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秭归记
2019-09-10王文鹏
王文鹏 笔名枚河,90后,曾做过三年编剧,现为《大观》杂志编辑。
1
外公打来电话,说外婆快不行了。母亲带上我就走了。赶了一整夜的火车到宜昌市,脚跟未站稳又上了去往茅坪的大巴,然后再转去山里的车。车子往杨林去,到了界垭我母亲就对着司机大喊,师傅,界垭下车,界垭下车。一下车,漫天雪花就开始往脸上打,母亲指着一条上山的小路说,上去。
我们刚到外婆家时,外婆已经瘦得只剩一张皮了。两只深陷的眼睛圆碌碌的,似乎不能再闭上。她已经不能说话了,我张口叫她时,她似乎动了动,外公说,她听见了。她在试图动嘴,可是并没有声音传出来。她一定在叫我,像以往一样,对着西边的高坡喊:文鹏,回来吃饭。那个时候,母亲的眼泪只是不停地打转。外公就坐在外边,一边抽着自己的烟叶,一边嘟囔着久病床前无孝子。
雪下得很凶,眨眼间眼前就只剩下了白色。外公家后边是片竹林,在风里晃了晃,雪就大堆大堆地往下落,然后碎了一地。母亲和几个姨在照顾外婆,外公在和舅舅说话,天地间就我一个闲人,我想往深山处去,不敢;我想抓把雪扔向远处,外公看见又制止;甩了它,又脏又凉。不远处是公路,远处一辆车子驶来,车上放着一首歌:长亭外,古道边……
外婆临终前,我还在小叶山的四姨家里。我睡在姐姐的屋里,手机时而有信号,时而没有。我妈给我打了三个电话,很幸运,其中一次有信号。一句话,只有一句话。你姥姥要走了。我从被窝里起来,背了书包,然后去叫了四姨与姨夫。四姨就说了一句话,也是一句话。可怜的妈妈啊,你到底是要走了。
白天下了大雪,封山了。起伏的山路上除了雪什么也看不见。四姨与姨夫一直在讨论是否要开车过去,大姨夫这时候已经在路上了,他住在对面的大山背后,开一辆摩托很危险。然后他们询问我,我说走着过去吧。我们三人在夜里十点钟开始了漫长的步行。雪真的很白很亮,天空也干干净净,月亮在对面的山顶。四姨问我怕不怕,我说也没什么可怕的。上坡,下坡,雪路很滑。四姨、姨夫把我夹在中间,三人互相搀扶,一步步往叶山的家里走。走到家门口的小路时,可以看见外公家里灯火通明,可以听见我母亲的哭声,外公的呵斥声。母亲哭,外公说,不能哭。四姨的步伐变快了,不再那般谨慎,似乎忘了我们三人是一体的。那是一种召唤,在召唤她,是弥留之际的母亲在等待自己的女儿;是弥留之际的外婆,在召唤自己的外孙,这种莫名的召唤让我跟上了四姨的节奏,然后松开姨夫走了出去。
光与声变得无比的清晰,比远处大山更吸引人。没有叽叽喳喳的乱语,只有哭声,这种哭声里体现了一种安慰,更是一种不能再抑制的悲伤。
走进房间,舅舅正在给外婆松骨,母亲被外公带到一旁,还在没命地哭着。四姨的泪腺像是坏掉了,不停地流泪,然而又捂着嘴,一次次的呼吸被堵住。她突然又意识到什么,回头让姨夫回去拿鞋,她给外婆买了双鞋。我看见了外婆最后一面。她的双腿僵硬,眼睛艰难地闭着,嘴里的牙齿已经要突破嘴唇出去。我突然觉得恐惧从房间里往屋外涌,然后直接涌进我心里,使我忘了流泪,忘了动,甚至是忘了呼吸。这是一种纯粹的恐惧,我从未正视的恐惧。它来自死亡。
我被舅舅拉出去,带到他家楼上休息。这时大姨夫还在来的路上。我站在阁楼的窗户往外看,雪水与污泥混在一起组成了夜空,更远的地方只有黑暗,它们一并化作恐惧。我蜷缩在被窝里,被窝一直不暖,我感觉雪水融入了被子,然后渗入了我的身体。我不得不正视死亡。它可以来得很快,也可以很慢。在雪上那么一滑,滑入山谷,那就是死亡;在人世间等,那要等上几十年。似乎它比谁都可靠,说来,就一定会来。你不要害怕,会来的。
2
外公习惯抽烟叶,不习惯香烟。小时候,他带我去看过烟叶,在小叶山四姨家的上头。一个不小的凉亭里挂满了厚厚的烟叶,有一种说不出的醇香。外公從中选了一打,他剖开给我闻了闻,我记住了那个味道,于是我决定今生不碰香烟。烟叶燃烧后带来的气味,让我无法忍受。它比香烟燃烧后更加呛,更加浓烈,时时刻刻透露出一股死气。一张死去的叶子,没了生气,剩下的只能是死。
