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
2019-09-10马庆华
马庆华
一
小时候家里穷,没有现钱从马贩子手头买匹“齐口”力壮的马儿,看着别人家娃娃赶着马车从身旁飞奔而过,只有羡慕的份。农家人都知道,犁田耙地,驮物拉车,踩粪聚肥,哪样都离不开牛马,牛马在农民家里就是半个家当。那年冬天,家运转好,在得知舅舅家的骒马要下小马崽后,父亲老早就跟舅舅打好招呼,这小马崽落地后,不论牡牝,高矮肥瘦,毛色杂纯,都得给我家留着。这话是父亲跟舅舅在火塘边喝茶时说定了的,我和哥都听得真切,再不会有假。晚上,我和哥兴奋得睡不着觉,为小马驹的毛色争论得不可开交,最后直接在被窝里扭扯撕打起来。好不容易盼到了小马驹出生的消息,听母亲说那小马仔落地后跟个面团似的,先拜了四方,好会才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我和哥都迫不及待地问是什么毛色?母亲哭笑不得的样儿,弄得哥俩摸不着头脑。母亲接着说道:“难怪老师说你哥俩听课不够认真。”听母亲这么一说,更是急得人抓耳挠腮,好会哥才得意地说道:“我知道是什么颜色了,不是灰色,也不是黑色,更不是弟你想要的那种赤兔马的颜色。” 我一听不是关公骑的那种赤兔马,恼羞成怒之余,也就不再打破砂锅问到底,赌气转身走了。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也就没有心情再谈论小马驹的事了。
逝者如斯,转眼两年多时间过去了。暑假的一天早晨,我还在被窝里安逸地睡着懒觉,哥忽然一把将我揪起,欢天喜地道:“兄弟,你快起来,咱们家有马儿了。”我正想发飙,但一听到咱们家有马儿了,所有不快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披上衣服,赤着脚跑出门往外一望,心一下子凉了。见院子里一匹雪白的马儿正在津津有味地吃草,毛不溜光赤红,个不高大魁梧,看上去一点也不威武雄壮。两年前妈和哥的嘲笑声还时常在耳畔萦绕,原来舅舅家的小马驹不就是白色吗,害得我当时一头雾水,颜面尽失,每每想起此事就让人恼火。我正寻思着如何收拾下这匹小白马儿时,只听父亲厉声道:“你们哥俩给我听好咯,从今天起,每天割两背篓青草喂马。这马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如果有谁偷懒,放瘦了马儿,我手里的鞭子可不饶人哟!”自此以后,我和哥放学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河边去割青草,运气不好还随时碰到青蛇,稍不留心还会被锋利的镰刀割到手指,好几次趁大人不在场,我拿起竹棍往马儿身上就是一顿猛抽,方才消了心中一口怒气。有一次不小心被哥瞅个正着,在父亲面前告了状,后果自然是严重的,被父亲骂了一顿,说我越大越憨,越大越不懂事。这让人更加窝火。一天,我和哥在河里抓鱼,玩得兴起把割草的事给忘了,看看日衔西山,这可如何是好?哥俩抓破头皮总算是想出个鬼点子来,把拿到的鱼放在背篓底,中间用树枝柴棍支空,上面再薄薄地放一层青草。乍一看,满满一背篓青草,哥俩越看越觉好笑,越想越是得意,便哼着小调回家。正在煮晚饭的母亲见我们哥俩懂事能干,笑盈盈地夸奖了我们一番,还说要给我们炒肉吃。就在我们洋洋得意之际,见我家那只馋猫围着背篓叫个不停,还不时用爪子拼命地挠背篓,母亲见状,说背篓里可能不小心钻入了田鼠或蛇,我和哥面面相觑,不敢吭声。只见母亲轻轻松松就把背篓拎起,往地上一倒,一小撮青草加杂着柴棍树枝和小鱼全倒在地上,见此情景,母亲叹了口气,怏怏地道:“这就是你哥俩干的好事?还说炒肉给你们吃,我看你们还是等着吃棍子吧。”吓得哥俩战战兢兢,哑口无言。好在母亲并未将此事告知父亲,不然又得吃“跳脚米线”了。
