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村轶事
2019-09-10罗箫
罗箫 本名罗俊士,1955年生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特区文学》《章回小说》《滇池》《小说林》《当代小说》《青春》《短篇小说》《延河》《文学港》等数十家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出版诗集两本。有小小说曾被《佛山文艺》《羊城晚报》《小小说月刊》《百花园》《金山》《辽宁日报》《天池》《微型小說月报》《青年作家》《今晚报》《四川文学》等多家报刊采用。
癔 症
李家弟兄七个,只有三处院落,这处老院有三间青瓦房,是上辈人留下的,另两处院落各有三间土屋。抗日战争胜利那年,眼瞅着老四老五老六都该成家了,李老栓才着了慌,居家老少齐动手,脱坯,垒墙,高粱秆蓬顶,上面压厚厚一层麦秸泥,在三个院落里各增盖一座土屋,那三个儿子也成家了。1947年,已经二十一岁的李七又成了难题,他和老爹住在李大和李六这院过道旁那间小黑屋里。媒人一拨一拨来了又走了,都说跟女方不好交代,连个像样的窝也没有,还想引进凤凰,这不是痴心妄想吗?李老栓只得再次发动全家男女齐动手,挨过道房又弄出两间土屋。
入秋,李七娶了媳妇。七媳妇叫郝凤珍,黛眉凤眼,柔柳细腰,话头那才叫棒,甜起来比蜜要甜过几分,尖起来比锥子要长过几寸,堪称七妯娌里的佼佼者。
郝凤珍不爱沾水,打从圆房那天起,李七就把洗衣服的活儿包揽了。
丈母娘说:“凤珍起小就好犯癔症,七你大她两岁,多担待些。”
郝凤珍还不爱做饭,小两口同样从地里回来,李七进家就忙做饭。郝凤珍却是趔卧在土炕上等饭熟,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小呼噜。
有回李七蒸的窝头有点夹生,郝凤珍埋怨不止,把李七嘟囔烦了:“我没材料,你有材料,下回你蒸呗!”
郝凤珍火了,一把掀翻笼屉,转身鲤鱼打挺撂土炕上,犯起了癔症。李七左哄右哄哄不转,只得把瓮底的白面拨拉出来,去摊小鏊子煎饼。郝凤珍闻到煎饼的香味,骨碌下床,狼吞虎咽起来。
渐渐地,李七心里有了底,敢情,郝凤珍的癔症病盖由生气拌嘴引起,哪件事不如意,哪句话不顶对,她的癔症病就上来啦,白眼珠儿一翻,胳膊腿儿一伸,哼哼唧唧,好戏就算正式开场了。其实用不着灌药扎针,顺遂她的心意解劝许愿就成,一睁眼又跟好人似的。
“哎!七,七哟!我刚才咋啦?”郝凤珍装糊涂道,“我的衣服咋皱巴巴的,是不是又犯癔症啦?哎呀喂!七,七哟!瞧我这病秧子身板,拖累得你都快瘦成黑毛猴了,真不如哪天犯癔症死了算了。要说吧,死也不是啥难事,闭住气不就一了百了了?你也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李七安慰她:“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不有我在哩吗?谁敢给你气受,看我不……不那啥。”
“那啥是啥意思?”
“那啥就是那……那啥呗。”
郝凤珍十月怀胎,就快分娩了,突然翻翻白眼,哼哼唧唧,又犯起了癔症:“七,七哟!我是你早死的娘啊!去把你爹你大哥大嫂六哥六嫂叫来,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一挨人到齐,郝凤珍塌蒙着眼,咬牙切齿数落开了:“七,七哟!你娘我谁也不惦记,就惦记你这个老小,你成家了,娘好高兴啊!可你媳妇快坐月子了,还住在这土打垒的潮湿屋子里,咳!咳!娘觉得,咳!咳咳咳!老大你……你你你忍心吗?还有七他爹,老栓你糊涂呀!咳咳咳咳!”
李大瞥一眼七媳妇,又瞥一眼闷头抽旱烟的老爹,暗想,从七媳妇嘴里蹦出的话太像娘的声音啦,尤其那咳嗽,难道,真是患哮喘病去世的娘的魂儿回来啦?