山里很多人都抽烟叶,自己剪成丝,放进长长的烟袋里,点燃,然后深深嘬一口。显然,我对烟袋的兴趣更浓。四姨夫家里有一只一米多长的烟袋,黄铜做的头,有十几公分,中间是木杆,大概有七八十公分,末端是一个石头的滤嘴,上面有一个精巧的小孔。姨夫说过,那是他父亲年轻时的烟袋。到现在抽不动了。人从生到死,就是一杆长烟袋。前二十年在努力蓄满烟袋里的烟丝,再用十年找到一块好铜打成烟头,再用十年找到上好的木头做烟杆,再用十年寻一块好石头做滤嘴。抽上一年,然后发现,自己老了,抽不动了,就将它挂在墙上,标榜着自己曾经的丰功伟绩。其实不过就是一杆烟的时间。从生到死,就这么一袋烟的工夫。
我去公路上接小姨的时候,在路边的陈先生家坐了一会儿。我与姐姐围坐在火塘旁边,身上的寒气渐渐被驱散,这时陈先生拿出了一盒玉溪香烟,抖出一根,对着我说,来一颗?我摆摆手,先说了声谢谢,又解释说,不抽烟,不抽烟。陈先生自己拿起一支,正要点燃。又从嘴边拿下,说,不抽烟好,不抽烟好。回到路边,冷风从对面的大山方向吹过来,刚刚积攒的热气又消散,我乱跺着脚,一辆车飞驰而过,一个烟头飞出。我跑上去,把它最后一丝明火踩灭,又看看路旁禁止明火的牌子。陈先生辈分低一点,虽然已经年过六十,还要叫我这个毛头小伙子表叔,我上去之前,他对我母亲说,下次你带小叔来,一定再来看看我,说不定我就不在了,母亲面露愠色说,呸呸呸!结果,正月没过完,陈先生就真的走了,或许他可能已经忘了有我这个表叔,我也不能去看他了。
舅舅和外公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外公一边说话,一边剪烟丝,然后卷起来。他也不用烟袋了,直接卷了就点燃。这让我想到多年前的廉价烟——大工字。那是一种有着雪茄外形的香烟,直接由劣等烟叶卷成的,松松垮垮的,一捏就会瘪。一块钱一包,一包十根。因为便宜,抽的人很多,两根指头夹着,有一种内在的豪气。可是因为它的价格,豪气又都散去,剩下的都是辛酸。抽这种烟,很快就会黄牙,再也洗不掉。现在它早已经销声匿迹,可是它留下的烙印,却还残存。正如要一个人死很容易,真的灰飞烟灭却很难。磨灭了生的印迹,磨不灭死的印迹。
舅舅拿出的烟是名贵的香烟,是从山那边买回来的。抽出一支给外公,外公也不接,指指手中的卷烟。抽了一辈子了,习惯不了纸卷烟,最重要的是不习惯滤嘴。舅舅也试过卷烟,很呛,呛到咳嗽。他说,他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坚持抽烟,但也不明白,不抽烟干什么?人用一段时间养成了一个习惯,就得好好受着,突然没了,就是空虚,然后总得用什么填满。我坐在不远处看书,是马尔克斯的小说,读了很久没有读完,也正是这种断断续续让我很难继续。讨论生活,是为了生计,讨论书本是为了活计。外公说,他曾经戒过烟,最后失败了。
3
我大姨夫家门口有一株两百多年的楠树,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有人就出价五千多块,那时候的五千块可不是小数字,他没卖。现在卖不了了,政府保护了起来,上了牌子,姨夫成了监护人。楠木上长了棵棕树,只有一小节,门柱一般粗,两三片叶子,看起来也有几年了。两株树生活在一起,竖在门口,盯上它们的人不少,上了铁丝网围了起来,安全了一点。周围也有些细嫩的小楠树。它活了两百多年了,成精还不够,可是时间也不短了。
我大姨夫家在山上,四周都是大山。山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剩下的尽是些老幼病残。我的两个姐姐也都出去了,一个嫁到了宜昌市里,一个远去浙江打工。家门口有一家小卖部,我曾经吃过它的亏,在门口转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有钱花不出去,这是最难过的事情。姐姐带我去山下玩过,她说去小学得走四十多分钟的山路,去初中得走两个小时。山上换了水泥路,有了车上来卖菜,菜很贵,但是买家还是很多。商家愿意,住家也愿意。只是害怕到某天,没有人买,也没有人卖了。
