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疙瘩(外一篇)
2019-09-10穆召军
穆召军
老疙瘩出事了,他失手打死了二黑,是老家的弟弟打电话告诉我的。
老疙瘩是我的发小,之所以叫“老疙瘩”,是因为他妈在生了一堆女孩后,终于在四十二岁那年生了老疙瘩。他从出生开始就被父母和姐姐们宠着,自然是家里的宝,因此得名“老疙瘩”。
小时候,我俩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窝……几乎天天在一起。二黑比我俩大两岁,长得人高马大,仗着力气大,总欺负我和老疙瘩。老疙瘩长得瘦小,胆子也小,挨欺负了也只会哭。我却不甘心,可单打独斗也不是二黑的对手啊!于是,我让老疙瘩和我联手揍二黑,可老疙瘩支支吾吾地不表态,我也不能说什么。
放学路上,我故意找茬,三言两语就激怒了二黑,我们很快便扭打在一起,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死死抱住二黑,二黑则用力地掰着我的胳膊。眼看我就要坚持不住了,老疙瘩还是站在一边急得乱转圈,不敢上前帮我。胳膊的疼痛感让我不禁声嘶力竭地喊道:“老疙瘩,上啊!”老疙瘩看我吃了大亏,这才上前压住二黑的腿。就这样,我们合力制服了二黑,我骑在二黑的身上结结实实地揍了他一顿。打那以后,二黑只要看见我俩在一起,立马躲得远远的……
时光飞逝,我们渐渐长大,十八岁那年,我去了外地上大学,老疙瘩便留在村里当了农民。大四暑假,我回家正好赶上老疙瘩结婚,新娘子叫月芬,长得特别好看,我真是替他高兴。从购买新家具、布置婚房到贴喜字、备食材,我都跟着老疙瘩忙里忙外。“春哥,坐下歇会,抽支烟。”老疙瘩递上一支“中华”,自己也点燃一支,喜不自禁,看得出,他很幸福。
婚礼当天,人声鼎沸,锣鼓齐鸣,好不热闹。可当新郎新娘出来的时候,瞬间鸦雀无声,停了几秒又开始议论纷纷。我抬头看了一眼,不禁愣了一下,月芬跟老疙瘩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肤白貌美,身段婀娜,有一双如水的眼眸,而老疙瘩则是黑不溜秋的,因常年劳作背还有点弯,配上大红的衣服显得有些奇怪。人群中的议论无非就是说老疙瘩家就仗着有点钱才能娶到这么俊的姑娘之类的,都是一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
婚宴接近尾声的时候,二黑晃晃悠悠地走到我们这桌,喷着酒气说道,“老疙瘩,你小子艳福不浅啊!”说着,用色眯眯的眼神肆无忌惮地盯着月芬。老疙瘩皱皱眉,一言不发,从小到大,他都惧怕二黑,可这会儿绝对不能认怂啊!我一个劲儿地冲老疙瘩使眼色,可他仍然无动于衷。二黑见状更得意了,上手就要摸月芬的脸,我再也看不下去了,顺手抄起酒瓶,“住手!二黑,你要干什么?”也许是我的怒喝震慑住了二黑,也许是我手上的酒瓶子吓唬住了他,他瞥了我一眼,“原来是咱们村的大才子啊!”刚刚伸出的手悻悻地缩回了,一晃一晃地回到他那桌了。
…………
接到弟弟的电话,我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驱车赶往关押老疙瘩的看守所,一路上沉思良久。也许,是老疙瘩一直以来的软弱造就了今天的悲剧……
月芬是个好姑娘,婚后跟老疙瘩恩恩爱爱,辛苦地操持着家里的大小事儿,对于村上一些爱占嘴上便宜的后生们,也都一笑置之,保持着绝对的距离。一年后,女儿的出生给这个家又添姿加彩,老疙瘩小心翼翼地抱着女儿,乐得合不拢嘴,我至今都记得当时的场景。
看守所的大门由远及近,我馬不停蹄地办好探望手续,此刻正隔着铁窗看着老疙瘩。他在看见我的一瞬间,眼泪奔涌而出,还是那副窝囊懦弱的样子,我真的不敢想象是他打死了二黑。等老疙瘩的情绪平复了一些后,向我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老疙瘩家的经济状况每况愈下,早就不如前几年了。于是,他跟上了外出打工的潮流,想着多挣点钱。可就在他走后不久,一天晚上,垂涎月芬美色的二黑摸进了老疙瘩家,借着酒劲儿玷污了月芬。老疙瘩得知后,整个人都傻了,连夜买车票回家。路上,他路过一家水果摊,看见摊子上有一个水果刀正斜插在一瓣西瓜上,鬼使神差地,老疙瘩顺手拿走了那把水果刀揣在兜里。
回到村里,老疙瘩在一家麻将馆里找到了正在鏖战的二黑。起初,二黑心虚,不敢跟老疙瘩对视,可老疙瘩当着大家的面开始骂他,似乎将这辈子的难听话都骂了一遍。脾气火爆的二黑再也不能忍受了,大吼一声就把老疙瘩打倒在地。开始,老疙瘩还能还手,可渐渐地,就只有挨打的份了。当时,愤怒到极致的老疙瘩一把抽出水果刀,胡乱地捅向了二黑,恰好捅在了致命处……
看着憔悴、苍老的老疙瘩,我痛惜极了,“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不报警?”老疙瘩苦笑一声,“春哥,为了月芬的名声,我不敢报警啊!再说……我其实……没想捅他,拿把刀就是为了壮胆,可当时他打得我实在太疼了,我一时情急才……”说着又痛哭起来。
我望着老疙瘩,心里五味杂陈,他因过失杀人被判了五年,可人生又有几个五年可以虚度呢?如果老疙瘩当年能勇敢一次,在二黑面前不那么懦弱,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今天的悲剧了?