李大说:“娘你放宽心,我这就把上房腾出来给七弟两口子住。”
李大媳妇一向顺着丈夫,这会儿啥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仨妯娌三台戏,在一个不大的院落里频频上演闹剧,简直乱成酱缸了。李大趁着自个儿手里有些当长工挣到手的钱,正想找个借口在村边买片新宅基地呢,房子一换,理由就充足了。
当天夜里,李大两口子就搬进了过道房旁边那两间土屋,李七两口子搬进了上房。郝凤珍美滋滋的,笑成了一朵芍药花。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把郝凤珍快传成仙姑了。之后居然有人来找郝凤珍看病,居然,有些病真让她神神叨叨给念叨好了。心病还须心来医,郝凤珍不会把脉,单靠察言观色就把某些人的脉号准了。语言也是药,甚至比药还灵验,信则灵,不信呢,权当拉了一回家常。来者都是客,顾客就是上帝,把上帝糊弄妥了,还愁捞不到好处?就这样,郝凤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懒得出工了。有人不仅给她送零花钱,还送粮食,有钱花有粮食吃,还挣那劳什子工分干吗?
后来,合作社解散,成立生产队,大队召开群众会时,支书周学旺总爱贬斥坐家虎、吃饱蹲行为,郝凤珍耳眼里都有了膙子,听腻了,不把那些刺耳话当回事,回家照样神神叨叨给人治病,给自个儿捞进项,飘飘然悠悠然,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熊三江成为流沙村革委会一把手,郝凤珍成为教育改造对象,她再也不敢犯癔症了。
掌鞭人李七
李七有个绰号,“皮七”。他长得五大三粗,黑红脸膛,脾气倔,饭量大,说话高门大嗓,乍一看,你会疑为关羽转世。字典里对“皮”字是这样解释的:由于受审斥或责罚次数过多而感觉无所谓。按农村人理解,皮就是皮实,经冻经饿经摔打。一般来说,饭量与力气是成正比的,李七也然,既是吃将,也是干将。他拉车驾辕,拉耧捉耧把,谁家盖房打地基、扛石夯的准是他;遇有白事,扛棺材头的,李七不在,还真选不出第二个人来。渐渐地,李七在流沙村成了名人。
李七三十七岁那年,队长耿林杉欣赏他的蛮劲,让他当了掌鞭人。两年后,李七掌握了一手驯服调皮牲口的绝活儿,全村无人能比。一队有头蟒牛,就是公犍牛,见母牛就想上,也不管架没架辕,搭没搭套,梗着脖子愣往斜地里扑跳冲撞。李七三步并作两步,箭似的蹿过去,出手抓住笼头,没见咋使劲,犍牛的脖颈就被扭歪了。犍牛气呼呼的,瞪着鸽子蛋似的眼珠子,还在扭拽。李七将另一只手里的鞭杆一扬,叭!叭!叭!不多不少,三鞭子,要不是隔着皮毛,鞭梢落处,没准儿能叼出一块一块牛肉来。
李七颇具威慑力的三鞭子并不经常使用,也就是牲口们做精捣怪时偶尔使使,平常,人们远在一里之外就能听到,叭!叭!叭!鞭子的脆响。那多是空鞭,给牲口们提个醒,注意啦!老实干活儿,别磨磨蹭蹭!李七对牲口还是加倍爱护的,他腰带上时常拴着个月牙形虎口长的鱼刀,为的是皮绳鞍套断了坏了,随时随地整修,更为应急,给哪头突然倒地的牲口割惊风用。如此这般,李七对每头牲口的脾性几乎能知晓八九,甚至哪头牲口肚里有蛔虫,哪头雌性牲口大约哪几天生崽,乃至慵懶厌食灌啥药打啥针,都能琢磨出个一二三来。外队的牲口病了,饲养员只得牵了去公社兽医站就诊,一队一般不用牵牲口去兽医站。有回一头灰毛驴突然病恹恹的,别说搭套,就连迈出牲口棚那几步路都坠着屁股不走。李七绕着灰毛驴转两圈,嘭!嘭!嘭!拍几下灰毛驴圆鼓鼓的肚皮,说:“不碍事,吃棉籽饼多,撑住了。先别忙饮水,拉它多溜达溜达,傍黑就又精神了。”果不其然。原来,头天下午,饲养员和他老伴儿去南寨闺女家串亲,夜里没回来,让十五岁的儿子看牲口,附带拌了两遍草,不想儿子见料池里有棉籽饼,抱一大块,敲碎,喂了灰毛驴。也许他骑过灰毛驴几次,有点偏爱。灰毛驴逮住棉籽饼啃了个够。幸亏李七见多识广,救它一命。
另有外队的马驹子骡驹子,自由惯了,套上镯口就显出一百分的不耐烦,再往肩膀头绑羁绊,背上绑鞍桥,驮载拉车拉耧拉犁拉靶,还不得气疯呀!蹦高尥蹶子自是难免。但逢桀骜难驯的,就有人送给李七,不出三天,再烈的性子也绵软了,知道了既吃草料就得干活儿,既干活儿就得塌腰使劲,否则不是棒打就是鞭抽。单说那空肚皮,饿得腿脚打战,再不长记性还叫牲口吗?李七说:“这和改造人是一个理儿,人落生就知道摸奶穗,不就为吃嘴吗?牲口是铁,草料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连饿几顿试试,不把施舍草料的人哞哞喊爷才怪!喂它吃草料的便是爷老子,爷老子叫干啥,敢不干啥?”
