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泪
2019-09-10张宗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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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个内敛的人,平素极少外露感情。记忆中,家里家外,父亲多半只是一个忠厚的倾听者,吧嗒着那杆随身半生的旱烟管,入耳时呵呵一笑,不中听,就只耷着眼皮,让烟雾半遮住自个儿的表情。
而今细想,这多半与父亲的身世有关。
父亲弟兄六人,排行老五,出生于1925年。这一年,孙中山在北京逝世;云南发生7.1级大地震,死伤万余人;段祺瑞政府与法国签订协议,偿还“辛丑条约”赔款;上海发生震惊世界的“五卅”惨案;中华国民政府在广州成立;毛泽东发表了《中国社会的各阶级分析》……这一年的腊月二十,父亲哇一声啼哭着闯入了人间。
父亲一出生就跌进了磨难中。
此时,古邠州白骥塬旧堡子张家已经败落———曾祖母和她的小儿子即我们的二爷爷,吸鸦片花光了一大柜银元,开始卖地了。父亲出生时,我们的奶奶已经有了四个儿子,最大的都已13,最小的也快5岁。父亲生不逢时,一落地便遭到了遗弃:奶奶嫌孩子多负担重,将他扔到了窑后的柴草堆。
正滴水成冰季节,父亲在柴草堆里猫一样哭了整整三天。
我常想:母子连心,奶奶听了整整三天的啼哭声,该有多么断肠,多么揪心!她陪那些哭声流了多少眼泪?得下多大狠心?父亲说,直到第四天,前来看望月子的二奶奶才救了他一命。二奶奶抱起浑身已经青紫的父亲大骂:“一条命呢,敢这么遭罪?”奶奶这才放声哭,将父亲搂进怀里,贴身子暖。父亲命可真大!父亲命是捡回来了,却从此身体羸弱,一生都嶙嶙峋峋,爷爷每一提及便泪流不止。
爷爷3岁失怙,时在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是年5月,八国联军2000多人自天津向北京进犯;入夏陕西大旱成灾,饥民超过200万人,饿殍遍野;7月,清廷谕令护理陕西巡抚端方为慈禧太后在西安准备行宫,不到两个月便耗银29万两;此秋陕西旱灾加重,秋田大半无收,粮价昂贵异常,贫民流离转徙……
为避匪患,经县试、府试、院试,已中秀才成为廪生的曾祖张自超(字慕贤),被我们的曾曾祖张克功(又名遵圣,字希轩)护送进南山避匪,未期染疾不治而亡,殁年21岁。爷的祖父张克功曾被朝廷例授孝友义士,给爷命名张廷铭,是要爷铭记廷恩,进取功名的,可他只供了爷两年私塾便撒手归西。爷连他爸的模样都没记住,却把他爸的荣耀铭刻心,他13岁成婚,15岁得子,分别给他的孩子我们的父辈们起名书勤、会勤、忠勤、庚勤,不等他们长大,就吆牲口一样赶去地里没黑没明劳作。爷想守住家业,好供后辈谋取功名!可23岁便守了寡的曾祖母早被鸦片迷了心性,哪里听得进去哭劝?爷牙一咬,率领他的一群孩子在沟圈挖了一处地窑庄子,分家另过。这一年是1929年,这一年父亲张学勤刚满4岁。
爷爷把四伯庚勤送进了学堂,指望他读圣贤书,走功名路;四伯争气,书读得呱呱叫,让爷在先生跟前很有面子。父亲六七岁便成了劳力,吆一圈羊早出晚归放牧。那时候山中狼多,父亲说多亏了家里那两条狼狗,他才没折过一只羊。我则想:爷爷都不怕狼叼走父亲?父亲一笑说:“几百亩地要耕种哩,你爷大半辈子没睡过天明觉!”父亲还说,他长到学龄后,把四伯的书夹子抱到怀里在爷面前晃来晃去,眼巴巴瞅爷;爷头也不抬,闷声问:“猪五羊六人十,今年能下几胎羔?”父亲便知他进不去学堂了,抹着泪答:“至少二十一羔!”从此只一眼一眼艳羡地看四伯上学下学,一天也没进过学堂。
爷率领一家人养骡养马养牛养驴养猪养羊,上市交易;籴菜籽榨成油,挑去县城叫卖;炸麻花油饼油糕,赶集摆摊;做豆腐甑糕,走村串巷。大伯书勤和二伯会勤人未成年便胼手胝足,其罗圈腿和罗锅腰就是挑着担子粜粮卖油落下的残疾。三伯忠勤仗着他人高马大力气壮,干起活来最不惜命,贩马途中马惊了,他为追马累吐了血,硬生生没折一匹马,可自己不到26岁就死了。三伯去世的那一年,还去世了一个人,叫张思德,毛泽东专门为他写过一篇文章,叫《为人民服务》。许多年后,当我滚瓜烂熟背诵这篇文章时,莫明其妙地想:张思德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重于泰山;而我的三伯则为了自己发家致富而死,那他的死就算轻如鸿毛了!———岂至轻如鸿毛那么简单,当我因为成分戴不上红领巾、当不了红小兵、做不上红卫兵时,我曾经是那么地憎恨三伯他們的勤劳!
