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张惠言与钱伯炯、邓石如的交游论及其篆书

2019-09-10杨帆

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2019年6期

关键词：篆书

杨帆

摘要：张惠言（1761—1802）是清代乾嘉时期皖派著名学者，尤长《易》《礼》，亦通小学，兼善篆书。研究张氏篆书，莫能忽略的人物当数钱伯炯与邓石如，其与钱、邓之关系在师友之间。张氏研习碑额篆书及石鼓文，更与邓氏之启发分不开，可邓氏亦曾请益六书之学于张氏，这也是不容忽略的事实。张氏篆书初以二李之停匀为基，复融碑额篆书之用笔及石鼓文之体势，与完白篆书又当异趣，其风格之创新在斯。作为学者书家，张氏篆书的书史价值亦不应在同时代学者书家孙星衍、洪亮吉之下。

关键词：张惠言;篆书;钱伯炯;邓石如

中图分类号：J292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9）06-0088-08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19.06.013

Abstract：ZHANG Huiyan （1761--1802） is a remarkable scholar of Hui School during the reign of Emperor Qianlong and Emperor Jiaqing in Qing Dynasty who is also a master of the classics Yi and Li， proficient at Zhuanshu （seal calligraphy）. When studying ZHANG’s Zhuanshu， people we cannot ignore are QIAN Bojiong and DEGN Shiru who are ZHANG’s mentors and friends. ZHANG’s study of seal scripts and Shi-gu-wen （inscriptions on drum-shaped stone blocks） was encouraged by DENG who consulted ZHANG in his learning of Six Classics as well. The creativity of ZHANG’s Zhuanshu lies in the strokes borrowed from seal scripts and the features of Shi-gu-wen. The significance of ZHANG Huiyan’s Zhuanshu to the calligraphy history should not be less than that of his contemporaries SUN Xing-yan and HONG Liangji.

Key words：ZHANG Huiyan; Zhuanshu （seal calligraphy）; QIAN Bojiong; DEGN Shiru

张惠言，字皋文，江苏武进人。嘉庆四年（1799）进士，改庶吉士，充实录馆纂修官，改授翰林院编修。少好词赋，初拟司马相如、扬雄之文，后学韩愈、欧阳修，开创阳湖派，又为常州词派创始人。其学要归六经，而尤深于易、礼，通小学。篆书初学李斯、李阳冰，后学汉碑额及石鼓文。[1]初集卷四著有《周易虞氏义》《虞氏消息》《虞氏易礼》《虞氏易候》《虞氏易事》《虞氏易言》《周易郑氏义》《易议别录》《易图条辨》《仪礼图》《读仪礼记》《握奇经定本》《墨子经说解》《说文谐声谱》《七十家赋钞》《茗苛文集》《茗苛词》等。《清史稿》卷四八二[2]13241-13244、《清史列传》卷六十九[3]有传。

乾嘉间文人学士多为经史考证之学，皋文生当汉学盛世，以六经一以贯之，又通小学、词章。曾国藩梗概其学行文章云：“先生求阴阳消息于《易》虞氏;求前圣制作于《礼》郑氏;辨《说文》之谐声，剖析毫芒，固亦循汉学之轨辙，而虚衷研究，绝无陵驾先贤之意。萌于至隐，文词温润，亦无考证辩驳之风，盖取古人之长，而退然若无一长可恃。其蕴蓄者厚，遏而蔽之能焉，而不伐敛焉，而愈光殆天下之神勇，古之所谓大雅者與。”[4]盖皋文修学立行，敦礼自守，世人尤知重其《易》《礼》之学，其影响亦在斯也。居母孺人忧，丧祭法《仪礼》，为时所推，尝游京师，大名杭歙间，及官京师，弟子先后从受《易》《礼》者以十数。[5]乾嘉时期学者研经证史，皆以通六书识故训为学问之基，故《说文》之研究在此时尤盛，写篆书在学者群中亦成风气，为篆书史上少见之中兴。皋文便是乾嘉学者圈中精善篆书者之一，他的篆书，好友恽敬仅谓初学李阳冰后学石鼓文汉碑额云云，不复见其游学之行迹。皋文没后二十余年，包世臣以神、妙、能、逸、佳五品分九等品第国朝书家，列其篆书为能品下二十三人之一，其见重如此。皋文尝言：“文章，末也。为人非表里纯白，岂足为第一流哉？”[1]初集卷四写篆书对皋文而言，余事也，其论述篆书之只言片语见于文集者亦颇稀见，且篆书存世亦不多，故今世书法史学者亦不重皋文的篆书。本文则不以陋鄙，勾稽史料，参互以作品之厘析，就皋文篆学师从及风格论述之，以俾当世之治清代书学者参考焉。