破碎
那天晚上,他在镇子上与朋友喝酒,时间比较晚,头又晕,于是,他打了一辆车。出租车行驶在颠簸的村路上,快到村口的时候,他清醒了一点。
车灯炽亮,照射在马路上,车子进了村子,静无声。忽然,一个人影从路北的一户人家晃了出来。从背影看他认识,是鲁大小,也知道他是从哪家的院子里出来的,不知怎的,无边的凄凉向心底袭来。
鲁大小长得人高马大,白白净净,却白瞎了这副皮囊。他好逸恶劳,每日里于狐朋狗友吃吃喝喝,地里的野草比庄稼还高,连孩子的奶粉钱都被他拿去喝酒了,孩子饿得撕心裂肺,媳妇抹了一把眼泪,领着孩子回娘家了,不到一个月,两人离了婚。从那以后,鲁大小整日里从街这头晃到街那头,闻到谁家屋里飘出鱼肉香,就不请自来。一开始人们心有怜意,留他吃喝。可他不自重,不喝个舌头大绝不下桌,人们开始烦他,一到饭点就关门,有些甚至上门栓。此外,鲁大小正值壮年,有生理需求,他就像只偷腥的猫,觊觎那些村里的年轻女人,搞得女人们见到他都躲得远远的。
他进屋,在土炕上默默地躺下,娘在西屋喊了一句,“咋才回来?”“嗯!”他应了一声,屋内就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没有一丝困意,目视着黑暗,心里五味杂陈,脑海里浮现出她的身影,都说女人像水一般柔情,可她的柔情都给了鲁大小。她忽视了他的心,感觉不到他的爱。
那个女人是他暗恋已久的对象,一直与他无话不谈。女人说话轻柔,笑声如玲,眼睛很大、很清澈,顾盼流连之间别有韵味。其实女人的姿色并不出众,可是总是让人感觉她与众不同,是她明媚的样子,还是善解人意……总之说不清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见她心就慌慌的,不敢与她目光对接,若是几天不见她,心里就空落落的。不少时候,他刻意从她家门前经过,女人见到他也格外热情,和他打招呼时,他面孔发热、心跳加速地答应着。他因此觉得自己和女人之间产生了一种默契,他就这样不可救药地爱上她了,他知道,女人一定也感受到了这份炽热的爱意。
女人就住在路北的那户人家里,他曾无数次路过那里,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可就在刚才,他亲眼看见鲁大小从那里出来,那个他一直瞧不起的小白脸,居然从那里出来!
痛,灼心般的痛刺着他的心,脸上有温热的液体留到嘴里,咸咸的。而他任由泪水流下……
他在浑浑噩噩中醒来,锤了一下头,厨房飘来饭菜的香气,娘喊他吃饭的声音不断传来。他冥思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给女人发了一条短信: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很快,手机“滴”的一声回复:你是谁,我怎么了?
他又回了一条: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
等待是漫长的,他盯着手机,忽然,手机的铃声响起,显示的号码是女人打来的,他有些激动地按下接听键,手机里传出女人悦耳的声音,“喂,你是谁?给我发信息什么意思?”
“是我。”他压低声音和怒气说。
过了许久,“是大哥呀,有什么事?”女人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你怎么能跟鲁大小好呢?”他质问,语气瞬间提高八度。
电话那头的女人似乎被激怒了,这种事被别人道破,当事人肯定要恼羞成怒,“我和谁好跟你有关系吗?”
悲哀与凄凉之感让他泪流满面,呜咽着说道,“我受不了,因为我爱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其实,女人不是对他没有好感,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诚实、老实,她也不是没考虑过,一切只能说是造化弄人吧。
过了一会儿,女人柔声说道,“你爱我,我谢谢你,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不要激动。”
“你不可以这样,你在我心里是圣洁的,不容许有半点污渍。”他对女人吼道。
女人有点被感动了,这样一个男人默默地爱着自己,不是为了欲望,而是为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完美形象,可是,谁又能理解慢慢长夜的孤寂?其实,她对自己和鲁大小的事也后悔莫及,只怪自己一时糊涂。听他再这么一说,她就觉得自己很“脏”,像是一块白布染上了一滴污渍。她懊悔交加,对电话那头说:“胆小鬼,神经病,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挂了电话,他饭也没吃,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怎么可以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他发动车子,疯了一样在街上横冲直撞,好在這会儿没有行人和车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咣!”车子撞上了路边的一棵树上,挡风玻璃撞碎了,好在危险之前他下意识地踩了一脚刹车,救了他的命。他只是被玻璃扎破了脸,血顺着脸颊一道道划过。这一撞让他的心情平复不少,他知道自己心中的感情好像彻彻底底冷掉了,他是该醒醒了!
(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