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想象:刘慈欣笔下的未来世界
2019-09-10FatE
FatE
在刘慈欣的作品中,故事经常发生在未来,而他对未来世界的把控是多维度的,《光荣与梦想》是架空历史的小说,以人性为出发点,表现了运动员对国家荣誉的认同;《超新星纪元》以孩子的视角切入,描绘了一个乌托邦世界的回归;《朝闻道>设置了一个真理祭坛,表现了科学家对真理的极致追求……而这些,都得益于作家伟大的想象力。
技术奇观与概念奇观
以刘慈欣的代表作《三体》系列作品为例,第一部作品中的科技水平和我们当下差距不大,而第二部、第三部中主角经过数次冬眠,每一次醒来人类世界的生活都会有一定程度的飞跃。《三体Ⅱ:黑暗森林》中对未来世界的描写是基于刘慈欣在《三体》中的一个设定展开的,即地球文明的科技已经被三体人的智子锁死——不得不说,“锁死科技”这个设定十分取巧,在逻辑上也能够自圆其说——这样一来,对未来的描绘全部基于我们现有的基础知识展开,读者也就更容易理解小说里的未来世界。在《三体Ⅱ:黑暗森林》中,罗辑从冬眠中醒来,面对的已经是200年以后的未来世界。他看到了用不完的电,看到了会随着情绪改变的带屏幕的衣服,人们不再需要为能源展开各种争夺,智能投放的广告因为用不完的屏幕而呈现出个性化和多样化,人们可以背上飞行器从树状的房屋上起飞,衣食住行都在一个近乎完美的世界里被安排得十分妥当。看上去,每个人的需求都能得到满足。但是,当我们读到末日之战中,人类的骄傲被彻底摧毁时,再回头看刘慈欣构建的这个未来世界,就发现它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进步”,实现便捷无限能源的方式还是电和无线充电技术,让那个乘着“竹蝽蜒”起飞的女孩摆脱地球引力的仍然是风动能,解决粮食问题的则是合成食物等等。剥离了生存便利性的外壳,我们可以看到200年后的世界和当下也没太大不同,這就和小说中“被智子锁死基础研究”这个设定相吻合了。
作为对比,三体人的技术却一如既往地发展,让人类可望而不可即。刘慈欣在想象地球文明和三体文明的时候,用了不同的着力方式来进行构建。对于人类文明,他更多的是从技术出发,我称之为“技术奇观”,即利用一些可以被理解的技术手段构建出感官体验非常先进的世界,比如衣食住行的极大便利。而对于三体文明,他则从概念出发,从根本就构建出和现实世界的巨大反差,比如水滴那未知的动力源。
我们在幻想未来世界时,想象力的发力点就可以考虑这两个方向:一是人类文明的技术奇观,一是三体文明的概念奇观。后者是对既有物理或数学定律的一定程度的突破,在我们当下可知的技术中基本没有实现的可能,这样的一种想象往往可以塑造出非常久远的未来感,如果被施以概念奇观的是“非人类”,更会让人在阅读时深切感受到苍穹浩瀚难以企及。除了《三体Ⅱ:黑暗森林》的水滴之外,《三体Ⅲ:死神永生》中提到的“高维碎块”“魔戒”等也是如此。在高维宇宙下,透视原理被打破,人们观看世界不再单纯以光线的透视和反射为途径,而是可以直接同时观看内部和外部,对于我们现有的知识来说,这是反常识的,几乎无法想象。“二维化”的概念更是将这种想象力拓展到了极致,太阳系被二向箔平铺到二维平面以后,“既不重叠也不遗漏”,从三维一一对应地降维到了二维世界……刘慈欣的想象力令人惊叹。
而对于技术奇观,刘慈欣在《地球大炮》里曾经做过最为淳朴和粗暴的展示。小说中,人类将地球中间凿开了一个洞,从一端靠着重力向下坠落,就可以达到地球的另一端。在跨过地心的另一端用磁力线圈绕起来,其中的物体在穿过地心以后可以靠磁力进一步加速,超越第二宇宙速度来到太空。除了构成隧道壁的超固态物质之外,全文少有超越如今技术的想象。作为读者,我们知道电磁武器早已是理论上可行的技术,一些国家已经将这样的武器实装。《地球大炮》不过是将这样的技术放在一个更为广阔的角度上去描写,使它变成了一种矗立在天地之间的奇观,并且将一个家族的命运和这样的技术奇观结合在一起,讲述了一个让人动容的故事。在主角第一次下落的过程中,伴随他的是关于儿子和孙女的回忆,不断下坠的过程也就是他自我追溯的过程。同样是写未来世界,《三体》系列是剧情史诗式铺陈,而《地球大炮》是以一个点展开,只留一个微小的人类事件和这样的技术奇观,就像我们今天去看万里长城、金字塔等奇观时感受到的那种无言的震撼一样,一个历史遗迹让我们仿佛见证了人类文明的命运,而科幻文学中的一个技术奇观则让我们仿佛体验了人类在达到那样的科技水平时所经历的沧海桑田。在刘慈欣的中短篇科幻小说中,这样以小见大的手法非常之多。虽然这手法是比较常见的,但由于作者总是会构建出一个新奇的科幻世界观,因此就显得格外生动和震撼。
