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色香离我而去
2019-09-10君特·格拉斯
君特·格拉斯(Guenter Grass 1927-2015),德国著名小说家,诗人,艺术家。出生在但泽市(今天属波兰)。格拉斯在家乡度过了自己的青少年时代。先后在德国杜塞多夫艺术学院和柏林艺术学院学习艺术。早年参加德国四七文学社,1959年发表长篇小说《铁皮鼓》,一举成名。他的主要作品有:小说《但泽三部曲》(包括《铁皮鼓》《猫与鼠》和《狗年月》)《比目鱼》《在特尔格特的聚会》《母鼠》《广阔的田野》《我的百年》《蜗牛日记》,回忆录《剥洋葱》诗集《风信鸡的好处》和《万物归一》等。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丰盛
人们应该如何单纯地认识秋日的丰富多姿?认识它所扔下的一切,在果实之后而今是树叶。成堆的叶片。形影孤单的叶片。正在枯萎的叶片呈现出如痴似醉的形态,神气活现,卷起边儿,凝固为心醉神迷的样子。每一片叶子呈现出易碎的裂缝,圆锥序的花纹。尖锐的棱角投射出柔和的影子。易忘的绿色脸红起来,即将与腐烂的苹果、梨子与虫儿咬过的李子抵达同样归宿。虽然没有刮风,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叶片跌落下来。
它们翩翩飞舞地跌落,尚不知道飞去哪里,犹疑不定,发现与自己的同类在一起,或者身处异地,直到树木、灌木裸露自己,期待霜冻的降临。只有静物保留下来。我弓着身子学习阅读。无一叶片不是一段铭文。在一柄扇形的栗子树叶上,艾兴多夫留下一首诗,我在学生时代就已能倒背如流。而心形的叶片上铸印下特拉克尔 的踪迹,它们逐词逐字地在萧肃的花园里演示,彼处,诗人作为异乡人在梦中遇见了塞巴斯蒂安。
现在,可以廉价地买到秘密。再也没有令人发窘的问题。当枫树褪下华服之时,爱情的结结巴巴将变得高声。隐喻业已售罄。小说的开头,结束之句,一道宣言在高叫:徒劳!徒劳!孩子气地喃喃祈祷。缩写版本的定局。在语句之间的中断部分。没有写完的信件。诅咒与仇恨之歌。长久寻找的韵脚曾在山毛榉树叶中跳舞。还有匆匆离去的情节:从白杨树掉落的叶片里发展出来一个犯罪小说故事,其结局尚在空中盘旋。而在这一切之上飘忽着秋日的口臭。
深呼吸
那些我终生相伴的书籍,已经读过两次,三次,然而,在撕狼1时代也没有使用弗朗索瓦·拉伯雷2语言的倾述与尖酸的嘲讽。于是,我总是饥肠辘辘,无论是年轻时代在巴黎,在那里保罗·策兰3用一段从句对雷格斯4的翻译给我建议;或者在我中年时期,当我在手提箱里带着《比目鱼》的海绵组织身体从床铺与桌子到桌子与床铺之间寻找避难所的时候;或者现在,在乡村风味的寂静中不安地恋栈,通过一本好像墨迹未干的总是新鲜出炉的书,它在所有时间中给我提供了锅里盆里的所需之物,然而这本书的作者却被审查催逼,终身对宗教裁判所持有恐惧,然而却有失体统地活了下来,无论是携带行李还是没有行李,我都跟随于后。
逼迫与恐惧曾使他逃离祖国,至今依然形影不离,即使被时代精神加以伪装也是如此。只有转变为极度令人难堪的方法器具,不顾这些而写作,总是带着不断刺激瘙痒的乐趣。然而,每一个人都应该让卷轴的线“待续”,储备一次深深的呼吸,对此是一种傲慢的确信:书籍会让你们幸存下来,你们的线条人儿与拇指夹,你们被伦理了的伪君子和领薪的唱诗班歌手,你们只是在群体里是勇敢的狂吠小狗,你们超狡猾攻读的文盲与自以为是的主持电视节目的刽子手,你们是——你们猜想吧——却永远不能得到最后的那个词语。
1.撕狼,联邦德国北德广播电台从1983年到2003年期间播放的一款固定的娱乐节目,长期在每周日下午1:15分播放,以讽刺时政为主题。
