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医人(短篇小说)

2019-09-10冯敖

青海湖 2019年7期
关键词:师弟师兄徒弟

冯敖

这年过完年,我就没上学了。

妈见我年幼,做不动农活,想送我学门手艺。篾匠、木匠,体力不支;剃头匠,地地道道矮人,刀子举不过头顶;裁缝,穿针走线,那活,太细。妈说:“学医,先生受尊重。”

兽医?猪、牛不开口,咋治呀?我说:“要学,学人医。”

爹说:“医,不简单呀。牲畜,有六淫;人不光有六淫,还有七情。人医,更难学。”

妈说:“找先生,找到啥,学啥。”

隔了几天,爹进门叹了口气:“猪、牛大夫都不想带徒弟,怕学出来短了路。卫生所,我们进不去,只有瓶先生收徒,他是人医,只有中医,没西医。”

妈说:“再瘟的先生都有几年红运,中医,也学。”

于是,妈备下6元敬教礼、10个鸡蛋、2把挂面、1个刀刀菜,带我去拜先生。按先生规矩:敬教,12元;谢师,40元;逢年过节,先生生辰,也要求有礼。第一次拜师,就欠费,我不好意思去。妈说:“笼子猪,卖不上价,等长几场(10天逢一场)卖了送去。”

走拢场上,快到中午了,先生还在摸脉。先生桌上摆一方砚台,一支毛笔,一叠纸。先生背后是中药房。先生八字胡,慈眉善眼,笑容可掬。先生没问钱,也没看礼,只顾评脉。妈问:“瓶先生,这娃?”先生提起笔管:“这娃几岁了?”妈说:“娃儿个儿矮,其实已13了。”先生放下笔管,问叫啥名字,读过哪些书,妈说:“叫二娃。他看的书,都是些玩意儿,先生不要介意。”先生问:“你看过啥玩意儿?”妈说:“给先生说呀!”我说:“没事做,看过《红岩》《苦菜花》《林海雪原》,还有《说唐》,平南、扫北。”先生考我:“《说唐》是前唐还是后唐?”我说:“是说李世民坐江山,秦琼、尉迟恭成了门神。”先生笑了笑:“差不多。”

妈见先生开了金口,吐了玉言,就递上礼,取出6元钱,又取出几角钱敬先生10个包子:“先生成全我儿子了!收成不好,先生莫见笑。”先生瞟了一眼:“你正月十六送来吧。”先生夹起一个包子:“还有6元钱。”妈立即窘了:“请等几场敬先生,望先生宽限。”妈毕竟有见识,没说那卖笼子猪的话。

但是妈说:“学医,你不好好学,看老娘擂你的皮!你爹害水肿,一个蛋壳壳都没见到过;你妹妹屙不出來屎,油花花都没尝到点,就白白送那瓶先生一筛子!那老瓶一口一个包子,娘一口一箸子酸菜!”我眼前飘过一团火:“我不学!羞人!”妈见我坐下不动,一把提住我耳朵:“你这个嫩老子!娘要你争气,你才跟娘怄气!”

正月十六,爹送我去拜师。爹说:“见了先生,随风就俗称老师。老师屋头,叫师娘。老师儿媳叫师哥、师嫂。对先生的徒弟,叫师兄,对后来的,叫师弟,不要不喊人。”

老师没在家,师娘鞋尖脚小,眼睛露一条缝。师嫂靠近师娘:“这就是爹收的那个娃娃徒弟?”师娘挤出两颗眼珠子:“还没我重孙大呀。”

爹说:“这娃儿小了点,还不懂事,望你们多关照。”

师嫂叫过来一个戴遮阳帽的人:“这就是你师兄,有啥难处,找他。”

爹说:“大侄子,就麻烦你了!”

