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王建民诗选

2019-09-10

青海湖 2019年7期
关键词:雪花孩子

山 上

群山合围而来

好像我是牛粪火

它们不声不响地取暖

露水凝聚脚掌

掩映生灵的万千心结

我的念珠豁然开悟

做了草叶的妈妈

花瓣驻守我的红颜

风吹着我的尘世

青春的牦牛咽下我的一切

然后反复咀嚼

虽然这么多事

群山依然围拢而至

如果我不在高处盘膝而坐

它们能学会我身上的热吗

帐篷里的花

搭帐篷时它就在那儿

不是故意把它罩进去的

它好看 尽量不遮挡它的小脸

这是我的故意

女人收拾毡毯时瞅它一眼

一阵子茫然

它那么小 那么娇嫩

又是那么显摆

不能离开大地

也不需要人来供养

对付它 甚至没有折中的办法

如果它是酥油中的牛毛

倒也好办 可它就是一朵花

它的家人到处都是

包括我的马儿踩烂的那些

它偏偏在我的帐篷里

每天我赶羊回来钻进帐篷

它就让一切陡然大变

旱獭和狐晒太阳的桥上

有海的时候 我的家是桥

山的栏杆一栏又一栏

历数我的诺言

人来人往

已经人来人往了

我都说过些什么呵

那是青草的季节

羊儿们这山望着那山高呢

我还能说些什么

旱獭和狐晒太阳的桥上

天天有生灵路过 我只想说

我的女人像修了桥的那个人

我的女人是修桥的那个人

看呐快看呐 她

从怀里掏出又一堆白色石头

青海湖

我的寒凉对不起那些没穿戴的鱼

它们自由自在却不能飞在天上

我就叫鸟儿南来北往

后来的吐谷浑像一片流沙

我给了他们矫健的儿马

他们不等温顺的雌马

打个性急的饱嗝就上路了

他们有他们的天涯

盛唐的公主长袖阔带

看得出她有一滴泪的风骨

现在 她的亭子随处可见

大家的泪水里少了许多盐碱

也就无人为她潸然泪下

现在 你立在湖边

要飞 就从浪里撕两页翅膀吧

要游 就跟裸鲤们商量吧

要想把我湮没

就淌出大士的那种眼泪吧

海 北

青海湖北边

时间在花费更多时间

寻找我們的孩子

我不是时间的主子

但也不是它的农奴

我想,那些迷路的孩子

可能在油菜籽的胚根里聊天呢

在议论人家的果实呢

要么他们正在蜗牛的耳麦里吟唱

用钙的坚硬刻录风丝雨滴呢

他们那么忙乱

像油菜花的执着

铺开一路狂欢

远方的客人

远方的蜂群

都算有缘

看我煨出的桑烟

像右旋海螺

雪花在旋转中曼舞

牵扯我的心神

雪花温婉

雪花庄严

雪花知道善着美着

没那么艰难

藏羚羊

月和雪花圈养的

闪电放牧的羊

我一个吟唱的人我知道

你姓藏,名羚,属羊

我们脚上

也有你奔逃的蹄声

那是从绝岭到溪流的羊癫疯

前世和来生

一蹦子都没影儿了

尽管踪迹全无也是日子的一种

你的角还是涂抹了太阳的紫色

身子沾染了大地的黄色

你迟早会丰满起来

雍容华贵

旁若无人

如果有了比早晨更好的牧场

你就会一声呼哨 把我牧放

我早就知道

你是一位牧人羊嘛

骆驼的样子

前面是山

它就是山的样子了

遍地的盐巴

它就是盐巴的样子了

而骆驼刺

是骆驼的样子

游走的沙漠是骆驼的样子

大风吹来的时候

我的羊是骆驼刺的样子

我还就是沙漠的样子

草地天气预报

天气预报把你带到我的夏天

在我的夏窝子里抖开雪白的床单

我这就回到零摄氏度

不能再往深处了,我会结冰的

我们就在零摄氏度的地方说说话

不要说太多

太阳会把零摄氏度烧掉

风会把零摄氏度刮跑

你认识名叫摄氏的那个人

那人小心翼翼

我们能说许多吗

这是我的牧场

我不能让你发烫

然后让你受凉

月 亮

谁的羔羊牧在天上

谁的爱人在空中赤裸

谁的装订线像大师的目光

在黑夜的经卷里铮铮作响

把这些捎给对影成三的人

但是捎带不了牦牛驮来的月光

