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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感觉你不明白

2019-09-10于吉娟

散文诗世界 2019年7期
关键词:监护室插管重症

于吉娟

“‘乖,咱们回家啊!’虽然工作已经六年了,但看到他——那位在重症监护室门外一直用开朗与坚强期盼儿子醒来的年轻父亲,终于再也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心里同样酸涩难忍:一个多月来全科人员的种种努力,种种实验,再次宣告失败。我们掌握的医学知识太贫乏了,以至于只能让手术成为加速他们分离的催化剂。

杨子晨,六岁;王佳宝,五岁;两个普通而温暖的名字,寄予了父母多么深切的爱,年前都因患先天性心脏病入院,同一病房,一前一后相隔几天手术,手术后一切生命体征正常,一周后本来可以顺利出院。可是,他们自下手术台就陷入了沉睡状态,一直无法自己清醒。在重症监护室观察用药二十多天后,主治医生先后宣告他们均处于‘脑死亡’状态,是去是留让家长选择。

子晨的父母再也承担不了高额的医疗费用,又不愿放弃治疗,他应该是无奈之下才选择了逃避,把孩子丢在医院一走再也没有出现;科里为他免费治疗了半个月,最终无效死亡。

佳宝的父亲打工为生,是那类最善良、最樸实的农民,虽然借债四周,他还是坚信医学会还他一个奇迹。在子晨的父母失踪后,他每天都严格按照医护人员的要求配合孩子的每一步治疗,有时还会捎带着照顾子晨。最让人感慨的是,面对我们这些医护人员,他憨厚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不曾表露过一丝抱怨或懈怠,但,就是这样,我们还是让他失望了……

哎,生命中总有些东西是我这种人无法承受的,比如死亡,比如这些明明与自己无关的死亡。

今天,我就站在ICU门口,看他含泪抱起那个依然沉睡在另一个世界的孩子一遍遍喃喃自语时,曾经的信念轰然崩塌,护理——这个职业不断带来的无力感与愧疚感已远超它曾带来的幸福感与成就感……”

这是2003年清明节我记在日记里的文字。那年春天,不知何故,我当时所在的科室先后有两三名孩子的心脏手术失败,症状类似,原因未明。作为事件的旁观者与参与者,它带给我的负面影响是巨大的。第一次,我对自己的职业前景充满了审视与怀疑。

依然记得毕业时同学们在留言册上这样表达自己的心愿:“只要天下人健康,我情愿失业。”那时,不满二十岁的我们对工作与生命都怀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责任感与使命念。然而,穿上白大褂,走进医院实习的第一天,一位母亲趴在担架车旁在住院部门前嚎啕大哭的情景却深深触动了我,车上,白床单蒙住全身的是她刚刚失去的女儿。

虽是路过的匆匆一瞥,也让我瞬间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将不再是日常生活里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鲜活个体,也不是课堂上讲到的那些抽象的病菌或病症,而是可能每天都在上演的生死离别。

是的,每天都在上演。不在医院,你是无法体会那种生与死的界限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很模糊,生命又为何会显得如此单薄的。就如那位壮年的陪护,不过是午夜起来给他手术后临近出院的妻子倒杯开水,或许是连日劳累过度,或许是早就有隐匿的疾病没被发现,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刻竟突然倒地,心脏骤然停止。他妻子的大声呼救惊醒了熟睡的病房,同房间的人发现后慌作一团,直到值班医生跑步赶来仍惊魂未定。只是,心脏按压、人工呼吸、通知手术室医生插气管插管——系列的急救过程后,我们最终还是没有抢回他的生命。

所以,即便离开医院很多年,我还是会对身边人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万般小心。

没有失去过,就永远不会知道你现在所拥有的健康有多么重要。

怀女儿的时候,我没在意过孩子的性别,担心最多的则是她出生后会不会带有某种先天性的疾病或残缺。

这看似的

不合常理,源于工作中我见过太多不健全的孩子,其中有些手术成功了,有些进了医院,就再也没能回去。

有一位患先天性心脏病的五岁女孩,名字叫孟丽英,这也是我能记得的为数不多的患者的名字之一。那时我还在病房上班,术前与小女孩比较熟悉,生于浙江南部的小丽英就如一个不慎坠入人间的小天使,漂亮、聪明、懂事、可爱。因为从小生病,故每次给她静脉推注一种刺激性很强的药物时她虽含泪央告:“阿姨,慢慢推,慢慢推。”却从不让眼泪掉下来也从不拒绝治疗。她的死亡是我第一次为病人伤心落泪——