爹临走,对我说:“瓶先生是祖传医。他的药来得陡,麻黄、附子,敢2两2两(1斤16两)开,对了,一服见效,不对,就丧命。医易学难精,要专心。”

太阳落山,师兄带我去接老师。

师兄家和我家隔一条河,他是医疗点送来参师的,年龄和我们学校高中毕业班同学差不多,却没一点学生气。

师兄说:“听老师说,还要来两个徒弟。”

我说:“老师能带这么多徒弟?我爹说,学医主要靠临症,这儿,有这个条件吗?”

师兄说:“老师说,药书读熟了,医,也就学成了。——噫,二娃,你来了就讲个条件?”

我当然接受他指拨,但又问:“人多了,有那么多书发?”

他说:“哪有书发?都是抄。”

“抄?”

“抄。”

我一天的热情都落到阴沟里了!

我这才感到,我是站在庄稼地里的人,学校生活,离我已经很远了。

老师从山坡上下来,我才抬起头来。

老师敞开蓝布长衫,胸前露出乌黑发亮的白洋布对门襟。老师既不像我的语文老师左腋下永远夹本书,右指头永远捏一支粉笔,也不像我爹脚上永远蹬一双“水爬虫”草鞋,腰上永远拴根草绳。

师兄接过老师的袋子,我接过师兄的夹袄。

老师趋前。师兄居中。我随其后。

师兄问老师,今天有多少病人,都有哪些病?老师不吱不吭。师兄说:“老师,苕篮子,编好了,剩下的竹子,还能编个筲箕。”老师也不吱声。

老师是误用了麻黄,还是误用了附子?要不然,就是嫌我不懂规矩,不接袋子了!爹教育过我:“徒弟徒弟,三年奴隶。”

直到进了院子,老师坐下来,才开了口:“二娃,东西安置好了?”

我趋前,心直跳:“安置好了,师兄帮着忙了一下午。”

老师说:“你在念书,带徒弟,是不是剥削?”

我回答:“我们跟老师学艺,学成了解救病苦,没听说这是剥削。”

老师喝过一口水:“治病救人,是医人本分。医者,道也;医者,易也。医者,老少、贫富无欺也。”

师兄默念:“医者,救人之急,解人之难也。无医,无以成道;无医,无以倡义。”

于是,老师脱去长衫,逸兴横飞,从神农尝百草到《黄帝内经》,从张仲景到王叔和,从孙思邈到陈修园,从李东垣到瓶氏医门世家,历数医坛掌故,极言为医之儒、为医之圣。

于是,师兄放开了嗓门:“人生天地之间,受父精母血成气成形,皆属阴阳变化,赖五行而生,乾到成男,坤到成女,人一身四体有多少讲究:头为诸阳之首,面乃三阳之交,目夺于五脏之精华,鼻乃肺家之呼吸,舌乃心之苗……”

师兄诵书,像村妇喊夜,又像老夫子念祭文,讲神谕。待他嗓门低了些,我问:“你念的啥书?”他说:“《师传秘诀》呀!”

《师传秘诀》!我哪天也念这《师传秘诀》?

我接过来翻了翻,天,全是手抄的!

师兄说:“要抄16本,背16本,老师才传脉。”

于是,我也开始抄书。

书是牛皮纸封面,上书“医门初步”几个大字,落款“点豆园瓶识”,内文竖直,羊毫挥成,笔笔不苟。末页留记:“瓶八十有五公元×年×月手草。”

按此推算,老师已近88岁。

庆祝老师88寿辰围着他的,还有两位新来的师弟。姓姚的师弟,已经有了3个孩子,姓何的师弟,结婚也有两年了,他们都恭恭敬敬叫我师兄。

每天晚上,老师都关照我们背书。自然,书上有许多疑问,我没听师兄提过一次问,也不好意思提。姚师弟就敢问老师:“老师,讲讲参前缩后。”“老师,沉脉,我还是摸不准。”

老师细眯笑眼:“参前,为血热;缩后,为血寒。清热、驱寒,药有君、臣、佐、使,见病而为。”老师头靠在睡椅上:“沉脉,细按方才着指。临症积久,自然心领神会。”