三伯夭亡那年,父亲19岁,他为他的三哥到底流了多少眼泪,我不得而知。
父亲后面,家道日昌,奶奶又生了姑姑和小叔。小叔比父亲小整12岁,比大伯小25岁,比大伯的长子才大了3岁,一家人都把他当孩子宠。到邠县解放,爷带领他的儿子儿媳,几乎一点一点赎回了被曾祖母和二爷爷吸鸦片当光的全部土地,拥有耕地360多亩,大牲口20多头,马车牛车5辆,瓦房3间,土窑20多孔,生计步入富足。爷六个儿子剩了五个,三个壮劳力,两个读书人,其时四伯已穿上制服吃上了官饭,在国民政府的县参议院里做了参议,是爷的主心骨,小叔也已读到高中,说话做事有板有眼。爷虽然折了老三儿子,可总算熬到了耕读有成,是受人敬重的乡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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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28岁那年,朝鲜战争打到了第三个年头,家乡征兵,其时大伯主理家政,二伯旧社会曾被抽丁,三伯早夭,四伯在外公干,而六叔尚在读书,眼见派兵的人进了梢门楼子,父亲转脸对满面愁云的爷爷说:“应了,我去。”爷看一眼瘦骨嶙峋的老五,埋头两行眼泪。这样,父亲便着一袭军装告别了家园。父亲说,他们正往鸭绿江进发,战事结束,部队便掉头西行,改编为建三师,进驻西安南郊承建西安师范学院(陕西师范大学的前身)。三年后,父亲随军整编转业,入兰州成为一名建筑工人。
此间短短几年,却发生了许多家道变故。一是土地归公,全家成了社员;二是他37岁的四哥在整风运动中自绝于西安刘家寨荒野;三是他最为疼爱的六弟在单位难经争斗,精神失常,颠沛人世;四是奶奶于三年自然灾害之初,心力交瘁,贫病相加,含悲归西;五是连年饥荒,我的一个哥哥两岁夭折……这些变故,在体弱多病的父亲心里会刻下怎样的刀痕?他在接二连三的致命打击中到底流了多少眼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父亲带着一家人由兰州决然返回了故乡。
返乡后的父亲剃去一头乌发,换身粗布衣衫,一头扎进家乡的黄土地,精打细算地撑持日月。弟兄六人只剩下了三个,父亲每天晚上都陪着爷爷,他想多尽尽孝啊!哪料次年,爷爷也撒手西去,享年66岁。爷爷白发人连送两个黑头儿,又眼睁睁见他最小的儿子常年疯癫在外,自是生不如死,终于1963年春二月桃花吐蕾时咽下了他最后一口气。母亲说:“你爷一辈子都在创家业,光想出人头地,到了连一天饱肚子都没赚到!”爷爷是死在父亲怀里的,是父亲合上了爷爷大睁着不肯闭上的双眼。母亲说差不多有三年,父亲的眼泪就没有断过。
父亲的眼泪怎么会断呢?爷一死,主心骨没了,生活困难,家计维艰,父亲眼睁睁看着四娘带着三个孩子离开了张家,接着六娘也带着两个孩子改嫁去了外村。哥死弟疯,侄子离散,亲情在困苦里斑驳得一地苍凉,父亲一夜一夜大睁着两眼唉声叹气,从此落了个烧心病,常常会跪在炕头蜷成一团,脸黄如蜡。不期我已经9岁的姐姐彩玲,也在这个时候夭亡了。
那一年我两岁。
那一年是1964年。
那一年发生了许多大事件:法国和中国建立了外交关系,大型音乐舞蹈史诗剧《东方红》在人民大会堂公演,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引爆成功,毛泽东举行了71岁生日宴会,国务院批准将邠县改为彬县……
父亲把9岁的彩玲埋到了哪里?他至死都不告诉我们,人要问,他只会摇着头流泪,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应该说,父亲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没上过一天学,却能通读《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他竟然通过自学识得了那多么字!父亲当然也算得一个称职的庄稼汉,社队劳动,他从不躲奸溜滑,派什么干什么,苦重脏累,从不计较;工余,就耨弄仅有的几分自留地。春二三月,放工之后他便深入山沟的阳坡去剜野菜;夏忙之前,他会扛把镰刀步行几百里去当麦客;秋冬季节,工余,别人都靠在墙角晒太阳扯闲谈,他却一头扎到田野里东刨西挖、爬高下低清遗,几颗洋芋蛋,半笼白菜根,七八个烂柿子,三五个生地瓜,全都是撑肚子的垫巴啊!那些年月,家里沒再断炊,我们并未沿门乞讨,一半靠了父亲的勤劳,一半归功于母亲的节俭。