一、与钱伯炯的交游

皋文之先世，自宋初由滁州迁武进，遂世为武进人。四岁而孤，母姜太孺人守志，家贫甚，年十四以童子教授里中，十七补县学附生，十九试高等补廪膳生，是少年皆居家授学而苦志专研。皋文请益篆书的第一个老师是同里钱伯炯，其《送钱鲁斯序》云：

鲁斯长余二十四岁，以尝从先君子受经，故余幼而兄事之。鲁斯以工作书、为诗名天下，交友徧海内。余年十六七时，方治科举业，间以其暇学鲁斯为书，书不工，又学鲁斯为诗，诗又不工，然鲁斯尝诲之。[4]二编卷下

由是，则皋文十六七岁居家时，以举业之暇，间为诗、为书，皆师之鲁斯，然未能工也。按钱伯炯（1738—1812），字鲁斯，自号仆射山人，江苏阳湖人，尚书微城子，少孤力学，工诗嗜酒，广交游，以国子监生终。《清史稿》本传云其书学颜平原、李北海，尝曰：“古人用兔毫，故书有中线，今用羊毫，其精者乃成双钩。吾耽此五十年，才十得三四。”论者谓自刘墉殁，正、行书以伯炯为第一。[2]13893-13894包世臣亦谓鲁斯正、行书名，自文清厭世，论者推为第一，[6]且弟其行书为佳品上。吴育亦云鲁斯书初学董文敏，后学颜鲁公，旁及徐季海、李北海诸大家。既沉浸数十年，复归之宋四家蔡、苏、米、黄，其为书如风雨骤至，飒然有声，纵横驰惊，顷刻数十纸。[7]由此，则传记所见鲁斯乃以沉浸唐宋诸家，数十年致力于此，遂以正、行书扬名天下，未及其涉篆书也。然皋文《与钱鲁斯书》云：

野余大兄足下，旷岁遐觌一拜。嘉命省书，忻然若觏容色。三年不见，东山所为长叹，万里一札，昔人比之漆胶，况孟公之尺牘，安石之简记，弆之以为荣哉！见所与崔君南书，自说欲以三年之力专学篆书，足下作书不懈及古，于是见矣。……己酉之春，见足下为王学愚所书《绎山碑》《石鼓文》，已叹为卓绝。今若以三年之力成之，廓清之功非足下而谁。[8]

按皋文与鲁斯于嘉庆五年（1800）夏曾相晤于杭州旅次，此札当作于嘉庆七年（1802）间。时鲁斯欲以三年之力专学篆书，则此前不会不写篆书的。又札中“己酉”乃乾隆五十四年（1789），即皋文自歙归里与鲁斯相晤的次年，是时鲁斯所书《峄山刻石》《石鼓文》，以皋文之眼目，已叹为精绝，且以廓清之功属鲁斯焉。由此，则鲁斯非仅以正、行书为擅长，篆书当是其所熟习之书体。若是，皋文十六七岁向鲁斯请益为书，绝非仅正、行书，篆书亦当是请教的对象了，自此后十余年间，从鲁斯学为古文辞赋，亦间以习篆请益之，期间又曾馆于歙州金榜府中，不曾间断习篆。

乾隆五十三年（1788），张氏自歙州归，又曾过鲁斯请益，已而之京赴礼部会试，继而任景山宫官学教习六年，复以姜太孺人忧归，游浙、歙之间，鲁斯亦客游湖南北不归，参差不得见十三年。直至嘉庆五年（1800）夏，张、钱复相晤于杭州旅次，此次相晤，鲁斯以论书喻诗古文辞，颇可透露鲁斯之书学，皋文《送钱鲁斯序》云：

今年夏，余自歙来杭州，留数月，一日方与客语，有覢然而来者，则鲁斯也。其言曰：“吾见子古文，与刘先生言合，今天下为文，莫子若者，子方役役于世，未能还乡里，吾幸多暇，念久不相见，故来与子论古文。”鲁斯遂言曰：“吾曩于古人之书，见其法而已。今吾见拓于石者，则如见其未刻时;见其书也，则如见其未书时。夫意在笔先者，非作意而临笔也。笔之所以入，墨之所以出，魏晋唐宋诸家之所以得失，熟之于中而会之于心。当其执笔也，繇乎其若存，攸攸乎若行，冥冥乎？成成乎？忽然遇之而不知其所以然。故曰：意意者非法也，而未始离乎法。其养之也有源，其出之也有物，故法有尽而意无穷。吾于为诗亦见其若是焉，岂惟诗与书，夫古文亦若是则已耳。”[4]二编卷下