2.弗朗索瓦·拉伯雷(约 1494-1553 ),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人文主义作家。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巨人传》,又译为《高康大与胖大官儿》。
3.保罗·策兰( 1920-1970),德语犹太人诗人,翻译家。出生在罗马尼亚(今乌克兰切诺维奇),在巴黎去世。
4.雷格斯,(1791-1854),德國诗人,翻译家,翻译过莎士比亚的戏剧。
关于内在生命
五十多年前,我开始犹豫不定地写作散文,然后,以一个先知的确信为自己写了一首关于蛋的多节的诗歌,分别在两页纸上写下了题目“蛋中”;对我而言,这是肯定的,人类在这个亘古不变的原始形式之内岸生活,因此,这个蛋壳里面产生着关于这个问题持续不断的推测与冥想:“谁在孵化我们?”——涂写着,所以,到诗歌结束之时,逐字逐句地得出定论,在一个晴间多云的日子,那个在我们壳体之外统治着的威权,有时被称为这个或那个的东西,把我们打在一口平底锅里,并洒上了盐。
然而,因为我们最近以来随着时光流逝,自己以这种或那种挖空心思的方式并具有能力,将环抱我们的外壳亲手打碎。于是,在我的小花园里如杂草般地冒出各种各样恐惧的嫩芽:这不需要地球以外的蓄意——或者甚至上帝的好胃口——,把我们做成一份炒鸡蛋。
当我们自己在某一天能够如此搞笑而合理安排下蛋的过程,繁殖出正方体的母鸡以及与之适应的鸡蛋,我们这种新产品将符合市场需要,并使消费增长。很快,就厌倦下来,并遭到毁坏,我们在形态上薄薄壁体的立方形早已经呈现出近乎危险的预兆。
那最后的
我本来可以在它不能坚持的时候折断它或者小心地连同根部一起用棉花包裹起来放在瓶子里,连同一封卷起的信装入漂流瓶扔进我的波罗的海的水洼,由于一道有利的潮流它通过了卡特加特海峡进入了北海,从那里最后到了大西洋,也许在开普敦绕个弯儿抵达太平洋,冲上了一个如画的小岛海滩。那里,它在完好无损的瓶子里被一个男人发现,或者燠热潮湿的青春之梦的映像给一个姑娘带来幸福;她会将那封信扔掉。
同样,它也可能会像一颗珠子配着垂饰,作为装饰物正好适合一棵圣诞树。而——根据各个家庭的习惯——在青铜色的渔具与晒干了的蟾蜍之间它的光亮是否还将令人惊羡?
作为替补,它也可能在我的牙医为之开示了一纸证书之后,在一场拍卖会上给一位贫穷窘迫的银行行长带来一笔小小的收入,在我的名字还具有股票价值的时候。
其它的用途将不在考虑之中。因为我不是一个圣徒,它没有具备作为一件圣物的功能。如果它的确坚固无比,我可能会将其带入坟墓。
不,它将送给别人。然而,送给谁呢?哪一个孩子,哪一个孙子应该获得优先权?或者我应该将它放在露天,等待,直到有一只喜鹊飞来将它偷走……
它仍然具有并处于一种毫无意义的美丽之中。不能咬断一根细线。不能咬开一颗核桃。或许,它可以作为过去的一个象征加以滥用。因此,我坐在镜子前面,将假牙放在旁边,张开嘴巴,让它在一幅自我画像里得到永恒。
我依然犹豫不决。我应该用黑色的墨水或者画出柔和阴影的铅笔赋予其持久性?我剩下的一颗牙提出这样的疑问。
零星散立的女巫圈
常常寻找了却一无所获,然而,如果是在雨天之后太阳重新暖和起来,它们就会从苔藓里绽射出来,将落叶揭起,在刺柏与松树之间,零星地或者以女巫圈的形式站立着:担子菌、高脚小伞菌、麇集的灰球菌、带露珠的苔藓头菌、红帽菌,旁边是桤树与桦树,血乳菇藏在针叶之下,还有味道鲜美的喇叭菌。
在拿破仑统治的时代,我同索菲5一道连篇地走入蘑菇,后来与你,还有与你。每一个人都关心自己的篮子。而总是相互警告:那个不行,那个也不行,那是绸纹菇,有毒!