那年暑假,我和哥一块到村旁的山上放马,肚子饿就偷洋芋烧吃,吃饱了就在树阴下睡。醒来后,发现小白马儿不见了,我和哥找了一个又一个山头都没有小白马儿的踪迹,听几位放牛的老者说十有八九是被马贼偷了,吓得哥弟俩不敢回家。眼见太阳就要落山,才鬼鬼祟祟、磨磨蹭蹭走到家前屋后,见父亲在场院上劈柴,哥俩只得往山墙脚下踅着往屋里走,被父亲逮个正着,问马儿哪里去了。哥俩你推我,我推你,半天才吱吱呜呜地把马儿弄丢的过程说清楚。父亲气得咬牙切齿,掣起竹棍雨点般地往我们身上打来,哥俩痛得跳脚抹手,谁都不敢哭出声音来,还好母亲及时制止了。母亲对父亲道:“现在关键是找马儿要紧,而不打人出气。再说了,娃娃已经吓成这样,我看他们已经知错了。”说完后,父母两人打着电筒往我们丢失马儿的山上找去,我和哥在屋里看家,望着锅里的饭菜不敢动。待父母空着手,点打着那萤火虫般的手电筒回家时,大家都知晓是什么结果了。父亲两眼一直恶狠狠地往我和哥身上睃,母亲则是在一旁打圆场。第二天快要吃早饭时,只见舅舅拉着小白马儿来到场院上,乐呵呵地对母亲道:“赶紧准备下酒菜。”母亲一高兴,把家里养着过节吃的鸡给宰了,席间听舅舅说那小白马儿深更半夜跑到他家门前叫个不停,看门的大黄狗也不狂吠,反而是高兴得又哼又跳,他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才起床开门,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匹小白马在场院上转悠,他觉得眼熟,打开手电筒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咱家的马儿回娘家来了。当时我就在想,咱们村距舅舅家二十多公里远,我和哥都随时走岔的路,这马儿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还有就是一路难免遇到不怀好意之人,它又是如何躲避的?真不敢想象。或许它也和人一样,太想妈妈了,也就不管不顾,使出了浑身解数吧。
二
俗话說:“树木靠根长,娃娃靠爹娘。”这小白马儿在家人的百般呵护和精心喂养下,一天一个样,膘肥体壮不说,感觉慢慢地通人性起来。一天,我和哥牵着小白马去地里干活,天热路远,贪图安逸,我就嚷着要骑马,哥拗不过我,就把我扶上马背。那小白马儿从未负过重,见我骑在它身上,发疯似的又颠又跳,吓得我双手紧紧抓住马鬃毛不放,嘴里不住地求饶。小白马儿似乎听懂了我地哀求,慢慢平静下来,并开始缓步前行,走了一段距离后,我嫌慢,嘴上不由自主地说着“驾、驾”,小白马儿听到我号令后,忽而快跑,忽而慢行,忽而站立不走,感觉在逗我玩似的。这回彻底把我惹恼了,于是我学着大人骑马的姿势和样儿,双脚往马胁一夹,并在马背后加了一鞭。这下可不得了,小白马儿瞬间像打了鸡血似地狂飚起来,吓得我一个劲儿地喊:“停,快停下来。”那马儿哪里停得下来,拼命地往前蹿,跑到一处弯路口时,把我一跟斗颠翻下马来,痛得我睡在地上动弹不得,最后还是哥把我拽起来的。我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跟着哥顺路寻马,快要找寻到我家地边时,远远见其悠哉悠哉地啃食着地埂上的青草。我跑过去抓住缰绳,举起手中的马鞭,好似被天丝扯住一般,这样反复几次都舍不得下手。
