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
2019-09-10苏宁
苏宁 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钟山》《文学自由谈》等刊物。主要作品有《平民之城》《消失的村庄》《乡村孤儿院》及诗集《栖息地》等。曾获第十一届十月文学奖、黄河文学首届双年奖特等奖、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台湾第五十八届文艺奖章等。现居淮安。
1
来的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明天就正式开学了,我和妹妹的口袋里各有三块钱,爸爸早上起来才发的,秋季开学的学费,以为今天报到了就要交。
但是老师说,今天书没到,明天发书时再交。回到家,告诉了妈妈。妈妈没有收下来,让我们各自保管一夜,明天再交。
从这钱发下来,我和妹妹的手,就都放在口袋里的钱上,怕丢掉挨打。因为口袋里的钱,我们都没出去玩,就安安静静坐着。妹妹提议,放在书包里的一本书里夹上,我说,万一哥哥要看我们的书呢。哥哥喜欢看我和妹妹的书。
可能因为我家没有养狗的缘故,这三个人过了几家门,直接进了我家。说想喝水。他们一开口,爸爸就愣了,和妈妈的口音一样。
爸爸喊来妈妈,妈妈出来,也听出了来客口音,可妈妈是淡淡的。爸爸却热情:你们妈妈家里那边来的人呢。
我们是特别的一家,妈妈是城里的姑娘,下放到爸爸的村子,以为一生都不会回去了,就和爸爸结了婚。
2
爸爸二话不说,首先把我和妹妹的三块钱收走。他骑了他的黑杠自行车出去了。一会,他买回了小麦面,两公斤肉,准备包饺子,他要招待这三个人。
和好了面,剁好了肉,他让妈妈负责包,他自己又出去了一圈,带回了一瓶酒。
3
第二天忽然下了大雨,家里没有什么好吃的。出去的路也不好,可这三个人却没提出要走,昨晚,也并不是爸爸想留他们,是他们主动的,说天黑了,能否过一夜再走。
那时还没到吃晚饭时间,还有一班车进城的。我听到妈妈和爸爸小声说:他们能赶上车的。爸爸没说话,过了一会,才说:难得你家那面来个人。
他们随身带了一个包。上午虽然下着雨,可他们还是出去了,带着那个包,一人头上顶了一块塑料布,有两块也是我家的,有一块是淡粉色,妈妈特意从集上买给妹妹下雨天上学用的,我都没有。
他们挨家去卖他们包里的物品。据说都是从广州批发过来的衣服和电子表。
他们是走街卖东西的。我看好一件小格子裙子,才四块五角钱,但我知道爸爸不会买。而且,住在我家里,他怎么好意思问价格的事呢,我是下午跟着他們走时听到了他们向别人介绍。
我们看着他们冒雨进出,包裹渐渐薄下去。爸爸又出去了,他们看爸爸一出去,就开始悄悄数钱。
明天走吧。一个女的说。
还有六块电子表和两件衬衫。卖清了吧。
那今晚去哪?
还住这。另一个女的不容置疑地说。
这时她一转头,看到我和妹妹。
我和妹妹因为没交学费,书都没发到。妹妹上午早早就哭着回来了。
爸爸说:那就少念一学期吧。这学期我们不念了。
我们盼着爸爸会像去年下学期一样,开学了,也没学费,但爸爸说:爸爸借钱去。爸爸这次没说。
下午,门前走过上学的孩子。妹妹哭了起来。她哭的声音大,爸爸一掌打过来:憋回去。
因为下午不能上学了,我和妹妹就在家里。也跟着他们出去了一圈。
这三个人看到我和妹妹,忽然看到院子里黄瓜架上还有几条黄瓜,这是爸爸特意留的,让我们不可以摘。
他们中的一个,让我去摘一个给他们。
我很犹豫。但我不敢不去做听到了能做的事。
4
妹妹听到他们和我说话,又不哭了。高兴了起来,她转身就跑去摘了黄瓜过来。她用手捧着,递给了他们。他们也不洗,分成三段,一人一段吃了。
那个男人手里拿着黄瓜,看到院子里有一架芸豆,说真好啊。一个女人说,去摘一些芸豆吧,我们晚上吃芸豆。
5
以为天能很快晴起来。
可第三天早上起来,雨又下了,虽然有点大,但离这两公里外的班车站并没有班车停开的消息。我们这并不偏僻,离城中心只是四十公里距离,每天都有两三班车进城。
“昨天的班车也没停开。”
我听到爸爸和妈妈悄悄说了。
因为白天,那三个人,和爸爸妈妈说:下了雨,回城的班车要停了,我们回不去,在你这再住一天吧。
6
再住一天,吃什么呢?爸爸着急地问妈妈。妈妈第一天还是热情的。但过了一天,他们还不走,妈妈说:你去说,让他们走吧。
爸爸说:我怎么开口?还是留一天吧,可是用什么招待呢?