鲁斯不远千里告皋文以诗古文辞之道，皆以作书之法喻之，若惟恐为文作书之道终废焉者，亦可叹也。其论书，则以意统法，尤当先得其法，何谓法？以学篆论之，秦汉篆迹多存之于石，若《泰山刻石》《琅琊台刻石》等原石存于当时者，皆片石残字，风雨侵蚀，字迹断烂，虽然字痕斑驳倍增金石味，然书法毕竟是书写的艺术，切不可描摹碑刻拓本上的非书写蚀痕，妄求金石气而丧失毛笔原本之书写。鲁斯所谓见拓本如见其未刻时，乃透过刀锋看笔锋，正是在不违背书写之本原下学习金石篆文，真高见也。既具关照古碑之法，复以意统领之，然绝非作意临笔，当融汇诸家，化之于笔墨，不期遇而遇之，为诗为文为书，皆一以贯之焉。可以推测，此次会晤所谈尚不止此，必更涉及篆书之道，鲁斯之论，乃诗古文辞以及作书之创作要领，若就书论书者则不可以道里计，其价值可谓甚大焉。

关于执笔，鲁斯此处只言“繇乎其若存，攸攸乎若行”，其既写唐宋诸家正、行书，亦习《石鼓文》、秦汉篆碑，固当一法而执之，不因书体之不同而有分别也。包世臣有志于书学，每至一地，必求时贤授以执笔、运笔等作书之法，辄丹朱条析以记之。鲁斯的执笔法，包氏云：

鲁斯执笔，则虚小指，以三指包管外，与大指相拒，侧锋入纸，助怒张之势。尝谓永叔使指运而腕不知之论，为指腕皆不动，以肘来去。又谓作书无以指钩距之理，痛斥古今相承拨镫七字之说，意以山人篆法当同，乃藉山人以信其旨。及见山人作书，皆悬腕双钩，管随指转，与鲁斯法大殊。[6]

由是，则鲁斯固以三指包管外与大指相拒作书，其法实与所谓单钩法无异，与拨镫之五指执笔大殊。元代印学家吾衍谓“作篆把笔，只须单钩，却伸中指在下夹衬，方圆平直，无有不可意矣。人多不得师传，只如常把笔，所以字多欹斜，画亦不能直，且字势不活也。”[9]明代书家丰坊则曰：“夫单钩，则颤掣攲邪，寒酸枯燥;真、行且不能，况于篆乎！子行墨迹与李少温、徐鼎丞、楚金、张谦中用笔一律，乃知传写之讹邪说惑世，因悉辨之。”[10]121所谓古今相承之拨镫七字法，原本唐陆希声之“拨镫法”，凡五字：擫、押、钩、格、抵，李后主锝之，复增导、送二字，为七字诀。章太炎辨单钩、双钩之优劣云：“单钩本作篆正则，而今人殊鲜为之。五指握笔，殊非古法，但观少温、鼎臣所书，恐亦只用双钩。双钩易见神韵，而或失弱;单钩易见腕力，而或失之火气。真书中欧、虞、褚、薛，盖亦只用双钩，平原乃单钩矣。明人唯香光从颜入手，故汲汲以单钩传授也。”[10]1578由此而知，鲁斯之正、行书取法董其昌、颜真卿，其执笔乃直承董、颜之单钩法。其作篆，亦承以吾衍所提倡的单钩把笔法，自与邓石如的悬腕双钩大异其趣。

鲁斯以诗文名天下，史传正、行书亦得有名，方之后世，其书迹流传甚稀，书名亦晦而不显也。然以上若干事，亦略可窥见鲁斯书学之恉趣、作篆之大要。皋文少年居家，以诗文、书法就教于鲁斯，虽状游之后二人离多聚少，然作为皋文写篆的初师，鲁斯对惠言之指授与影响当是不可略而不谈的。

二、与邓石如的交游

皋文写篆所遇的另一位老师是安徽怀宁人邓石如。邓石如（1743—1805），原名琰，安徽怀宁人，字石如，自号顽伯。嘉庆元年（1796），因避清仁宗颙琰的“讳”，废名以字行。又号完白山人、完白山民，亦常自署古浣、龙山樵长、凤水渔长、笈游道人、铁砚山房、古浣子、叔华等，其书被称为“四体书皆国朝第一”，尤长于篆、隶，清代碑学之开山鼻祖。