转眼间又过了年半有余,这时马儿已经是四岁多了,当初的小马驹摇身一变成了一匹雪白大马。见其两耳如同雷达,双睛凸似透镜,色如白玉,毛似堆了层薄薄的棉絮,负得重,耐力好,跑得快,智慧赛猎犬,性情如君子。父亲说马儿牙齿已齐口,是学习拉车的最佳时段了。于是,把预先准备好的马鞍、嚼子、笼头、套缨、坐坡等一应物件匀整整齐齐穿戴在大白身上,对准崭新的马车及长伸出的那对夹杆辕木,练习倒退驾车,经过几个小时地反复练习,大白听令后就能进退自如,把一旁观望的母亲乐得冁然而笑。之后,开始正式拉车负重,待马车拴束好,随着父亲喝声:“驾!”大白先是徘徊不前,随后开始跌跌撞撞、趔趔趄趄的,好不容易稳住车身,又忽紧忽慢往前蹿,随后干脆飞奔前行,车轱辘碾到大石块弹得老高,好几次都险些拉翻了马车。急得父亲一个劲地喊道:“站,站,站……”不知是新鲜还是要逞能,大白根本停不下来,一鼓作气跑到村那边山坡上吃青草去了,直气得父亲跺脚叹气。如此反复几次都一个老样,父亲失去了耐心,撂下狠话道:“这马中看不中用,枉费了这么多年草料,等街天拉去卖给马贩子刮干巴去吧。”见状,母亲接话道:“你见谁家的马儿天生就会拉车,不都是需要成年对月地调教。我看这白马儿是块好料,明天我来教训吧!”第二天清晨,母亲一边口袋里鼓鼓囊囊装了玉米,一边口袋里装了一些盐巴。亲自拽着嚼子领着大白拉车前行,走得端正稳当了,母亲就把少许盐巴放在手里让大白舔食,累了休息时就掏出一把玉米来喂大白。大白从小最爱吃玉米和盐巴,平时里很少能吃到其中之一,偏偏这时两样都能吃到,哪有不皈依伏法的理。不到半天功夫,这大白令行禁止,乖得像个孩子似的。乐得一旁的父亲拍手称快、赞不绝口,哥和我更是手舞足蹈。
时间一晃,几个月又过去了,大白对于载重负轻,上坡过坎,越沟过桥,已是驾轻就熟、无有不能了,更难能可贵地是大白乖得小孩都能驾驭。有一次,大白拉着四五百公斤谷子到集镇上去碾米,我和父亲都安逸地坐在车上,一路下坡过坎又稳又快,超车则不费吹灰之力,好似涡轮增压的汽车。特别是别人家马儿上坡,人不但不能坐在车上,还要下车挥汗如雨地帮辅推拉。而我家的马车则不消如此,我和父亲四平八稳地坐在车上,大白抖擞精神,腿脚肌肉暴突,只见蹄翻灰扬,转瞬就达坡顶,真是羡煞旁人。还有一次,我和哥赶着大白去国有林场拉干柴,公路上正逢赶着马车的刘大炮。这大炮平日里专爱欺负小娃,又爱癫狂显摆,以前我家没有马车时,他赶着马车从我们身边经过,要么傲慢张狂,要么直言嘲笑,要么伸舌头扮鬼脸, 有时干脆快马加鞭地从你身边飞驰而过,土路面溅起的泥浆污水弄得行人全身满脸皆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哥会意地朝我点了下头,我两手紧紧地抠住车帮,哥抖了抖缰绳,并高声道:“大白,显本事的时候到了,驾!”那大白得令后四脚腾空般往前蹿,大炮见大白飚得如此之快,扬起手中的鞭子不停地砸着他家黑马脊背,八个马蹄翻盏撒钹相似,开始时两张马车并驾齐驱,我稍微偏着头就能看到大炮龇牙咧嘴的样儿。几分钟之后,大白渐渐地把黑马甩在了身后,我扭头看大炮时,见其早湮没在灰尘中,一脸的狼狈相,还有就是他那声嘶力竭的谩骂和抱怨声。真让人解气和长脸。一天,我帮着父母在地里干活,累了就倒在地边的松树下乘凉休息,不知不觉就睡熟了,朦朦胧胧中,我察觉附近吃青草的大白发疯似地又跳又叫,吹着响鼻原地打转,弄得嚼子和辔头噌噌作响。突如其来的响动吓得我跳将起来,我掣出马鞭准备走去收拾大白时,突然发现距我不足两米远的地方有一条红黑相间的毒蛇吐着舌头正向我爬将过来,那毒蛇见我突然站起身来,一下子把头抬得二三十公分高,那恐怖凶猛的样儿吓得我腿脚都酥软了,我愣了一会,方才喊爹叫娘地跑开了。
