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构建科幻文学的独立审美维度
2019-09-10红鲤鱼
红鲤鱼
刘慈欣常被读者爱称为“大刘”。2015年,他久负盛名的《三体》第一部被翻译成英语后获得了有“科幻界诺貝尔奖”之称的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他也成为雨果奖历史上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亚洲作家。雨果奖的认可,无疑让更多的人知道了刘慈欣和《三体》,但他的作品却不限于此。《超新星纪元》《球状闪电》等长篇小说,《流浪地球》《乡村教师》《朝闻道》《全频带阻塞干扰》等中短篇小说与《三体》一起,共同构成了刘慈欣独特的科幻世界。
从想象到反思:“硬科幻”的创作历程
刘慈欣的作品以浩渺宏大的时空想象和丰富致密的科技细节著称,是典型的“硬科幻”作品。所谓的“硬科幻”,主要是相对于侧重表现人文与生活的“软科幻”作品而言的。“硬科幻”是追求科学的细节和准确,尊重和推崇科学精神,着眼于科学技术发展的科幻作品。作为一个理工科出身的工程师,刘慈欣本来就是一个疯狂的技术主义者,他曾说他坚信技术能解决一切问题。不同于许多科幻作家的科学悲观主义,在刘慈欣的作品中我们更多看到的是从方程式中释放出的科学之美。
刘慈欣曾对自己的小说创作历程有过一番评价和总结,他坦言,当他自己从一名科幻迷成为科幻小说创作者时,他的创作理念有一个最大的特点:他对人和人的社会完全不感兴趣。在自己的文章中,刘慈欣也阐述过他的创作理念:“科幻小说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幻想的奇丽与震撼的程度,这可能也是科幻小说的读者们主要寻找的东西。”刘慈欣创作初期的作品中,把人类对基本粒子的观察放大到宇宙尺度的《微观镜头》,描写宇宙由膨胀转为坍缩后产生了时间倒流现象的《坍缩》,都体现了这种理念,它们都是极纯粹的科幻构思小说。另外,这一时期他还有另外两部重要作品,即描述空灵世界,在艺术和美的世界里肆意游戏的《梦之海》和《诗云》,它们反映了作者内心深层的喜好:抛弃一切现实束缚,在宇宙的尺度上狂欢。
但这种纯粹和空灵,实际上也意味着这些作品其实更多的是“为自己发声”的自我美学欣赏,而难以被大多的读者接受。作为一个以现实主义为人生底色的作家,刘慈欣自创作伊始就知道科幻小说是一种大众文学,一段时间后,他开始有意识地平衡自己纯科幻的理念与读者的阅读取向。于是,从被迫到自觉,人和人的社会进入了刘慈欣的科幻世界,他的创作走向第二阶段。这一阶段也是刘慈欣创作历程中持续时间最长的一个阶段,他开始描述人与大自然的关系。
刘慈欣自认为最好的几部作品都是这一阶段的产物,比如讲述困窘乡村教师用教学拯救地球文明的《乡村教师》,讲述人类计划携带地球逃离太阳系的《流浪地球》,以非人形象的球状闪电为主角、讲述闪电与人之间相互作用的《球状闪电》,还有以环境和种族整体为文学形象,描写人类世界和外星三体文明的《三体》系列第一部。刘慈欣这一阶段的作品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它们都描绘着两个世界——熟悉而充斥着喧嚣的现实世界和空灵但遥不可及的科幻世界,这两个世界接触和碰撞所形成的反差和张力,成了故事最吸引入之处,加上一直不变的“硬科幻”特色,此时刘慈欣的作品比从前展现出一种更浩瀚宏大、辽阔渺远的美学特质。
在对宇宙的想象中,刘慈欣逐渐察觉了科幻文学的一种特质:在相应的世界设定中,邪恶与正义可以脱离现实背景的束缚,可以轻易互相转化。这一“潘多拉盒子”式的发现,使刘慈欣着迷,他围绕这一点不断展开尝试与创作。这时,刘慈欣的创作进入了第三阶段,即社会实验阶段。著名的“黑暗森林”理论与《三体Ⅱ:黑暗森林》也在这时诞生。在这部长篇中,刘慈欣力图表现在人类文明彻底毁灭的背景下,人类如何审视自己的价值与道德体系,并描绘了一个由无数文明构成的零道德宇宙。刘慈欣在这一阶段的科幻作品中,探讨的重点由人与宇宙的关系变成了宇宙文明之间的关系,更多地展现了作者在社会学与哲学方面的思考。