姚师弟照例村前村后扯出一串病例,老师就会“虚、寒、表、里”、“寒、热、温、平”聊一晚上。

我见过老师用药,好像翻来覆去都离不开“麻黄、附子、桔梗、当归、升麻”诸味,甚为不解。有一天,老师说:“有徒弟说我用药只那几味,也是。有人加减一剂‘五积散’而治百病,有人加减一剂‘六君子汤’,也治百病。加加减减,用药如用兵。用兵贵神,用药贵灵。”

我一阵心跳,于是大着胆子问:“老师,啥是经期?”大家都抿嘴笑。老师说:“妇女常识,你不懂?”

何师弟会篾活。何师弟一来就亮了手艺,深得老师一家喜欢。何师弟来了两个多月,每天早上,他就念那么一句:“婴儿十指冷如冰,便是惊风体不安;十指烧头热似火,便是夹食又伤寒。”这时,他也居然问:“老师,啥是阴阳?”

老师说:“上为阳,下为阴;前为阳,后为阴;左为阳,右为阴。”

何师弟还是不解。

姚师弟说:“你为阳,你女客为阴。”

我们都捧腹大笑。老师也笑出声来:“话虽粗点,也在理。那就是男为阳,女为阴。”

老師口张大了,露出了一口假牙。

师娘说:“你也关关风,老了还不说正经话。”

姚师弟脸立刻红了。

师兄说,姚师弟已进了医疗点,是来参师的。

于是,对姚师弟,我也景仰三分,只是一月他只来那么五六天。

这天,师婶来了。师婶还带来两个粉团团似的师妹。

下午,师嫂把师兄叫了过去。两位师弟猜测,师嫂叫师兄去,八成是给他介绍对象。他们说,做老师外孙婿,福气不小。

果然,师兄从师嫂家出来低垂着头。师嫂请众徒弟吃顿饭,也多让师兄菜。

月亮最亮的一天晚上,师兄未和我们一起读书。两位师弟说,怕是老师单传师兄了。何师弟笨头笨脑冒出一句话:“师兄不能接俩,那个小的,给二娃说最好。”我想拿书扇他,姚师弟说:“还是可以,那个女孩也小,二师兄同意,我做介绍人。”

这是啥话?师兄什么时候回来了,我们都不知道。

两位师弟都远着他,他只有和我说话。

我问他:“你答应了?

师兄揭了帽子:“我脑壳上害过疮,妈又多病,爹也一天不如一天,我还有啥意见?”

“老师单传你了?”

师兄看看左右没人:“师爷传我脉。”他已改口称师爷了。

“你交钱了?”

“我爹腰扭了,还在吃药,师婆说算了。”

“传脉传些啥?”

“就是当着老师,跪着赌咒:不贪病人钱财;不贪女色,不乘病人之危侮辱病人;病人求医,随请随到,不偷懒,不推故。总之,行医不贪财、贪色,不偷懒。”

“有这些讲究?”

“师爷说,这是点豆园祖传规矩。”

“我不信,传脉就传这玩意儿?”

师兄急了:“哪个龟儿瞒你!我原以为是老师传授些诀窍,原来是做人的事理。”

“这样说,这‘脉’就不是摸‘寸’‘关’‘尺’了,是一种传承。难怪老师给每个徒弟都取个医名,叫继啥继啥。你赌了个啥咒,以后,我也跟着赌。”

师兄笑而不答。

不知什么时候,老师来了。老师一脸喜色。他说:“今晚上,你们就不读书了,让二娃摆一段书!”不知为啥,师哥、师嫂也破例来了。

众人都看着我。看样子,赖不过去。我只好厚着脸皮问:“老师听过打鬼子的事吗?老师如果愿听,我看过一本《洋铁桶的故事》,摆出来,保管你们叫好。”老师却说:“民国三十年,我大师兄外出行医,不肯给日本人治枪伤,遭了日本人毒打。提起那本账,心头难受!”“那,老师,听过打土豪分田地吗?”我还看过一本《小石头记》,一个晚上,都有摆的。老师说:“打土豪、斗恶霸,我亲眼见过。过去,我和土豪打过多回交道,那些龟儿尽整昧心钱。你来一段《说唐》。”