三
大白五岁那年,隔壁二财叔家买来了匹“齐口”的骒马,浑身火焰般的毛色,搭配着乌黑亮泽的鬃毛和四蹄,真乃马中赤兔,显眼非常。那红马从我家门口过,刚好被大白瞟见,大白似吃了兴奋剂一般,头猛一甩,就把拴着的缰绳扯断,哼哧哼哧地扑了过去。那红马儿见大白来得突然,立即调转屁股来,马踢豹子似的,一整猛刨。奇怪地是大白并未感到疼痛,也未反击,反而是伸着头颈,耷拉着眼皮,往红马身上贴,往脖子和肚皮下蹭,一幅死皮赖脸的样子。两匹马儿你进我退,你踢我咬地折腾了好会,总算是言归为好,平静下来后,开始相互用脖子蹭痒,用鼻子试探性地嗅着对方的鬃毛,似乎是在熟悉彼此的体味。一回生二回熟,从此红马儿只要从我家场院经过,大白都会显得异常兴奋,四蹄不由自主地乱颠,那红马儿也会驻足哼叫几声,宛若彼此打招呼一般。儿童节那天,我拉着大白在河边撂荒的田里吃青草,恰巧二财叔家的小囡秀秀也拉着红马儿在田里啃草,这大白起先还算安分,之后就不那么老实了,几乎不再吃草,一门心思在红马儿周围转悠,挑逗得红马儿绕着荒田打转。大白瞅准时机掀起两只前脚,大半个身子扑到了红马儿身上,红马儿颠跳了一会后,也就站着不动了。或许是那红马儿没了气力,又或许是雌雄相互吸引,两匹马儿干柴烈火般地偷吃起禁果来。那一帷,让人面红耳赤,不堪直视。秀秀见状,吓得哭喊着往家里去告状,约莫一刻钟后,二婶跑到了田边,双手叉腰不停地喘着粗气,见两匹马儿已经完事,只得怒气冲冲地对我喝斥道:“你就恁地放马?要是这骒马以后生地是匹小白马,就让你带着它读书去好了!”见二婶嘴不是嘴脸不是脸的样儿,我笑得肚子有些发痛,心想:要是这红马儿真生下匹小白马,那可算是你家烧了高香呢。晚饭后,母亲去挑水遇到二婶时,她又说起些事,母亲说:“芝麻大点事情,双方大人又没有在场,也没有亲眼所见,果真如你所说,那是牲口造下的孽,若是那红马儿真生下匹小白马来,我家定高价回收。”二婶完话后,吱吱唔唔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得把嘴巴闭得铁铁的,气鼓鼓地转身走了。自那之后,二婶只要见着大白,像见了凶神恶煞一般,拉着那红马儿远远地绕着走,生怕又发生什么闪失。听村里人说,二财叔家那匹小红马儿去了良种站都好几次了,一年半载都不见有个小马崽子,更别提骡崽子了。二财叔一气之下,把红马儿拉到街上賣马贩子嘞。自此无事,只是大白每次经过那片荒田时,都会踅到田里头,或是嗅嗅草地,或是打打滚,或是转悠转悠,偶尔也会啃几嘴青草。
四