大姨夫爱喝酒,每顿都要喝一点。我和两个表哥一块去他家里,我们三个被当成了酒友。我不喝酒,他们两个就受了苦,顿顿喝得脑袋晕晕的。我有一次实在躲不过去,喝了一点,胃就有了反应,我的身体不适合喝酒,非常幸运,我也讨厌喝酒。在山里,喝点酒可以御寒。下午四五点钟,太阳已经被山挡住了,天变寒,晚饭来点酒还是可以的。可是喝酒喝死的,我也是见过的。最贴切的例子是我发小的父亲,正值壮年,被酒精要了命。喝酒要人命,这是我小时候得到的启示。我家后边有一个小酒坊,老板我很熟,小时候经常让我们几个去尝酒。起初是用筷子蘸着尝,后来就直接上了杯子。胃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坏的。蒸馏酒度数高,味道辛辣,所谓的醇香我并无法品味出来,很自然地讨厌喝酒。
在江边舅舅家里,舅舅用他的梅子酒招待我们,我依旧喝不了,还好是亲戚,没有勉强我。梅子酒后劲足,表哥一时贪杯,晚饭后不久,浑身开始不舒服。我站在江边吹风,寒风一阵一阵,像江上的浪花。寒冷使人清醒,而喝酒则相反。杜甫曾经写过《饮中八仙歌》写了八位饮者。那时的酒未经过蒸馏,度数不高,人们可以喝很多。人们认为喝酒是件豪气的事情,可以进入迷狂的创作境界。可是,真正的人生的终极在哪里?哪是一时的迷狂可以了解的。我站在江边看黑夜,而表哥却在我身边呕吐。舅舅出来询问,我摆摆手,说没事。下一天醒来,表哥的酒劲还没有过去,头疼延续了一夜。
江上的风很柔,没有江边那么烈。站在不大的游船船头,看着两岸的高山,以及云雾背后更高的山,我可以体会古人所谓的辽阔,心胸也豁然畅达,可是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外婆。她生在江边,长在江边,最后也埋在了江边。无数的山水将她围绕。而这崇山峻岭之中究竟有多少魂魄?这千百年来,又有多少生死?生命不过百年轮回,我望着江上的一瞬,世界上又有多少生死?酒难入口,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确实需要有物慰藉,表哥递上了一杯热茶。茶尖轻悬,茶水泛绿,像是江中的水。轻抿一口,先是苦涩,后是甘甜。我从小喜欢喝茶,喝的大多是九畹溪产的茶,从山腰喝到山顶,又从山顶喝到江边,从江边又喝到江上,从江上喝到平原……茶与酒,都是飲料。茶与酒又都是文化,都是生命和死亡。茶与酒从未改变,变的只是人。
4
外公堂前本来有三箱蜂子,过一阵子,他就会带着纱网,拿着冒烟的火把上去采蜂蜜。冬天没有蜜蜂,外公也老了,蜜蜂也老了,箱子就空了,被放在屋后的竹林里。大姨夫还在养蜂,到了春天,蜜蜂就会回来。漫山的野花是蜜的来源。可惜,外婆看不见了。
外婆换了新家,在家对面的斜坡上。旁边是一棵板栗树,地上落了一地刺球。挖坑时,工人们是不能说话的,天气寒冷,他们就在旁边点了火,挖出的土石被堆在一旁。无声的工作,因为规矩,更因为工钱。外公和舅舅都会看风水。这里面朝九畹溪,背朝日日生活的大山,是块风水宝地。封棺时,先是土,然后是石头,最后是一枝竹子,竹叶青翠。
外公家里梁上放着的棺材终于被放进了土里。刚刚下过雪,泥土湿润。公路上的车还不敢疾驰,规规矩矩地鸣喇叭,礼让,然后远走。我有两个小外甥,他们在不远处的院子里嬉戏,一个追着另一个哇哇大叫,抓到了,就反过来。十几年前,我如他们那般大小时,也是漫山遍野地跑,那时他们的妈妈(我的姐姐)带我逛着玩,挖地枇杷吃,摘野草莓吃,在小河沟里掀螃蟹。然后,外婆会朝着西边山坡喊,文鹏、文燕回家吃饭……我似乎跑到了自己的面前,看着现在忧郁的我,晃晃我的腿,然后说,一起去那边玩。