也不能把月亮从银子酒碗里捞出

不能用铁链将衔月的藏獒拴住

你要掀起月光的一个角落,随便看看

你的爱人将羔羊收进栅栏

爱人给大师点起银灯一盏

爱人像白色小狗,把今夜的月亮偷走

高原舞

那个微笑

那只发辫上的昆虫

那场欢笑

那些皮穗和花边

那段溪流栖身的腰肢

虹的胳臂

羽毛的心

那种时光的袍袖

风的鞋子

阳光的补丁

那西边山上的舞蹈……

每个姿势

都会受妖供奉

每种动念

都能被神收养

我不用鞭子

鞭子能驱赶那些山吗

能赶我上天堂吗

我还不晒太阳

听说好月亮能使我的姑娘

潮汐猛涨

可是我就在天上

我的鞭子就得比天路还长

而且我找不到荫凉

稀少的云

你稀缺的,我这儿多得要命

比如蓝天白云

那些云一片一片从天际掉下来

长袍挽留一些,遮挡一些,抖落一些

可是我的一切从未离开过我的心

不知有多少团多少片

晴天的白云,雨天的黑云

它们无法坠落

无法飞舞旋转,落地成泥

滋养善于开放喜好摇摆的植被

只能招来身外之物啦

那些热风、冷风、水分

在所有人头顶上煮一锅粥

好一番云雨呵

好啦,大雨过后流水泛滥

那些水里的心情

再也浇不灭地狱的火焰

好啦,大雨过后水珠逃散

像没完没了的婴儿

噼啪落地,没入日子的云团

剩下琥珀一盘,绿松石一盘

给偶然巧遇的出家人

还剩下简单的心愿

我只好就这么揣着

眯眼看天

匆忙赶集的流云

一晃千年

太阳和冰和石头的水

谁让我透明

我给他草叶的奖章

谁让我浑浊

我给他金子的奖章

谁让我暴跳如雷

我让他坐龙床

浪花,花蕊,星星的粉末

给血脉灌水的护士,生殖的蛇……

匍匐在阿尼玛卿脚下你们就能看见

我是龙门的鱼遥望的青色

太阳叫我漫无目标

寒冷是个爱收藏的家伙

那个拐弯抹角请我去他家的人

是精致的排污器

他的女人是我不经意的一个拐弯

我是大家的水

大家逐水草而去远上蓝天

我,跌进了深渊

从昆仑山到湟水谷地

从山顶下来在山腰逗留

我的时间里

湟水流逝

鸟儿被惊醒

鸟儿飞腾

我的蓝天被鸟儿占领

我的花朵

被大地的肥沃搞败

我的路,被草叶掩埋

我的脚

被露水当作流浪的鱼来收养

雪花飘飞的理由

山那么高

我也就长大了

水来了又走

因为我首先要逃

雪花一飘我就乱了

因为我身子里有个叫风的人

让风安生他就不是风了

羊儿如此茁壮

因为我是个肉身子的人

肉在羊身上是肉

在我身上是肉

在狼的嘴里也是肉嘛

雪花那么一飘我就纷乱了

我身子里确实有个叫风的人

那个人的把戏

是将我五马分尸

其实我的马儿何止五十匹

那些马儿在风里调情

它们的孩子会比雪花多呵

怪不得雪花一飘我就乱了

乘风行走的雪花

也是个有道理的人吧

歌 唱

你的手在水里浸过

我就想唱歌

你的脚惊动了露珠

我就嗓子痒痒

你说你是海里的生灵

多汁的胸上有把南方的紫壶

你说把喘息浇进血管里好吗

我差一点就喊叫了

可是太阳让你草一样生长

太陽晒红了你的脸庞

太阳在风口把你张望

太阳的鞭梢上

你多像别人下给我的咒呵

爱人 歌唱你就得歌唱太阳

太阳有太阳的月亮

月亮有整整一年的夜晚

那么清凉

又无比漫长

进 化

她,终于成为情感始料未及的魔

有情致,干不了多少坏事

还时常做做好事

像成衣坊出来的狐狸

按世间事需要的形制和尺寸

而不是狐狸早先的样子

蜷伏在一个家所能抵达的时空里

诊治过道潜伏的咽炎

灶台的偶感风寒

门窗的水土不适

字典里某些生冷痼疾

让你前一秒忘记她而后一秒必定想起

她躲过儿女,悄悄告诉你

她拿到了天堂要么地狱的钥匙

可是天堂和地狱新换了锁子

哈,我知道我可以在随便那个角落

想想怪兽和太阳出没的事

我知道我们有充裕自在的光阴

把彼此的头发养白

让白发随风起伏

让白发在旷野飘逝

黑 刺

