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孤悬于海外（组诗）
2019-09-10俞心樵
俞心樵，祖籍中国浙江绍兴。中国当代思想家、艺术家和诗人。诗歌作品被收入《中国百年文学经典》（北京大学出版社）、《中国现代文学选》（美国诺顿出版社）等诸多选本，零星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意俄日韩等多国文字。在国内及欧美举行多次人文演讲和艺术展览，其诗歌作品被拍入诸多电影并被诸多歌手谱曲传唱。另有小说、剧本、画集、理论著作多部。2013年获得《新周刊》年度艺术家大奖，2015年获得意大利Liberate国际文学大奖。2017年初移居美国。
开春
那年正月初一，她已八岁而他九岁
即使在电影上都还没有见到过爱情
龙与凤第八九次降临她和他的江南小镇
老阿婆埋在墙脚下的玉石没日没夜咳血
春在河床上胡编乱造的镇干部们虚荣心暴涨
庸医为龙與凤打了疫苗之后消失在乱石丛中
她八岁他九岁手牵着手，正月初一走在拜年路上
万里无云的天空像一个慈善家尚未筹集到一分钱
2019.2.5.阿那亚
财神爷
岁月的遗传密码，但税收，但死亡
诗歌和瘟疫一样，哪一样可以避免
现在好了。流行病与神经病
已被控制在极少数富人身上
神药全面失效
世界的耐药性
没有诗歌的岁月
哪一年不是猪年
食物链。什么什么什么吃来又吃去
吃者被吃。特困户又迎来了财神爷
2019.2.6.阿那亚
吉星高照
吉星高照，热带医学与医学无关
反而热带雨林的风景科学得要命
在一株天大的气根树下，她与他已长大成人
赤诚相见，觉得穿衣服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事
民间种种微生物，在放大镜下
反而变小了，小得像一种精神
小得像诗的韵味，肉眼不可见
寒热也被弄反，当诗人被判寄生虫罪
肉眼不可见的爱情，令暴君彻夜难眠
2019.2.7.阿那亚
异端的雪景
一整天，他比这一场大雪还忙乱
他举着相机四处拍，主要拍穷人
不再脏乱差，好像穷人都有了洁癖
白得耀眼，好像穷人都得了富贵病
回到自家院子，他放下相机
院子里两棵树，鲁迅说过的
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
他给枣树把脉，枣树要走桃花运
他给雪人验血，雪人没什么毛病
但一整天大雪比医生和护士还忙乱
他从滑雪衫的口袋里摸出手机自拍
回到屋内，发现自己的脸一片模糊
2019.2.8.阿那亚
转眼之间，财源滚滚
如能恰当，请及时地使用氯奎和奎宁
一闪一闪他看着池塘上面的蚊子幼虫
那时夏日美好，他还没有滴滴畏可用
怎么办？多年来发病率持续下降
健康将成为唯一的疾病。怎么办
怪天气离奇？卫生工作热不起来
风雨兼程，他的整个天空都坐满了慈悲的泥菩萨
有那么好几分钟国将不国，他分不清雨水和泪水
联合国的官僚主义在诗歌中失效，但对科学管用
当然要科学，但不要科学地使用科学
当然要财源滚滚，如果大家都不发病
整个国家经济的崩溃，就在转眼之间
2019.2.9.阿那亚
一首诗孤悬于海外
元宵节还没到，一船的肾器官就起航了
向着沿海各省，波涛也厌倦于财源滚滚
他致力于脱富致贫，减少爱的百分比
用嫉恨与仇恨向诗人投出第一块石头
忆人类此岸水花与烟花混淆处
彼岸传来了无穷无尽的咳嗽声
集装箱码头卸下了太多蠢货
拒绝贸易的诗人向天边远去
肝胆相照，一种无药可救的病
明月升起，一首诗孤悬于海外
2019.2.11.阿那亚
翻篇：不要被自由奴役
人生至此，他的一系列动作
都让人看不起。他也无所谓
在黑暗掩护下，他推石上山
石头滚到水里，他逆流溯源
如果你不在源头
至少你要在山顶
翻篇
又翻篇了，不再有哲学
他的日记交给我日日新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
错在我，子曰得没有错
翻篇
源头不可逆
山顶不可攀
儿子说话，爸爸妈妈
我错过了你们的童年
所以我陪着我的儿子
我怕错过儿子的一生
我要陪着儿子的儿子
要他们敬鬼神拜祖宗
我要告诉他们，人生太深
但科学与民主未免太浅了
翻篇
又翻篇了，即使
翻到了最后一页
也不要和神翻脸
要像他一样，即使
被所有的人看不起
也不要被自由奴役
2019.2.11.阿那亚
风云变幻
风吹掉我的帽子
云朵转眼走了形
风和云都不懂政治
我想批评它们几句
想了想，还是算了
路边的草木不拜年
路边的石头不说话
万物都不太懂政治
一路走下来好寂寞
冰雪要热处理
血液要冷处理
安全技术更发达
人生似乎更难测
一路上看不到风景了
一路上辩证法更寂寞
一路上春天吃错了春药
秋后算账的人风云变幻
2019.2.12.阿那亚
呆呆地望着天气
九天前，你是熬夜大师
六天前，你是睡觉大师
这两天，看着病态的天气
像猪八戒，你是发呆大师
而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死亡也是来自俄国的大师
這两天你想着千年来
本国从来就没有死亡
这两天你想着百年来
本国也没有生活细节
只有一个个神仙
呆呆地望着天气
但愿你写诗画画唱歌跳舞别让我知道
呆呆地，但愿你对现实更加不负责任
2019.2.13.阿那亚
名字的故事
小儿子出生之后
我给他取名古诺
法国朋友告诉我
法国有个作曲家
他的名字
也叫古诺
我不知道法国朋友