父亲是个草药医生,每年秋冬时节都要抽大量的时间去国有林场两面沟采几味稀奇的草药。先说那两面沟,沟宽数百丈,深不见底,左面古木悬崖,雾锁远岫,阴森潮湿,长年不见日光;右面荆棘灌木遍布,缓坡漫漫枯草黄,日照充足,涧响之声不断,却无牧童放牛饮马。再说那几味稀奇的草药,叶上花、叶下花、果上叶和小白芨,乍一听,一会儿叶上叶下,一会儿花下花上的,感觉听错了一般;再一想,有些不可思议,全都是奇珍异草,又新鲜又神迷;作用更是了得,前两味是跌打损伤和风湿的要药,后两味则是治疗咳嗽和结核的重要配方。我和哥做梦都想到两面沟采挖这几味草药,瞧瞧其到底是吃什么泥巴,喝什么雨露,长什么模样。那年寒假,父亲高兴就带我们去采这几味草药。我们把车马安顿在右面的草坪上,拿着背箩、短把锄和砍刀,沿着羊肠小道而行,一路缓坡上长满了枯草,四周全是棠梨刺、火刺和灌木丛,稍不留神就摔个四仰八叉。涧声越来越响,好不容易才到达谷底,见一条小溪水潺潺地流在石头之上,远处一股清泉从半山腰飞流而下,那溅起的水花形成烟霭,让人有种清凉透体之感。我们垫着脚尖,踩着鹅卵石,晃晃悠悠地过了小溪,父亲教我们识别了河边林下的小白芨、叶下花,岩石上的果上叶,还有那灌木似的叶上花。叶上花采得容易,几蓬就够一背箩,叶下花和小白芨也不难挖,唯独果上叶异常难采,眼见天色已晚,父亲有些焦躁,便攀藤附葛往陡隘上爬,那些峭壁上果然有不少果上叶,父亲正采得兴起之时,突然脚下一滑,连人带工具跌落下山谷来。我和哥吓了一跳,寻着父亲痛苦地呻吟声,发现父亲睡在溪水边的乱石上动弹不得,衣裤滚得破烂不堪,那果上叶从半山腰至溪边撒得遍地皆是。我和哥慌忙扶起受伤的父亲,发现他两只脚踝崴得不轻,肿得跟两个棒头似的,根本不能走动。父亲痛得龇牙咧嘴,还吩咐我们哥俩一个去捡撒落在山坡上的草药,一个去拿刚采的叶上花和叶下花将就着吃了止痛。哥用帽子舀来水,和着两味鲜药给父亲生嚼吃了,并帮着我把撒落的果上叶拾到摔得瘪瘪的背箩里。这时见夕阳半轮落山,飞禽叽喳傍树,走兽缭乱投林,败叶落地无声,深山遍布寒霜。我和哥都还是小娃,父亲又高又魁,背也背不起,抬也抬不走。大家正束手无策时,只听大白不停地在沟顶嘶叫,家人都明白,只要大白叫得这么大声,定是天气很晚了,提醒主人赶快回家。哥忽然眼睛一亮,兴奋地道:“有了,有了,胜败全系在大白身上了。”我不屑一顾道:“这毛毛路全是一两米高的火刺、棠梨刺和灌木,父亲如何能待稳在马背上。”哥立即道:“骑马背上肯定是不行的。电视里的狗托雪橇你见过吧?我们就是要应用这个原理。”我又接话道:“那雪橇呢?”父亲转愁为喜,慢悠悠地道:“我们可以用树枝做雪橇。”我恍然大悟,高兴得一个劲地鼓掌叫好。哥俩好会才从山顶把大白牵到溪边,过了小溪,把父亲驮过溪来。挑拣了几棵分叉适中的栎树,并将其砍下来用青藤拴束结实,再用缰绳和套缨连接并拴牢,一个简易的旱地雪橇就这么制作成了。我们把父亲搀上“雪橇”,哥牵着大白在前,我背着草药和工具在后,爷三个迤逦往山顶攀爬。只见大白行走得不紧不慢,身上的鬃毛被山路边的棠梨刺、火刺和灌木蹭得一撮一撮的挂在树枝上,也少不了被刺扎得遍体鳞伤,但大白始终紧闭嘴巴忍受着痛苦,把全部精力用在使劲和平稳上,似乎知道托着的父亲受了重伤似的。几百米远的路,感觉走了好久。到达山顶马车处时,大白的工作还没有完,一直拉着我们爷三个和采挖的草药到家才得喘口气。邻居帮着把父亲抬进了屋。母亲见大白身子颤抖得有些利害,拿手电简往马身上看时,吃了一惊,只见大白脊背上的毛稀稀疏疏、东一撮西一撮,像得了癞病似地。再仔细往毛光处瞧时,上面大大小小不知扎了多少根刺,刺眼处正汩汩地渗透出绯红的鲜血。母亲立即找来针、镊子和止血药粉,像纳鞋底一般,在大白身上轻脚轻手、小心翼翼地取刺,每取出一根刺,感觉大白都要抖一下身子,母亲再涂上药粉。可能是大白身上扎入的刺太多,我举电筒的手都不知换了多少遍,以至于到后来,透过灯光,我清楚地看到母亲有些颤抖的双手,还有那不时滴落到大白身上的泪水。但,我可以肯定地是,母亲的泪花中没有悲伤和失望,有的全是那满满的幸福和自豪。