落雪和浆果

以及沙棘的绿色

在又高又冷的地方

果实采用压缩格式

色谱来自心血

叶子上轮回的脉络

不会太清晰

落雪是无欲的蝴蝶

自由起落

我想说的,是沙棘的针刺

总能划开盛产口孽的嘴巴

再把那些嘴巴缝合

看巨崖上的六字真言想到流动

想知道流动吗

想追随闪电鞭梢下的烈马长鬃吗

想陪伴似有若无的一千只手吗

想分开所有合拢的手

梳理漫天的风云吗

想探望欲望驅赶的灵肉的前程吗

能想起有双手

总是在洗涤所有的河床吗

能看见人群在河谷蔓延呵绚烂呵又逃遁吗

能厘清牧歌中一滴音韵回环流转的前世今生吗

能领受因一丝悔意散碎成的亿万个警钟吗

能让你的莲花全部盛开

令所有流动

凉凉地经历你吗

谁是跟你一样的孩子

这个孩子在高高的岩石上

这只小鹰总是说饿

将来他就会说 嘘

这孩子的出生地是郊外的铁笼

栏杆的影子模仿他身上的条纹

他叫小老虎 所以他是金色的

小小睡袋里许多孩子  在七彩河谷

等你背着画夹咬着青草

他们就会丢下襁褓 翩翩起舞

这孩子在纸上诞生 在银幕上眨眼

蓝眼睛的哈里·波特

骑着扫帚打扫天空

石头妈妈的孩子叫大圣

头戴金箍了依然顽皮

能管天管地了他还是顽皮

这个孩子不需要父亲

处子生他在大地之东大海之西

哦 可怜的耶稣总是被钉在木头上

我相信那个游戏你没参与

这个孩子一直活着

无数次诞生无数次圆寂

无数次陪伴许多孩子长大成人

他有他的善意

这孩子叫蜂 那个叫瓢虫

还有一个叫蚂蚁

另一些孩子从土里探出小脑袋

是草就长不高 是树就矮不了

所有孩子不认识纸币

他可是最最忙碌的孩子

他不在我家稍作停留

爸妈甚至不敢叫你出世呢

只有一个孩子

深深隐藏在你身上

他就是思想 他的成长

全靠你的活泼健康

只有一个孩子

为了你的呼吸而诞生

他就是人们常说的宇宙

守 时

你不守时,你看阳光断裂了

华灯的蛾子在玻璃碎片中张望

你那些线条包在时空的馄饨里

你和朋友们一起品尝

恍惚间,彼此感到似曾相识

我不守时,我正在一点点消失

时间噼啪作响,性情暴戾

用我的细胞圈出人群的栅栏

不过,那是另一群人

不是我应该牵手舞蹈的原来的人

那个守时的人在路上狂奔

给黄昏的路面覆盖上一条清晨的路

他腰带像尾巴,鞋子拎在手里

他音速、光速、瞬间转移,甚至

前因尚在萌芽,后果已被他吞食

秋季返乡

从西安到西宁,身上要多件衣服

草木蓄势待脱,眨眼间

就能看见盛大的落地无声

运载我的合金不再掩饰它的寒意

它碾压的道碴石,因偶然被破碎

就在安与宁之间鼓劲屏息

所有情节中,光的花瓣纷至沓来

光的种子深殖在速度里

私藏一粒谈何容易

所有情节中,我的行程被我忽略

我的行程中,被我忘却的

是最好不要在秋天返回故乡

亲友们忙着攀摘果实

果实不比铺路的石头多

我不忍心占用任何亲友任何一点点

摘果子的时间

糖人街

虫子飞起,猫也是

人在高处探看

他们与悬崖这概念

只隔着几毫米厚的玻璃

十字路口

篝火经久不息

连游魂都不在乎方向

只等待火苗变绿

电子门禁滤下无数个残夜

像不远处的兵马俑

那些脚步声

被天爷主动放弃

没有星星眼瞅着要掉下来

人们溢出的幸福

在歌鸟的食盒里

猫狗舔食的蛋白质

想想都多余

宝贝,天空在倒车镜里

你心知肚明

只要相信天空的焦糖色

就能拿到糖人炼制秘笈

薄荷或二维码

杀人蜂之蜜

以及几个读起来像鸡的

荤素通吃的东西

大气环流和小气候

都对我不离不弃

可是,能把这些说对路的

只有独家媒体

如果不说天气

我还能说些什么

总不能说惊蛰日这么早上街

只为一罐灭蚊剂吧

重温胡安·鲁尔福

我这儿阳光疯长

沙棘也能长成王冠

你我间的时差,大约七个时辰

看得见你拾掇牛蝇的针线

也连起一长串游魂

看得见夤夜刚强,黎明堕弱