我们可以把刘慈欣的创作历程划分为三个阶段。纵观这三个阶段,虽然大体按线性发展,但并非完全螺旋上升。刘慈欣认为自己第三阶段的探索已经偏离了描写人与大自然关系的初心,不过他曾说:“重返伊甸园的路是很难的,但我将努力走下去。”
如何建构宇宙:“宏细节”下的时空变幻
“宏细节”这个概念是刘慈欣在文论《从大海见一滴水》中归纳出的一种科幻小说写作技巧,他把英国著名科幻小说家阿瑟·克拉克经典短篇《星》中的“毁灭了一个文明的超新星,仅仅是为了照亮伯利恒的夜空”这句话推崇为宏细节的典范。“在这些细节中,科幻作家笔端轻摇而纵横十亿年时间和百亿光年空间,使主流文学所囊括的世界和历史瞬间变成了宇宙中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简单说来,宏细节就是一种用尽量少的文字描绘庞大信息量的写作方式。
刘慈欣认为,宏细节只可能出现在科幻作品中,否则就会显得空洞、流于梗概,而只有科幻文学触及宇宙深处,同时对宇宙的本原进行思考时,宏细节才会大量出现,故而宏细节是科幻小说成熟的标志。实际上,“宏细节”的重要之处不在于“细节”,而在于宏大,在于跨越时空的限制展现宽广的画幅。刘慈欣的科幻作品充满自觉的宏大意识,他并不拘泥于讲一时一地某个发明对人的作用,而总能自觉地以世纪为基本单位关照历史,或是把人类整体作为宇宙中的一个种族来讲述,因此他能够打破人们印象中“科幻就是反映科技发展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变化的作品”的固有认识,构建出他恢宏磅礴的宇宙美学。
除了以俭省的文字描绘带来的快节奏和宏大的特点外,在刘慈欣的科幻世界里,时间与空间还有其他一些变形。
作为第四维空间的时间,在刘慈欣的科幻作品中有着许多变形,刘慈欣在人类对时间的物理认识的基础上展开想象,使他作品中的时间呈现出违反人类既有认知的形态。
在《三体》第一部的开头,三体为了威胁汪淼停止纳米研究,在他眼前显示了倒计时:
1185: 11: 34、1185: 11: 33、1185: 11: 32、1185:11:31……
汪淼转转头,看到了卧室中模糊的一切,确认自己已经醒来,倒计时没有消失。他闭上眼睛,倒计时仍显现在他那完全黑暗的视野中,像天鹅绒上发亮的水银。他再次睁眼,并揉揉眼睛,倒计时仍没有消失,不管他的视线如何移动,那一串数字稳稳地占据着视野的正中央。
从这段对汪淼视觉感受的描写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幽灵倒计时”的视觉形象,它突兀、发亮、无处不在。
即使没有倒计时,时间也是自然流逝的,倒计时之所以使人紧张,在于其结果的未知性。这种关于时间的想象,并未改变时间本身的物理性质,而是改变了人对时间的认知方式。当隐性的时间流逝变成显性的倒计时,现实世界的价值体系遭到了挑战,人对于时间的认识被颠覆,需要重新确立一套体系去理解时间的存在。主人公汪淼面对“幽灵倒计时”,甚至产生了宗教感情,人物原本的价值体系被推翻了。
而在《宇宙坍缩》中,时间的不可逆性被颠覆,宇宙越过某个时间点后,由膨胀转为坍缩,物理时间不再是线性向前,转而向后,即时间倒流,直到回到宇宙诞生之时再度转向。在这部短篇里,时间的物理性质被改变,向读者提供了一个重新思考人与时间关系的机会,并且这种整体性想象呈现出恢宏的气势。
刘慈欣作品中不仅时间想象力奇特,其空间力想象也瀚若汪洋。宏观世界与微观世界的并置叙事在刘慈欣小说中反复出现,微观与宏观紧密联系,相互关照。在《微观尽头》中,物理学家击碎了物质最小结构“夸克”,使整个宇宙成了“负片”。小说中的美国物理学家赫尔曼·琼斯说: “我们一直向微观的深层走,当走到微观尽头时,就回到了整个宏观。加速器刚才击穿了物质最小的结构,于是其力量作用到最大的结构上,把整个宇宙反转了。”就这篇作品而论,其中的微观世界,是基于量子力学的以物质深层结构为内容的幻想世界,而宏观世界是基于经典力学的以宇宙时空为内容的幻想世界。刘慈欣在其他作品也如这部作品中一样,很少孤立地对微观世界或宏观世界展开幻想,而是在联系与类比中呈现它们,小到质子、夸克,大到地心、宇宙,似乎没有他的想象力不能抵达的空间。就这样,刘慈欣在微观与宏观两种空间尺度上凸显科学之美,以“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想象力给人以震颤的阅读体验。
