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仁通散文二题
2019-09-10罗仁通
罗仁通 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学语文教师,作品散见于《百花园》《天池小小说》《红豆》《故事会》等。小小说《一碗姜糖水》入选《2018年中国微型小说精选》。
消逝的乡村牧歌
撑一叶记忆的扁舟,穿越时光的河流,把目光投射到那片魂牵梦萦的故土,不必太深邃,只需闲散,因为只有闲散,才能把业已消逝的乡村牧歌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串联起来,让喜欢怀旧的人去尽情地吟唱,吟唱它的前世今生,吟唱它的喜怒哀愁。
一
过完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大红灯笼从厅堂上取下,社坛里的花灯烧掉,冰冷的淫雨慢慢收住,春和景明的气象逐渐显露,忙碌的一年宣告从这个节点开始。
在故乡,乡亲们一年最大的收入是砍伐售卖杉木,其次就是养猪。猪要养对年,对年猪往往都长到四百多斤,几百斤的肥猪宰杀,卖下来的钱,多半拿来购买化肥农药种子,小半拿来交娃儿们的学费。
于是,山外集阉猪阉鸡补铛于一身的手藝人,便沿着沅水河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逛荡而来。手艺人绕村子吆喝一匝——阉猪啰!阉鸡啰!补铛!手艺人的吆喝前面拉得很长,像黄土高原上头扎白毛巾的老乡扯开的信天游,后面的“补铛”收得急促,如凤阳快板骤然收声。这一缓一急节奏鲜明的吆喝把乡亲们从黄粱美梦中扰醒,乡亲们嘟哝了几句善意的咒骂,然后家家户户开门关门,噼里啪啦的门板磕碰声此起彼伏。
黎明时分,先干阉猪的营生。主家拆下门板斜靠在墙面剥落的泥巴墙上,手艺人钻进猪圈,双手抓住小母猪的两条后腿倒着提出来,小母猪预知不幸来临,声嘶力竭地尖叫。手艺人把小母猪的两条后腿用绳子绑住吊在门板上,下边再用一根绳子缚住小母猪的胸脯,然后在小母猪靠近腿根的腹部浇上酒精,再从匣子里抽出锋利的阉猪刀,在涂过酒精的地方拉下一条寸把长的口子。口子拉开,手艺人用嘴叼住阉猪刀,腾出右手,伸直食指,从割口插进去,一下一下地翻找花肠。找到了,用阉猪刀的尾钩把花肠钩出来,扎住,割掉,扔上屋顶。最后用缝衣线缝合割口,抹上乌黑的锅灰,把嘶喊得精疲力竭的小母猪解下来放掉,阉猪便告结束。猪被阉过,三天不着圈不吃食,一味躲在后山草丛荆棘中哼哼。猪很伤很痛,但不会死掉。不但不会死掉而且在往后的日子里猪不会再骚情,只会闷声不响地长肉上膘,到年关,宰卖了解决一家人老大不小的用度。
太阳钻破云层,橘红色的光斜斜地洒在打谷场上,半翅大的公鸡关在笼子里一笼一笼地摆了一地,手艺人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地阉割。不过三个小时,这些半翅大公鸡便被一一摘去睾子,成为阉鸡,从此不会戏耍母鸡不会飞上草垛不会拍翅打鸣。
手艺人的最后工作是补铛。手艺人从箩筐挑里拿来三根小指粗、长约三十公分的铁钎,呈品字形钉在硬地上,把人家用裂了的铛抓住两耳端上去,攥一把尖嘴锤,沿着裂缝叮叮当当地敲,一锤敲岀一个筷子头大小的窟窿,一直敲到没有裂缝为止。这时候,铛的主人在一旁眼勾勾地盯着,一步也不敢离开,生怕手艺人无端地敲多了。因为等一下算钱的时候是按点数来计算的,点数越多付的钱就越多。所以,那时候,手艺人的尖嘴锤每举一下,主家的心就哆嗦一下。
敲好了铛,手艺人搬出现成的焦炭炉,接上碗口粗的风箱,铲进炭块,用杉木刺引燃,埋进一个尖锥底的耐火陶杯,陶杯盛着敲碎的新的铛块。手艺人一边悠悠地拉着风箱一边用铁钳摇动陶杯。不一会儿,碎铛块便煮熔成火红耀眼的铁水。手艺人左手拿一块厚实的石棉垫子,用勺子舀出一小锅稠稠的铁水倒在垫子上,铁水落在垫子上形成一粒浑圆不散的冒着火焰的铁珠,手艺人飞快地把垫子连同火焰熠熠的铁珠一齐伸到铛底窟窿处往上顶,右手攥一根用破布卷成的锅铲柄粗的布棍竖直向下压,铁珠子便被压平压扁粘在铛壁上。往下再重复几次这样的动作,铛就补好了。铛补好了,手艺人顺手抓过一截生芋头往补丁上搓擦,由红变青的补丁哧哧地响,补丁上黏附的芋头渣顿时被烤焦,散发出股股难闻的焦煳味。等铛稍微冷却下去,手艺人再倒进一盅水试漏。一切都好,手艺人皱巴巴的刀条脸不易察觉地浮上一丝得意的笑容。补好的铛留下蜈蚣一样的疤痕,疤痕凸起来像用鱼鳞缀成。最后手艺人点数鱼鳞收钱。收好钱轮到下一家。