然而即便汗水黑流,日子仍然捉襟见肘,因为五口之家只父亲一个劳力。我同两个妹妹尚小,而母亲,则常年多病。家中稍有进账,就吃药,就打针;进账用完后,就四处告贷;告贷无门的日子,就拖磨着苦捱。
其实,节俭有名的母亲,手头原本有点体己的。多半是长我十六岁的姐姐出嫁时的聘金,大约百十来个银元;少半是母亲的陪嫁,耳环啦、戒指啦、手镯啦、簪子啦、项圈啦、哗啦哗啦的,全是银货。这些,母亲捂得紧紧的,从不打动;父亲再苦再难,也不指着。
爷爷去世后的第五个年头,大伯撒手人寰。大伯一生忍辱负重,为家业流干了汗水。他辞世时才五十七岁,尚值英年,却显得那样苍老,定格在我有限记忆中的,只是一个干瘦干瘦的小老头,弓着腰,一边干咳着,一边痛苦地用手捂着腹部。大伯去后没过两年,二伯又死在了医院里,也是五十七岁,时在1970年正月。这一年的1月30日,我国研制的中远程火箭飞行试验首获成功,标志着我国具备了中低轨人造卫星的发射能力;4月24日,东方红一号发射了中国首枚人造卫星;10月14日,中国在罗布泊进行核子试验。新中国一连串巨大的成就,令西方社会瞠目结舌!
二伯生性倔强,浑身蛮力,一人做两人的活,一人吃两人的饭,日子紧巴,子女又多,后半生竟一顿饱饭也没吃过。母亲说,二伯那天耕作回家,见饭少人多,就囫囵了几口把盘子推给妻儿,自个儿去饱餐了一顿柿子皮。见天,二伯就腹痛难忍,各种土法用遍都不见消停,一把板车送进县城医院,确诊为肠梗阻,上了手术台就再没下来。那是二伯一生中唯一一次进医院。
大伯、二伯的丧事上,父亲到底流过多少眼泪,我那时尚小,竟无丁点印象。我唯一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二伯病中多次深陷似醒非醒的魇梦,挥着一条粗粗的棍子边吼边舞,好像身边有无数魔障。
大伯二伯辞世后,家里能够主事的就只有父亲了。眼见大伯的小儿子到了婚娶年龄,父亲踌躇再三,终于瞄上母亲捂得紧紧的那点儿体己,不顾母亲的饮泣,哐琅哐琅数出七十多个银元,四处张罗着替大伯的次子说媒、相亲,磨破几双鞋底后,一头干瘦的毛驴驮回一个新媳妇。
那天,是打我记事起家族里最最喜庆的日子。此前的几日,父亲一直指望能将他疯疯颠颠漂泊山野的六弟接回,请来几位青壮乡邻,四处打听,多方寻找,却终于没能缚得住人高马大的六叔父。白天,父亲还能撑持着安排事情,招呼亲朋,接受道贺;待到夜色四合,父亲这才悄悄出门,去了趟大伯的坟地。那晚,父亲何时回家,我全然不知,此后也没有过问。那晚,父亲为何要去大伯的坟地,去之后做了些什么,那时的我,没想,也不懂得去想。
3
我12岁那年忽然患上严重的眼疾,双眸蒙上厚厚一层白膜,几近失明。
至今我还心有余悸地记得,患病之前,母亲带我去看望姐姐。当时正值暑期,高原正午天气很热,我们正在行走,忽然一股旋风扑面而来,几乎迷了我的眼睛。母亲一边呸呸吐唾沫,一边拍手跺脚大声叫骂:“不管屈死的还是冤死的,你该找谁找谁,别缠我娃娃!”我是学了点科学的,都被母亲的骂声吓得心里一阵忽悠忽悠飘。姐姐住在借人的一孔烂窑洞里,光炕上铺了条花花绿绿的马褥子。姐夫家是地主,他爷被吊到二梁上身首异处,他的父亲整天戴顶尖尖的纸帽被拉上转村批斗,姐姐被吓得像只惊了弓的鸟,眼睛扑闪扑闪瞅着母亲滚泪蛋蛋。晚上睡觉,姐姐家没有枕头,我把一本厚厚的书拿过来枕在头下,母亲警告:“枕不得,你爷老说书是经,供念的,糟蹋了要遭罪的!”我才不信呢,我亲眼见过人烧我们家的书,撕得满院都是。可是第二天一早我的眼睛就开始发疼,很快便视物模糊。
母亲变卖了她剩下的全部体己,父亲一趟又一趟穿梭于亲友家中告贷,好不容易凑齐盘缠,这才牵我去了省城就医。告贷无果的那些天,母亲每日都迁怒父亲,控诉父亲掠夺了她的大部分体己;多半的时候,父亲都只是沉默,一句话不敢接,有时实在被数说不过,才软软回上一句:“过去的事了,说这做啥!”