今考史料皋文与完白之初晤當在歙县金榜家中，时间是乾隆五十年（1785）。张、邓之初晤，向有各说。包世臣云：

山人游黄山至歙，鬻篆于贾肆。武进编修张惠言教授修撰金榜家。编修故深究秦篆，为修撰所器，编修见山人书于市，归语修撰曰：“今日得见上蔡真迹。”修撰惊问，语以故。遂冒雨偕诣山人于市侧荒寺。[6]

按邓敦宇《邓石如年谱》将此事系于乾隆五十年（1785），并谓皋文从邓石如受篆法一年，识完白即从此始，同谱乾隆四十七年（1782）条下又谓完白因程瑶田之介得识金榜[11]。若三年前金榜已识邓，何须皋文再次引介，则包世臣记载的张、邓之相识显然不足据矣。穆孝天、许佳琼《邓石如年谱》[12]87、周梦庄《邓石如年谱》[13]则将皋文识邓于市并从受篆法之事系于乾隆四十七年（1782）。孰是？邓石如《挽金榜联序》云：

忆自程茸翁徵君介而来见，蒙清赏以来，倏倐近二十年矣。一笈横肩，或岁而至，或间岁而一至。……闻先生以六月故，辛酉冬来扬，因作此联寄挽。[12]178

显然，完白识于金榜，绝非皋文所介，包世臣所述绝不可信。按“辛酉”为嘉庆六年（1801），以完白之“倏倐近二十年”语，各家年谱皆定邓识金榜在乾隆四十七年（1782），又受包世臣之误导，遂定皋文识邓在四十七年，并从受篆法一年。且完白识金榜，尚另有一说，邓氏同辈人王灼云：

邓石如原名某，后以字行，更字完白。……家贫，薄游宣歙淮扬间。甲辰、乙巳之交，予馆于歙，归安丁杰亦在歙，一日过予曰：“子之乡邓某者，听其郁郁居此乎？金修撰檠斋，名德重乡里，石如得一言以相引重，此游为不虚，明日，吾与子偕石如过往檠斋。”檠斋见石如书，果惊叹曰：“君李阳冰后一人也，宋元以下，四朝无此矣。”[12]215

按“甲辰、乙巳”为乾隆四十九（1784）、五十年（1785），金榜卒于嘉庆六年（1801），则时间相差为十六、七年，与邓石如“倏倐近二十年”亦相合，疑王灼说为妥当。王灼尝馆于歙，与金榜、程瑶田及张惠言诸人相友善。[2]13377。又吴育《邓完白传》云：

歙金榜方家居，生挾其书踵门上谒，不得见，卖书于市，翰林张先生时尚未第，馆于金所，出见生书善之，谓门者通焉。……其后，张先生赴礼部试，留都下，生亦来，将以书傭食。[12]217

皋文于乾隆五十一年（1786）本省乡试中试，明年，赴礼部会试，中中正榜，例充内阁中书。[1]初集卷四皋文《跋邓石如八分书后》有“乾隆五十年余遇之于歙县”[8]云云。由此，则皋文于乾隆五十年（1785）初识完白于金榜家中，并从受篆学一年，正与其后回里参加乡试及赴礼部试的时间皆相合，为无疑矣。

张、邓相识于金榜家后，包世臣谓皋文遂从山人受篆法一年。实际上二人乃相互请益也，皋文自谓：“余之知为篆书，由识石如，石如之书一以古作者为法，其辞闢俗陋廓如也。”[8]先是，皋文馆于歙，与金榜究心于篆籀，自完白到馆后，复与之讨论金石文字，作篆乃益以进。虽然此时的完白在篆书上仍以“二李”为主，所谓以古作者为法，个性风格尚不卓著。然完白曾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客江宁梅氏半年，除着意临摹《峄山碑》《泰山刻石》《城隍庙碑》《三坟记》等“二李”篆碑之外，还临摹《石鼓文》，亦临摹《汉开母石阙》《国山碑》及三代钟鼎、秦汉瓦当碑额，每种各百本。从篆书之取法看，可谓上逮先秦，下及汉魏，绝非时人之固守于“二李”。皋文所受完白之启发或即在此：作篆当以“二李”为基，得其作篆之本，继而上下追溯，不拘于陈法之中也。皋文对邓石如的篆书钦佩有嘉，鲁斯赠完白诗有“昔我平生友（原注指张皋文太史），颂君不去口”[12]242句，足见皋文对完白篆书之称誉。皋文又作《邓石如篆势》盛赞山人之篆书，今录其序可见一斑：