补过的铛不好用,炒菜时锅铲和铛疤老是会打架,发岀刺耳的咣当声,但是,迫于生活艰难,谁家都没有能耐想置换一口铛就置换。于是,上灯时分,昏黄的煤油灯光中,整个山村就好像约好了似的一齐响起这些咣当声。这种声音,脾气好的人家响得柔软稀疏一些,性子急的人家声音响得生硬紧密一些,柔软稀疏和生硬紧密交错,颇有唐朝大诗人白居易《琵琶行》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的味道。当然,其中是夹杂些许无奈和诅咒的。
二
故乡,位于荒僻偏远的桂中山区。在那里,沅水河开山劈岭而来,到了坝子坪却难得温驯地收住水势,缓缓又轻轻地绕一个大弯铺开。先辈们觉得此弯是上天恩赐的瑞物,便用大青石把弯口砌合,使之成为一个水汽氤氲的大水塘。
“池塘生春草,园林变鸣禽。”“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初春时节,勤劳的婶娘们挽起衣袖,在抽青长叶的青柳下,浣纱洗衣。顽童们不懂赏春,只是懒懒的百无聊赖地捡几块碎瓦片在水面上扔着打水漂。看瓦片在碧绿的水面上打起一串串水花,然后打着旋儿沉入塘底。瓦片在涟漪微微的水面打长打短,没有人惊呼也没有人叹惋。
但,春的脚步远去,酷热的仲夏来临,水塘绝对成为孩子们的天堂。太阳刚升上半天,一帮孩子便相约着在水塘耍开了。他们个个脱得精光。依次站在高高的石头上,挨个跳水,扑通扑通的声音在空旷的水塘上空回响,溅起的水珠如骤雨一样打在那位前来洗刷的母亲身上,招来一顿善意的呵斥。孩子们玩腻了,就在厚厚的泥层石缝中摸螺捉虾。这时候,大人们想叫孩子看一下牛或者晒担把稻谷来碾,均不能把孩子从水塘拽岀来,如你的意愿做事。可有一样能让这些顽皮透顶的山里娃立马从这个大乐园里抽身而走。
“叮咚咚叮咚咚!”
“收鸭毛,收鹅毛,莫给风吹老鼠咬!”
“叮咚咚叮咚咚!”
“收废铜烂铁,收坏凉鞋春秋鞋,收牙膏皮鸡内金!”
…………
挑货郎进入村口,摇响手中的货郎鼓,扯直嗓子一通吆喝,在水塘里耍得不亦乐乎的山娃子们马上众神归位,一个个像慌慌鬼一样半穿半抱着衣服奔回家去。这些孩子,从岀生长到十一二岁没几个能赶过集,除非是哪个孩子不巧生了大病送到镇上或县里去救治,才有这样的运气如此的经历。因此,挑货郎的担子两头遮着圆圆的盖子的两个箩筐就是他们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百宝箱,挑货郎摆在地上的那些花花绿绿的食品所占的簸箕大的地角儿就是他们见过的最大的世面。
孩子们飞奔回家,从屋角、从架子上、从墙上、从木棚里变戏法似的捡起拽出他们辛苦积攒几个月才囤积下来的废旧。这些废旧包括废铁、铜丝、坏鞋、牙膏皮、桶箍等。当然,这里边不包含鸭毛鹅毛,逢年过节宰杀的家禽拔下的毛属于大人们的,大人们把它们卖了能买下一个月的油盐呢!孩子们的这些废旧都是从垃圾堆里翻找回来或者走路偶见捡回来的。孩子们把这些废旧卖了,从挑货郎那里换来鱼眼糖、汽水、火烧饼、甜脆、烤花生等馋嘴的东西。孩子们的口袋都塞得鼓鼓囊囊,脸上难得地露岀十分富足的表情。大人们这时分都上山伐木或下地铲草去了。在家的阿婆们也难得地携着小孙子颤颤巍巍地走来,她们先给可爱的宝宝买些零食,然后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地挑一些合用的东西,比如绣花针、线脑、樟脑丸等。
孩子们散去了,阿婆们也心满意足地牵着孙子走了,挑货郎收拾担子往下一个村子走去。若是中午到了,挑货郎觉得口渴或者肚子饿了,可以随意地走进一户人家,用木瓢从水缸中舀水喝或者从碗柜里拿碗舀粥喝。若是喝粥,菜是没有的,但在灶台旁边定然会有终年用盐水泡着的酸梅果,挑货郎只管夹岀来送粥好了。挑货郎不必付钱,你可以吃完就走,继续去做你的生意,山里人不会责怪这些。当然了,每一回吃过了,挑货郎都会把一些糖饼压在桌上,既是表示谢意,又是告知主人,有挑货郎来叨烦过。
到下午三四点钟,挑货郎的东西卖完了,他收来的东西把他的箩筐以及他带来的袋子塞得满满当当。挑货郎气喘吁吁地挑着担子顺着沅水河走了,他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唉!真是来时挑,回去也挑,都是靠肩膀吃饭,都不容易。
三
当从河道上吹来的风由湿重滞涩变成干燥爽朗的时候,栽种在山腰旱坡地上的棉花树开始喇喇地褪尽叶子,簇拥枝头的棉桃争先恐后地爆裂,弹吐出白绒绒的花絮。不让入秋以来酝酿已久的第一场雨瓢泼,阿婆就拄了拐杖,挑着箩筐,爬上山冈,一朵一朵地把如云的棉花哧溜哧溜地捋摘下来,担回家去。