我的眼疾终于医好,全家人说不出的高兴。可那年冬天,母亲的病却天天见重,咳,喘,嘴唇都发了紫,乡医已经挽救不住母亲的生命了。“得住院了!得住院了!”父亲进进出出的嘴里就这么嘟囔。那些天,父亲如同陀螺,总不见消停,有时清早出门,叮嘱我们守护着母亲,直到夜半三更,才哧啦哧啦地拖着双腿回到家中。现今回想起来,父亲走路脚板拖地哧啦哧啦响的毛病,大概就是那时落下的吧?回到家中的父亲,嚼口冷馍,吸溜吸溜喝一大碗开水,就埋头吸烟。父亲最后一次哧啦着脚板奔波回家,使我唤来正跟媳妇躺在热被窝的大伯的小儿子。
父亲虾着腰,弯弯地坐在炕头,旁边躺着奄奄一息的母亲;母亲旁边,半跪着我两个幼小的妹妹。
二哥进门后斜坐到土窑门口的矮凳上,嘴里含了杆短旱烟锅,啵啵地咂吧。他和父亲,谁也不看谁。
一阵寂静之后,勾着头的父亲耷着眼皮说,他已经跑遍了所有能去的人家,也没能凑到钱,要二哥也想点法子。
二哥烟锅里的火忽然就灭了,停顿半晌,喉咙里才挣出一句话:“我有啥法子。”
是啊,那个填饱肚皮都十分不易的年月,谁家不紧紧巴巴捱日子?连日常的油盐钱,都巴巴地指望着几只鸡屁眼呢!
我看见,父亲的嘴唇猛然哆嗦起来,紧接着,豆大的泪珠子一颗推着一颗砸到他面前的光炕席上,也一并砸到了我的心头。我似乎听到了一阵噼哩啪啦的响声。二哥把头深深扎进两腿间,腰跟断了没有两样。
这是我生平头一次亲眼目睹父亲的眼泪!这一通眼泪,不单勾出了我的哭声,更让我深切地明白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真正意思。
后来怎样,我全然不知。只知道母亲被先后送到镇上和县上去住院,大约40多天后才回到家中。终于活了过来的母亲,后来常挂嘴边的一句唠叨是:“家烂了,心散了,人变了,命贱了。”母亲唠叨时,父亲就默默地躲到田间去了。
苦难的再三降临,生计的暗无天日,使得父亲不再对生活抱丁点奢望,那些年月,父亲只是凭着做人的良心和活命的本能处人处事。他先后牧过羊,喂过牲口,看过林场,修过水库,指哪到哪,只埋头做事,不争长论短,不求日月宽绰,但愿平平顺顺。
而今细想,我基本是在父亲和家族成员的日常纷争和纠葛中长大的。贫穷能让人变得异常自私!我每天所见的,是斗鸡一样的眼;我每天所听的,是各式各样的是非。连畔种地,谁多占了谁家一犁沟;祖宅庭树,各说各理相互不让,都想据为己有。谁家的树冠跨越地畔遮挡了谁家的庄稼啦,谁家的娃娃受大人唆使偷摘了谁家的辣椒或者葫芦啦,谁家的鸡成年不喂故意放出来啄食谁家的庄稼啦,谁家的鸡蛋下到麦秸垛里被谁偷收回自己家中啦……原本一个锅里吃饭的族亲七八家四五十口,住在一个大地窑庄基里,同吃一口井水,出入一道院门,却都好像非亲非故了,人人生分,个个提防,甚至相互起了不雅的外号———鬼钻子啦、牛舌头啦、棉花嘴啦、酵面头啦、糊涂虫啦、是非精啦……
父亲常常自问又像问人:“这都咋啦?”
咋啦?你爭我斗谁还再顾天理人伦了呗!
咋啦?心被生计磨糙碰硬各顾各人了呗!
