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日
2019-09-10刘正权
刘正权
正月初八這天，周志山很早上了黑王寨。精准扶贫到了攻坚阶段，他初七到单位报了个到，就再度扎根黑王寨了。满以为不会惊动任何人的，偏偏，寨子口的大槐树下，四姑婆早早迎在那儿了。
“您这是——？”周志山一怔，停下车。
“老婆子想坐你的车兜兜风，不行啊？”四姑婆大大咧咧去拉副驾驶的门。
黑王寨，四姑婆肯坐你的车，那是给你面子。她闺女大凤从省城电视台回来开车要带她转转，四姑婆都以晕车为由拒绝了。
周志山赶紧请四姑婆上车，然后掉转车头。
四姑婆说：“你往哪儿开呢？”
“兜风啊，肯定是往城里开。”
四姑婆说：“你这孩子，看着精明堂堂的，四姑婆是想围着黑王寨转几圈儿。”
“黑王寨的山山水水哪个旮旯不在您心里啊？”周志山觉得奇怪。
“才不是，大凤初一跟你们录制的节目我看了，感觉都不像我们黑王寨了。”
“像什么？”
“像花果山！”
就兜风，周志山把车开得很慢。打春了，黑王寨的花花草草虽说还没开，但多少能看出点儿绿。几处农家乐的红灯笼很惹人眼，昔日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的黑王寨，眼下水泥路直接入户。寨子以大槐树为核心，以景布景，辟建了一处约1000平方米的人工小景园。村部东北侧有一水池，水池周边用形态各异的大石头块围绕，池中水清澈碧绿，是将黑王泉的水导引至暗沟汇流而成的。
车开过一座独柱八卦形基脚、茅草盖顶的凉亭，四姑婆还特意下来坐了坐。
那是因为凉亭不远处，有一座新盖的约4米高、直径3米的储粮圆仓，仓顶用厚厚的茅草覆盖着，仓壁约0.3米厚，是用黑王寨特有的黄色黏土加掺稻草、麻丝等材料混拌后砌成的，不仅坚固耐用，且耐风吹雨打，这一仓可储粮十多吨。
四姑婆咂嘴说：“家中有粮，心中不慌！周同志你做得好，就凭这，四姑婆今儿得管你一顿饭。”
周志山笑：“哪能吃您的饭？您这是让我犯错误。”
“你这是让四姑婆犯错误呢，到寨子里都快两年了，还没端过四姑婆的碗，说得过去吗？”
周志山就知道这个饭必须得吃：“那我跟主任通知一声，我们还有事要商量的。”
“到我家酒桌上商量，一样的！”四姑婆说，“你直接到我家，他这会儿一准在。”
看四姑婆说得那么确凿，周志山只好把车往四姑婆家里开。
居然，黑王寨村干部都在，连捡破烂的大老吴、算命的瞎子老五、中医马麦爹都在。
见了周志山，村主任陈六拍巴掌说：“人都齐了，先上香吧。”
上香？啥时陈六也信这个了？
周志山知道四姑婆身上通神，家里供着菩萨，有专门的香房。
四姑婆说：“我还没净手呢。”
四姑爷打来一盆水，四姑婆净了手冲周志山说：“周同志是贵客，今天就委屈五先生，让周同志第二个净手。”五先生是黑王寨人对瞎子老五的叫法，以示尊敬。
就净手，周志山不好拂四姑婆美意，摸了一大早方向盘，手确实有点儿脏了。
大家净手完毕，四姑婆却没进香房，而是用筛子装了一碗稻谷，插着九炷香，端端正正放在院子里一张八仙桌上。周志山这才注意到，八仙桌上铺了大红布。
四姑爷在一边递上火，四姑婆恭恭敬敬点燃香，跪拜下去。
大家伙儿全都跪了下去。周志山没跪，他是共产党员，又是精准扶贫工作组的干部，这种事，避讳都来不及的。避讳不了，就旁观。
九炷香烧完，四姑婆端起那个装稻谷的碗，给每人掌心里发了十颗稻谷，然后大家把稻谷送到嘴边，轻轻咬破谷壳，亮晶晶的大米出来了，一颗，一颗，一颗，很完整。
四姑婆人老，牙齿掉了大半，咬开谷壳很费劲儿，她用手指甲剥。
一颗，一颗，一颗，很好，也是一颗没破、没断，很完整。
四姑爷吁出一口长气，将剥好的大米收集起来，装进一个小黄布包里，然后架起一架长梯子，爬到正屋的左边廊柱上，那里一溜儿挂着很多小黄布包。
“这是干啥？”周志山扯着陈六衣袖问。“谷日啊，敬谷子！”陈六说。
“谷子还有生日？”周志山一怔。
“你以为就人和神有生日啊！”陈六笑，“谷子生日还排在神的生日前面呢！”
周志山愈发不解了。
四姑婆这当儿插了话：“有些老风俗，你们年轻人都不懂的，我们要再不延续下去，就得失传，这正月初七是人日，初八是谷日，初九是神日……”
初九是玉皇大帝的生日，周志山知道，因为县城有庙会。
初七的摊煎饼和七宝羹每年都吃，周志山隐约知道跟女娲娘娘第七天造出人有关。 谷日，他真是第一次听说。
“谷子是古代最重要的农作物呢，虽说农业大发展了，谷子不再是中国人民的主食，但重视农业和珍惜粮食的习俗，还是必须传承的。”陈六神情很庄严地看着四姑爷往上挂黄布包。
大伙儿正聚精会神地看四姑爷呢，只听扑通一响，周志山跪在了八仙桌前，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认认真真从碗里数出十颗特别饱满的稻谷，很端庄地递进嘴里，上下牙一磕，轻轻咬开了谷壳。
一颗，一颗，一颗！
[责任编辑 王彦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