坐在幽深的村巷,就着时急时缓的穿堂风,左侧搁一箩新下的棉花,脚前置一大簸箕,阿婆枯瘦的手在顫颤巍巍地剥除棉花籽。棉花籽尖而黑,裏在柔韧的棉绒里不易取出,阿婆费力地用两个拇指把棉绒撕开,再将灰黄的长指甲探进去捏住扯出来,然后滞笨地扔进一旁的脸盆中。棉花籽落入盆中的声音沉闷,棉花籽黏附的残棉在下落的过程中像一只失足的毛毛虫。这种异样的声音奇幻的影像立刻引来一群鸡咯咯咯地争食,争到的扇动翅膀迫不及待地飞上断墙,争不到的就在原地厮打。猪停止拱地,在不远处回头傻看。狗不再逡巡,离开屋脚往这儿狂奔。猫受了惊吓,飞也似的蹿上屋脊。阿婆兀自不覺,安然如佛,只专注眼前的劳作,一掰一扯有条不紊一丝不苟。
最后的一朵棉花摘完最后一粒棉花籽除净,从遥远的温州一路舟车劳顿而来的一高一矮两个弹棉郎,在十七公里外的小镇下了班车,然后挑着打棉被的家什,步行七八里地,到达出入六合山门必经的六佑水库,换乘船,行走估摸半个小时水路,再下船走十三公里陆路,就到隐没于群山之中的我的故乡。
故乡的房屋依据地形呈梯级上中下三座而筑,每座两间瓦房夹一个敞口大厅。上厅摆放八仙桌供逢年过节置放熟鸡熟鸭熟鹅糍粑米花粽子等供品祭拜祖宗,中厅为两边廊房住户安放饭桌解决一日三餐,下厅堆放一些柴草以备阴雨天烧灶煮食。现如今,中秋时节,温州弹棉郎循旧迹而来,住进去年的主家,而主家也早已把宽大的三厅腾空拾掇干净,用作温州弹棉郎弹棉花的工场。
歇息了一夜,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温州弹棉郎便起床兵分两路,吊直嗓子绕村大声吆喝,让乡亲们知晓,一年一遭温州弹棉郎来打棉被了。
“弹棉花啰弹棉花!”
“半斤棉花弹岀八两八!”
“旧棉花弹出新棉花哟!”
“弹成棉被嘞好娶媳妇嫁姑娘!”
声音粗犷而黏稠,划破乡村的清晨震落草尖上晶莹的露珠惊飞杏树梢头的知更鸟。早起的婆婆婶婶停下舀水的木瓢,愣怔了一下子,然后回屋告诉自家的当家人。
晨烟散尽奶饱孩子赶鸭入河,时间不过八点左右,婆娘媳妇就手搂肩挑来一床床旧棉被一担担新棉花,安顿在厅角旮旯空闲处。
温州弹棉郎分工合作,矮个子拆下主家两扇门板铺在地上,把旧棉被摊上去,手拿一把锋利的剪刀,沿棉被的四边麻利地把包裹棉胎的纱线剪断,掀掉罩在上面的纱网,两手很着力地撕扯黑实的棉絮,撕成一团一团的小棉山。高个子则寻摸来两张长条凳,架上松木床板,于厅堂正中拼成弹棉花的案板,然后从担子上解下打棉被的家什。打棉被的家什主要有四样。一弯弹弓。弹弓由弯曲的杉木做弓背,用坚韧的牛筋绷紧作弦,弓长四尺左右。一把弹花槌。槌是檀木槌,质地坚硬而沉重耐敲。一张磨盘。磨盘如锅盖大小,厚约五公分,上有一长条抓把,方便两手同时按压用力。一条牵纱竹。竹为锃亮的榄竹,长一米多,前端钻有一小孔,布线用。
准备妥当,高个子开始装备自己。高个子往自个腰际系一条四指宽的腰带,背后缚一条拇指粗的竹子,竹子高出头顶两三尺,向肩膀前弯曲伸出,垂下一条细绳吊住弹弓。矮个子把撕扯好的棉絮抱到案板上,按主家要求的尺寸絮好摊平。高个子旋即跟上左手把弓右手持槌,很有节奏地围着案板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敲打弓弦,弓弦一会儿没入棉絮中一会儿浮出来,没进去时随着弓弦的不断振动,发出嘭嘭嘭的沉闷的响声,浮出来时则是清脆的嚓嚓嚓声。嘭嘭嘭嚓嚓嚓连绵不绝,弓弦所到之处旧棉絮如静寂的湖面翻腾起朵朵雪白的浪花。来打棉被的婆婆媳妇似乎很享受这打棉花的声音,有时竟陶醉地微微敛起眼睑。
金秋十月,僻静的山村,所有的收成都赶这一茬儿。在田垌,乡亲们把熟透的稻谷割倒,一把一把地晒在田里,三五天后再扛来粗笨的禾桶扬打。禾桶用三公分厚的杉木条作料,刨光打榫上销合成四个上底八十公分下底一米二高的梯形面板,四个梯形面板倒置通过榫头咬合,拼成一个上宽下窄的正方形敞口桶。打禾时,一人抓一把靠着一边高高扬起用力朝禾桶边摔打,摔打时发出巨大的震人魂魄的嘣嘣声。打脱的谷粒掉进桶底,如此反复几次,一把禾便告打净,只剩下光秃秃的禾秆。禾秆不能丢也不能烧掉,得拢成一小堆一小堆置放着,待来日捆了担回家作牛过冬的草料。在旱地,芋头套种在红薯垄中,收秋的锄头从左侧斜下,咔嚓一声锄进去,再把锄柄一撬,一串串的红薯便带藤儿被翻出来。在山上,杉木最适宜这个时候砍伐,长柄厚背薄刃的柴刀从接近地面的根部落下,铮铮地响。
这些由山里人弄岀来的不同声音,与往日未曾听过的由温州弹棉郎骤然敲打出来的奇怪的声响,在空旷寂静的乡村上空突奔、碰撞、交融,融合成一曲妙不可言的乡村牧歌。歌声曼妙悠扬,让逡巡的狗蹿梁的猫晾翅的鸡一时安静下来,惬意地闭上眼打上盹。