九十年代初,我们村还是个穷乡僻壤之地,虽依山傍水,但居住比较密集,每家房屋面积都很小,几乎都是楼上住人,楼下关牛马和鸡猪。大白的圈设在楼口,左邻右舍便是牛圈和猪圈,父亲说这样也好,牲口生病利于及时发现和治疗。事实是人人心知肚明,那是穷得没有办法的办法。那年恰逢玉米和稻谷丰收,柜子里,楼杆和屋檐下,耳房厦子里,甚至柱子和板壁都挂得满满的。实在无法,家里只得请来木匠在楼上再增添两个粮仓,那两个木匠是两个烟鬼,旱烟锅从不离嘴。那木板和方条刨出的碎木屑是雨季引火的上品,母亲收集来堆放在马圈侧面。深夜里,只听大白把马槽踢得咣当咣当地响,见家人没响动,转而用肩头把圈门撞击得震天般响。起先父母以为是大白吃光了草料,又或是牛马因圈潮湿睡着不舒服,但响动频繁猛烈后,母亲觉得蹊跷,就忿忿地打着电筒下楼来瞧个究竟。走到楼口时就嗅到一股浓烟之味,当下楼来时,吓了一跳,只见马圈侧面堆着的木屑正刮刮杂杂地燃烧起来,母亲边喊着父亲的名字,边跑到耳房里拎水来灭火,好在火势小,几桶水就把其扑灭了,当父亲起床知晓情况时,也不禁打了个寒噤,心想要不是大白,这梁接梁、房连房的,一旦烧将起来,殃及的可就不是三两户的房屋了。父亲都有些不敢再往下想,稍微平复了下惶恐的内心,帮衬着母亲及时把碎木屑全部搬移到屋外。此事在街坊邻里传开后,乡亲们无有不夸奖大白的,说家里有匹好牲口,不但是主人家的福气,也能让左邻右舍沾光。自此之后,家人对大白更是另眼相看,又敬又爱。有时不禁让人琢磨这大白的脑袋瓜里到底蕴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灵性。甚至干活累了时,静静地看着大白在地边吃草也是一种享受。也正是从那年起,家里大年三十祭祀天地、神祇和先人的仪式上,当祈求“六畜兴旺”时,父亲总会提高音量,说得大一些。
我九岁那年,家里决定要建新房,土木结构那种农村典型的土坯房。待砍伐许可证批下来后,就开始在村辖山林里选材,可偏偏伐不到心意的中柱和大梁,而村里历来的惯例是到距村子三十多公里远的国有林场去偷斫。当然也可以出钱买,而这样做的后果是沦为街坊邻里的笑柄。父亲是个好脸面的人,自然不会干这种“出格”的事。一个月明星稀的夜里,父亲和舅舅带了斧子和锯子,摘去大白辔头上的铃铛,赶着马车悄悄往林场而去,可能是夜静风轻,那伐木的声音自然传得远,又或是机缘巧合,碰巧被守林员给发现,突然喊声四起,电筒火光闪烁不停,父亲和舅舅草丛中藏了工具,跳上马车,慌不择路,尽往僻静山路趱,当跑到一个去处时,大白死死地站住不走,任凭父亲打断鞭子就是不往前跨一步,父亲觉得奇怪,下车来看时,吓了一跳,原来前面是几十丈深的隘沟,只要大白稍微往前跨出半步,后果不堪设想。父亲和舅舅都不寒而栗,后悔之前下手太狠,胆战心惊地往回走,与守林员们遇个正着。其中一个守林不由辩说上前就来拽马嚼子,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大白张开嘴巴向那人脑袋咬去,那人吓得鬼喊辣叫的,接连退步躲避,趁那人閃出路心,大白四脚蹿将出去,飞也似的往来路飚去,几分钟时间,早把那几位守林员甩得不知踪迹,只能隐约听到后面喊叫道:“给我站住,给我站住……”
五
