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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的莫扎特

2019-09-10李万华

散文诗世界 2019年7期
关键词:萨尔茨堡小调莫扎特

李万华

电影《莫扎特传》开始时,自杀未遂的宫廷乐师萨利里向牧师忏悔,承认莫扎特的英年早逝与自己的嫉妒和坑害有关,这对热爱莫扎特的人来说,多少是个安慰。一件事,有个让人哀惋的交代,总比不了了之好。莫扎特到底身患何病,因何去逝,至今依旧是迷。莫扎特病情的症状,便是用今天的医学诊断,也难以下出结论。莫扎特去逝的原因,诸多猜测当中,萨列里为除掉竞争对手而加害莫扎特一说最为人们认可。据说1791年12月柏林的《音乐周刊》上,已有莫扎特在维也纳遭毒杀的报道,说莫扎特家属后来也曾证明,当时莫扎特觉得自己已经中毒,并怀疑萨列里。至于萨列里最终精神错乱,向神父忏悔,承认自己谋杀过莫扎特,不过是一个谣传。

一部传记电影,以一个谣传开篇,容易混淆事实,这种试图吸引大众眼球的做法,不庄重,亦不严肃。萨列里在大雪之夜自杀,被仆人发现,慌忙救治时的背景音乐,是莫扎特的《g小调第二十五交响曲》第一乐章。这是一段紧张不安的音乐,音符的跃动风云突变,仿佛一些重大事情即将发生,并且具备毁灭力量,略微的沉重阴郁之中,又隐藏些许逃避意图。莫扎特的许多大调作品,气质明朗,如同秋空高远,又如白道青山,而一些小调作品,几乎都显得忧郁。背景音乐的这种有意安排,蓦然看去,似乎在为电影情节服务,意在衬托出情况的紧急,但细细感受,又有一种悲哀隐含在内:当初阴谋所针对的,不过是个单纯的大男孩。

我从未改变这种看法:莫扎特始终只是个快乐的大男孩。他尚未做好与这个世界相处的准备,他还在游戏,还在歌唱,他的学习只带有欢乐的成分。他始终不曾将那个时代所具有的一些东西拿过来,武装自己,然后与之对抗。他只看到那个时代的好,他是那浮夸和阴沉人世的一缕光,他带着他的明媚和傲气,他偶尔妥协,将自己的理想和大众口味做一种兼顾,也理直气壮:“您完全可以肯定,我的唯一目的就是挣到尽可能多的钱,因为金钱是继健康之后最宝贵的财富。”他始终不被天才的盛名压得弯下腰去,不曾被创作折磨得焦头烂额,便是在穷困之中,他凭借快乐的天性,享受音乐,以及爱。“只要我觉得你什么都不缺,我的一切烦恼对我来说就会变得像珍贵甚至快乐的东西。是的,只要我确信你快活健康,那么天底下最大的痛苦和麻烦对我来说好像就算不上什么了。”他曾如此写信给他的康丝坦茨。他的音乐和他的世间,都没有将他带大,也没有將他过早催老。

写下《g小调交响曲》的那一年,1773年,莫扎特17岁。

那一年,莫扎特结束近十年的旅行演出活动,回到家乡萨尔茨堡。过去的十年,花放千树,灼灼耀人。维也纳,慕尼黑,布鲁塞尔,巴黎,罗马,鹿特丹,海牙……走一路,开一路音乐会,所到之处,总有招待会和接见,总有宴请和掌声。然而这也是异常繁忙与辛苦的十年,正如他的父亲所描述:“在这二十七小时的行程中,我们只睡了两小时觉,吃了四只凉烤鸡和一块面包。你可以想象我们的饥渴和困乏。进了房间,沃尔夫冈一坐到椅子上即刻打起了呼噜。他一下子睡得那么沉,以至于我给他脱衣服、抱他上床,他都似乎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不断行走、演奏、创作、学习,周而复始,戴着假发,佩剑而行的小小莫扎特,就在这样的演出旅行之中迅速长大,以至于,从家乡带出的衣服,已经无法再穿。这十年,大方馈赠莫扎特以荣誉的同时,也给了莫扎特以疾病,风湿、咽炎,甚至有一段时间,莫扎特瘦得只剩皮包骨头。