我们知道的地方,现在上面都搞了修建,成了混泥土路面,快餐店,石板路。然而,森林边缘还是留下了橡树遮阴的空地,预感在上面会生长牛肝菌,因此在别处它也被称为主人菇。
常常,我们会循着气味走,而气味有时会迷惑人。在蘑菇里我看到了比它自己要展示的内容更多的东西。在切诺贝尔6之后我们中断了这种活动,踌躇的秋天显得漫长,在喝咖啡吃蛋糕的时候谈论关于污染的森林地层和半衰期。然后,让畏惧减少,十月的日子温和而富有诱惑力。
它们都是——甚至尽管带着黏糊黄皮的牛肝菌——不可抵挡的:一旦被清洗并且去除蛆虫,切成片状,其味道令人回忆起肉体的爱欲。在生铁平底锅里去掉水分,用少量奶油搅拌,最后散上一些香芹,甚至那些平时一点也不相信蘑菇的朋友也发现了它们的美味。
5.索菲与蘑菇,见格拉斯长篇小说《比目鱼》的“第七月”。
6.切诺贝尔,是前苏联乌克兰境内的一座核反应堆所在地。1986年4月,这里发生了核爆炸,散发大量高能辐射物质到大气层中,造成范围很大的核污染。这是核电站有史以来的首次特大事故,也给世界带来放弃核能供电的考量。
信件
存放在档案馆,低语,呻吟,嗫嚅着愿望,喃喃低语永久绵延的连祷。也有庆祝的咏叹调,威胁,枯燥无味,在那个节点出现。以及在回答之后饥肠辘辘的问题:为什么?为何?为啥?關于什么已经忘记。推诿着往前往后所列出的罪状。
盖了印章,每次都声明某个日期的信件。延续下去的信件往来。一个盗贼的手指印:是应该加以信赖的东西,如今公然还一直喋喋不休。
许多是日常邮件:取消,允诺,敷衍,推迟。这封或那封信我应该不写就好了,不应该如此生硬,没有尽力的诙谐,没有语词丰富的隐瞒。这些信我今天还会在这里签名:带着友好的致意。而这封信至今没有回复。
从前,在比从前更久远的从前,邮件的秘密还存在着。那时,邮递员还属于家庭成员,被人们期待。在匆匆忙忙之中交谈:孩子们怎么样了?太太呢?狗狗见他来了也高兴地摇尾巴。
在当今的日子里,在广告邮件之中只有很少的信件,至于手写的书信几乎已经绝迹,这样的书信是乐意反复阅读的。
很快我们将对自己无话可说。没有秘密,在字里行间颤抖着的笔迹已难辨认;这样,没有投递员也可能会收到信件,退潮时写在沙滩上纤细的东西。
深夜访客
在白昼,每当倦怠令我疲乏无力之时,幸灾乐祸地贬低,或者嘲讽地宣称是衰老恋床的结果,事实上是对老年的一种馈赠。因为每当在三、四点的时候——在外面,按照奎里努斯·库尔曼7的话说,“黑暗黑暗着”——避免睡眠,辗转反侧变得越来越清醒,是向那间斗室的逃亡,那里的墙壁有书籍做支撑,一种时间的盈利,对我而言时间将会紧缺,或者在白纸上胡涂乱抹,或者为特别的相聚而开门迎客。
就这样,有人在从昨日过渡到今晨的夜晚敲门,他作为神秘学研究者在有生之年就已经非常衰老不堪。作为客人的手信他带来了印第安人制作的卷烟。立刻,我们就吞云吐雾地谈论起《比目鱼》8。我为了十年的延迟而请求他的原谅,因为他的杰作《生与熟》,我得以由前哥伦比亚的早期时代火的起源得到点拨,还有那次狡猾的盗窃案,最后为人类带来汤与灸叉烤肉的益处,但是,同时又被诱导发明了绝对可以致死的武器。
我从他——真正的发现者那里借用的版本,在她三次“哎哟”之后从神性的美洲豹——在我那里是苍老的狼——偷了一小块通红的木炭,然后藏在她的外阴里,那里留下了一块总是发痒的疤痕。正如我的曾祖母那样,当她自己蹲在火炭上撒尿并把火浇灭,就对天堂之火进行了袭击。他对我所有的这些借用报以微笑的讥讽,但是却对我道歉,因为我疏忽了他在忧郁的热带雨林里所做的辛劳的田野调查研究,在那里他居住在幸存下来的印第安人那里,这应该是我灵感的泉源。这将是一种能够听我讲下去的礼貌,