仓籀既悠，虫鸟茫晦。秦斯改文，小篆是纪。大书刻山，封石颂德。摛华绚艳，后艺是则。佐隶趋简，乃及分势。六书载淆，八体亦废。二汉绵延，厥绪弗恢。金刻石薶，莫究莫追。般般石鼓，发于陈仓。畴曰体讹，庶有宪章。在唐李监，载绍厥武。我闻其书，虫蚀鸟步。传刻世贸，厥真亦抎。婀姿嫷妍，纵伪斯仞。钟张之法，代传代工。曾是曩文，弗轨弗踪。猗欤邓生，好古能述。振兹坠风，洪此藻笔。俗学纷缊，辞之廓如。古人不见，谁毁谁誉。闻诸蔡邕，篆势有赋。旁涉伪作，缘丝凝露。用范用闲，竚思祥观。敷摧彬粲，永光藻翰。[4]初编

皋文受益于完白作篆之法，复以六书之学讨论之，是邓氏亦受益文字六书训诂于皋文也。吴育云：

邓生虽能书，然不识字，体多谬。张先生为讨论六书之旨，生大好之，为书益放，云行风止，初若不经意，脱手视皆殊绝。[12]217

乾隆四十五年（1780），完白客梅氏，曾半载手抄《说文解字》二十本，邓氏的手抄乃出于篆体不备，大概仅抄《说文》九千余正篆及一千余重文而已，对于文字六书训诂实未下多少功夫，是博知其体而不知文字之所用，故其书仍多讹，甚或向壁虚造亦数见。如包世臣与钱坫、钱鲁斯同游焦山见壁间邓氏约作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间的篆书《心经》，虽钱坫对其大加褒誉，以为非少温不能作，然文字多不合六书，以致复遭钱坫之批评。

皋文精于小学，辨《说文》之谐声，剖析毫芒，固亦循汉学之轨辙，著有《说文谐声谱》，恽敬评其云：

本朝言韵学者数十家，而顾氏炎武最著。其《古音表》析《唐韵》二百十部，而类从之为十部。字以从韵之部，谐声以定韵之字，而古音复明。……吾友莊述祖宝琛析为十九部，以小篆为之。宝琛未竟其业，属之张惠言皋文，复析以二十部。皋文写毕，复之宝琛，题曰《说文谐声谱》，以小篆皆用许氏原书，不增减也。[1]二集卷三

完白后来客毕沅武昌幕府，曾为其子书《说文字原》一编，凡一字之意，俱从《说文》，参以他书，旁释明晰，意义赅备，亦足见皋文在六书训诂方面对完白之影响。

乾隆五十五年（1790）秋，恭遇圣寿八旬大庆，户部尚书曹文敏携完白入都，时皋文在景山宫官学教习任，虽史料无二人都中行谊记载，然二人应当有会晤并讨论篆学、六书。包世臣谓时都中作篆分者，皆宗内阁学士翁方纲，阁学以山人不至其门，乃力诋山人，耳食者共和其说，山人顿踬出都。[6]对此，皋文亦有不同之记载，颇可见出他对完白都中活动之评介及当时京师篆书之风尚。皋文云：

自钱献之以妍俗鄙陋之书，自是所学，以为“斯冰之后，直至小生”，天下之事翕然宗之，二十年矣。今京师名士盛为篆学，大氐无虑奉为宪章，横街塞衢，牢不可破。当世能篆书者，有怀宁邓石如字顽伯，往年到都下，都下书人群斥之，鞅掌而去。惠言夙好于此，未能用力，偶以意作书，已为诸老先生所诃怪。石如为之甚工，其人拓落，又无他才，众人见其容貌，因而轻之，不足以振其所学。不有大君子奋起一世，兴张正术，六体之势，恐遂湮绝可不衰耶！[14]卷上

由此，则完白篆书在当时之影响，并非如包世臣所写的那样卓著，实乃海内知重者仅数人而已。即使歙人亦自重其乡之巴慰祖、胡长庚等书，不甚知完白也。完白京师之不遇，实则是打破古法之新面目篆书尚未能得到学者圈接受，亦或是缺乏考证学作支撑的职业书家尚未能见重于乾嘉之世。完白晚年嘆曰：“近闻张编修惠言，奉命篆镌御宝十余事，予若在京师，惠言必让我，今惠言独专其最美，焜耀千古，命也。”[12]216盖皋文之篆法，受教于完白者也，然皋文集诗古文辞、经、小学之长于一身，故完白云然。