持续不断地敲打了一小上午,高个子把一床泛黄溜黑的棉絮敲打成一床蓬松洁白的棉绒,棉绒轻盈柔软摸之欲化吹之欲飞,颤颤然仿若刚刚倒出泛起的啤酒花。
高个子卸掉行头,抹下口罩,坐到厅堂一角打火吸烟。蓝色的烟雾挟裹着棉屑土尘扭着卷着袅袅地往屋顶升腾。矮个子抓过磨盘放在蓬松的棉绒上双手用力按着从前往后,从左往右来来回回地压磨。一会儿后,他蹬掉鞋子叉开两脚踏到磨盘上扭动身子像滑雪一样滑过来旋过去,滑动的姿态优美动作洒脱,羡慕得一群孩子回到自家也揭下罩粥的盖子旋着玩。当然,很多时候是摔了个仰面朝天把盖子直接磕坏,招来父亲的一个抽脖子抑或母亲的一顿斥责。
压平磨实该布线了。过足了烟瘾,高个子把线穗插进可以转动的竹筒,将纱线穿针一样穿过锃亮的牵纱竹,自己攥住线头,竹子像钓鱼一样一下一下地甩给等在另一边的矮个子。矮个子接了线按在磨压齐整的棉被边上。先给对角线再给经线纬线,三线合一很快就织成一张纱网罩住打下的棉胎。做好了一面,把另一面翻转过来施以同样的工序,再扣好边,一张棉被就宣告打好。婆婆或者媳妇就按当初议下的工价付钱,然后笑眯眯地搂回去了。这个冬天,将会因为有新棉被的捂盖而变得无比温暖格外踏实。平常人家,打棉被用的是白线,婚嫁人家,用的是红线。无论贫富,娶媳妇嫁女儿按照乡间的风俗,总是要送上两床棉被的。
四
属于秋天的干燥酷热被初冬的阴冷尖利涤荡干净。粮食归仓农事做完,骤然清闲下来,乡亲们端坐在村边的大榕树下抽烟,侃大山,开一些不腥不荤的玩笑。这时,从梧州下了码头一路沿浔江逐水而上的铁匠转过山坳岀现在乡亲们的视线里。乡亲们的欢呼遮掩不住脱口而出,欢呼声热烈亲切搅动凝滞的空气在乡村的每一个角落翻滚。已然无须再绕村吆喝,全村老幼妇孺皆知晓苍梧打铁佬又来了。打铁佬一干瘦矮小一高大魁梧。前者叫二哥后者叫五哥。二哥五哥的担子都很重。二哥的担子用箩筐挑着,箩筐的一头装盘口粗的风箱,一头装锅碗瓢盆锉子刨刀。五哥的担子是拇指粗的篾条编的大口方筐,筐的一头是一个几十斤重的铁砧,一头放铁锤铁钳钢条等。
彼此熟识無须唠叨,只简单地问候几声,两个打铁佬径直挑着担子往生产队那间废弃了的石头垒就的仓库去了。埋锅造饭喝酒吃肉纳头睡觉一夜无话。
翌日,天麻亮,吃过早饭捎上一壶粥,五哥挑上大篾筐上山削松树皮去了。二哥留在家里做开工的前期工作。二哥在仓库中央挖一个二尺深的坑埋上一根脸盆粗半人高的松木桩,桩上安放五角形铁砧,铁砧旁用砖头黏土垒成一个火炉,炉子连通风箱,风箱边搁放木盆小叫锤铁钳等物件。
中午时分,五哥肩搭汗巾口呼粗气挑回来两大筐松树皮,松树皮是生的,担子很沉,少说也有一百五十来斤,几乎把扁担压折。乡亲们卷了刃的刀,豁了口的斧子,崩了尖的钢钎,秃了嘴的锄头,一样一样地摆满屋角。
二哥从仓库外头扯回来一把金黄的松毛,塞到炉膛里,点燃,轻轻地拉几下风箱,松毛先冒出又轻又黄的烟,紧跟着蹿出火苗。五哥把细碎的松树皮薄薄地铺上去,火苗被盖住了。二哥手上加了些力道,一会儿后几缕强劲有力的暗红色的火苗蹿了出来,松树皮着火了。二哥把一块马蹄铁埋进炉膛,嘴里咬着长竿烟锅,抻长脖子往火炉上够。烟点着了,二哥使劲地吸,两边的腮帮子一会儿鼓出来一会儿凹下去,两股烟柱从鼻毛茂密的鼻孔里喷出,喷进火炉里与红红的火焰搅和在一起,随即焦煳的烟味与松树皮的清香味一齐在屋子里弥漫。
两锅烟烧完,二哥急促地抽了几下风箱,给五哥送去开打的信号,然后二哥将一把长长的铁钳子探进火炉,夹住那块烧得发白透亮的马蹄铁提出来,马蹄铁“噼噼”地爆着耀眼的铁花。二哥把马蹄铁放在铁砧上,用小叫锤敲了一下砧边,铁砧清脆地颤响。二哥的左手操着长把铁钳,铁钳夹着马蹄铁,马蹄铁按着他的意思翻滚着,右手的小叫锤很快地敲着马蹄铁。他的小叫锤敲到哪儿,五哥的十八磅大铁锤就跟到哪儿,二哥的小叫锤鸡啄米似的迅疾,五哥的大锤像暴风骤雨般狂暴。在惊心动魄的锻打中,马蹄铁火星四溅。
“咣咣咣”重锤抡打的撞击声从窗户,从屋瓦、廊檐、墙壁的缝隙夺路而出,狂野地在天地间突奔、冲撞、回旋,无所畏惧,无所羁绊,急急切切,坦坦荡荡。
如果说,温州弹棉郎弹棉花弹出的声音是轻柔舒缓的管弦乐,那么苍梧打铁佬猛力抡出的打铁声就是鼓点激越的爵士乐了。
二哥五哥塑铁成形的技艺极其高超,炷把香的工夫,马蹄铁已初具斧头的模型。
如此反复回炉锻打几次,一块没棱没角的铁块就变戏法般变成一把有模有样的斧头。
最后一道工序是淬火。五哥端来半桶调兑过的水,二哥弓着身子把手伸进桶中感觉水温。当确信水温合适了,二哥把烧得白里透绿的斧头从炉膛夹出来,试试探探地一点一点地浸入水中,然后收回来举到眼前仔细察看水在斧刃上留下的图案花纹。图案花纹显示着斧头的硬度韧度,二哥看那硬度韧度正好,于是把整把斧头一气没入水中。桶中的水“吱吱”作响,骤然而起的水雾绞着麻花一团一团地向上蒸腾,二哥裹在白蒙蒙的水雾中成了庙里的一尊佛。