这话竟然应验到了李七自个儿身上。
又遇青黄不接,他的裤腰带把肚皮快勒到脊椎骨上了,听说村里淘井,不由喜出望外,有白面葱花油饼吃了!一年里吃不到几顿细粮,白面葱花油饼自然就成了稀罕物。
村里只有一口吃水井,每年淘一次,不然会被烂泥淤住。淘井人员是从四个小队抽出的棒劳力,中午饭讲定每人发两张大饼。李七比别人特殊,发三张大饼,因为每次下井挖淤泥的活儿都由他包圆。
几十个棒劳力轮换着用老杆往外吊水,傍晌午才看到淤泥,这时,该李七光膀穿裤衩下井了,他的任务是把淤泥装桶,直到挖出砖砌的硬底。
都没料到,李七迟迟不脱衣服,靠井台边那棵空心柳树蹭起了肩膀头的痒痒。
老杆起起落落,继续吊水,不然会前功尽弃。
熊三江看出了端倪,走上前说:“李七,别磨蹭了好不好,觉得三张大饼不够吃的话,再加一张。”
李七说:“加两张!”
熊三江说:“中!”
李七麻利下了井。
五张大饼如数兑现。
熊三江一本正经道:“当场吃,中!拿走,不中!”说罢扭脸窃笑。
清水煮菜半年粮的日子,人的肠子都被饿细了,经得住山吃海吃吗?二队长吕麦成觉得不妥,悄声对熊三江说:“甭吃出好歹来。”
熊三江麻阴着脸,不说话。
那边李七使劲剜熊三江一眼,边狼吞虎咽边说笑话:“一顿吃饱,一天不饥,等于给家省了两顿,值!”
最后,他和那头灰毛驴一样,肚皮圆鼓鼓紧绷绷的,被郝凤珍牵着手,遛弯到半夜,总算没有死掉。
人与狗
那是1965年初冬,征兵时熊四河各项合格,接到入伍通知书的却不是他,而是蔫面团耿联元,他不就是和周家沾着点亲戚关系吗?为此,熊四河恨上了大队一把手周学旺。恨屋及乌,每每见到周家那条狼狗大黄,他就拿砖扔,导致大黄也恨上他了。
为防不测,熊四河总是绕道走,不敢从周学旺家门口经过。可人有两条腿,狗有四条腿,都会走路,都爱闲逛,自然免不了碰面。这不,熊四河去村南大堤上溜达,大黄也在溜达,跟他走个顶头,狭路相逢,大黄龇牙咧嘴,呜呜有声。熊四河掉头往回走,心内忐忑不已,不敢回头看,又忍不住扭头瞥一眼,见大黄竖着颈毛跟了过来,他弯腰拾东西扔了过去。大黄躲闪得急了些,收不住脚,从陡峭的堤坡滚了下去,大概是被土坎绊疼了,大黄咣咣哀叫两声,夹紧尾巴钻进了蓖麻地,再不露头。其实,熊四河拾到的只是一把空气,大黄是被他那貌似凶狠的肢体语言吓住了。
再碰见大黄时,熊四河没弯腰,而是把手伸进裤兜里,溜达几步,倏地又掏出手,顺势甩一下,一个鸡蛋大小的石头蛋飞出,正中大黄臀部。大黄赶紧逃跑,却跑不快,一条后腿耷拉着,像残兵败将。
大黄那条瘸腿复原后,也爱去饭市,因为周学旺爱去饭市。有人扔东西给大黄吃,大黄蹦个高,吞儿!一接一个准。熊四河挑衅似的,冷不丁朝大黄掷了块高粱面菜团,正中面门,大黄两耳直竖,汪!怒吼一声,冲了过来。熊四河躲避不及,跌个仰八叉,稀饭泼了一脸。幸亏饭市上人多势众,呵责加乱脚齐踢,大黄不得不一退再退,眼睛仍瞪得溜圆。直到饭市散场,那块菜团还待在那儿,大黄回家时路过这里,闻都不闻。