姐姐家生计艰难,母亲常常偷偷接济,要被父亲发现了,便会吵得一塌糊涂。姐姐偶回娘家来住,也会遭到父亲嫌弃,脸黑着,正眼看都不看姐姐!眼见姐姐一见父亲就缩手缩脚,低眉顺眼,不敢大声说话,我又难过又气恨,经常和父亲吵。父亲任我怎么吵吵,垂着头只说一句话:“各顾各呢,谁管得了谁?!”可姐姐是你的女儿啊父亲!我心疼地哭!
二娘家娃们多,一个个长大后,家里住不开了,找父亲商量,想占用祖遗的两间破瓦房。之前,这两间瓦房二哥占着。父亲觉着二哥家娃娃还小,能倒腾开,便出面调停,让把这两间房暂时让给二娘住。差不多几年时间,阖家为了这点儿小事弄到剑拔弩张,硝烟弥漫。二嫂来来回回扯着嗓子叫骂,骂鸡骂狗,骂已故的祖宗八代,骂活着的长幼老小。父亲被骂得黑血兜肠、恶气堵胸,一天到晚躲去沟坡里,到夜幕四合才刷啦刷啦着脚底板回到逼仄的屋里,闷头吸他呛人的旱烟。一次母亲接话劝:“娃,少骂几句,遭罪哩!”被二嫂跳起双脚唾沫四溅整骂了一个后晌。母亲气不过,和父亲吵;父亲嘴唇哆哆嗦嗦着,豆大的泪珠子啪啦啪啦滚了一胸膛,张大嘴吞吞噎噎问:“这一大家,死的死,走的走,咬的咬,想咋?”爷父从此再见面,别扭得就像生人。
跨过年,先是周总理去世,后来朱老总去世,再后来毛主席去世。毛主席去世的消息从有线广播上传出来时,人们起先并不敢相信,惊愕得就像天塌了下来。确信之后,母亲和父亲差不多哭成了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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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对我,其实并未报过多的希望。早先,他曾同母亲商量想送我去学木匠。其时,我家五口拥挤在一间10余平米的破败土坯房里,庄户人家,柴草农具,水缸面瓮,须一应俱全,其局促可想而知。因此,盖房造屋便成父亲最大的梦想。父亲这一愿望的最终搁置,如今推想,大致因为他当年确乎难得给我找到投师的门径。家贫如洗,常年告贷,亲邻避之唯恐不及,谁敢收他的儿子做徒弟?师如何拜?情怎样走?于是我只有上学。
每年入学季,是父亲最难的时候。没有学费,又无门告贷,父亲一天天躲在地里不着家,他怕听我们讨要学费的哭闹声,更怕听母亲的埋怨和控诉。可躲是躲不出钱来的,大多的情形是,整整一个学期,甚至整整一个学年,我们要为学费跟父亲负气抹泪。大妹就是受不了拖欠学费饱遭老师羞辱,四年级没读完便再也不去学校了。其实我的情形要比大妹糟很多,大妹上村小,老师还是本家呢;而我的好几任老师因了我拖欠学费,拎起我的书包就扔出窗外,人也被赶出教室,让立马回家要钱,没钱就别来上学。如今回想,也确实难为了这些老师,我今天说明天交,明天说后天交,一日日拖磨,一天天食言,老师们没对我的人品失望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明知回家是要不到学费的———父亲一年到头苦做,年终决算还要倒欠队里一屁股债,日常点灯的煤油、必需的食盐都时常断顿,哪里能凑到三五元这样的巨款?便只好趴在教室外的窗台上眼巴巴蹭课。
父亲后来听说了,摸着我的头,嘴唇抖索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泪花花忽闪半天,最后干到了枯深的眼眶中。我的记忆里,那是父亲唯一一次摸我的头。
1977年春,当我看到终于有人无须仰仗硬扎的关系跨进了高等学府,心里悄然萌发出一个梦想,并暗下死誓:考大学,离开这个人情凉薄的村子。母亲听后凄然一笑:“娃,咱命比纸薄,别心气太高。”而父亲则重重叹了一声:“梦话谁都会说!”