那是怎样一个情景啊,从早上八点进手术室开始,到晚上六点小丽英才被推回ICU重症监护室。手术失败了。但医生还不能直接告诉她的父母,只能先用呼吸机、药物和起博器维持着虚假的生命体征。整整五六个小时,她年轻的母亲就趴在ICU的门缝前半跪半蹲着泪流满面,隐忍着不哭出声音。

手术医生拖延着时间,用飘渺的希望安慰着那对年轻的父母,目的也只是为了让他们在情感上有个缓冲期,最后再接受手术失败的事实。

而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双经常闪着泪光、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黑夜,将笼罩她小小的身躯,将她与亲人从此永远分离。接下来,无论她的父母将会如何悲痛、如何呼唤,她都不会再回应一个字,不会再赐予这尘世间哪怕一丝的微笑了。

天快亮时,医生从她家人手里接过衣服,让我和另一位同事帮她穿上。那是我第一次为死亡的患者穿衣,所以,即便时间过去十多年,我还是清晰记得那天在灯光的反射下小丽英的面色因为失血而显得晶莹剔透,长长的睫毛覆盖在面颊上,如画在白色瓷器上重重的一笔墨迹。

有时,莫名的,看着身边欢笑蹦跳的孩子,我会突然想起那些没能走下手术台或没能顺利出监护室的小患者们,同样的年纪,同样的笑容,他们却生而不幸,在生命的缝隙里提前坠落。如果,如果当初他们的父母不选择手术治疗,他们是不是会晚一点离开这个世界?是不是会多一点给他们与父母彼此相处的时机?

这样的想法自然是悲观的,有痴人说梦的意味。更多时候,我们宁愿相信医学是无所不救的。即便如那许多癌症晚期的患者,家人也不忍心放弃治疗,选择安乐。只是,明知道手术成功的机率不大,还要对患者隐瞒病情后再去赌一把,这样,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当大多数手术结果并不如预想,我所能看到的,不过是让患者在忍受疾病本身苦痛的同时,又遭受了一次额外的创伤罢了。因为这种创伤,很多患者,从走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就注定没有办法再从容安排自己剩下的时光了。

有人说,天地万物,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是走向死亡,人类亦然。只是,能安然走到生命尽头的人太少,更多时候,我们可以逃过先天与后天的种种,又无法避免意外带来的伤害。

如那年夏末,当我在包公湖边遇见那相携散步的母女时,她们的身影在暮色里逐渐模糊,直至消失。我却透过雾气,感受到了两份孤单。因为女人的丈夫,女孩的父亲,一个月前刚刚在我所在的科室因车祸死去。患者的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四十岁上下,车祸后多处肋骨骨折,肝脾肾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在重症监护室治疗近20天后无效死亡。

至今,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用“离世”这个词来代替“死去”,可事实上“死去”更接近事情真相,更能代表那一大批因意外而罹难的患者的不幸,更能表达活着的人对那种难以预期的结局的无能与恐惧。

曾有一位五十多岁的风湿性心脏病患者,因置换人工瓣膜术后在ICU病房住了近三个月,这是我工作中在重症监护室住的时间最长的一位病人。最后,连他的家人都厌倦而不抱希望,甚至除了交住院费连面都不再露时,在医护人员的精心照料下,在他自己坚韧的生命支撑下,数次拔管,又数次插管后的他竟奇迹般康复了。半年后,当这位病人神清气爽地来到病房复诊时,他追到ICU护士面前一一喊出我们的名字表达内心的感激,那种溢于言表的热情,胜过见到自己的亲人。而我倒几乎认不出他了。我知道,对于他,应该会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会记得我们照顾他的日日夜夜,而对于这种痊愈出院的患者,我常常是很难记清的,尽管护理他的时候难免也有很多故事。有时便想,如果那个人也是康复出院,我还会不会让那晚的记忆铭刻在心呢?