话说这大白到我家已有十二载,每天跟着父亲早出晚归,负重戴轻,令行禁止,任劳任怨。父母常说,家里的财产,有三分之一的功劳要算在大白的身上。这年八月下旬,我和父亲赶着马车去烟点卖烟,一大车烤烟,从早到晚一叶都没有卖掉,气得父亲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回家的路上,父亲左一鞭右一鞭地抽着马背出气,马儿使出全身气力往前跑。当马车飞驰到马草塘大桥时,不知车轮碾到何物,突然弹起一米多高,我揪着父亲的衣服,感觉父子俩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跟斗才摔落在河边松软的草坪上。我吓得半晌才缓过神来,见马车扭翻在桥头,大白四脚朝天,车轱辘更是呜噜呜噜地转个不停,一半车身还悬空在桥外,稍有不慎连车带马将掉下四五米深的山河里去。让人称奇和佩服地是,只见大白纹丝不动地睡在原地,嘴巴不停地喘着粗气,眼睛紧紧地盯着父亲和我。此时,邻村辗米归来的长发哥恰巧路过,见父亲扶着摇摇欲坠的马车及烤烟,他一纵跳下马车,从车上取下镰刀,跑到了我家马车跟前,干脆利落地把系在马身上的肚带等绳索割断,揪着马尾巴大喊一声:“起来。”只见大白踉踉跄跄地爬将起来,并走到一旁抖着身上的灰土。之后帮着父亲左抬右扶,七拖八拗,折腾吆喝了好一阵子总算把马车扶正并推放到安全区域。见大白一直不停地颤抖着,左前脚拎起不敢着地,时不时地回头张望,大家觉得蹊跷,走近一看,原来马儿翻车着地的一面受伤严重,尤其是肚子上那五六公分长的伤口,鲜血汩汩不停地冒将出来,早把白毛染得通红。就在我吓得泥塑木雕之时,父亲已用木棍到路边撬来了几棵止血的黄龙尾(仙鹤草),放入口中咀嚼成糊状物后迅速敷在大白的伤口处,再把自己穿着的衬衫脱下,撕成条状绷带给马儿包扎好伤口。待父亲和长发哥抽了一根烟后,大家就各自往家赶路了。我鼓足勇气跟父亲说道:“爹,大白受伤这么严重,要不别再让它拉车了?”父亲看了看大白,陷入了沉默之中,好会才无可奈何地说道:“娃呀,我又何尝不心疼这马儿,只是在这前不挨村、后不靠寨的鬼地方,加之这段日子只要太阳下山就开始下冷露水,这烤烟要是受潮变质,就不值钱了。”大白颤颤巍巍、一瘸一拐拉着烤烟前行,没有趴窝,一如既往地坚韧。我跟父亲再没忍心坐在车上,每每爬坡过坎时,父亲老迈虚弱的身体还尽其所能帮衬推车。看着全身被汉水浸透的大白还拼尽所有气力地拉车前行,还有父亲衣单体弱、咳咳喘喘地用力推车的情景,好几次我都有种想哭的冲动。
快要临近村子时,已是黑天摸地万家灯火了。马车好不容易捱到家门口,母亲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立即帮着卸烟。我悄悄把翻车及马儿受伤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慌忙拿着手电筒往大白身上照去,只见大白像刚从河里捞上来似的,全身被汉水浸透得水淋淋的;伤口处渗透出来的鲜血已把包扎在伤口处的衬衫染得绯红,特别是那大块大块的血饼子,让人看得毛骨悚然。就在大家六神无主时,只听大白扑通一声平摔倒在地上,并不断地喘着粗气,伤口处原本凝固的血块顿时裂开,那鲜血像龙潭里的水一样汩汩外流。父亲见状后立即用手紧紧压住马儿伤口处,伤口溢出的鲜血把父亲的衣袖湿透了。母亲慌忙道:“大白伤得不轻呀,得马上找兽医来治疗才行;大娃快快去请你丁大叔去吧,晚了马儿可就没救了。”母亲话音未落,只见哥哥打着手电简飞跑着去了。我站在大白身旁,搓手摩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又过了一会儿,只见大白显得特别痛苦,四只脚不停地乱蹬乱掏,像野猪刨食似的,先前喘的粗气变成了笨气,并开始急促起来,那眨着泪花的眼睛在灯光地照射下显得那样的暗淡无光。