岁月的暗无天日,令父亲对生活不敢再抱丁点奢望,他只为了活命刷啦着脚底板按钟声上工下工。下工回来一身泥土,也不掸,端直坐上炕头汤汤水水裹腹。吃完饭泥手一抹嘴角,打一串空洞的饱嗝,头枕油腻腻的砖头歇乏。
父亲的胳膊腿腕细如麻杆,上面青筋暴起来老高老高。
1980年8月初,当一纸高考录取通知书时送到家里时,父亲双手接过,软软蹲到地上,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相信了,布滿老茧的大手这才一遍一遍摩挲着,先是呵呵笑,抬头跟母亲说:“娃考上大学了?娃考上了!”接着大颗大颗的眼泪跌了一地……晚上,我们一家坐在夜幕里久久没有回屋,母亲高兴得说东说西,两个妹妹一会儿笑一笑,一会儿再笑一笑,她们忽然对我很敬仰。而父亲呢,则一锅一锅抽旱烟,临了,幽幽地说:“我爷考中廪生时,我老爷一天一夜就从西安府走了回来!三百七十多里路哩,到家脚上起了一层血泡!”沉默半天又说:“你四爸书念得好,进了县参议院后,你爷两天没睡觉,我寻到地里时,他正在挖地!”我听得出父亲在悄悄流泪。
紧接着又有两件喜事降临我家。一是父亲作为抗美援朝的志愿军老兵,享受到了国家的抚助政策,每月有了15元的生活补贴;二是很快就分田到户,实行了土地责任承包。父亲终于看到了生活的亮光,他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似的,走路再也不刷啦地了,脚步蹬蹬的。
是年父亲已经五十有六。他的大哥、二哥殁于五十七,三哥殁于二十六,四哥殁于三十七,全家人心里便埋了一个隐隐的忧虑。到年终决算,我们家每人从队上分得了一百八十斤高粱,七斤麦子。
母亲很发愁,问:“这咋能熬到五黄六月?”
父亲却信心满满劝慰:“又有地了,咋都有法子,不怕!”
父亲生平头一次开始默默规划人生。院子周围他栽上了果树,果树外围他栽种了花椒树,就连屋旁的小径边也插上了国槐、泡桐、香椿。每天歇工,田里归来的父亲,不是身背一捆柴草,就是满拉一车黄土。柴草用来烧火,黄土呢?人要问,父亲只嘿嘿一笑:“使唤。”到那年春节我回家过年,院场里的黄土已经堆成一个小山包。
那是自我记事起,我家过得最为隆重丰盛的一个春节。在我此前的记忆中,人家过年,我家过难。为了几碗白面,为了二两菜油,为了指头宽一溜肥肉,母亲会流好几场泪。“宁穷一年,不穷一天。”这是母亲每逢过年就会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可即便东挪西借,我家大多数年都过得非常惜惶,很少有肉有菜的时候。于是我早早就从伙食费和助学金里一分一分抠,一角一角攒,放假回乡时,买了十多斤大肉,买了好几条巴掌宽的带鱼,买了几样乡下吃不到的菜蔬,买了瓜籽花生,买了花花绿绿的水果糖,此外,还买了两瓶白酒、几包纸烟。
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了,三十多年了,她哪里再见过这么丰盛的年货?母亲颠着一对小脚,率领两个妹妹洗,切,煎,炒,笑语和着锅碗瓢盆的叮当声,让那间十余平米的农家小屋盛满了快活。
当七大碗八大盘的饭菜摆上土炕头,盘腿的父亲百感交集,忽然就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母亲抹着眼泪劝父亲:“娃大了,该高兴才好,你反倒伤心?”父亲这才收住眼泪,给母亲夹菜,给妹妹夹菜,给我夹菜……
这顿饭,父亲吸了很多烟,喝了很多酒,吃了很多肉,最后身子一歪靠倒被卷上醉了,笑个不停。父亲从前可是滴酒不沾、片肉不吃的,给酒说辣,给肉嫌腥!
母亲一眼一眼瞅着醉成泪人的父亲,弓下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再次见到父亲流泪,是六叔父去世后的那个春节,时在1986年。这一年的5月,崔健的一首《一无所有》响彻了大江南北;这一年的 12月,第六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18次会议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企业破产法(试行)》,中华人民共和国一批新富豪即将应运而生。六叔疯癫半生,最后被送进一家社会福利院,五十一岁这年悄无声息地病故了。父亲带着与我同岁的六叔父儿子,将六叔父火化后葬入故乡的公墓。春节我回到故乡,才知道了这一切。父亲兄弟六人,一一先他而去,并经他亲手埋葬,其情其境在父亲的心底里,会积聚多少悲情?大年三十,父亲拉我一起去上坟,一一给故去的亲人们烧纸磕头。到了六叔的新坟,父亲一头跪下去失声痛哭。枯草摆寒,阴风呼号,旷野上,父亲的哭声悲怆苍凉,大恸人心。已经略懂世事的我没有去劝阻和安慰父亲,只陪跪在他身旁,一任父亲将他胸中的苦痛,倾洒于无人的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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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进入一所大学执教,来去匆匆间,父亲都在呵呵地笑。
工作后,当我头一次拥有一间住房,便幻想着能否用薄板分隔出几个空间,把饱受人间苦难的父母接到身边。这种心思,好长一段时间折磨得我寝食难安,有时夜半惊醒,也会步踱尺量。然而那间仅12平方的小屋,我还没有住稳就被又分一位同事住入,直至我结婚生子,那间小屋仍属两人所有。而且,那个年月里,工资微薄,每月四五十元,一发到手,给父母邮点儿补贴家用,剩余的,就只够算计着花了,哪里谈得上接父母进城?哪里谈得上给家里盖房?