我的继续写作是对他所有传说的一种恭维。在外阴里烧得通红的木炭是一幅图画,是可以让人们直观从生到熟的过程。我将会带着这样的异文继续前进。还有许多东西可以讲述。他知道更多的神话,这些神话人们既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加以诠释。
我的借口是自己太老,对于直到盆罐之地近处的剩余——对于史诗般蔓延的现成材料,这些东西延伸绵续了数百年之久——已经无能为力。他非常严厉地要求我循规蹈矩:只是要把写下来的字词数出来!当我突然将话题转移,谈到当下的法兰西与德意志关系的刺激时,他只是用印第安语喃喃地说道。然后,这位深夜访客没有告别就离开了我。
7.奎里努斯·库尔曼(1651-1689),德国文学家,神秘主义者,在莫斯科被东正教大教主烧死。
8.《比目鱼》,格拉斯的长篇小说。
当色香离我而去
是谁拉开了脚下的地毯?是谁在否定我余剩的赞成票?这里那里我在做最后的访问。城市,风景,朋友们离得很远。我要抓获的东西将不能到手。抽屉空空如也。是该练习道别的时候了。
哎,什么!这些只是那些自己可以解决的情绪而已。如此多的新东西,尚没有被母亲舔舐过的小东西爬上了地平线,想要呆视、触摸以及应用。赞叹与惊奇又再次获得允许。那些过去只是在梦中出现的奇迹,总是不断被人们发现发明。而今,这些却真的已经梦想成真。
谁将在那里举行告别?如果用各式各样的眼镜,就能够同时看到过去、现在与未来,这又有什么意义?我们的现在、曾经以及未来之状皆成为须臾。是欢迎,而不是告别照亮字里行间。
回过头来寻思,什么应该是轻而易举之事。当你在好多年前突然失去了味觉与嗅觉,奶酪不再像奶酪应有的味道,腌黄瓜不再具有酸味,樱桃也不再是甜的,丁香花、接骨木不再芬芳,面包的味道如马粪纸一样,于是,完美无暇的白衣天使用针剂与圆形的药片帮助你。于是,肉片与香肠又有了味道,小洋萝卜与胡萝卜的味道又可以区别出来,那些你曾经要永远告别的东西闻起来味道又都各自不同了。在秋天告别早春的土豆与梨子。告别莳萝、迷迭香,告别洋苏叶。告别所有的气味,告别令你自己信赖的臭气,那是你自己放出的响屁。
我的石头
当我和所有青年男子一样——在圈子里也坐着女人——在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下嘴唇上粘贴着一根香烟,晃里晃当,并将之作为存在主义者的徽记。我们只要在对话泡泡里用名言警句填充,就成了西西弗斯的石头,那是阿尔贝·加缪给我们提供的——在战争结束后,他的东西就立即译为德语。我们在石头上磨锋利了自己的舌头。它可以从说“不”转变为说“要”。正如知识也是如此:只要看起来抵达了目的,它就又滑下山坡,不可逆转。
然而,可以肯定,又再次要求将它推上山顶去。这是它的意志,是我意志的主人。虽然,我并没有喜欢上它,但是它属于我,并且保护着所给予的充满种种应许的希望。我可以赞美它,仿佛它是值得崇拜的,可以对它嘲讽,可以时而称它为惩罚,时而称它为馈赠。它让我离开玩世不恭的闲聊新贵,他们没有石头值得自己去推动。它不是极为强大,不,它只是圆形的,可以滚动,不过需要费点劲。它以人的标准发出邀请,说道:鼓起勇气!要想逃离它是徒劳无益的;它诱惑的呼唤收降了我。
即使在睡觉时,我也搭上一只手,还加上肩膀的协助。我的汗水属于它。它常常诱使我吹牛皮,赞美它,说它可以令人强身健体。同时,它也具有幸福的假象,正如自己的敌对者萨特不愉快地所否认的那样。
然而,现在我却不能继续为之了。我气喘吁吁地蹲在它的上面,有时倚靠着它。是否真的有人会来接替我的工作?有谁拥有推动的力气?它已经长上藓苔。山巅上云层密布。但是,我总是梦见石头,现在它已经变得更小,成为我手里一块把玩的东西。
出自我手?