三、篆书风格

皋文自谓向好为篆书，然未能用力，偶以意作书而已。写篆书对于皋文而言，余事也，然以其学力，亦足以跻身学者书家行列。乾嘉学者圈中精善篆书者，若孙星衍、洪亮吉、钱坫、段玉裁、桂馥、江声、钮树玉、严可均、顾广圻、朱筠等，皆一时俊彦，各有所学。然皋文得年仅四十二，不能多寿，作品传世不多，又不以写篆自重，论述篆书又绝少，其影响遂不能如孙、洪、钱等颇有声于书史焉。

皋文的篆书，王潜刚评钱坫篆书云：“钱十兰篆书自负直接少温，此文人狂言之习耳。但用力深刻，实可与邓石如并驾齐驱。他若孙渊如、洪稚存、张惠言皆精小学，工篆书，然不能如十兰与完白之博大精深也。”[10]1608又云：“张皋文习篆书极自负，见其书楹帖，与洪亮吉、孙星衍相等。”[10]1620孙、洪遂于经史與地之学，兼精小学并善篆书，虽不能如钱十兰篆书结字之变态欹斜，亦不能如邓完白篆书笔法之参以隶笔，打破纯中锋之“二李”陈法，然亦谨守秦篆正法，合六书轨辙，为乾嘉学者中精于篆书之代表。皋文的篆书颇见重于当时，其自负不为过也，今举一事可见一斑。

方皋文为庶吉士时，今皇帝加上列圣尊号。盛京太庙旧藏宝，例遣官磨治，篆所加尊号列入之。皋文以能篆书受廷，推言于当事者，宜自京师下所司，等上上玉刻成，遣使奉藏，其旧藏者不得磨治，当事者以为然，格于例，不果奏。又言于当事者，翰林院乃皇帝侍从，奉命篆列圣宝，宜奏请驰驿，不得由部给火牌。亦格于例，不果奏。[1]初集卷四

按皋文以嘉庆四年（1799）中进士，时大学士朱圭以其学行特奏改庶吉士，充实录馆纂修官。五月，洪亮吉奉旨教习己未科庶吉士，分课汤君金钊、张君惠言、贵君庆等十四人移寓西华门南池子关帝庙。[15]。皋文对洪氏“执弟子之礼甚恭”，亮吉则曰：“余不敢当也”[16]。是时洪氏已五十四岁，亦擅篆书的大学士翁方纲已六十七岁矣，篆皇帝列圣尊号这等严肃的庙堂之事，不请诸老而命三十九岁的惠言为之，此足证皋文的篆书颇见重于当朝也。

皋文的篆书究竟如何，历来评价不多，只言片语不足见其篆书之恉趣。为了对其篆书风格有深入之了解，姑先分析皋文对篆书之认识与主张。在与钱鲁斯的信中，皋文云：

夫篆径生隶，隶密生分，分饬生楷，源流体降，不紊由来，则笔法可知者，与分楷之法所以传者，由作者代工，而古刻多有，今篆文之存于金石者尠矣，讹赝者又甚焉。学者不见古人，各以意为点画。至如琅琊、绎山，形具焉耳;陈仓石鼓，世疑非真，然揆厥典型，此为最矣。若乃汉人之书碑碣额署，粲然犹存，大都奇姿纵宕，乌駴龙扰，其笔墨之所出入，意象之所来往，隅锷之所激厉，波澜之所动淡，盖亦足以寻其毛角，会其神恉者矣。唐李阳冰书自出新意，一为工整，昔人谓其笔法如虫蚀鸟步，今观所传《怡亭》石刻，奔放跳跃，其于古法轨辙犹存，余者率妸媚奷脆，盖是俗工摹刻，非其始然。而世之学者局于所见，苟遂固陋，谓传刻之形为真，訾汉人之书为诡异，谓篆法不得与分楷同，岂不谬哉！[14]卷上

此段论述，皋文已涉及书体演变、二李篆碑之优劣、秦汉篆书之比较等方面内容，现逐一分析之：第一，篆、隶、分、楷书体之源流升降，皆有来历，要以篆书为宗，体势虽变，而不变者笔法也，在皋文看来，篆书以后文字形体结构逐渐解散，虽变为隶、分、楷，然笔法仍可追溯至篆书，这是符合文字发展与书法发展规律的;第二，对于传世篆碑，皋文惟重原刻，以为传刻本皆失之真，价值不大。世传秦碑如《峄山刻石》《会稽刻石》皆为摹刻本，仅《琅琊台刻石》《泰山刻石》尚存残字若干。从文字学价值看，裘锡圭就曾指出《泰山刻石》摹刻之安国本绝不能相信，[17]传刻本在字形上有部分已经改动，不足为据;从书学价值看，传刻非原石，字迹点画形态亦经改动而无复原刻精神，翁方纲就曾以阮元拓得原刻《琅琊台刻石》十三行本与传刻本反复比较，得出精拓本与石鼓文线条皆偏粗的结论，[18]若此，则作小篆之法并非李阳冰、王澍之铁线为唯一准则矣，世传摹刻《峄山刻石》之铁线亦绝非原刻面貌;第三，秦碑传刻者既多，故皋文则以汉碑篆额多原石见存而引以为重。然乾嘉时期《说文》研究兴盛，学者作篆大都恪守六书，若江声竟以标准小篆体刻书以至书不甚行，世之学者多以汉篆字形讹变与分楷同，以为字法不合六书而漠视之，在皋文看来，这是苟遂固陋，是固守六书而不顺应文字发展，故大谬也。