特别是它时不时看父母和我的那种眼神,似乎是动物将死之时地鸟哭猿啼,又或是有什么话语要向主人诉说,更或是向主人作最后地诀别吧。但无论如何它那眼神始终深深地烙印在我內心深处,让人心碎,让人怜惜,让人难以忘怀。就在我们都为马儿祈祷之时,见马儿双眼圆睁;四脚已不在前后蹈动,并慢慢地伸直;头部轻轻地贴在了地上,呼吸也没了动静,大白最终还是没有挺过这一劫。见状,母亲蹲下身子,颤抖的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大白的头,满眼眶的泪水泡着两个眼珠儿,何曾是个干。父亲用那只沾满鲜血的手,颤颤悠悠地把马儿的眼皮合上,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泣涕如颓。许久才听父亲哽咽道:“是我糊涂,是我大意了呀!”父亲往常都是一副铮铮铁骨的形象,从不轻易掉一滴眼泪的汉子。但此时此刻也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真是“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没到伤心处”。我跑到大白身边,揪着大白的鬃毛,撕心裂肺地喊:“大白你快给我起来,你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的。”可大白的身子又沉又凉,奇迹再没有出现了。我没有了气力,感到酸脚软手的,背靠大白坐在地上,只想和它再多待一会。
那晚,我们全家人谁都没有动碗筷,大家坐在堂屋里,一声不吭,任凭眼内的泪水肆意地流淌,桌上的菜蔬也渐渐凉去。见斜月穿窗,蛩韵凄鸣,凉风透户,就连平日里喜欢跑进跑出上蹿下跳的大黄狗也变得格外安静。我和哥背靠板壁而坐,眼睛透过门窗始终集聚在大白身上,舍不得离开一秒。夜风轻抚着它的鬃毛,起起伏伏,宛若平静的大海偶然间掀起的白浪,像极了它的一生。也不知呆呆傻傻地望了多久,我恍恍惚惚地睡着了。睡梦中,我看到大白就像平常那样在地上打滚,爬起身来伸了伸懒腰,(下转47页)(上接44页)高昂着头“扑扑扑”地抖了抖身上的灰尘,空气似乎一下充斥了大白身上独有的汗味,和父亲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淡淡的烟草味如出一辙,特别迷人。待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后,大白心满意足地走到拴马桩旁站着,那光溜水滑的棕毛,乖巧惹人的样儿,特别是它摇头刷耳、吹着响鼻,还时不时用前脚扒地的表情,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亲切和自然。我顿时又惊又喜,飞奔到大白马身旁,靠着马儿的脖子,并用手不停地抚摸着马儿的头,哽咽道:“大白你刚才可把全家人唬吓惨了,我就知道你永远都是个战士,不会轻易倒下的。还有,你喜欢吃的紫花苕,父亲两周前才套种在荞地里,现才刚刚萌芽。”说完后,我揪住鬃毛翻身上马,悠然自得地在小河边吃草,在田间地块中闲逛,在丛林中穿梭……那一刻,我想我和大白一样,那时都还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