于是,我拿出当年班上召开故事会我登台讲故事的劲头,给老师们摆起了靠山王杨林收秦琼为义子,一直摆到秦琼买马,月上中天。

以后,老师常叫我给他摆古,我只好搜肠刮肚,胡诌鬼谷子送苏秦下山,薛仁贵三受投军苦,鲁提辖拳劈镇关西,等等。

转眼到了深秋,一个叫杨秃子的来给老师剃头。这回,他带来一本称命书,说是书,只有几张焦黄的纸片。杨秃子列出老师生辰八字,一合计,老师命贵6.9两!杨秃子吐一口劣质烟:“瓶爷,您老贵为人臣啦!哪儿克了!”老师笑道:“你娃儿晓得啥?不为良相则为良医嘛。解放前,我也去拉队伍,也不知挨了哪个的枪子!有些师友,没拉队伍,贪心也当了恶霸、大地主,不也一枪了结!我不贪,从甄哥起,就住这个房房,这孙子里头现在有当师长的。”杨秃子抖了抖乌黑的围布:“甄爷我们没见过。这戽水沟,也就您老高寿了!”老师摸出领口子:“我甄哥你没见过?他行医就是修道,后来得了道,八月十五,从绵竹用灯芯草提一扇磨子回来,你朴祖祖认不到儿子了,以为是神仙下凡,赶紧跪着磕头!”

姚师弟听得吐舌头。

何师弟说:“师兄口张那么圆,想吃天鹅蛋了?”

杨秃子收拾好摊子:“瓶爷,从命相看,您老也是有根基的!我姐得了个怪病,口头毛刺刺的,吃啥吐啥。一开始,我就让他们请您治,他们说,这种病瓶先生也没法。去成都,到重庆,看病吃药,房子卖得只剩一间灶屋了,人瘦得像一条藤,就求您,死马当活马医一回。”

老师说:“这种大医院治不好的病,差不多都是绝症。抬来我看看,几服药钱,就算了。”

杨秃子走后,老师整整捣了一下午药。

晚上,夜雾缭绕,月光朦胧。老师屋里却琴声悠扬,音韵撩人。

小院子这番意境,也够雅致了。

透过窗棂,原来是师哥操琴,老师指头点着桌子清唱。唱的像《五台会兄》,又像《辕门斩子》。是高腔或是胡琴,我却分不出来。后来,唱腔压倒了琴声,我才听清是《牛皋祭坟》。

唱到激愤处,老师揎拳捋袖,手指中天。我赶紧溜了,又大声诵读:“人一身四体有多少讲究:头为诸阳之首,面乃三阳之交,目夺于五脏之精华,鼻乃肺家之呼吸,舌乃心之苗,耳聪于肾阴之润泽,齿坚于……”

我正喊得起劲,何师弟从师嫂家出来,大声叫:“二师兄!师嫂叫你!”

我心里一怔:平常,我帮不上师嫂什么忙,师嫂是从不叫我的呀!莫非那晚上她来听书,是看我动静,给师兄牵了红线,又给我说那玩意儿?师嫂,我好说,就怕我妈不答应你呀。

师嫂果然问我多少岁了,家里都有哪些人,生产队分配如何。我说:“我13岁多了,爹妈瞎字不识,沾亲带故没个大队干部。我们那个地方,叫连三湾,连三湾啊!我外婆一来我们家,就骂外爷不听劝,‘养女不嫁连三湾,出门就爬山’!偏把女子往这儿使!”

师嫂笑了笑:“我随便问问。明天,你师兄大喜,家里没人,帮我们给猪喂些食,有法吗?”