在六十年前,或者更早一些,我开始在杜塞尔多夫卡里塔斯机构9作为石匠和石头雕塑师实习。我在那里找到了一个床架,然后,我进入艺术学院学习,这期间在床架上面堆积了两百多张画了油画和水彩画的廉价纸张。
后來,我在施托库姆10的教堂街住下来。我与霍尔斯特·戈尔德马赫11——绰号小笛子——在后院闲置的金属建筑的阁楼上建造了我们的工作室,外面有一个铁质的楼梯可以连通。
后来厄克哈德·佩里茨奥尼接管了我的住房,他在楼梯下面废弃的旧家具与用坏了的床垫之间发现了那捆东西,那是我在1953年初匆匆忙忙,仿佛逃难,离开杜塞尔多夫的时候遗忘在那里的。
去年七月中旬的一天,他和他的太太站在我面前,看着我解开捆绑这包陈年礼物的铁丝。里面是散发着霉味的陈旧纸张。画纸的边缘有的撕开了,带着裂缝,有的被老鼠咬坏,污渍,易脆。这些画是多么陌生啊!“这些东西会出自我的手吗?”一页一页地翻开我断断续续的回忆。这些水彩画——显然是我在法国旅行期间以及后来所画的——被当时所有的迅疾变化不断翻新的东西所影响。这些线条沉稳而做作的水墨画。我看到几位老人的肖像画,他们坐在卡里塔斯老人院的树下给我做模特,那时我不抽烟,每次却给他们两颗香烟作为酬报。
我总是惊叹着在记忆里寻拨,那一位年轻人,二十岁出头,在马格斯12教授和潘科克13教授的学生工作室里。印象依稀,许多东西却不愿意留下自己的影子。货币改革之后,在纸张上出现了什么问题?我看到了弗兰茨·维特14,他是如何巧妙地杂耍出绘画颜料。在约匹·博伊斯15耶稣的矮松树上,伴随戈尔德马赫的笛子尖叫,手舞足蹈地跳着爵士舞。艺术学院的那个门役叫什么名字呢?
当我在施托库姆的工作室缺乏画架、塑模架以及旋转盘的时候,我曾用一整套但泽自由市的邮票贿赂他。在躶体人像绘画课上,哪一位女士作为比较苗条或者丰满的模特静止地坐在那里?是谁兢兢业业勤奋好学?我在那个时候是谁呢?我曾经希望成为谁或者现在想要成为谁?当我带着不多的行李——一口助产士的箱子里装满工具——登上区际列车16的时候,把什么东西和什么人留在了那里?