理性的概念之美
对于科幻文学来说,被描写的对象往往是不存在于此世的,而是靠想象去预言和描述的。我们的大脑想象力其实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天马行空,我们很难想象出全新的事物,更多是利用既有的经验知识和灵感去创造组合。也就是说,科幻文学所带来的美感是需要读者去参与才能得到的。在直观地体验作者的文字时,读者还必须调动自己的逻辑和推理能力去将当下的体验向前延展,靠自己的想象到达作者所描绘的未来世界,这种体验是相对间接的。而一些比较艰涩的对于科学之美的描写更是需要读者有相应的科学知识才能理解,这就对读者提出了更高要求。
在进一步谈科幻的想象力之前,我想先谈谈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这类文学往往想象和文笔俱佳。例如,博尔赫斯的经典作品《博闻强记的富内斯》就虚构了一个有着超强记忆力的人的奇闻逸事,《阿莱夫》则是在描述一个奇怪的无限之点,《通天塔图书馆》更是平铺直叙地阐释概念……博尔赫斯的作品,要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以这种方式来模糊虚幻和真实的界限;要么就是干脆什么手法都不用,直接描写一些抽象概念。而这些丝毫不影响博尔赫斯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从未有人说其文笔不好。这固然与其诗人身份有一定的关系,但就虚构文学来说,他的作品阐释了一个道理:想象力本身就是一种好文笔。
其实这也是科幻文学一大很难被取代的特色,概念之美一定程度上取决于近乎形而上学的概念。刘慈欣在描写三体人的宇宙探测器“水滴”时,创造了一个“绝对光滑”的概念,这不是说用大量文字去描绘作为观察者的丁仪在看到“水滴”时,他的观感上这个物体的表面是多么的平整光洁,而是说人类的设备不论怎么放大,都看不到其表面有任何粗糙的地方。也许刘慈欣在这里显得过于理性,甚至让人不寒而栗,但只要阅读者有一定的科学知识基础,就可以感受到这样的文笔其背后的力度。在它面前,多余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因为理性的美在理性被呈现之时就已经完备了,点到为止是对理性美的最好尊重。在科幻文学领域,这样的写作方式也被科幻三巨头之一的阿瑟·克拉克用过。在《2001:太空漫游》中,克拉克写到了月球上的方尖碑,它的长宽高之比是1:4:9,是1:2:3的平方数,不论人类用多么精确的尺子去量,所观察到的数据都没有任何改变。克拉克用这种很简短的方式极端地展现了外星科技和人类的巨大差距。从1:2:3经过平方运算得到1:4:9是创造者的客体表达,而人类测量工具的无法穷尽则是主体观感,二者一来一往中,人类相对于宇宙的渺小就尽在不言中了。
在《三体Ⅲ:死神永生》的后半部分,技术奇观和概念奇观更是快马加鞭地将我们的视野拖到了广袤宇宙:作为技术奇观的曲率驱动飞船让出行速度变成了光速级,而宇宙中的很多文明则可能用数学规律作为武器;这些武器的具体形式不论是作者还是读者,恐怕都很难用语言描述出来,但这样的概念只是创造出来就足以让人感受到想象的魅力。一轴真正的未来画卷仿佛已经在我们面前展开。
题外话,《三体》有一部“同人短片”,叫《水滴》,它还原了《三体Ⅱ:黑暗森林》中的一个经典片段,即地球人的宇宙舰队和三体人的“水滴”在太空中展开的一场遭遇战。别出心裁的是,这场在原著中十分惨烈的战争,在短片中却是以静止的形态呈现的。短片从镜像的反射开始,由微观视角一步步走向宏观视角,“水滴”的绝对光滑的表面,映射出宇宙舰队上螺丝的原子结构,庞大的宇宙舰队在渺小的“水滴”表面形成清晰的投影,短片在强烈的对比之后戛然而止,但观众知道宇宙舰队即将被“水滴”彻底摧毁——镜头带来的震撼感不亚于阅读小说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