我点头。

怪不得师兄一周多没来了,姚师弟下午也走了!难为他们想得周到,知道我家里困难,没钱送礼,没请我邀我,免使我为难!

我问姓何的师弟:“师兄结婚,你为啥不去?”

他说:“我家里有事,今晚上要回。”又说:“连年补社,脚下还有弟妹,上月回去,爹就说过,再送我学两个月就不送了。”

我大惑不解:“你才读几本书就要出师?”

他说:“爹要我会打针就行了。我二爸是支书,大队医疗点那个女的,招工走了,二爸想让我顶这个缺。”

“老师不信西医,我没见他打过针,开过阿斯匹林、氨基比林。”

何师弟突然转过话题:“二师兄,我像你这么聪明,这么小,我就不学医,再去读书!”

我心里滚过一盆热汤,又若无其事:“我家没钱送我,你是晓得的。”

“没钱,卖了房子也该读书!你去读书,老弟出了师,一角二角也要帮助你!”

何师弟热透肺腑的话,也使我侠肝义胆起来:“师弟,我帮你什么忙呀?”

何师弟说:“二师兄,有句话,我不好开口。”

“啥话?”

“我想偷老师一本书,你不要说出去!”

啥?偷老师一本书?

“二师兄,不要为我害怕。老师有一本书,怕只给大师兄抄过。前次杨秃子抬他姐来看病,我就看见老师在翻那本书,老师开了3张方,那个女人就好了一半,这是本奇书。”

“是不是《寿世宝元》?”

“不是。”

“是不是《医宗金鉴》?”

“不是。”

“那一定是《黄帝内经》。”

“这些书都不是立时救命挣钱的。我猜想,一定是老师至珍医案。”

“老师有这样一本书?你怎么拿呀?”

何师弟很果断:“趁老师家没人,我从门槛脚钻进去找。”

“姓何的,好家伙呀!你给老师拿了,老师回来找不到书,不怀疑我?”

“老师怀疑,也只怀疑我!实话说吧,别以为我给老师家干了些活,老师家就喜欢我,其实,几个徒弟,老师家最喜欢的还是你!”

这不是胡说吗?

而何师弟还说:“我爹都晓得你。”

“我们一块儿学医,当爹妈的能不晓得有哪些徒弟?”

“不。我爹说,老师往我们那儿去看病,就给人家摆过你,说你是他教过的最好的最有前途的徒弟。”

“这能说老师对我就特別好?”

“但老师从未夸奖过我们。”

我不想让他再说这件事:“你真的要离师了?”

“嗯。”他肯定地点点头。

“敬教礼,给清了?”

“还差3元。你呢?”

“才交了6元。”我说,“师弟,老师每本书上,后面都留了咒——‘窃我书者,永世不昌!’你不怕吗?我妈就见过雷抓了一个忤逆不孝的人。”

“学成文武艺,也像老师那样治病救人,积德行善,我不怕转一辈子田塍。”

何师弟见我不吭声,就说:“二师兄,你替我保密呀!”说完,就去拱门脚。

来了半年多,老师屋里我还未进去过。我想看看老师唱的那个本子,究竟是个啥玩意儿,学何师弟样子,也猫腰钻了进去。

“师弟,找到了?”屋里黑黝黝的。

何师弟憨笑:“老师藏得太紧窍,找不到。”

我说:“我帮你找,啥东西这么神乎?”