妈妈说:和我们吃一样。
爸爸说:那怎么行?
7
第一天晚上,妈妈拿出了家里的新被单,还有一张绿毯子。那是她结婚,她的同学还有她在部队的哥哥送的礼物,还一直没有用过。我们也没摸过。
它们被妈妈整齐地包在一张白色的包袱皮里。她还有一床蚕丝被胎,是她结婚时外公家里给的唯一物品。有一年,她整理柜子,看到被胎,她和姑姑说:想为爸爸、哥哥和我各做一件棉袄。可是,妈妈又说太可惜,丝棉穿上一冬,就会穿完了。
姑姑摸着它:那当被子盖更可惜了。
有一年舅舅从部队过来看她,舅舅带来了一大箱子小孩的物品,她之前和舅舅在信里写过,说我和妹妹还没穿过裙子,这里常下雨,路不好,也没有小孩穿的小雨靴——好在没钱,好在有钱也没地方去买孩子需要的这些。她这样写:商店里没有卖一直使我觉得这种安排不错。
哥哥一直想要一把玩具手枪,那时妈妈带我们回城里看到表哥们在玩的。
这一次舅舅把这些都带了来,六双小雨靴,哥哥的是黑色的,我和妹妹的是红色的,穿在脚上都正好。每人两双。
妈妈和舅舅说:怎么买穿正好的,明年他们的脚会长大。
舅舅说:小孩就要穿正好的鞋。
妈妈说:你太不会花钱了。
舅舅说:两双中有一双是大一号的。
妈妈这才笑了。看到妈妈笑,我们都很开心。那还是晴天,哥哥和我就穿着小靴子出去玩了,一点不觉得靴子是只有下雨天才可以穿的。
后来,整个秋天,村子里的人见到我们,都在问我们的靴子。说:啊,你们舅舅真好。
舅舅在我们小学毕业前,就来了那一次。那是外婆家唯一来过我家的人。其他的人四散各地,支边的支边,下放的下放。长大了,都散了。外公外婆也相继死掉,再没聚到过一起。
舅舅来时,没穿部队发的衣服,是他的便装,可一看,就是和我们所有人不一样的人。那么清洁,那么神采飞扬。晚上,爸爸铺被子,对妈妈说,把那个被胎拿出来吧。
妈妈说不用。舅舅也说不用。
可这张舅舅都没用过的床单、被胎,头一晚就被他们用了。不用也不可能,家里没有那么多被子。
我和妹妹还不怎么的,哥哥却生气,说:他们一压,那个被胎没法给爸爸做棉袄了。
难道他们今天还要睡一晚我们的新被吗?
而且他们睡的,是我们兄妹三个睡的小房间——是我们的小屋子。
他们一回来,就关门进到我们的屋子,像这个屋子已经是他们的。我们的小书包,妹妹的皮筋,哥哥的铁环,还有舅舅送哥哥的那只小手枪,都在里面。
他们只要不开门,不出来,我们都没法进去了。
天在下雨,舅舅买的小雨靴,也在那个房间里。我们只好一起站在外面的房檐下。
8
我和妹妹没有学上了。
妹妹早上看到其他小孩背着书包从门前过时又哭了。哥哥前面就是因为家里没钱,爸爸说先停一学期再上。哥哥停了一学期再上后,跟不上,只有降级。
哥哥虽然每门课都是第一名,可还是不念了。好多小孩都说哥哥是降级包。还编了儿歌嘲笑哥哥:降级包,大草包,啃辣椒,辣椒辣,死你爸。
有一次,哥哥的书包上还被人偷写上“降级包”三个字。
当然,也不是只因为这个就不念了。家里要有人干活,而且,爸爸负担不了仨小孩的学费和学习用品。七分钱、八分钱一本的田字格、小算本,他都不给我们买。哥哥有时觉得丢人。
而我和妹妹就想上学,不上学就哭闹。虽然我们是女孩子,但我和妹妹脸皮都比哥哥厚,降级也想去学校。
我还好点,不上了,就不上了。但我打定主意,再下一学期,如果爸爸有钱了,能给我交上学费了,我跟上原来的班我就念,跟不上,我也念。我是女生,我更不想降级。
这一年,是1982年。改革开放开始三年了,可我家还是没有钱。妈妈也没有回城,城里的亲戚也是各管各。因为妈妈是外地人,在本地我们是缺了一层亲戚的,爸爸的家人也早在几年前都去了城里定居。爸爸最小,他留了下来,因此,家里忙时根本没有帮手。
9
“我借到了十块钱。”爸爸回来了,他的衣服湿了半透。
“我去小卖部买点熟食吧,再买点白糖和肉,晚上就做糖饼吧,再烧一道汤。”