丧礼进行了三天,院子里从没有出现过这么多人。我也想不到,叶山会有这么多人。屠夫在院子里杀了一头猪,舅舅帮着处理。几个姨和舅妈在厨房忙活,我和几个姐姐在院中烤火,一根根木条被扔进火里,火星飞起,然后熄灭、降落成为一粒粒灰。姐姐们问我各种问题,问我这么些年过得怎么样?我说,还好。我又变得不善言辞,变成了一个别人眼中长不大的孩子。我可以回到最初的样子,可是时间回不去了,因为我确实不小了,因为我的亲人们,开始变老了。
雪又一次飞出来了,院子里就剩我和外公了。我的书,前天刚刚读完,也许是读得不认真,也许是翻译得不够好,我没有记住多少。奥雷里亚诺上校究竟有几个儿子?他什么时候死的?吉卜赛人去了哪里?我都没有记住。外公问我,读书干吗?读书是为了学习。那学习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进步。那为什么要进步呢?是为了生活?那为什么不直接学习生活呢?因为生活本来无迹可寻。像山上的竹子,像山上的松树,像山上的河流……
外公说不出很有文化的话,他说,山里的东西旧了,换新的就得需要钱,钱要靠努力去获取。可是,人不能丢了自尊。在钱面前得有自尊,就像在生活面前得有自尊。外婆静静躺在了山坡上,坟头连块墓碑都没有,除了我们,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这就是没有尊严。日后坟上长满了草,树叶落满坡,她就不见了。山上没人路过的地方,都是厚厚的树叶,在地上腐烂成一堆污泥,变成树的肥料,自给自足。这是一种不需要尊严的活法,或者这是一种维护尊严的方法。终究是没有人的参与。
我的外公在茅坪的光荣院里。他是退伍的老兵,据说上过朝鲜战场的。他在光荣院生活得很好,吃的也好,住的也好,可是没有人说话。我们找到光荣院时,他正好在大门口。他一眼认出了我,上前握住了我的手。他说,文鹏长得这么高了,长大了,在哪里上大学?我说洛阳,他说,洛阳好。洛阳是个好地方,他曾经还在洛一拖(洛阳第一拖拉机厂)待过,那时候还是个兵工厂。他一路拉着我,见了护士,就介绍,这是我外孙,我侄女的儿子,从河南开封来看我的,在洛阳读大学,是个人才。护士已经听得不耐烦了,他才进屋。一直在笑,牙齿掉了很多,就剩下四颗,不规则地分布在口腔里。他还是很开心,找零食给我吃,他说他还可以吃肉。他八十五岁了,走路生风。可是我们要走时,他坐在那里,没有起身。这时他不是那个老兵了,不是那个曾经拿着枪上战场、放下枪进工厂的战士了,他是一个孤独的老父亲、老伯伯、老外公,他一面在恨着自己的年老,一面在期待儿孙们的成长。
5
大姨夫带着我去了趟九畹溪。沿途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湍急的河水。冬天,河水不多,可以看见岩石上留下来的水线,要比现在高上一米。摩托车在山间来回穿梭。然后停在一块岩壁前。他指着岩壁说,看,那里有悬棺。我知道这里有悬棺,杨林的悬棺很有名。隔着河,只能看见对面山上一排排的沟壑。再看仔细些,就可以发现,那是一个个腐朽的棺木,大大小小的至少有几十副。姨夫说,他小时候就在这里,还来过许多专家。我查过,这些棺木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历史了。它们是巴人留下的。是为了尽孝,为了给后人祈福。这是规矩。外公做事最讲规矩,有时也不近人情。外婆去世时,他不让母亲哭,说哭会惊动鬼神。我的外公信鬼神,甚至他本人也担任过巫职。他漫长的岁月教给他最朴素的哲学——人有人路,鬼有鬼途。他是附近有名的老中医,可是他从未学过,他有名,就是因为他活得久。我又多看了一眼悬棺,或许我的外公也是巴人的后裔,继承了他们的精神与规矩。
礼起源于巫,这是无可争议的。外婆的葬礼让我又一次接触了楚地的风俗。大姨夫赶了半夜的雪,从杨林赶到了叶山,一路惊险。来了,却是放鞭炮,九响,整个山中都在回响。姐姐告诉我,这是喜丧。红白喜事,这句话很难理解,现在想来也对。人的生死从来都是没有尊严的事情,生来赤条条,哇哇大叫,临死还要忍受病痛的折磨。在病痛面前,我们那点仅剩的尊严也被消磨。死了,当然是喜事,再度获得尊严。赢得生前身后名,这是古往今来所有人的追求,就是为了活得有尊严,礼也是尊严。