那段日子,熊四河举凡出门,裤兜里总要装几个石头蛋。可石头蛋太沉,把裤兜都坠破了。他改换在腰带之外,再系一根柴油机专用的废三角皮带,专门用于对付大黄。却还是失算了。是个月黑夜,熊四河串门回来,路过周家门口时,恍惚瞥见大黄卧在大门过道里。他停下来,从腰间解下三角皮带,走一步,抡两下,走两步,抡五六下,好给自个儿壮胆。呼!大黄从背后扑了上来,熊四河栽了个嘴啃泥。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疯抡皮带,却什么也打不着。好在胳膊腿没受伤,面部也完好无损。
大队仓房内有袋面粉,是公社派送给各村,要分发给五保户和人多劳少特困户的,让他们过年时能吃上饺子。次日早起,周学旺推着独轮车,与大队会计荣宝良一起,来仓房取面粉。荣宝良还带着盘秤,要依名单按斤两分发。见门开着,二人赶紧进屋,那袋面粉却不见了。大黄嗅罢,领着两个人,急火火进了熊家。搜出那袋面粉后,熊老太太刚说不知道谁弄回的,做工回来的熊四河就进门了,大黄一愣眼,朝他扑了过去。辛亏熊四河麻利,顺手抓个腰来高的柳编篓,扣住了自个儿。坦白从宽,熊四河只是交了一份检讨书,这事就大事化小,不了了之了。
孰料清明节那晚,大队办公室内丢了报夹、笔筒、算盘、台灯、会议记录本等。周学旺气得直跳脚骂娘。他让大黄在办公室内一通乱嗅,然后领着它在村里漫无目的转悠。从村东转到村西,大黄突然立定不走了,对着一眼枯井狂吠。盗窃者把东西扔井筒里,显然不是为己所用,应该是专为挑战大黄,泄私愤,图报复。谁会干这事呢?大家不言而喻,心知肚明。
一天清晨,熊四河在他家门外看到一条黑狗在撵鸡,是只大红公鸡,呱呱呱呱!扑扇着翅膀,跑得很快。那条黑狗撵得更快,眼看就要追上了。熊四河麻利从腰间抽出三角皮带,想撵上那条黑狗,抽它几皮带,给大红公鸡解围。汪!大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前,将黑狗扑倒在地。黑狗仰脸哀叫,像是在求情,狗尿叱了一地。见大红公鸡跑远了,大黄才撤到一旁,摇头摆尾,炫耀自个儿打了一场胜仗。大黄突然看到手掂三角皮带的熊四河,顿时又颈毛直竖,闷声冲了过来。熊四河箭离弦似的往家跑,灰溜溜的模样像极了小偷。还好,没尿裤子。他想啊想,想啊想,想不出妙招,除非,把大黄弄死。
机会说来就来了。就在这年九月初,“文化大革命”之熊熊烈火也灼燃到了流沙村。熊三江扯旗造反,成为“东风战斗队”头头。周学旺作为村里头号走资派,每天挨批斗。熊四河守在大院门口,就为阻挡大黄。不料大黄胆敢发疯般冲撞,手无寸铁的他只得闪避一旁。会场顿时乱了。大黄是听到周学旺的呜咽声闯进来救主的,可为时已晚,主人已瘫软在地,奄奄一息。熊三江果断地挥挥手,宣布散会,然后以住学习班为名,派人套牛车把周学旺搪塞到了公社。
大黄尾随那辆牛车,也进了公社大院。院子里全是些戴红袖章的人,个个立眉竖眼,咋咋呼呼,异常恐怖。周学旺拍大黄三下脑袋,意思是让它走开。大黄不知道,在它走后不到一刻钟,周学旺就咽气了,因为心肌严重衰竭而死。更不知道,熊四河带领几个愣头青,正守株待兔,等它回家呢。
大黄一路颠跑,吐着长长的血红舌头,肯定又渴又饿。进家见饭棚外红瓦盆里有刷锅水,一头扎进去,吞得上气不接下气。木棍雨点般落下。就见它嘴里咕嘟咕嘟直冒血泡,哀号声凄惨瘆人。耳旁风吹过去,耳旁风又吹回来。天黑了,星亮了,大黄怒目圆睁,在望空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