“你借了十块?是哪一家?”妈妈问。
“小声点。”爸爸向我们的小屋子看了看:“收稻子的表叔家,他说还不上可以冬天卖他稻子时,从稻子钱里扣。”
“那你怎不多借点?”妈妈急了,“再多借六块。”
“我怎么张嘴啊,以前都借过一次了。而且,他说他也只有这点现钱了。”
10
妈妈开始和面。爸爸买来的是白糖、面粉和一只酱猪肘,还有四瓶啤酒。他开始陪他们吃饭。
家里有外人吃饭时,我们小孩并不上桌子,一直是我家的规矩。
因为吃到糖饼,妹妹高兴极了。
糖饼我们不常做,一是此地不产小麦,面粉都是要花钱买。二是妈妈很忙,她没时间做。三是心情低落,时间放在食物上她觉得很浪费。
11
第三天早上,终于晴了。下午,住了两晚的他们终于张罗着说要走了。他们那一口袋货物已经空空。他们卖的电子表是五块钱一只,隔壁的紫紫、小民都买了一个。是数字的,不是带指针的,这使我们都好奇。
一只表是怎么知道时间在变动的?头一晚,好像他们还有一块表没卖出,那表有点什么问题的。那个男的一直在修。
一个女的说:就这一个了,不卖了,走吧。
另一个女的说:不要剩,带出来,就不带回去。下次到广州不上这个货了。
他们一直拿着那表。哥哥正在劈木材,一连下雨,家里快没烧火的了。他们一会看一眼哥哥。
妹妹说:他们是要送一只表给哥哥吧?
我急忙捂住妹妹的嘴,又把妹妹的头转过我这边——爸爸妈妈教过我们不要去看人家的东西,更不要说要了。
我是姐姐,我要更懂事。
我悄悄对妹妹说:别人的东西给也不要。
妹妹说:那不能让爸爸买一只给哥哥吗?哥哥一直想有一块手表。哥哥每天的表都是用笔画在手腕上的,哥哥要有只真正的表多好啊,就不用每天画了。
那只表后来卖没卖掉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们又出去了一次,我们这里的人都很挑,有缺陷的东西,估计再呆笨的人也不会要。
芸豆、黄豆、红豆,这些家里有的是,也不值钱,还有稻米,他们临走,爸爸给了他们每人一份。
他们都叫什么名字,以后就不走动了吗?连个地址也不说就走了。
他们不想走动吗?请你回家时顺便去他们那坐坐嘛。
他们一走,爸爸就对妈妈说。
妈妈呜呜地哭出声。她说再也不想理爸爸了。
12
后来,我们一家回了城里。城也不大,但这三个人,我们再没遇见过。我们也从没再谈论过这件事。
13
祖父去世后的第三年,我和妹妹回鄉下。一个邻居见到我们,说:你们家亲戚又来了。
哪个亲戚?
你妈妈娘家的,那年住你们家卖电子表和衬衫的。
他们又来卖衣服了。是俄罗斯的呢子大衣。
妹妹看了我一下,说:我们家从没有这个亲戚。
和妹妹回去的时候,居然就看到了那三个人中的一男一女。我们同坐一辆车回城。
他们和我们同排而坐。女的看了我,我也迎着她的眼睛看了,但她并没有认出我。我也不愿她认出。
她向我点头“嗨”了一声。然后从头至尾彼此再没有说话。
14
嗨,这三天,入不敷出呢。车才开,他们两个开始讲话。
另一个说:我们卖的衣服的利润还不够这几天吃饭、住宿的呢。
这村子我们以前来过,记得就住在东头那家呢。
就是这次住家的隔壁呢。
我一直后悔那年住别人家一分钱没付,走了连一块电子表都没舍得留下。
我好想回到那个年月去。
15
妹妹看了我一眼,我轻轻握了一下妹妹的手。
我所有的学校教育,停留在那个秋天的开学季。学校对有我们这种情况的孩子,统一做降级处理。哪怕我们自己在家把那些课文都背熟了,数学书里的题也全部会做。我终于像了哥哥,战不胜自己的害羞心理,何况我又大了一点,我显得比哥哥更加害羞。
妹妹休了半年学,又去了学校。她作为降级生,一直到高中,都是班里年龄最大的一个。这使她常沦为谈资。
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