复次，从皋文对传世篆碑之取舍窥见其篆书风格之取向。和邓完白一样，皋文的篆书初学二李，基本功仍在于斯，不过与完白略有不同罢了。完白学二李，功夫下在《峄山刻石》《泰山刻石》《城隍庙碑》《三坟记》上，皋文则尤重秦碑《琅琊台刻石》《峄山刻石》及李阳冰《怡亭铭》为多。乾嘉之世，秦碑原刻惟《泰山》二十九字及《琅琊台》十二行本而已，乾隆五十九年（1794），阮元任山东学政时曾多拓得《琅琊》原刻十三行，《峄山刻石》虽非原刻，在皋文看来已足当秦碑之典型。李阳冰篆碑之存世者，摹刻与伪托者极多，《怡亭铭》为阳冰篆碑原刻不可多得之品，皋文以为此碑奔放跳跃，古法犹存，当是临之不辍的。皋文尝曰：

少温言篆书，如铁石陷入屋壁。此最精晋书篆势，是晋人语，非汉中郎语也。[1]初集卷四

诸书皆引皋文此口语以论其篆书，由此可知其对阳冰篆书之膜拜与推崇。历来论者皆以皋文篆书初学李阳冰，实际上则是二李兼学的，当然，皋文早年涉足二李，自然也就决定了其后取法碑额与石鼓文之基调。皋文晚年虽能融汇碑额、石鼓，然亦偶作纯正二李式篆书，如作于嘉庆五年（1800）左右的《篆书八言联》，[19]内容为集峄山碑“诵古思今道在作者，登高念远时自乐之”，乃赠别同年陈寿祺者。此作字法一尊《峄山》，点画圆劲，古意毕臻，堪称皋文取法二李不可多得之代表作。

皋文也写《石鼓文》，以为秦篆典型之最也。不独皋文，乾嘉之世学者书家皆重石鼓，是有历史渊源的。《石鼓文》以历史價值、文字学价值、书学价值而颇受历代文士珍爱，或为诗，或考证，或辨以六书，或事临摹。石鼓之见重于乾嘉，以乾隆皇帝之摹石作序有极大之关系，乾隆时期书家于令淓记载道：

前代帝王多留心真行草书，而《石鼓文》则任其剥落，伏惟我皇上，神圣天纵，学贯古今，于万机之暇，探篆隶之源，特以《石鼓文》为可保重，既然始末，又补残缺，與古为新，光耀中外，以为万世法，信與禹碑并在参昂，揭日月于中天矣。[10]983

朱骏声说得更清楚。朱氏云：

国朝乾隆五十五年，御制重排《石鼓文》并序，凡三百十名，重文二十二。纯皇帝亲定首章末章，爰为新十鼓刻之，于旧鼓旧文并列国学，别置十鼓于热河夫子庙中。复有御题第十鼓臼口平面诗并跋，谓“韩歌为我量度掘臼科”之句。盖赋所见，覈实垂世，称盛事焉。[20]

先是，张燕昌于乾隆五十二年（1787）曾摹勒石鼓文天一阁拓本。上有所好，下必行焉，阮元以张燕昌钩本不精，于嘉庆二年（1797）夏以天一阁本重刻十鼓置杭州府学，十二年（1807）复刻十石置扬州府学，使诸生究心古籀者有所师法。在乾嘉学者看来，石鼓当是秦碑第一古物，亦当为书家第一法则，为篆之宗，故习之者众。王澍篆书以二李为宗，然亦以石鼓为篆书之圣，尝以二李之法临石鼓，细如铁线，未为得法。乾嘉习石鼓者，以方朔之见，当以邓完白、张皋文等为大宗，方氏《枕经堂题跋》云：