屋子外面是客厅,里面是读书间,再里面是卧榻。客厅靠墙放一张笨重方桌,墙上几排木架上堆满了发黄发黑的古本。

何师弟瞄准了里屋搜索。我埋头翻这一堆书。从一本扑满了灰尘的古旧本上,我惊奇地看到了神农、张仲景、孙思邈、李时珍、王叔和、李东垣诸位先圣的木刻像。神农含一枚草,脏腑裸露,但看不出肚皮是亮光皮包罩。张仲景峨冠青衣。孙思邈露佛菩萨慈容又似仙家飘逸。李时珍一蓑一笠,二指夹一束野草,草,似茅,似韭。王叔和盘膝而坐,似老道入定。李东垣一裢在肩,有似《十五贯》中那个讨钱要债回来的刘官人。

在神农、张仲景、孙思邈、李时珍、王叔和、李东垣圣像下面,有3本古本,一本《周易参同契》,一本《悟真篇》,一本《化书》,前两本只有文字,《化书》上有两幅仙人图,这仙人葫芦悬腰,草履于巷。烈日之下,乌裘裹身;风雪途中,青衫如翼。首幅左下角,有诗云:线作长江扇作天,靸鞋抛向海东边。蓬莱渺渺无多路,只在谭生拄杖前。

难怪老师说师伯从绵竹用灯芯草提一扇磨子回来,人以为神仙下凡,原来老师家里有这些仙家秘籍!

老师,这些书你为啥不拿出来让我们一饱眼福?都望九的人了,还这么保守!该遭这姓何的偷你!

我终于翻到这两本戏文!老师舍得花钱买纸,这么大的本子,一张大白纸只能裁成四张。厚厚的两本戏文,全是老师手墨,不仅“唱”“白”大小字体有别,且每页都刻印上了花边,标明了是哪本戏。

“姓何的,这么好的东西,你不偷?”

姓何的说,川剧,他一句也不会,且不喜欢戏。

“随便吼几腔,有个本子看多好啊。”

何师弟说:“川剧不是随便吼的。我爹说过,唱戏,一招一式都有讲究。老师是戏迷,这书,拿不得。”

“那医书就拿得?”

“这是他本行,丢了还能写出来。”

嘿,贼还有贼理!

回到那排木架,我问何师弟:“这里面你找过吗?”

他说:“这么贵重的东西,老师哪会随便放在这上面呢?”

何师弟又继续翻箱倒柜。

蓦然,一本小书映入了我眼帘。这书有语文书那么大,有《说唐》那么厚。我取出一看,牛皮纸封皮上恭恭敬敬落一行小楷:“点豆园秘诀。”里面记载“瑜、瑕、朴、甄、瓶”三代验方,书末,附有各代医人夜出行医途中驱鬼逐邪灵符神咒。

这一定是何师弟要找的这本书!

我立即塞进腋下,把裤带紧了又紧。

何师弟从老师床底下爬出来,一定要挪老师的衣柜,叫我搭手。

我说:“这书说不定就放在这衣柜里面,挪有啥用?”

“恐怕放在了衣柜后面壁头柜上。”

“那不遭耗子咬、虫子蛀吗?”

何师弟一脸愁云:“二师兄,你看在哪里?”

我说:“你是不是看花了眼?我就没看见老师有这本书。”

何师弟说:“绝对有的。也许他带在身上了!”

“师弟呀,那老师就防到家了,再找,有啥用呢?”

我真想取出来给他,但又想,师弟3元钱,我6元钱,都不能买回老师几代人心血的。像我这种掏不出1分钱像老师那样让杨秃子刮回光头的人,更没资格接受从天上飘来的这条蓝宝带了。否则,我会被老师咒死的。

而我拿什么告慰我用心良苦的师弟呢?

我只好说:“师弟,这本书,也许不该你得。不得它也许是好事。我听师兄说,有天晚上,鸡不叫,狗不咬,老师给他传脉,让他跪着,训示他,告诫他一辈子要知足,要自食其力,不能贪求。老师给他说,万事有个缘分。行医如修道,心诚意善,道行才高。道行高或福或寿,或早得贵子(何师弟女人那次来看他,老师给她按脉,说她乾元之气冲举,男象脉旺)。没拿这本书,也丢了心头一块疙瘩。”

唉,我还有这番口功!