整个淫雨霏霏的冬天,乡亲们窝在家里就着这种咣咣当当的打铁声度过。乡村闭塞,基本上还过着刀耕火种的生活,二哥五哥打下的每一样东西都与他们的日子息息相关。他们打柴刀、打斧头、打铁锨、打锄头、打耙齿……筑墙盖房,耙田犁地,伐木割草,挖坑填土,种瓜点豆,哪一样能少呢!少了到开春搞生产时找别人借,无异于年三十借砧板,谁能给你?哪家不忙活?真真的缺少一样都不得哇!无怪乎二哥五哥每年都来,来了都很受欢迎。
五
四季像墙上的挂钟,走完一圈又一圈,永不停歇。山里人一代一代地繁衍,朝六晚九,不敢松懈。多少年来,这些由外乡人奏响的乡村牧歌,一曲接一曲地吟唱,未曾中断。它们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滋养着勤劳善良的山里人。它们那样尽心尽责地呵护山里人的生活,它们如此熨帖地抚慰着山里人敏感的心灵,它们那般多情地吟唱山里人的悲悲喜喜。
不曾想到,时间的巨轮驶入二十一世纪,中国改革开放有力地推进了社会的快速发展。城镇化的建设步伐,带走了乡村,更带走了乡村的牧歌。
如今,我故乡的山村变成了空壳村。腰包鼓胀的村民们向往城里现代化的生活,都往城镇里迁居了。村里,只有一些留守老人在与青山对望。他们故土难离。
别了,那悠扬绵长的乡村牧歌。
慢点走我的村庄
一个黄毛丫头,把我从故乡的山河拉进书本,书本又把我推向城市,二十年后城市又把我推回熟悉的山河。于是,关于童年与老街的记忆开始复苏,带着两行泪渍。
故乡,位于山高谷深的桂中山区。在那里,村庄被重重大山条条溪流严密包裹。村庄和老街相隔很远,连接村庄和那条老街的是一条“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时期修筑的掩藏于荒草丛中的备战公路。
故而,囿于太过闭塞,很多时候,但凡大人们上街,一帮孩子便早早牛羊归圈,相约着去到距离村口估摸两里地远的那堵断墙上或站或蹲地等。等赶街大人们的身影转过山坳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如果哪家的父母最先回来了,他就是一群孩子中最幸福的一个,他可以撒着欢地去扯爸爸或妈妈的担子。这时的爸爸或妈妈绝不会责备自己的孩子。他们会适时地从担子的一头抽出一截甘蔗或掏出一个面包。相反,父母出現最迟的那个是最倒霉的了。暮色四合,别人都归家去了,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恓惶地立在那里,如一棵记不清年轮的树。
更多时候,是我们兄妹四人围守在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等待父母亲的归来。月上中天,灯火影绰,老鼠窸窣,常常吓得我们毛骨悚然。“为什么要上那么远的街呢?为什么上趟街就回来那么晚?那街上都有些什么?”无数个更深人静的夜晚,年幼的我对老街充满了怨怼,但更多的是对它充满无限的憧憬与向往。
如此,我就处心积虑地制造阴谋。当同龄的孩子或被父亲强摁着刮了个“光瓢子”,或让母亲逮来剪个“锅铲头”的时候, 我却是远远看见游村的剃头匠咣当咣当地刚进村口就拿起竹竿放鸭去。父亲拿我没办法,无奈地连连叹气:“唉!那就上街理算了。”
我的阴谋得逞了,掐一朵花,捡一片落叶,我都觉得它们是那样的亲切那般的可人。
太阳西落,残阳挂在半山腰,第二天是圩天,整个山村这时全都骚动起来,家家户户一时都在准备第二天挑到街上去出售的东西。有装山菇木耳的,有捆草药的,有码木桶的,有扎兽皮的,但最多的是装杉木挑。父亲砍下一根手腕粗的牛筒竹去枝起篾,起好的篾条扎成圈往脖子上一套,拎起柴刀,叫上我,一块朝屋后走去。屋后的空地堆着一大堆杉木,形如一个巨大的锥子。父亲从中挑出两根菜盘子一般大、长五米的杉木置于地上摆成一个“人”字,接着又挑出另外的两根压在上面,然后走到后端用篾条把木尾绕了两至三圈使劲扎,扎得篾条跟杉木吱吱地响,扎紧了左手压住篾条两端,右手把篾条扭成一个结插进木条的空隙。接下来父亲放好扁担,缚牢前端,至此杉木挑便装成了。因形得名,山里人常把这种杉木挑叫“人字挑”。父亲把弄好的“人字挑”撑起来,倚在矮墙上,以便启程时好起肩。上趟街不容易,父亲随后也给我削好一根长约三米,粗若碗口的老杉木。父亲说:“扛去,起码够换你的粉钱。”
当晚,我兴奋得整夜无法入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把窗外皎洁的月色,啾啾唧唧的虫声烙了个透。