重置宇宙生存观:“零道德”與英雄主义
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上,人类从征服自然到建立现代文明,人的地位逐步上升。但是在科学史中,人从万物之灵、上帝的造物,变成了由猴子进化而来的动物,再变成茫茫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颗星球上的“细菌”,越来越多的发现似乎令人的地位越来越低微。主流文学和科幻文学的分歧也在此处:主流文学伴随人类社会发展史产生,而科幻文学是科学进步催产的,在主流文学强调以人为本,高歌“文学是入学”的同时,科幻文学并不能完全接受这一观点。
在长期的科幻创作过程中,刘慈欣发现,在文学史的大部分时间里,人类文学描述的都是人与大自然的关系。各民族都有自己的创世神话,这是一个民族的根源,也是各民族最绚丽的文学底色,它们想象和描绘的是人与大自然的互动过程:从盘古开天辟地到上帝创造亚当,各种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神,实际上是大自然和宇宙的化身,只有文艺复兴后,一切文学艺术才成为了以人为中心的狂欢。刘慈欣认为,这种狂欢充满着自恋,而科幻文学不应沉溺在这种自恋之中,应该探索宇宙,再次开阔文学的眼界。
刘慈欣对“人类中心主义”持反对态度,他曾说:“科幻文学的设定会把道德与价值置于困境,科幻文学的语境不是人文的,它对于苦难熟视无睹,有其狰狞的一面。”也就是说,人类的道德在科幻文学中几乎不值一提,统治一切的是冷酷的宇宙规律。刘慈欣对于“零道德”有丰富的描写和独特的思考。在《人和吞食者》中,刘慈欣将“零道德”宇宙观念描述得淋漓尽致:宇宙中的吞食者种族侵略了地球,人类试图通过展示人类文明来阻止吞食者毁灭人类,但吞食者不为所动。人类认为吞食者来自一个没有道德原则的文明,吞食者却说宇宙中不需要道德,通过吞食外星文明来使自己的种族繁衍更重要。这种“道德无用论”在《三体Ⅲ:死神永生》中再次出现,代表爱和善良的“执剑人”程心两次使地球陷入危机,似乎道德在宇宙中不仅无用,还会阻碍文明的进步,影响物种的生存。刘慈欣将人类和其他文明并置于宇宙宏大的背景下,平等视之,从更广的维度思考道德的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道德的尽头才是科幻的开始。
但刘慈欣并不认为人类的爱与道德毫无意义。在《三体Ⅲ:死神永生》中,地球是和三体一起被更加高级的文明摧毁的,整个过程中毫无正面作用的“执剑人”程心并没有被定义成毁灭地球的罪人,反而成了文明的幸存者,刘慈欣还借关一帆之口说:“爱是没有错的,一个人不可能毁灭一个世界。”爱和道德虽然不能使人类在宇宙的斗争中存活,但这仍是人类之所以是人类的重要特征。这种少有的温情,更突出地表现在刘慈欣作品的英雄主义情怀中。
现代性在文学中一个明显的体现便是英雄的消解。追溯漫长的人类历史,英雄主义叙事诞生并成熟于乱世和战争之中,在经济繁荣,崇尚和平,越来越强调和尊重个人意志的当代社会,英雄主义叙事略显老套,在流行文化中,“反英雄”主人公更受欢迎(例如蝙蝠侠)。但刘慈欣为我们呈现的是,浩渺的宇宙之中,秉持英雄主义的渺小个体(或少数人)迸发的人性之光。刘慈欣的很多作品中我们都能看到一种自我牺牲式的英雄主义,不管是乡村教师的舍身教学,还是地球战士以肉体喂养蚂蚁,这种悲壮的人性之光,便是刘慈欣用以对抗“零道德”的理想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