何师弟沮丧地缩回了手:“唉,还是专心学打针吧。”

等他转身,我取出书,轻轻放在了老师枕头上。

未吃晚饭,何师弟就回去了。

晚上,四围茅舍如舟横沧海,只有竹枝真实地晃动,只有风真实地沙沙作响。

一早,我就吹灭了一盏油灯,缩进了被窝。

沙滩上,一位老者临河远眺。远处,一个男孩光着身子跑来跑去。3条恶狗朝小男孩猛扑过来。小男孩轻轻跃入了水波。一条黑狗狺狺,一条母狗哼哼,另一条黄狗是小男孩捡回来的,在黑狗和母狗之间摇着尾巴,哼哼哈哈。水面上漂起一片叶子,众狗同时跃上去,往小男孩胸口扑!危急中,那位老者笑而歌曰:“常思医道直通天,半是医人半是仙。有朝一日我去了,黄芽灵药有人传……”老者指头一点,水面上漂起一片高粱叶子,叶子化成一张筏子,送小男孩悠然去了远海。众狗水淋淋瞅着我怀里的《点豆园秘诀》,我无论如何冲不出狗们的营垒!一踢脚,屋子幽幽暗暗,隐隐传来犬吠之聲……

我迷迷糊糊想那本书。以后,一定还有人打它主意的,弄不好,老师会怀疑我。那样,妈一定要骂我:“你这不争气的东西,我们这么艰难送你学医,你不苦学本事,去偷本书!赶快把书给老师拿出来!拿出来!”爹用黄荆棍揍我:“我就知道你不成才!不是个东西!不学王叔和,去学那时迁!哪只手偷的,伸出来!”

我一张口,那些红苕酸菜,就喷了一床!

妈听说我发烧,煮了几个鸡蛋来看我,又送了些红苕、皮菜、豆粉来。

一见面,妈就落泪。

我说:“妈,我想去念书。”

妈一惊:“你啷个又疯了?”

我说:“妈,你把房子卖一间吧,送我去念书,以后,我一定考上大学,给家里争光!”

妈想了想:“学校还收吗?”

我连忙回答:“班主任、任课老师对我都很好,校长屋头就教我主课,学校一定会收的。我不降级,跟班走,课程,挤时间补。”

妈说:“我回去跟你爹商量。你这嫩老子呀,是啥时想疯了的?”

转眼到了腊月,老师把我叫过去:“二娃,年到了,给你妈说,把敬教的6元钱给我。”

回到家里,妈说:“房子,卖了150元。明年,送你去念书。”

一听这话,我好欢喜。

我说:“妈,老师催那6元钱。”

妈说:“医都不学了,还交啥钱?有几个先生托人找上门来,想收你当徒弟,他们一分钱也不要。”

我说:“不交清钱,老师会挡背篼的。”

妈教我:“找个师兄师弟,背了先生,悄悄送你出来,啊?”

我带了一周口粮,又去老师家。老师也没问敬教礼,只是,我代替了师兄所有的活,给老师倒水,捶背,帮师娘找猪寻鸡,爬上桑树晾衣服,去井边帮师嫂淘红苕、萝卜……

背了人,何师弟说:“二师兄,你这么勤快呀?唱斩颜良?”

我说:“等哪天老师们不在,你送我出去。”

何師弟问:“大师兄、姚师弟晓得吗?”

“我走后,你帮我告一声别。”

于是,我回到了家里。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温习功课。

有一天,老师忽然来了。

我躲在楼上不好意思见老师。

远远近近,有许多人来找老师看病。我家桌子上大碗小碗摆了一桌子面条。

妈说:“送你学医,你不学,看当先生多体面!”

老师看完病,讲完脉理,无论如何要我出来见他。

妈把我从楼上扯了下来。妈说:“先生,这龟儿子不争气,医,不想学,要去读书!”

众人哗然:“这太可惜了!”

堂哥竟说:“有芋子汤,你偏不喝!我想喝,又生就是个打牛大胯的!”

老师说:“各位呀,这二娃很有学识!我教过几十个徒弟,没一个跟得上他聪明、好学,又诚实!我舍不得!舍不得这个徒弟呀!”