父亲便在他堆积的那座土丘旁,支一架模子,提一杆石锤,田里有活忙田里,田里无活,就没黑没明地打土坯。冬天的时候,父亲就下到门前的深沟去挑选树木,哪棵是檩条,哪棵是椽子,他不知眼瞄手摸过多少次,早就心中有数了。
从我上了大学父亲开始拉黄土打算造屋,到后来我满怀愧疚,终在亲友资助下利用假日破土动工,其间经过了十一年。这十一年里,日渐苍老的父亲,在土地里流了许多汗水,也积攒了好几十石粮食,但粮价老是很贱,再兼深知饥饿滋味的父亲又视粮如命,固守温饱,因此大部分的花销,就只能指着我的工资。而我,虽然工资由五十多元而九十多元,再到一百多元,最后涨到三百多,拖家带口不说,物价高涨不说,单儿子两三岁时的一次手术,就让我一下子欠债逾万。那个年月,“万元户”是朝野横飞的一个新词,而我,只好自谑为“万元户之负”了。前后一个来月,三间瓦房终于造好。那天夜里,父亲独自坐在漆黑的院子,一袋接一袋地吸烟,一袋接一袋地吸烟。刺鼻的旱烟和着他身上那股同样刺鼻的汗酸,让早秋的晚风,平添了莫名的伤感。
建好新屋的第五个年头,我在城里分得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便欣欣然回乡去接父母进城。故乡的十一月份,万物凋敝,一派萧索。简单收拾好父母的一些随身物品,叫来一辆车,却无法支将父亲安排进去。父亲在他的家园里进进出出地徘徊,每一样东西,都粘着他的目光,那些个在我眼里一文不值的农家物什,他却都视做宝贝,一一清点,一一收好,一一用手摩挲,那份难舍难离的情状,让我心里五味杂陈。好不容易拉他上了车,刚一驶出院子,父亲忽然间小孩子一般咧嘴泣下,失了声道:“这损失大的很!这损失大的很!”我紧紧搂住父亲,一任他瘦削的肩膀在我臂弯里耸动。那一刻,我心里刺痛地感觉到,那个破败家园里的一草一木,都满沾了父亲的汗水,都浸透着父亲的心血,都牵绊着父亲几十年岁月、数代人亲情,教他怎能舍下?
随我进城的父亲,脸上总堆满笑,再未流泪,直到十年以后。
十年后的那个大年初五,清晨起床,发现父亲有些異常,嘴里一如含着东西,说话有点口拙。还算警觉的我,拉起父亲就奔医院,果然出了状况:父亲患了脑梗。眼看父亲一面打着点滴,一面就说不出成句的话来,我的心一下揪成团,隐隐地痛。缩在病床状同婴孩的父亲,呜呜啦啦地宽慰我们兄妹三人,自己的眼泪却早止不住哗哗流下。我知道,父亲其实早就坦对生死了,八十载春秋,他经历了那么多的人生变故;可猝不及防的病患,却无论如何也令他难以接受不得再陪子女的结局,他深深地依恋着他的亲人,眷恋着这个越来越好的世道。人间天伦,不愁吃穿,是他生命境遇中的晚晴啊!
好在父亲的病发现及时,诊治及时,最后痊愈出院了。
可出院不久,父亲却添了两样病症,一是变得非常脆弱,总爱流泪;一是忽然大便失禁,成为全家心痛。那段日子,几乎每一天,我都拉着父亲去求医问药,古城大大小小的医院,各有说法,各有方略,但对父亲的病,却唯有相同的结果:无效。母亲说,每次从医院归来,父亲都泪流不止地发誓不再去医院,不再去求医。我知道,刚强一生的父亲,面对我如同护理婴儿般替他擦屎去污,心里的那种感觉,既无助,又不忍,既暖心,又疼痛。我搂住含泪含悲的父亲,笑言:“这就叫父子!小时候,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我长大;长大后,这是我的责任。我们骨肉相连,血脉相融,儿子面前,父亲还要计较?”
父亲把脸扭向一边,我知道,他不想我看到他流泪的样子。
不知是父亲不忍累及儿女的向好意志产生了效用,还是那些个声称无药可医者敷衍的某种药物发挥了作用,总之,两三个月后,父亲的大便失禁忽然奇迹般好了,就那么好了!他很高兴,全家人也很高兴。好得利利索索的父亲,每天拄根拐杖,除过吃饭睡觉,都去外面的广场转悠。见着他的人都说:不像八十多岁的人!不像八十多岁的人!