萨尔茨堡的十月,天气已经变得清冷,时有雨水不期而至。依旧被荣耀笼罩的莫扎特,暂时停顿下来,神情舒缓地出入于各种公众场合,宫廷、大学、教会、剧院,走到哪里,他都备受欢迎。他的父亲只允许他与贵族、教会神职人员和城市新贵来往,避免与自己同一阶层的人接触。所有的父母,都是如此用心良苦。在音乐以外,莫扎特像任何一个慌忙成长的少年那样,射击,骑马,打台球,跳舞,参加化妆舞会,装扮成小丑嬉戏,写打油诗,开朋友的玩笑,渴求精美服饰,搞恶作剧,喝啤酒,试图反抗父亲为其安排的周密计划。

他的个子没能长高多少,越来越瘦,自从得了天花之后,他的皮肤开始泛出黄色,这是一种令人担忧的预示,他的眼睛虽然大而秀美,但长期的熬夜,已使眼神过早黯淡。但是他的手,始终柔软。他的十指,在小提琴,在钢琴,在管风琴上演奏时,如同小兽玩闹,却又敏捷精准。性情温顺,为人良善,凡事替他人着想,十七岁的莫扎特,如同时间之间的一枚青果。

尽管偶尔说点粗话,给朋友写信时,会有一些荒诞和滑稽的词语出现,但他始终不曾将萨尔茨堡的庸俗沾染过来,他自有清晰界限,不会盲目跟随:“我憎恨萨尔茨堡的主要原因之一是这里粗野、放荡的宫廷音乐,一个有操守的正直的人无法混迹于其中”。

抛开他的音乐给我的感觉,我也会时常想象那时的莫扎特。他如何启唇,如何微笑,如何在弹奏时玩性大发而登桌子跳板凳;他如何激越,如何沉思,如何将胸中狂澜用音符表达。当他早出,十月的冷风是否将他异常突出的鼻头冻得发红,当他晚归,幽暗烛火是否将他的卷发映照于墙壁。他疲累,推开窗户,他是否会长吸一口来自阿尔卑斯山脉的清气,他沮丧,踟蹰小巷,他所居住的那栋米黄色小楼,是否像一个温暖的怀抱那样,向他张开双臂……他做过怎样的梦,怎样静如处子,动若脱兔。罗曼·罗兰说他很难安静地坐一会儿,他总是唱啊跳的,遇到可笑的事会笑得死去活来,他并且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戏谑,他是否果真如此。

十七岁的莫扎特,始终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会出现在我眼前,哪怕是一个模糊轮廓。我所看过的,莫扎特的画像,我总是不相信那些线条和明暗的处理,哪怕那些画像就出自那个时代,哪怕是画家曾与莫扎特面对面,我怕画家的有意歪曲,也怕笔力不够。我更不相信电影中的莫扎特,尽管他们戴着假发,穿着那个时代的衣服,坐于钢琴前,或者出入于萨尔茨堡和维也纳的街道,但他们始终只是这个世纪的人,他们揣着另一个人的心,将过去的人竭力模仿。

时间的不足之处是,它无法留下过去的影像,让我们在一回首的时候,过去历历在目。科学家对此解释,说我们的过去就在多维的空间中漂浮,本来我们能够回到过去的某个起点,重头再来,但我们只是三维空间的生物,我们享受不了多维空间的神奇,是我们自己无能为力,与时间无关。我对我们自身的进步,再无过多奢求,除去寻求我们的真相,只是想象,我们的过去,仿佛一张张幕布,在某处堆叠。当我们需要,想要重温亲人的温暖,朋友的话语,或者某个迷恋和敬重的人时,只要将某块幕布拉开,他们就在那里出现。