众人都很激动:“先生八九十岁了,翻山越岭来了,又这么抬举你,该去学医呀!”

我妈给老师赔罪:“瓶先生,是我误了他,我家穷,把书给他断了,医也废了!”

老师说:“一分钱不交,如何?”

众人都说:“哪有这么好的事!”

爹从分销点买盐回来,一听,就火了,“啪”地给了我一耳光:“这畜生就不是人!瓶先生这么大岁数来请你,你还装聋作哑的!”

妈见爹打我,顿时怒气冲天:“你个丑八怪,娃儿是我叫回来的!学不学与你屁相干!你在娃儿身上流了多少血出了多少汗?你个混账东西还打儿子!”

爹也更火:“这婆娘护短!这畜生!不打,这家要叫他毁了!”

爹揎拳捋袖,抓住我头发要揍。众人都说:“也该教育教育!喝了几碗稀稀饭,就要由他那个性子!”

老师连忙掰开爹的手:“我来找徒弟嘛,你们这点面子都不给!”

众人又责怪爹:“打人又不看个时候!”又责怪妈:“说话也不看个场合!”

生产队长说:“三嫂,众人都是为了你儿子好,好好给先生认个错,过了年,还是送二娃去学医,队上出个先生,也好。”

谁知妈却说:“好个屁!学出来又做啥?进医疗点轮不上我们,再说,还不是个农村人?”

这话气得队长青筋跳:“三嫂,你这么不讲理?关我们啥事呀?”

众人于是悻悻离去,只剩下一桌子干巴巴的面条。

老师说:“二娃,你把书给我!”

我收住泪,心头一惊:“是不是那本《点豆园秘诀》?”

老师一脸怒色:“你抄的那14本书!”

我立即上楼去取。

妈赶上楼来:“你抄的,咋个要还他?”

我说:“老师要,就给老师。”

妈说:“不行!我去问个清楚。”

老师说:“这些书是我们家祖传医籍,徒弟不学,就退我,我给钱!”

妈这才丢手。

堂兄还没走。堂兄说:“二娃,要想好哇,有一份手艺,一辈子不吃亏哟!念书,考不上学,或有个变化又啷个呢?”

妈说:“我愿过他了。”

老师收起书,取出30元钱,交给了妈:“二娃去复学,也好。我听大徒弟说,你们家里困难,不会再送他去读书,怕是叫他去走村串户打评书挣钱,那就误了他!所以我来见你们。”

妈说:“瓶先生您放心!他是想读书,我们也只是送他读书,就是穷得揭不起锅盖子,也不再断了他上学。”

爹凑过来:“瓶先生,你挣点钱也不容易,给这么多?”

老师说:“师徒一场,送点学费。”

老师招呼我走到他身边,从袋子里取出3本书,老师说,这本《参同契》是魏伯阳的,是千古丹经之王;这本《悟真篇》,是紫阳真人的,就其名可思其意;这本《化书》,画上的这个人叫谭峭,这本书是他履德养空之余,奉献世人的一剂汤药……

言语至此,老师收起袋子,指着这3本书:“不要丢了。到了我这个年岁,你好好看看。”

老师拱手离座。

我们送老师出了门,过了断石桥,爹妈止了步。

我看着老师朝一个垭口走去,惊心动魄听他踏一行歌:“常思医道直通天,半是医人半是仙。有朝一日我去了,黄芽灵药有谁传?”

我痴呆呆盯着垭口那一抹云彩,半天才喊出一句话来:“妈,老师呢?”

妈没吱声,爹说:“走毬啰!”

一排热泪,顿时从我手心里汹涌而出……

猜你喜欢

师弟师兄徒弟
全世界我只为你倾倒
手艺人
Mark Twain
徒弟和保险柜
容积
神探大脑门(1)探长出题考徒弟
独尊宝典
窘死人的美女表白
对不起,我是来表白的
北大女生初次表白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