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和声音,视觉之外的乌镇记忆图景和生态现场
2019-09-10张婷
张婷
3月末,春日的乌镇。继2016年首度引入视觉艺术展览之后,2019·乌镇当代艺术邀请展再次向公众开放。今年的乌镇艺术展邀请了超越前届半数规模的国内外共60位/组艺术家携作品参展,其中相当部分作品为针对乌镇本地的人文环境而创作。用艺术展组委会的原话来说,“这些始于乌镇的艺术,所触及的问题将不止于乌镇”。当代艺术试图离开白盒子空间而回到社会现场,以泛生活方式转型为与大众之间直接发生情感关联的在地艺术(Site-specific Art)或者社区艺术(Community Art),并将观念的信息投射至全体社会,无疑是如今公共美育传播的一种有效途径和重要使命。乌镇艺术展延续了这种意图。受邀约创作的艺术家们提前造访该地,深入民众生活,尝试用多媒介的艺术载体来转译古镇的当代艺术基因。传统视觉体系的艺术判断之外,由气味和声音所主导的感官创作语言也悄然潜入了此届艺术展,在重新发现的水乡自然和人文日常的多维现场,释放出浓烈而且感性的地域图景。
我的项目有关乌镇,更是为了乌镇的人。
——西塞尔·图拉斯(Sissel Tolaas)
作品《超越现在——乌镇19/2050》是挪威艺术家西塞尔·图拉斯向乌镇献上的有关嗅觉记忆的礼物。近20年来,这位致力于嗅觉研究和实验的当代艺术家将自己长期积累的有机化学、语言学和视觉艺术知识,结合于嗅觉识别、分析和复制技术的丰富经验,在世界范围内展开了一系列具有革命性的嗅觉研究项目,尤其是针对靶向性城市的嗅覺景观研究。在获得乌镇当代艺术展的邀请之后,图拉斯主动建议创作在地项目并亲赴现场,开展基于乌镇当地物志和民间生活的大量田野调查和采访工作,最终精选提取出30位年龄不等且具有鲜明的在地生活和工作经历的乌镇嗅觉样本,以文献结合实物的方式来进行展示。在采样过程中,图拉斯深入乌镇居民的生活中,倾听和闻取每一个充满嗅觉情感的记忆故事,并将其以历史、活动、行为、居民、习惯、传统和语言等方式进行谱系化分析和编码归类,再通过木器和3D打印模块等物理性状的媒介来对应复制承载的气味。展览现场摆放着如同实证的装置物件,标签编码分别对应墙上的采访故事。这些故事里,有最为江浙的油菜花、霉干菜、甜白酒、定胜糕、绿茶、船头粽子、东坡肉混着野火饭的炊烟味,也有最为水乡的制船、缫丝、染布、冶炼、制酱、酿酒坊里飘出的守业气息,而它们又统统笼罩在乌镇东西栅内家家户户的临水木屋中由乌香熏着老物件渗出的静谧水汽里。人们凑近每一个独具气息的模块,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图拉斯以嗅觉为切口,用极简的视觉方式见证乌镇居民的世代生活和情感记忆,并将其保存复制,展示出一场关乎嗅觉的生命历程和依旧鲜活的乌镇景观。
《超越现在——乌镇19/2050》以时间为线的方式,透露出艺术家长期规划的调研和文献管理计划。在采访中,图拉斯说道:“‘超越’是指嗅觉的意识高于可视化的物质表面。嗅觉是空气、是呼吸,转瞬即逝但又极为超脱。这个项目始于2016年,包括建立一个持续扩充的嗅觉档案,并将在目前的计划下推进至2050年。所以,在可能的条件下,我希望能在2050年之前采集所有和乌镇有关的原始嗅觉样本,并且在未来将纯粹由记忆所产生的气味和由科学记录以及复制的气味进行比对。这种针对未来的尝试,是一个超越了物理性观看的在地尝试,它将通过气味而展现出的无形的社会现实视为一种独特的信息来源,并且可以和参观者进行一种全新的方式来进行互动。同时,这个项目也具有问题意识,比如在我们的现世中,什么内容需要保留并且需要保护以供给我们的后代参考?考虑到这个问题,我希望能够将采集的气味形成数据库,并让它们在未来具备可复制性。从这个角度来看,气味也是一种急需保护的文物,我所采集和入库的气味样本会和被记载的建筑遗址一样。当然,并不是所有在时间中流逝的气味在历史和传统当中,所以为了识别出值得研究和保存的气味,我开发了一个框架系统,将这个气味指南更多运用于具有文化价值的气味认知当中。”
