,她说,会一直照顾他,直到他死。“百年孤独”问我,遇到这样的女孩,是他的幸还是不幸?我说不知道。我只和他聊过几次,后来他消失了,那个QQ也消失了。不知道后来他坚持了多久。你觉得呢,有这样一个女子照顾,他是幸还是不幸?
同事突然用手挡着嘴巴,好像上课偷偷说话的学生一样。苏晓回头一看,原来是护士来了。
刚手术完,尽量少说话!探视时间要控制着点。护士边甩体温计边说。
苏晓从病房下楼时,隐约看到自己下学期忙碌的样子,像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同事的问题她没回答,也不愿去想,心感到沉沉的,怕想下去心会沉到底。她有一种想立刻见到草木的冲动。“百年孤独”的故事她要讲给他听,问题也想留给他答。
苏晓打电话问丈夫,看完同事了,可不可以出去和朋友喝茶。丈夫同意了。
5
书社依旧安静,音响关了,有烟的味道。苏晓记得草木以前不吸烟。
就我一个客人?苏晓问。草木窝在沙发上的慵懒姿态,让她感觉,他今天应该不会太仓促赶她走。
人一直很少,我沒花心思经营店铺,服务员嫌钱少,到隔壁火锅店去了。开过书社,也算了了一桩心愿,也明白了,比起买书,人们更愿意花钱喝咖啡。
苏晓听着脸红,痛改前非地说,我,我今晚一定买两本书回去!
草木瞥了她一眼,给她倒了一杯茶,说,不卖,我的书都是无价。
那你又送给我那么多?苏晓好奇道。
草木望向书架,喝了口茶,目光投向窗外的夜色。苏晓跟着望向外面灯火交织的夜景,好像与他读着相同的一页。不知为何,她突然局促地握紧双手。过了会,草木问道,最近,有什么故事吗?
苏晓告诉他“百年孤独”的故事。草木沉默,过了好一会,他说,佛祖保佑。
你觉得他是幸还是不幸?
不知道。草木点了一根烟,望了一眼苏晓,就灭掉了。
苏晓叹了口气说,真想逃离生活。
草木逃不过风雨,我们也逃不过生活。草木说。
唉,我们该怎么办?
看看书吧,我也没有答案。
苏晓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倚着沙发翻看。在草木的书社,她感到一种类似旅游的愉悦。
别动!就站在那。
苏晓回眸,看到草木正拿着相机对准自己,不由垂眼三分。
拍了几张,草木放下相机,走近她,看着她,眼里含着忧伤。
苏晓不敢看他的眼睛,伸手去拿相机。看看,拍得好看吗?
最后一个夜晚……草木喃喃道。
什么?
明天,书社就关门了。
那你明天去哪里?
不知道,也许回县里,也许去北京。找点事做吧,得把开书社的债还了。我的书,你不许卖给别人。
苏晓在幽暗的光里,隐约看到草木眼里晶莹的泪光。她走到他身旁,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草木伸手抱住了她。苏晓心跳得剧烈,却不想逃。这从未在脑海里排练过的戏码,上演时,才惊觉自己好像已等待了许久。两个人在沙发上拥抱着,好像寒冬里相互取暖的人。窗外的车、人和灯似乎都变得安静,像下雪的夜。苏晓积在心中的许多话,都消融在夜色里,在他的暖里。两个人就这样安静着,恨不得时光也慢下来。
你走吧!草木突然命令道。
苏晓沉浸在温馨的梦里,还紧紧地拥着他。
走!草木闭着眼,好像忍着痛一样说道。
苏晓却无法松开手,把头靠在他怀里。草木一直闭着眼,像雪人一样静止,直到苏晓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远了,门咔地关上,他才睁开眼睛,透过窗户望着那个裹在旗袍里的背影。她在灯下犹豫,一个绿灯亮起,灭掉,亮起,灭掉……她终于过了马路,消失在灯火阑珊里。
6
草木是风一样的男子吗?苏晓不知道,只知道他无论如何都执着于文字,像一个侠客,背一支笔走江湖。
雨落在初秋的夜晚,苏晓没有回头,看不到窗后的凝视。她觉得此刻若有一支烟衔在嘴里,会很酷。只是她知道她不会。那伪装,实在叫人更感孤独。
她踏着雨浸润的地板,双手抱紧自己,有的士冲她按喇叭,她不想上车,好像就想一直走下去,走到夜的尽头。
妈妈,你在哪里呀?我和爸爸去接你!
手机响起的时候,苏晓知道,无论是浪漫、忧伤还是虚无,故事都结束了,她已经回到叽叽喳喳的生活里。假如还有什么可以期待,就给我一间自己的书房吧。我可以做教学组长,可以做家庭主妇,可以忙得像陀螺,可以不追求时尚,不逛街不购物,只是,给我一间书房吧。
苏晓在心里想着如何跟丈夫提,因为一间书房的意义,丈夫不是很理解。那就这么说吧,过几年她也要到了评职称的年纪,也该写点论文,做研究,总还是有间书房好。也许写论文只是一句谎言,但为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安静的自由的书房,就说句谎吧。
谢谢宝贝和爸爸来接我!苏晓钻进车里,和孩子抱在一起。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感恩草木,把她推回安稳的生活里。
她略微歉疚地望向前面,丈夫已经开始中年发福,肚子有了圆圆的弧线,眼角皱纹也渐渐明显了。
今晚,没耽误你加班吧?苏晓有些愧疚地说。
没有。今后,暂时不加班了。
那不就意味着,每天丈夫下班后,她就有些属于自己的时间了嘛!苏晓欢喜着,就要说,我们也开始新的生活吧!换一个大一点的房子,带一间书房……
丈夫却先说话了。我得了甲状腺瘤,医生说太大了,B超形状不太好,得手术,看看是良性还是恶性。趁你放假,过两天就做手术吧。要是等开学,你又要上班又要照顾我和孩子,怕忙不过来!
车里,除了孩子无忧无虑的咿咿呀呀,是久久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后座传出低声的啜泣。在模糊的视线中,苏晓看到一间书房、草木先生还有一些未完的梦,渐渐远去,完全消失在雨夜里。
责任编辑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