我的外婆是个伟大的女人,她这一生有五个女儿一个儿子。生儿养女,等待他们结婚出嫁,平平凡凡地过完了一生,在她的最后时刻,她连蹬腿咽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还是闭上了眼,没有给儿女留下死不瞑目的罪名。外公现在住的房子是1970年建造的,岁月已经把它侵蚀得不成样子,可是它仍没有倒下。外婆没有熬过这个屋子,在屋子里终老。四十五年,一个人大半辈子。光阴最难琢磨,像是堂前的雪,昨日还是洁白无瑕,今天已经成了污泥。公路那边是大山,大山的那边还是大山,屋后的山后面是长江。这里的山山水水都没有变,变的只是来来往往的人。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与母亲又坐上杨林去往茅坪的车。外公来送,母亲口口声声说妈妈去了,我再也不回来了。车子刚动,她就泣不成声,半个身子伸出窗户,对着外公喊:
“爸爸,你保重身体啊,爸爸,再见啊!爸爸……”
车子绕过山,直面长江,来往的船只走走停停,不一会儿,天上又开始飘雪。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各自的各,头上是个反文,正过来,就是吝。我们都是各自为家的孩子,各自的时间久了,都成了悭吝人。
6
我在茅坪开往杨林的车上遇见了一个学姐。她今年研一,在武汉上学。她回家过年,身上大包小包的。她以为我也是回家的学子,其实也算是。她一路给我介绍秭归,说秭归的橙子很好吃,景色非常好。看得出来她有些疲惫,赶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又从宜昌赶到茅坪,马不停蹄又往家里赶,和我们一样。她对开封也很好奇,像其他外省人一样,只知道开封有个包青天。我给她介绍开封,她给我介绍风景。每到一处就都解释一番。在过了聚坊之后,我的目的地就快到了。山上也出现了橙子,在雨雪中,分外惹眼。一个个像眼睛看着我,我是来自外省的归人,是来自外省的游魂。
我从小就晕车,很奇怪,到了秭归就好了。坐了四个小时的车,到了外公家中依旧精神。吃饭睡觉然后面对人生的生死。湖北的冬天很温柔,下了雪也存不住。风不像开封那般烈,雪不像开封那般疾。第一天下了雪,第二天就变成水。滴答滴答的水滴,让我心烦。外公坐在房檐下抽烟,烟雾遇见水气就淡了些。大姨夫坐在桌上吃饭,酒杯还没有放下,他有正经事,不能多喝。舅舅已经回了家,吩咐我有事叫他。四姨告诉我,院子里的车是她的,一会儿带我回家。
路上的雪水化干净,露出今年刚修的水泥路。三米宽,足够一辆车行驶。车子在林间穿梭,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四姨夫背着我,我们一起在林间的小路上走。我动,太阳也动,我不动,对面的大山也不动。顺着小道上了院子,坐在火塘旁边,看着上面挂着今年刚刚宰杀完毕的猪,上面肉足够一家人吃上一年。姐姐还没有回来,她在深圳上班,再过些天她也会回来,坐在我现在的位置,看着上面的肉,过一个新年。
我在秭归待了十几天,还未及过年,母亲便要匆匆回家。匆匆是件不好的事,匆匆也是所有事情的态度。我已经习惯了匆匆地来,匆匆地去。习惯一个人的出现,然后匆匆地离开。我回想起外婆去世的那晚,我蜷缩在被窝里,被死亡击倒。生死成了一件大事,匆匆,真的是匆匆,眨眼间我也长大,所有的人都在朝着远处前进。再过些年,山里还会有年轻人吗?他们会放下自己的行囊,踏踏实实地在山中终老吗?谁会为我的外公买上一捆上好的烟叶?谁会为我步入老年的姨夫斟满酒杯?谁又会记起我可怜的外婆,替她把坟头打扫干净?
车子一路疾驰,驶过了茅坪,上了高速奔向宜昌。车子在宜昌出站口堵住了,我听见隔壁小车里传来歌声:
“长亭外,古道邊,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