每每听到这话,别提我心里有多熨帖。
之后,儿子考上了大学。
之后,大妹买上了房子。
之后,小妹的村子整体拆迁,分得了一笔拆迁款,也分得一套两居室。
父亲很高兴,整天呵呵乐!呵呵乐的父亲只要坐下来跟我闲谈,定要嘱咐我:“咱这一家人能活过来,都是福分。你的堂亲都是我同胞手足的血脉,个个都受了苦的,一定要好好善待,团团结结!”
母亲八十大寿的先一天,我换了辆越野车,还未挂牌,就拉着父亲兜了一圈。父亲摸摸这儿,瞅瞅那儿,呵呵笑着:“赶上好时候了!赶上了好时候!”笑着笑着就抹眼泪,我知道,他是想起了他的父兄们,他们,没一个赶上好时候。
父亲最后一次流泪,是母亲八十寿后的那个夏天。父亲和母亲回到故乡消暑,不料二伯的三儿子我的七哥因病去世,享年才四十九岁。当时我不在老家,事后三哥跟我说,父亲得讯后拄着拐杖赶去,拍着七哥的棺板放声哭,哭一声喊一声:“娃,叫我去替你啊!天爷呀,叫我去替我的娃啊!我娃刚过上好日子啊!”
三哥说,父亲的哭声喊声招得人跪了一地大放悲声劝。三哥是乡村医生,见多了生死,平时眼很硬,这次却抹着泪说:“八十多岁的人了,那样哭,要有个意外,我怎么跟兄弟你交待?”是啊,父亲是我们家人老几辈最长寿的一个,我们都盼他长命百岁,好打破箍家族短寿的魔咒呢!
可是2007年冬天,父亲却在那场百年不遇的雪灾中,终于没能挺过来。先前一天,父亲还去扫雪,晚饭后,还同母亲说东说西,操心他的八十三大寿怎么过,谁知到了半夜两点就没了声息,任凭我们围在他身旁含泪呼唤,再也没睁一次眼,再也没吐半个字。
父亲,就这样离我们而去了,就此从这个他洒尽汗水、洒尽泪水、倾注了无限爱恨的人世消失了。
父亲辞世之前的那段日子,我六十岁已过的姐姐陪在他身边。母亲说,已经戒烟好多年的父亲,每顿饭后,都要唤姐姐给他点支烟。姐姐打小性子懦,从不违拗父母半句。父亲一支烟吸两口,掐灭,过会儿就要点上再吸,自己不动手,非要唤姐姐给他点火。母亲嫌他烦,斥:“你自己没长手?”父亲却不管,就要姐姐给他点,一支烟他要唤姐姐十次八次。
我听到这一节后,把着姐姐的手哭得说不出一句话。父亲,姐姐后面夭折的几个子女,让你在提心吊胆拉扯我们时,把嫁出门的姐姐当成别家一口人了吗?父亲,你这是在向姐姐表示你的歉疚吗?父亲,你这是要让姐姐知道,她也是你亲亲的女儿,你心里也疼她爱她吗?六十已过的姐姐涕泪长流地说,父亲晚景这些年,每到她家小住,天天牵着她的小孙子去上街,要啥买啥。人笑他:“外姓重孙,再喂也不亲!”父亲嘿嘿说:“我女的孙子,咋能不亲?”我半世磨难的父亲啊,他可是一生都没牵过一个儿孙的手!
两个妹妹挤到我怀里放声哭:“哥,咱也成没爸的娃了啊!”
痛恸之中,我和泪撰联:
春秋八十三载,杖犁农耕,戎装疆场,挥汗垒筑层楼拔地;曾经英姿飒爽,怎敌霜雪侵凌,半世病弱一身嶙峋。始信人生如棋局铁定。
风雨四代人生,孝尽父母,亲和兄弟,情关子女恩泽及孙;平生勤俭良善,纵令世道迁转,一腔平和两眼关爱。终知世道昌平寿自高。
情犹未尽,悲犹未舒,又书一联:
庭训犹热耳,慈容尚在目,从今家园,哪里得觅舐犊身影?
屋宇仍依旧,庭树可待春,此后人生,何处再尽寸草心肠?
亲何不待?
父亲,来世我们再做父子啊!我愿用我的所有,在下一场轮回里,换你一世永不流泪!可否?
责任编辑柳江子
作者简介:张宗涛,男,陕师大文学院副教授。在《小说月报(原创版)》《长城》《四川文学》《中国报告文学》《西安日报》《西安晚报》《成都晚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等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紫陌红尘》、中篇小说集《地丁花开》、散文集《一枝清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