他们行吟高歌,他們轻颦浅笑,他们在有鲜花的夜晚仰望星空,或者在金色的薄暮踟蹰徘徊,我们都能看得清楚。我们甚至能看得清他们衣服上的纹理,光线在他们的脸颊上缓慢摇移,过去的鸟和植物也在那里,还有过去的流水淙淙。一切并未远去,并未消失,他们只不过生活在另一个地方,与我们稍稍有些隔绝。

年轻的莫扎特也在那里。

午后无事,手上拿了一件毛线活,放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听。冬天的阳光仿佛长颈鹿,伸长脖子将头探进屋子,并且到达最里边的角落。许久没有雪,密集的微尘在阳光中浮动。窗外的市声都已褪去,尽管此时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落尽叶子的白杨也停止喧嚣,像一场集会结束,聒噪的人纷纷散去。莫扎特的音符纯净得没有任何杂质,随意捧住其中一个,都像捧住了一颗露珠。不忍触碰,亦不忍放置于任何地方。曾经记得一位堪布的讲座,他指着一张平静大海的画面说,这是我们的心。起初我并不理解,后来慢慢练习打坐,终于明白。莫扎特那些安静而单纯的音符,更像我们本自清静的心。

如此一想,忽然又觉得,贝多芬,勃拉姆斯,或者柴可夫斯基,或者其他某位音乐大师,他们的音乐,都需要某种程度的救赎。他们有太多的思绪倾注在音乐里面,山上离宫宫上楼,楼前宫畔暮江流,总是如此。许多时候,他们的音符拽着他们,在荒无人迹的地方行走,夜飞来,或者风暴降临,他们都无法抛开那些音符,它们并且让他们忧伤,哭泣,欢乐,愤怒。他们始终无法摆脱某种束缚,他们只能将自己的心捧出来,浸到密不透风的网里,独自苦闷。

莫扎特只是悠悠白鹭飞,淡淡孤霞迥,他绝非飙风天际来,也绝非光泻一川冷。

然而,一些时候,莫扎特还是像演奏时突然跃上桌子那样,露出一个大孩子成长的惶恐来。《g小调第二十五交响曲》的第三乐章,是一段小步舞曲。这种源自法国宫廷的曲子,原本风格典雅,速度从容,尽显舞步的流畅与娇媚。但莫扎特的这段小步舞曲,并没有多少欢快和愉悦在里面。曲子开始时那段庄严整齐的旋律,我每次听,眼前似乎都能出现巴洛克风格的屋子内,大群服饰华丽的人们正在跳舞,年轻的莫扎特也在其间。但是舞者狂欢,唯有男孩暗自伤感。那种哀伤很浅很浅,仿佛一缕清风上的羽毛,仿佛小院幽径间的花落,它们来自成长的不知所措,来自希望和彷徨。十几年之后,莫扎特给妻子写信,说“我总是在焦虑和希望之间挣扎”。这种挣扎,在他十七岁时的那段小步舞曲中,已经写尽。

许多人说,莫扎特是流着眼泪在微笑,有时,我也会有此种感受。但在更多时候,我听到的莫扎特,始终都在成长中彷徨,失望和希冀,退缩和前进,矛盾,恍惚,不知所措,找不到出路。莫扎特的这些音符是独特的,我一听就能察觉到一个男孩子站在近处,但又无法确切指出。

是啊,我又何必一一指出,他的《g小调第四十号交响曲》中的小步舞曲,有着和二十五号交响曲中小步舞曲一样的成长忧伤,要知道,这两支曲子之间,隔了将近十几年。对于更多的人,十几年,足够将一个青葱年少变成俗世庸人,然而莫扎特没有变,尽管他越是成长,越是困境不断。磨难和艰辛,还有哄骗和欺诈,都没有将莫扎特拖入成人行列。

“曲子已经全部作好了,只是还没写下来”,莫扎特说。这是莫扎特作曲情况的真实写照,但也是一个谶语。一语成谶,当我阅读莫扎特传记,见到这句话时,心中一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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