鸡鸣三遍,母亲就披衣起床,点亮煤油灯,一边搓揉惺忪的眼睛,一边拢束蓬乱的头发,然后准备饭食去了。劈柴、淘米、架锅、蒸鱼干。天交五更,母亲便催我和父亲起床吃饭赶路。星光隐退。夜,漆黑如墨。“这么早?”我翕合跳动的眼皮恼怒地嘟哝。“还早呢!你听听外面的脚步声。”无须侧耳,果然脚步声由远而近,纷至沓来,由隐约而渐至清晰。正应了《增广贤文》里的那句哲言: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出发喽!我欢天喜地地扛上那截木头,踏踏地跟在父亲的后面。拐过屋角,走一小段田埂,再爬百来米的土坡,我们走上了那条野草芜杂的备战公路。这时,天,将明未明。山,黑黑黝黝。树,影影绰绰。风,触脸即凉。唉!肩上的木头刚开始时不觉吃力,可走不到三里地,就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重,犹如背负一根铁杵似的压得我的肩膀生痛,我的肩膀此时深深地凹下去,凹下去的部分仿佛有千百张利嘴在不遗余力地撕咬。我不停地换肩,从左换到右,不出几分钟又从右换到左。我大汗淋漓,龇牙咧嘴,上气不接下气,狼狈至极。父亲是没办法帮我的,他的担子极重,腰都弯成了一张弓。
“慢一点吧!”
“不慢。”
“歇一阵吧!”
“不歇,误船。”
“还远不?”
“远着呢!”
我哭丧着脸,想哭,却又不敢。
踢踢踏踏的赶路声越来越多,越来越雄壮,六合山门,两个村公所,二十四个村子的人全都指望这条路,全都汇集进来。
雾,如轻纱般逐渐散去,灰蓝的天空慢慢地变得明亮起来,东方渐渐发红,太阳从远处的山尖一点一点地上升。天气马上就要变热,所有人的心开始变得急躁,脚下更加拼命地赶路。急走慢赶三个小时后,人流离开备战公路,折向一条小道,下一段短坡,拐一个大弯,汇入一片开阔地。
“到地了,歇脚吧!”不知谁这么叫了一声,所有人就刷地四散开来,咚咚地把肩上扛的挑的一股脑儿卸下来,或倚在断崖上,或搁在泥渚边。有杉木挑、竹子挑、木桶挑、箩筐挑、篮子挑……各种物品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横七竖八地搁着摆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随便找个地儿就趴坐在那,长短不一地喘气。许久,喘够了气,闲出嘴来,于是嘎嘎咕咕地打开话匣子。说够了,侃饱了,就一个个闪开身,去到水边,脱下湿透的衬衫,摘下头上的汗巾,解下绑在手腕上的手帕就近搓洗,而后晾晒于干枝、草丛、石尖上。山风吹过,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衬衫、汗巾、手帕摇曳鼓荡,别有一番风情。
开阔地前面是一汪烟波浩渺的水域,蔚蓝碧绿的水被重重群山搂抱着挤压着,形成一个宽约三百米,绵延六七里深不可测的湖。其实它不是湖,是一座修筑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全民大修水利时期的水库。它肩负着灌溉山外万亩良田的神圣使命。但自此也就阻断了山里人出入的路,山里人上街只能坐船。时值夏季,雨水多,库水暴涨,大的山被淹到腰际,小山包被完全淹没,不大不小的则被淹得只剩下圆圆的顶,形成一个又一个馥郁青葱的小岛。水面上水汽氤氲,轻风徐吹,粼粼的波纹闪耀着金色的阳光,一漾一漾地涌到岸边,呼啦呼啦很有韵律地拍打倒坍于水中的枯树。
“突突突突”,船来了。隐隐听到柴油机的响声,无论大人小孩无不立马起身,东西上肩,严阵以待。果然,隆咚的一声,船一撞岸,行板一从船头上放下来,汹涌的人流即刻蜂拥过来,争着,抢着,挤着,推着,拽着,变着法儿使尽手段地往上闯。叫声、骂声、抱怨声、诅咒声、落水声响成一片。船摇摇晃晃,吃水线越来越浅越来越薄,管船的人大声喊:“船要沉了,船要沉了,后面的等下一船。”一边喊着一边用撑船竿把行板上的人连人带货推下去,然后快速地把行板收到船头,顺势又用撑船竿往岸边的石头上一点,船就徐徐后退,退了丈把远,柴油机吐着浓烟喘着粗气,给足马力,船拐一个大弯,沿着来时的路驶去了。我稍稍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上了船,我平素不曾知道,上趟街竟有如此惊险的一刻。原来,早上船就意味着早卖货,早卖货就能捞到最好的价钱,最好的价钱就可以解决一个山村家庭一个月的吃喝用度。船隶属于水利处,是公家的。船是方头大船,宽五米多,长十来米。