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法国的法
巴黎的巴是什么意思
曾经，我想给儿子
取名雨果，好像是
从云朵中挖出一点什么
照耀着什么什么的根系
古老的巴黎生长，日日新
如何忍受如此古老的隐喻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巴黎
却是我第一次抵达法国
我承认论身材
除了古诺雨果
我没看到有谁
比拿破仑更高
2019.2.16.巴黎
帽子的故事
摘葡萄的手
摘星星的手
似乎，怎么摘也摘不完
人类扣在我头上的帽子
多么幸运
就在昨天
小儿子，在凯旋门
丢掉了他的贝雷帽
多么幸运
多年之前
我在赫赫大皇宫
丢掉了乌有之帽
自古，人类现代性
也只需要两顶帽子
白昼是一顶名叫太阳的帽子
夜晚是一顶名叫月亮的帽子
自古，我和我的小儿子
只愿意戴上这两顶帽子
和你一起走遍海角天涯
2019.2.18.巴黎
布拉格的门槛
布拉格一个春天的复仇
世俗的暗礁是水中飞鸟
布拉格一个秋天的热爱
神秘的门槛是火中游鱼
伏尔塔瓦河上的汉学家
日夜翻译着汉语的泡沫
重复着世界性的无正义
布拉格的门槛越来越低
2019.2.20.布拉格
布拉格纪行
不会再有爱情的布拉格
四个男人，沉默如暗礁
偶尔也激起语言的浪花
中文一家从柏林来
我们一家从巴黎来
徐晖一家
李笠一家
他们在布拉格
尽了地主之谊
世界变化加了速度
尘埃中有海量信息
东西混乱，多少人迷失
叹息变成了树上的星空
不会再有小说的布拉格
但有诗歌，最佳观景点
就在李笠家的阳台之上
2019.2.21.布拉格
在雅典
是树，都做着橄榄树的梦
是建筑，都渴望成为废墟
在雅典，看柏拉图
首先，像我的爸爸
然后，像我的儿子
在雅典，从来没有读过书的人
也比其他国家的读书人有文化
欧几里得浪花簇拥着雅典
小亚细亚男孩女孩手牵手
一边仰望着星空
一边抠着鼻疙瘩
雅典之外，皆为边缘
废墟，就是生命本质
早已看透天地的雅典
不屑于成为世界中心
2019.2.22.雅典
雅典：Europe starts here
比起你的国土，旋转、变化、复调
希腊的云朵与海浪有更多诗的技巧
Europe starts here
Oh，I certainly agree
理性足够完整，并不意味着
废墟之上，再也不需要神迹
一路上，你我谈下来，或许你并不知道
你的博学，看起来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我早就说过，心中无爱
任何人，都不可能脱贫
现在，我，一个忧伤似海的汉语诗人
从美洲来到欧洲，从西欧东欧到南欧
面对面祝福着雅典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经济发达地区的愚蠢与傲慢多可笑
如果你，没有能力感受到希腊之美
就再也不必和我谈论任何其他话题
2019.2.23.雅典
云朵扎根于希腊
没想到希腊的云朵那么低
低得像刚刚从土里挖出来
低得像我的身份和地位
从属于天空却接着地气
必须从云朵的角度
来理解希腊的历史
天地之间
有样学样
荷马飘过
萨福飘过
苏格拉底飘过柏拉图飘过
紧接着，亚里士多德飘过
一朵一朵
从容不迫
低低地飘
从遥远的东方
我也飘过希腊
我不想再飘了
与历史上所有见过大世面的云朵一样
我不想再飘了，我想在希腊扎下根来
2019.2.25.雅典
希腊问答
爱琴海在风平浪静之后
鱼并不想回答鸟的问题
至于你提出的问题
我就更不想回答了
通常而言，我并不喜欢
中国人，同时也不喜欢
曾在中国住过的外国人
难道非如此
不可吗？不
人们使用任何笼统概念
毫无疑问，都是愚蠢的
不必如此愚蠢
不必满怀怨恨
我爱一个一个具体的中国人
我爱一个一个具体的外国人
无论他们有没有在中国住过
我爱着他们，如此具体
一个一个，但不会很多
正如我人生的风浪
一个一个都已平息
算上即将经历的风浪
屈指可数，不会很多
2019.2.26.雅典
他们将在今夜付诸东流
种种迹象表明，他们随着春风吹起
拦不住了，他们将在今夜付诸东流
有一种可怕的东西正在逼近
谁也说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谜团仍然是谜团
变色龙继续在变
看她沉溺于自己的痛苦
好像幸福是一种危险品
看他浮皮潦草心满意足
好像捞到了自己的尸体
谜团呢？就是你和我
你我睡去醒来都是谜
变色龙呢？就是她与他
看他们终于变成了不变
她看着你都看傻了
她看着你与诗牵手
他看着我直流口水
他看着我与你同在
看着我们生根发芽，她与他，至少是她，气得直冒烟
她那个后悔呀，她来不及了，他們将在今夜付诸东流
2019.2.10.阿那亚
城市的故事
莫斯科，是我知道的第一个外国城市
这只能说明我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
说明我是中国人而且我只能是中国人
我爱莫斯科。等到我具备了阅读能力之后
我当然更喜欢圣彼得堡，还有叶卡捷琳堡
我爱北京我爱上海我爱绍兴我爱杭州我爱广州我爱三亚
但到了我的知天命之年我更爱台北纽约柏林巴黎和雅典
看在安娜的份上，我不可能提及你我相爱的那一座城市
你我都爱伦敦，但毫无疑问你我永远不可能在伦敦相爱
2019.2.27.莫斯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