有人身上,开窗的力气尚未回归

另一些人在桥头喝汤

七个时辰的时代

足够露珠轮回,或者念叨故乡

原上晨昏挤在一起

残缺的祷告俯拾即是

你的言语像天堂的门轴

细若蛛丝

块 茎

书里有成精的狐狸

山中有成精的土豆

如果其他薯类能成精

肯定也是浅浅地藏着的块茎

那些块茎在土里交谈

在阳光下装憨

我们山里人知道真相

它们用茎追索光阴

用腫块储存光阴

又用简单的重复挤走光阴

它们宁愿烂掉也不往深处钻

更不会往高处跳

它们长成我们的肠胃和脑袋

长成我们的腰子和心

拿走我们的食色和魂灵

我们能够从块茎里找到的

正是我们失去的

是手术刀从我们身上切掉的

我们背负不动丢掉的

一块庄廓跟其他庄廓商谈的

一块村庄与另一块村庄划定的

还有块茎们成精时

那些脐带满天下传送的

它们消遣我们

让我们在大地的故事中

一疙瘩又一疙瘩

从这一疙瘩到那一疙瘩

从良性疙瘩到恶性疙瘩

从不要命的疙瘩

到怕死的疙瘩

它们的脐带

把农业串联成惊天大事

把我们串联成闲言碎语

在口粮的言语里

它们跟我们是彼此的心头肉

彼此都多得像河滩里的卵石

彼此都跟这个天下

若即若离

绝对的骨头

哪一种风的轮转更灵通

哪一重山水的迂回更耐厚

烟雾里的骨头啊

跳个舞吧

山里的坟墓

骨头的戏楼

我们缺了啥

就去翻腾祖坟

我们总是缺点啥

就得折腾先人的骨头

骨头不愿说出真相

就学学戏楼上的唱腔

我们已经不在乎阴天雨天

不在乎乡长是清是浊

不在乎某家丫头突然成精

不在乎通神的大师云游不归

可是除了祖先的骨头

我们不知道该调理什么

骨头啊

跳个舞吧

右手摆个要馍馍的姿势

左手摆个观音菩萨的姿势吧

女儿国

那么多人洄游而上

那么多人拈花微笑

光在她们肚子上打滑

月亮准备了手术刀

夜幕上焊花四溅

天仙也学会了剖腹产

胎啊卵啊,在花瓣上盛开

在水里流淌

孩子们

骑着流星赶赴疆场

聊 国

那些夜宴无酒不成席

那些拍肩的调情的

要么和好要么挑战的

那些一直聊天的,还有

一拨又一拨不速之客

来啊来啊我们低眉顺眼

从来看不见任何脸色

鞋子蹚过万年历

总会沾染些粉末

这,我们看得见

如果你追赶太阳

我们就撇嘴

如果你被太阳追赶

我们也撇嘴

祝福国

到处是命运碎片

不甄别,也不稍加利用

祝福是祝福国的食人兽

吃下此人吐出彼人

此人彼人活蹦乱跳

比失望更加毫发无损

就算你被它吞噬

托祝福的福,你完好无损

祝福胃脘平安肠道安静

少几个消食的维度

祝福的肚腹也充当

牢狱、殿堂、恒温箱、迷宫

运筹之帷幄,以及

国王与王后生孩子的地方

水墨国

袖子那么长的水

腰肢那么柔的水

酒窝那么浅显的水

哦,人人都佩戴墨锭

就像孩子少不了橡皮擦

看来错误生活真的可以涂抹

雁儿升天的那点光阴里

湖水搁浅,供墨锭揣摩

一切像星光

能够抵达的,都已陈旧斑驳

水墨无边,万物荣光清晰

人影越来越淡

还有众多成双好事,就像

现实主义扯得越长

就越有美梦的特质

一线清越

能看见祈祷者唇齿间那点失落

树 国

那些树从山麓溜达至岭上

像一些汉字,从言语森林中逃离

孩子说其中一棵树没长下巴

我瞅啊瞅,不见没下巴的树

关键是,也找不见有下巴的树

总是在人本的逻辑里说木本的事

我是说树有下巴就肯定有嘴巴

它们咬断真相,转身沉默

扯直脊梁一路向上

失语,然后开花结果

没根的人在岭上浮动着

有根的树在岭上挺立着

那棵没下巴的树被孩子逮住了

成群结伙的蜂鸣器

将逼它开口讲话

猜你喜欢

雪花孩子
我心中的《小雪花》
小雪花
如果我是一片雪花
雪花
孩子的画
淘气的小雪花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