船舱高高地横叠着粗长的竹子木头,船头则密集地堆着箩筐、篮子、敞口箪等装载细碎东西的农家器具。船尾安放柴油机和坐人。收票的来了,是个刀削脸、高鼻子、小眼睛的中年男人。男人先从船头数起,数那些挑子担子。挑子五角,成人一元,小孩减半。查点清楚了,男人胸前挂一个墨绿色的挎包袋向后艙走来,所到之处人人自觉付钱。但也有蓄意逃票的孩子,男人从左边收他躲到右边,男人收到右边他转到左边,惹得一船人都微微地颔首而笑。我也早就计谋好了,我既不向左也不向右兜圈子,我爬到二楼,钻进驾驶舱。驾船的是一个络腮胡子。络腮胡子手抓舵盘,目视前方,神情专注。他的脚边放一矮凳,矮凳上坐一女孩,七八岁年纪。女孩刘海轻披,脑后扎一马尾巴,耳根撮一颗筷子头一般大的红痣,白皙微胖的小手轻捧一本连环画摊于膝盖,疑是天使,极美艳。我走向前,屈膝下蹲,尖着脑袋,与她并肩齐看。那是一本画着有九个头、长着人身、露着双乳、缀着蛇尾的怪兽的书。也许是我的汗酸味熏着了她,又或者是我黝黑的脸庞不受她待见,她一下子甩过头恼怒地斥我:“滚,山佬!”“哎,哎,怎么能这样呛人呢!山里人也是有出息的。”络腮胡子仍神情专注地开船,一边又在轻叱女儿。我的脸颊顿时腾起一片红云,我的自尊心被重重地刺伤了,我的胸腔有一股火在升腾着、燃烧着、突奔着。我的耳畔立刻掠过母亲日常的唠叨:“掏鸟蛋、抓鱼、钓虾管屁用,读书才能不让扁担磨你的肩头皮。”母亲一面絮絮不止,一面摊开教书的舅舅落在我家的一张世界地图,指着嚷:“这是北京,这是上海,这是美国……”我听不进去,常常捂起耳朵逃之夭夭。但此刻我记住了这灌进耳朵的羞辱。我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读很多很多的书,我一定要靠读书走进城市。
我们的船不断前行,连绵的黛青色的山不断后退。船的正前方,太阳斜倒下来,在水面上形成一个长长的火红的圆柱。船的左侧忽高忽低、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地飞翔着一群鹭鸶。它们姿态优雅洒脱,像一团洁白的时卷时舒的云。船渐渐逼近渡口,远远地便看见一群商贩等候在那。船甫一靠岸,那些商贩就抓住你的木端,扶住你的担头,扯住你的袋口……这还不是交易的场所,下了船,再往上走一个“之”字形的陡坡,坡顶有一块平地,所有的买卖都在这里进行。这不是真正的市场,只是自发形成的散卖处所。因为在这里买卖不用交税,税所的人管街管市还管不过来呢!一时,货物落地声、叫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船靠岸声、装车外运声……各种声响风云交会。盖房子打家具的去询木头,栽瓜种豆的去询竹子,开饭馆搞饮食的去询生鲜,摆菜摊的去询木耳笋干……买的卖的来来往往,如一河过江之鲫。中午一过,所有的买卖自行停止,货物卖脱手的人高高兴兴地继续前行,运气不好的人就把卖不掉的货物寄存在那里,交一定的保管费,留待来圩再卖,人则打道回府。我们家的木头成色好,卖得顺,父亲从人字挑上解下黑布袋子绑在扁担头,竖着扛在肩膀,沿着那条泛白的石子路朝圩街走去。下了一百多米的库坡,回首水库的正面,那里紧紧镶嵌着八个三米见方闪闪发光的碎瓷片贴成的大字——愚公移山,改造中国。字写得笔力遒劲,跃跃欲飞。
再走三里地,就到了魂牵梦萦的街市了,一条烟尘滚滚的马路穿圩而过。路的这边矮房亭子错落,路的对面矗立着五座廊铺,廊铺皆砖柱撑梁,青瓦盖顶,四向皆空。第一座主营饮食。第二座在第一座的对角,经营布物。第三座与前两座形成“品”字,专售粮油。第四座横接第三座,专卖家畜家禽。第五座折成“7”字,售卖肉类。每一座廊铺与廊铺之间,人头攒动,草帽、雨伞、头帕五颜六色地挤在一起。
我不管不顾,理好发,喝完牛头粉里的最后一口汤,便一头扎进老街。老街很老,一条大青石铺就的路坑坑洼洼的一伸到头,路的两边耸立着密集的烟熏火燎的铺子,铺子的檐下挂着穗穗玉米和串串红辣椒。街口,一个裹着头巾的女子在娴熟地炸麻花,只见她搓捏揉甩,不消一会就变出一只栩栩如生的狗啊猫啊的来,然后蘸蘸芝麻粒,再抬手扔进沸腾的油锅,油锅“吱”的应声泛起一锅油花,油花带出的香气香死人!再往里,是叮叮当当的铁匠铺,铺内两个打着赤膊的大汉正在捶打一块烧得发亮的马蹄铁,大汉的每一锤抡下去,都锵的一声溅起一片耀眼的铁花。铁匠铺斜对面为三个铺子连通的竹器行,箩筐、篮子、簸箕、箪、鱼篓、米筒、斗笠、躺椅,凡是竹子能做出来的应有尽有。紧靠着竹器行的就是勾摄我魂灵的书摊了。满满的书架,满满的一屋子书让我痴狂。五分钱一本任意看,但不能带走,看完得即刻上架。在众多的书中我找到了那本画着九头人身蛇尾的连环画,它的书名叫《山海经》。我贪婪地拣着翻着读着,直到太阳逐渐西斜,我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的书,慌慌地踅入街尾的书店,急急地让售货员给我拿那本被老师拧了无数次耳朵却始终买不回来的宝书——《新华字典》。我搂着抱着冲向来时的廊铺,父亲已经在那里等得直跺脚了。我和父亲慌忙跟随挑着化肥、农药、种子、日用品的众人踏上返程的路。