本朝工摹石鼓以完白山人为空前绝后，盖能得其朴老浑逸之妙。继此者张皋文兄弟、吴山子、陆祁孙诸君子亦称能手。[21]

完白篆书并不以临石鼓见重，然其所临较之王澍，则已大进一步，线条不若王氏之铁线状，结字亦宗之石鼓而有所本。皋文写石鼓，大概是受了完白之影响，故其所作石鼓亦本之完白，然邓、张二氏仍规模多创获少，用笔不能摆脱二李之束缚，较之晚清杨沂孙、吴昌硕的临创石鼓，尚属初级阶段。故皋文的石鼓只能算其篆书的一个品种，尚不能代表其篆书创造的风格。

受完白之影响，皋文也写汉碑篆额。碑额篆书之美，皋文以为大都“奇姿纵宕，乌駴龙扰，其笔墨之所出入，意象之所来往，隅锷之所激厉，波澜之所动淡，盖亦足以寻其毛角，会其神恉者矣”。汉碑额篆书，每以分法为篆，非小篆之正宗也。较之小篆，碑额篆书有两方面的不同，一是字法多因适应形制而装饰变化，加之汉世隶书盛行，受隶体之影响，碑额篆书在字形上已不能严格遵守六书，讹变者居多，故陈澧以为“《延光残碑》《张迁碑》《韩仁铭》额，即缪篆体”[22]371也。一是笔法上的以隶笔为之，多取方折之意，已非秦篆之纯用圆笔中锋，吾丘衍认为碑额之法当如作牌匾，吾氏云：

凡写牌匾，字画宜肥，体宜方圆。碑额同此，但以小篆为正，不可用杂体。[22]13

对汉碑额篆书的吸收，皋文亦如邓完白，主要取其笔法上的隶笔为之，这也是邓完白篆书获得巨大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从传世皋文篆书作品看，对于碑额篆书的字法讹变，皋文则不取。作为小学家的皋文，他自然知道当时学者作篆书皆重学问基础，即篆书用字要宗法《说文》或秦碑，以讹变篆体为之，恐遭齿冷。

皋文不是固守传统的书家，尝论摹印之道云：

是故摹印之事，与为文为书同得乎古人之所以同，然后能得乎古人之所以异。得其所以同异而合之于道，然后能出以己意，而不谬乎古人。[14]卷下虽是论印，亦可见出皋文在篆书创作上的观念。皋文初师二李，继而效完白之法而作石鼓、碑额，若其篆书风格步趋完白而不知变，则既无个人面貌可言，亦且不具书史之价值，这是不为皋文所取的。皋文的篆书最终没有淹没在完白笼罩之下，他的创造在于以二李为停匀之基，复融合碑额篆书的隶书用笔与石鼓文之结体，不作完白篆书之修长状，为完白所未有，则皋文之创新在此也。如作于嘉庆二年（1797）的《篆书八言联》（图1），丁履恒跋语云：

嘉庆二年正月二十九日，张惠言于半野草堂为邵闻篆。……因属履恒书款，并同人名，效古人题名之侧，他日悬之座隅，可当晤对。惜传云远在京师，不能同此良会尔。[23]

皋文此篆书联作于嘉庆二年（1797）正月，时三十七岁，居家，尚未中进士也，此作即能代表皋文篆书风格之创新。从字法看，文字皆宗之《说文》，按“敩”字为《说文》正篆，“学”乃“敩”之篆文[24]，皋文此处作“）”，是不肯用《说文》异体字的。从用笔看，则参以碑额篆书之隶书笔法，圆笔藏锋亦见方起之势，线条交接处圆中寓方，既不违小篆婉通之旨，亦具隶书方折之趣。尤具特点的，是字形偏方，与邓完白篆书之取修长截然异趣，这自然是融合《石鼓文》体势而变化的结果，若其中“行”“似”等字则更具石鼓之意味。线条圆劲，笔力中含，颇具积点成线之致，在皋文篆书中，固属精品也。

结语

史料皆言皋文从完白受篆法一年而篆书益工。实际上研究皋文习篆尚不能忽略的人物还有钱鲁斯，鲁斯亦曾授皋文以篆法当是事实。皋文与邓、钱若在师友之间，特别是完白，皋文知习碑额篆书及石鼓文，自是与完白之启发分不开，然完白亦曾请益六书于皋文，这也是不容忽视的事实。皋文篆书初师二李，以二李之停匀为基，复融以碑额之用笔及石鼓之体势，与完白篆书当异趣，其风格之创新在斯。作为学者书家，皋文篆书的书史价值亦不应在同时孙星衍、洪亮吉之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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