长期专注于嗅觉研究的图拉斯充满了富有洞见的思考。“最开始并不是先有圣言,而是气味”(At the beginning was actually not the word, but the smell),这句出自《约翰福音书》中的“最开始先有圣言,圣言出自上帝,圣言代表了上帝” 的原话被她道破天机,将我们从神学角度引入科学范畴。化学感知和探测是最早出现在地球上的第一批生物菌体补充营养并且分裂繁衍的重要方式,而气味也经常成为所有生物体之间有意识或者潜意识地进行交流的工具。人类拥有超过400类嗅觉受体,比视觉受体多出近百倍,并且直接和大脑杏仁核以及海马体相连。嗅觉还是目前人类大脑中唯一能和空气进行直接接触的部分,它的能量大于我们所理解的程度。嗅觉能增强视觉和听觉能力,提供最纯粹的感知信息,并且创造和承载独特的文化意义。嗅觉与记忆的联系也比其他感官都要紧密,合适的气味在某些时刻会引发人们对于过去事物的强烈记忆,而新的气味又将成为当下记忆的基础。气味往往是人类得以了解过去和现世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激发情绪的最有效方式,但是沉浸在历史、文化、经济、政治等等社会信息中的当代人往往忽视了嗅觉的功用。图拉斯的努力则尝试通过教育,来恢复我们大脑中隐藏的嗅觉能力,并且有意识地训练和运用它。
古希腊自然哲学先驱亚里士多德在其著作《论记忆和回想》(On Memory and Reminiscence)中曾经描述:记忆就像是印章拓下的“印痕”,将感受者的认知在瞬间的感官刺激下所产生的印象,以一种情感状态保留下来。从婴儿时期开始,我们的感官就会随着模糊的联觉意识而启动记忆“印痕”的信息库,这些信息代码会追随着我们的成长过程而不断存储在长期记忆当中,比如和嗅觉有关的记忆。而对于这次实地田野调查,小镇居民的热烈反响超出了图拉斯的预期。她在采访中说道:“乌镇是一个嗅觉博物馆。人们极其珍视发生在自己成长经历中所保留的嗅觉记忆,并将其和个体生命中流逝的时间、地点和其他人物关联并投入感情。受访者们主动追忆这些嗅觉,并且由此和它们再次相遇的那些时刻往往充满了惊喜和愉悦。在展览中,我选择了交错摆放的木器和3D打印模块。乌镇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古典木质手工建筑遗产,而这些来自建筑的木制品自身就带着年代的气息和人们曾居住其中的回忆。将来自乌镇的原始气味送进实验室进行分析,并通过数据获取对应的个体气味分子,然后与我们现有数据库中的化合物相对应,再通过实验室里的化学材料复制识别出的气味分子,最终将该分子转化为纳米技术,使它能够嵌入3D打印模块当中。和木器不一样,这些内嵌着各种气味的3D打印模块主动消解了物质的文化含义,并且需要通过人的不断触摸,以激活气味并获得颜色的改变,于是也代表了结合人类感官触觉的一种纯粹敬意。”
夜晚来临,当人们的交谈声逐渐退去,乌镇水下的声音在黑夜里慢慢变得无比强烈——这一切妙不可言。
——雅娜·文德伦(Jana Winderen)
田野录音(Field Recording)艺术家雅娜·文德伦(Jana Winderen)选择了向公众传递来自乌镇水下的隐秘声音。这位拥有数学、化学和鱼类生态学专业背景的艺术家数十年来将研究目标锁定于人类从生理角度无法感知的听觉环境和生态系统,比如蝙蝠的超声波回音系统或深水音频。前往乌镇进行水下录音的在地艺术创作,为了让世代生活在水乡的居民得以用耳朵去联结水面之下的生态自然,雅娜交出了一份只属于乌镇的声音文献。