山里人的日子啊!是挑在肩膀上的。
岁月如梭,光阴荏苒,惊天动地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如期到来。一声春雷把人民公社、大队、生产队砸散了架。土地、山场承包到户。牛马、农具、房子按价划分。从此,山里人的劳作变得务实而高效。他们埋头苦干,五年后开始收割第一批财富,他们把水里养的、地里栽的、山里长的变成了一辆辆锃亮的自行车。那年头我家也随了大众,买了一辆二十八寸的大凤凰。至此,山里人上街再也不用鬼催似的五更天就上路。每每太阳透过窗户落到床面才起床,从容地喝完一碗苞谷糁子才吆喝着一齐上路。杂在他们中间,我的自行车后座驮着一个大号书箱,咚隆咚隆地飞驰在已经修整好的备战公路上,滚滚烟尘裹挟着清脆的铃声。车队浩浩荡荡地到达那片开阔地,开阔地的缓坡下十多条渡船早已停候在那。体制改革后允许私船下水经营,原先公家的那两条方头大船因僵化的运作蛮恶的态度被淘汰了,此刻正被搁置在浅滩上任凭风吹雨打锈迹斑斑无人理会。不一会儿大家都挑挑拣拣地上了船,上了船每个人都自觉地把自行车码进露天的船舱整整齐齐地排成两列。每一列里的每一辆自行车的后架都清一色地驮着大包小包的各种土货,前梁一律挂着各样或者自养的或者从山上、水中逮来的活物。
山里人的生活啊!从此进入了轮子时代。
又过了几年,未及喘息片刻,打工潮迅猛地卷进大山,勤劳坚毅的山里人立马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随潮水涌向广东、浙江、福建。几番辛苦,几许血泪。那年寒假,自學校返家,我坐在船头,看见他们回乡过年,他们一个个衣着光鲜,发型奇异,手金踝银,笑容可掬。
唉! 山里人的光景啊!全挂在一张脸上。
大学毕业,我如愿留在了城里。二十多个年头,我回了几次乡,最后一次是偕着妻子回去的。我和妻打着油纸伞,迎着微微小雨。我们先去看二十多年来总让我不能释怀的老街。可是一圈转下来,我悒郁了。我记忆中那飘着油香味的麻花铺呢?那终日挂着精美竹编的竹器行呢?那让我如痴如醉的旧书摊呢?不见了,通通不见了,一切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丝丝缕缕的细雨中。细雨中,老街只有几个老人端坐在雨溅不到的门槛上吹着穿堂风,他们神情落寞一如他们身边的石狮石狗。
我悻悻地退出老街,来到当年热闹非凡的水库顶,这里同样让我大失所望。这里鲜有人迹,水库里浮游着上万只鸭子,水库里的每一条船都残破不堪地湮埋在淤泥中,水库两边山腰树木葱郁,但各建有一座养猪场,养猪场的秽物黑乎乎地直接排入水库。风轻轻地吹,鸟浅浅地鸣。我没有说话,妻也没有说话,我们长久地陷入沉思中。我沉思,是因为我想起了当年把书摊在膝盖上呛我的黄毛丫头。正是那个耳根有痣的黄毛丫头用刀子一样锋利的话语把我拉进了书本,从而造就了今天的我。我应该感谢她,只是不知道她如今去往何方,最后又嫁给了谁!
“嘟嘟嘟”,久等不见我们下来,侄子在水库底下狂摁喇叭。在他的班车上大叔大婶们都等得不耐烦了。车子在鸡肠似的盘山公路上绕,绕啊绕就把我们绕到了老家。下得车来,我的嘴巴张大了就再也合不上。我的脑海中那些掩映于桃花翠竹丛中的房子,如今倒的倒歪的歪漏的漏爬满青藤的爬满青藤。唉!我那美得不可描述的村庄呢?
夜半,更深人静,我无法入眠,我扳开妻压在我脖子上的纤纤素手披衣起床,来到庭院。庭院中月色皎洁,轻风和吹。侄子也没睡,坐在桂花树下抽烟,烟雾沾着露水袅袅上升。
“怎么不睡?”
“心烦。”
“烦什么呢!”
“过几天就要把开了多年的车子卖了,舍不得,可不卖一个村子就几个老人外加两三个小孩,养不活这车。”
我无语,侄子也不再说什么,我们就静静地坐着。
唉!老街荒弃了,船消失了,等这些老人一一故去这些村子也必然消失,到那时,我们、我们的下一代还剩下什么?我为走不出曾经的岁月而难过。但很快便又释然。他们离开乡村扎根城市,由一个十足的山区土著打拼成一个货真价实的市民,谁能说出他们的衣兜里揣了多少幸福?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