那时,他已经因为车祸在重症监护室住一周了,手术后,虽然撤去了呼吸机,但咽喉处还留有气管插管,加上身上其他地方还有胃管、胸腔引流管等,故按常规他的双手是被缚在床两侧的。当天,我值晚班,白天刚住进来一位心脏病术后的患者,工作显得尤其忙碌。晚上九点,当我正在加药时,突然看到他挣脱一只手的束缚拔掉了留置鼻饲用的胃管,在他伸手又准备去拔气管插管的同时,我放下手里的针管几乎是从二米开外扑上去抓住了他的那只手,气管插管一旦被拔,病人极有可能马上就引起呼吸困难,心脏骤停。面对差点发生的医疗事故我是吓得心跳加速,瞬间就出了一身冷汗。所以当我看到他一脸平静地看着我,毫无歉疚之意时,不由火冒三丈,劈头就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不要命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能动身上的任何管子!”我的话并没起什么作用,他盯着我仍然试图挣开被我摁着的胳膊,我皱着眉头半天没有说话,就那样和他对峙着,几分钟后,看他终于不再徒劳,神色黯然。我也才出口气,放开他,语气和缓许多:“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治疗到这种地步,你怎么能放弃呢?医生都在尽全力帮助你恢复健康,就算退一步讲,你也要为你的家人考虑考虑啊,他们可是天天盼你出去呢!哪天不是几十遍地在监护室门口张望……”提到家人,他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双眼泛红,不断用手使劲敲打着额头,术后,那些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痛楚、愧疚、忍耐、急躁、脆弱、煎熬都在那一下下的自虐里表现得淋漓尽致。那一刻,我抓住他的手忽然悲从中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有眼泪陪着他大颗大颗地滴落。

一直到我带的学生把值班医生喊到监护室,问我怎么回事时我还哽咽难言,医生不明就里,开始批评他,我忙摇头制止了医生却无法控制情绪忙暂时到了治疗室。

或许是我的眼泪让他始料未及,或许是我的话让他有所触动,在他后来有限的生命过程中他并没有因为我的失态再闹过情绪,而是积极配合治疗。而我也一直保守着一个秘密,没有人知道当时我为什么会流泪。只是在他死后的许多日子里,我的眼前曾不止一次地浮现出他妻子用手轻抚他额头时的表情,那样温柔,那样凄切,让人不忍目睹。还有他父亲午夜12点在重症监护室病房门外徘徊的佝偻身影,当然还有这场车祸带给他的种种苦痛。那时我就想,人的一生要承受多少痛苦啊,还有亲人的陪葬,哪怕再完美再平静的生活,都有可能随时被一场意外搅得分崩瓦解、支离破碎。算起来,生命并不是真的可贵,可贵的是我們这或短暂或长远的一生,所遇到的这些爱着自己与自己所爱的人。

如今,在初夏的街头,总会看见路边那些不知名的繁花在阳光下拼命地开放,仿佛一掷自己将逝的青春。这让我想起多年前与一位智者的对话,他曾那样真切地希望我能把在医院工作的经历作为一笔精神财富记录下来,而我却在离开那座城市后迟迟未能动笔。

午夜梦回,偶尔也会回到先前工作的科室。一条幽暗的走廊,一个模糊的镜头,一群忙碌的身影……在生命的缝隙中频频闪现,如此熟悉如此亲切,让我凭空生出无限欣喜与唏嘘。

一个曾被我视为生存目的的工作,远离了,才发现那份工作并不仅仅是份工作,它带给我的人生体验五味杂陈,非一言可蔽之。那些对生命的珍视,对职业的怀疑,对人生的误读一遍遍提醒我再完美的生活也会有遗憾与不圆满,我知道,除了珍惜现在每一寸尚还完好的时光,不辜负,不疏忽,不遗漏,别的,我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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