调研过程中,雅娜深入了解乌镇当地的捕鱼实践和造船业,采访当地渔民,亲历鸬鹚捕鱼传统。在大量阅读和运河历史以及乌镇生态有关的书籍之后,艺术家将声音采集对象重点锁定在鲤鱼身上。她听说鲤鱼是在当地运河中发现的古老物种之一,并且在中国传统文化当中代表了祈福的积极蕴意。有趣的是:虽然鲤鱼自己并不能发出声音,但它的听力以及对于频率的灵敏程度却和人类相仿,可以称作“听力专家”。因为这一点,所以鲤鱼也能从水面上迅速捕捉人类的声音,顺利“偷听”我们的对话。在乌镇的秀水廊剧院里,雅娜利用现有的声场环境和出色的隔音效果,将水听器采集到的鲤鱼、甲壳类生物和上百条清晰的水下声音素材,合成为一件无限循环播放的四音轨作品,加上靠在剧场一隅的从当地船坞中取来的一支船桨,配合昏黄的聚光灯,增强了蒙太奇一般的超现实空间情境。视觉在暗厅内消解到最限程度,被限制人数的参观者坐在七条当地的传统木条凳上,静静聆听来自另一个乌镇的声音。人们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遁入真正的水乡。鲤鱼的身体轻微摇摆,敏捷地啄食身边的浮游生物,并绕开侵入水中的木桨,搅动起一片气泡。
在采访中,雅娜说道:“乌镇的运河拥有着一个活跃的声音环境,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惊喜。我甚至采集到三种以前并没有在运河水系里听到过的鱼类声音。当我来到乌镇的时候,我意识到整个古镇的运河系统完全由人类高度掌控。人们在上千年的时间里仔细管理着河水里的物种和水质,而鲤鱼也是由人类主动投放进运河的物种之一。我还听说乌镇目前正在建设一个有利于运河水质的全新污水处理系统。”
雅娜所从事的田野录音是一种基于在各种户外环境条件下记录自然界声音的创作实践。它将不断消失在时间中的声音保存,并让聆听的可能超出日常的听觉范围经验。这种瞬间记载时间的录音方式,在雅娜的艺术创作中异常显著。她认为人类知觉范围之外的时间是田野录音的关键因素,从而揭示出现象学的突出要义,即存在感。存在和时间以及空间有关,也和主体意识有关。声音的野外采集,则更需要将主体意识归位于自然生态当中。对于雅娜心目中的乌镇而言,这个生态来自水下。它不断生长和变化,每一分钟都代表了绵延千年的运河历史和每一个水乡人家的生活日常。
当然,雅娜的问题意识不仅仅和乌镇有关,更是从乌镇出发并进入全球化的语境。 她在采访中不断提到自己在格陵兰岛和泰国进行田野录音和创作的经历,并且将乌镇与这两者联系在一起。长期从事水下录音的她习惯性地将海洋视为贯穿全人类生活的纽带,她的想象空间足以撑起一支船桨,从冰层融化之处摇到潮汐泛滥之邦。而这一个旅程,一条鲤鱼也可以完成。“我喜欢想象如果鲤鱼能够游到全世界的海洋里,它会听到什么。它会遇到来自北极地区的海豹和鳕鱼,或者它游到加勒比海,则会听到蟾鱼和海豚的回声。通过一条鱼,我们可以建立一种想象的水下环球之旅”,她说。鲤鱼纵然无法游向大海,但雅娜在脑海中将北冰洋、太平洋和太湖运河水系在时间的环面上交叉折叠,产生戏剧化的结果。这个戏剧化的压力,在于雅娜脑中的水系世界是一个全人类必须团结一致,必须尊重正在和自己共享这个星球的生物系统。它包括我们从未听到过的水下世界,包括运河上的乌镇。
如今,气味研究尚属于稀少的创作语言,它需要艺术家借助严谨的化学分析和科学仪器的全力支持来推进创作项目;而声音则早在20世纪下半叶,就以其诉诸听觉体验的艺术观念,在采录音设备以及数字编辑技术的快速推进下,展现了其在艺术领域内的丰富表现力。说到这一届乌镇艺术展的在地创作,全力调度乌镇气味的作品唯有西塞尔·图拉斯一件,而用声音去引导公众追随乌镇风情的作品则不止于雅娜·文德伦。比如澳大利亚艺术家布鲁克·安德鲁(Brook Andrew)的作品《微差景观:曝光系统》(In Vision of Nuance: System of Exposure)現场采用了乌镇当地土语、汉语普通话和澳大利亚原住民威拉德朱里语的交织录音,来展现东西方历史的回想和文化的融汇,以及艺术家的宏观思考如何落实到江南小镇的一种缜密态度。和西塞尔·图拉斯以及雅娜·文德伦一样,类似作品在乌镇的亮相,除却给小镇带来了另一种感官之旅,也提示着当代艺术的价值判断确实不仅源于视觉,它还有赖于我们一直熟悉却又常常忽略掉的其他感官知觉,包括本体知觉。而这一切,也帮助我们在2019年的春天里,遇见了别样美丽的小城乌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