我抛下了一个标记着战争印记的城市,它在清除瓦砾废墟的同时,也消除了自己对过往的记忆。如今,不断赚钱并为此成为暴发户。所谓被称为奇迹的东西,令我惊叹不已。牛眼形的玻璃被装饰起来,表面发酵的啤酒,莱茵河的喜乐气氛,老城区里有艺术家点缀的酒馆,扮演着小巴黎的角色。此人彼人以放荡的行为赢得大腹便便的啤酒肚子们的热烈掌声。
留下了一捆用过的纸张,也许里面还有送给女孩子以及朋友的诗歌,他们后来在城市的各个机构工作:霍尔斯特·戈尔德马赫,还总是折断自己的笛子,而弗兰茨·维特,则浪费了自己的天才……
9.卡里塔斯,德国基督教会的一所慈善机构。
10.施托库姆,杜塞尔多夫的一个城区地名。
11.霍尔斯特·戈尔德马赫,(1929-1992),德国画家,雕塑家,格拉斯在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的同学。
12.马格斯,(1895-1977),德国雕塑家,艺术学院教授。
13.潘科克, (1893-1966),德国雕塑家,艺术学院教授。
14.弗兰茨·维特,(1927-1971),德国艺术家,格拉斯的同学。格拉斯小说《铁皮鼓》里的人物戈特弗里德·封·维特拉的原型。后精神失常,死于意外。
15.约瑟夫·博伊斯,(1921-1986)德国著名现代派艺术家,曾任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教授,约匹是约瑟夫的昵称。
16.区际列车,二战后1945年直到1990年两德统一期间,德国被分裂为东德与西德。连接东西德地区之间的列车被称为区际列车。
隧道尽头的光
今天,在一份对资本与文化的价值担负着同样责任与义务的日报里,刊登了一篇关于希腊目前局势的报道。我读了,得知在那里,越来越多的人没有钱加燃油或者交电费,无法使必要的暖气片发热。谁没有工作和工资,就被人拧断了电流,常常也被停气。
于是,整个希腊的男女老少在冬天突然提前降临的时候,冻僵地坐在黑暗之中,却不能为自己煮一碗热汤。在这样的困境下,他们会在自己的房间里点燃明火,期盼着用蜡烛可以同时带来温暖和光亮。于是,从雅典到萨洛尼卡17,大大小小的岛屿都发生了房屋火灾。在所有城镇,人们听到不断的救火车尖叫声。然而,救火车常常没能及时赶到。在事故中,也必然会有死亡情况发生。
另一方面,在我所读到的报纸上写道,在对这个国家的一片同情声中,认为这个国家的局势正在日益好转,这展示出人们对过分慷慨大方的希腊人所规定的节约措施正在发生作用。还有:经济复苏最先出现的迹象是不可忽略的;已经看到了在隧道尽头一线希望的光。
总而言之,如果没有足够的措施,人们就不会对于欧洲所任命的喉舌的警告声音——不是我们的女总理最后的严厉话语——言听计从。
那么,谁要在民主发源地的国度还要使用一条皮带,这份读者甚众的报纸如此建议,就应该将它勒得越来越緊,总是可以不断勒紧。
17.萨洛尼卡,又名塞萨洛尼基,《新约》里译为帖撒罗尼迦,位于希腊北部的仅次于雅典的大城市。
乡愁
我们的祖先不是猿猴,我们来自别的星球。在这里,我们是异乡人。因为在百万年前或者更久远的时代,我们必须离开一颗人口超载的行星。老人不愿死去,而后代开始繁衍。于是,就产生了飞行器,有如传说中的飞碟,飞到一个遥远而树林茂盛的地区,这就是我们以后,很久以后称为非洲的地方。这里,动物密布,看起来不可穿透。飞行器还没有着陆,就开始卸下它们携带的货物:过剩的男男女女,其中有刑事犯,也有未成年几乎还是孩子的团体,我们统统都一视同仁。
开始的时候,他们还给人一个文明的印象,甚至囚犯们也保持整洁,刮胡须,梳头发。一切都与装在货物箱里的东西相匹配:罐头营养物,矿泉水,牙刷,厕所用纸,化妆匣子,用电池驱动的车辆与所有科技的杂七杂八的东西——他们在芯片里储藏的知识——当然在装备中还有可以准确发射的武器。
不久,气候对他们产生了逼迫。他们的储备消耗殆尽。药物导致死亡。机器装置遭到毁坏。他们的知识不能当饭吃。更有甚者,因为家乡的行星再也没有送来补给品,饥饿缩短了他们的寿命。就这样,他们被遗弃在充满敌意的异国他乡,只有少数人幸存下来。这些幸存者为了适应环境,迫不得已变得粗野起来。再也没人剃胡须,也没人再愿意刷牙。他们蓬头垢面,已经忘记自己从何而来,忘记了那颗无名的行星;无论如何,对它的记忆只是留在了传说之中。
之后,斗转星移,不知又过了多少日子。因为我们幸存的祖先数量也在不断增多,就分成了不同的部落,漫游开去,成为捕猎者和采集果实者。他们相互用石斧、用木棒、后来,在很久很久之后用磨尖的金属武器搏斗厮杀。
我们知道这些故事。它们流传至今。只有当我们朝着以光年计算的遥远的行星群望去,可以在无数闪烁的星辰之中,猜测其中一颗曾经是我们的家园。对远方的向往诱使我们将宇宙飞船送入太空:去探寻,耗资巨大的探寻。哎,如果我们留在家乡,我们就不用相信达尔文以及他那段关于猿猴的童话,不会用这种永不休止的方式讲述:在很久很久以前……
沉积物
老师说过
在冰川回退之时
岩石碎片存留下来,
让我们学习岩石碎片。
搬入新的居所
我们发现上一位租客
留下的痕迹:
发夹和刮胡须刀片。
马戏团离开了,
孩子们在黄色的草地上寻觅
小小的硬币芬尼
真找到了铜币。
我那双新鲜的手
长久与你相守。
当它归来的时候,
为我带来尘埃。
尘埃,谁总是期待,
在房间所有的四面墙上,
仍然存留在唱片上,
圆状是沉积的乐章。
我将要描述的,
只意味着那颗圆圆的钮扣,
在敦刻尔克18遗留下来,
却没能拯救那位失去钮扣的士兵。
18.敦刻尔克,位于法国东北部的海滨小城,1940年英法联军在这里实施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军事大撤退。
海豚
——献给使徒保罗19和彼特·魏斯20
好学的我,曾在跳跃中看到我的老师:
在麦克风后面改变自己的信仰。
听到他的誓言,大笑他的告解。
学生大笑。海豚大笑。
他翻转自己,微笑着翻转。
当时是彼我,如今是此我。
然而,当他掰开隔日的蛋糕
端上新鲜的小面包,
正如扫罗21,刚蜕下自己的皮,
在我内心——我跳!
发现了可教的海豚,
我应该在内心信仰,应该在内心信仰,
恐惧酸化了我的大笑:
我守住了出口,
潜水游向自由。
19.使徒保罗,Apostel Paulus(5-67)耶稣十二门徒之一,基督教最有影响的传道人。
20.彼特·魏斯,Peter Weiss(1916-1982),德国-瑞典文学家,艺术家,先锋派电影导演。
21.扫罗,即保罗信仰基督之前的名字。
蛋中
我们生活在蛋中。
在壳体的内壁
我们用猥亵的图画
涂写我们敌人的名字
我们被孵化着。
谁孵化我们,
也孵化我们的铅笔。
有朝一日破壳而出,
我们将立即
画出那位孵化者的肖像。
我们假定,自己被孵化。
想象自己长着善意的翅膀
书写学校的作文
关于孵化我们的母鸡的
色彩与物种。
我们何时破壳而出?
我们在蛋内的先知
为日常的付账而争吵
关于孵化时间的长短。
他们假定了一个X日。
出于无聊和真实需要
我们发明了孵化箱。
我们为自己在蛋内的后代工作。
我们真愿意向监督我们的那位
推荐我们这个发明。
然而,我们头上盖着屋顶,
年老的小鸡。
具有语言能力的胚胎
从早到晚唠唠叨叨
描述他们的梦境。
如果我们现在没有被孵化?
如果这个蛋壳永远不长洞?
如果我们的地平线永远是
自己描画的地平线,没有变化?
我们希望,我们被孵化。
如果我们还只是谈论孵化,
却保持着恐惧,有谁
在我们的壳外,感到饥饿,
把我们打在平底锅里撒上盐。
我们會怎样呢,蛋内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