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不死”与《山海经》的不朽
2019-09-10杨显
杨显
《山海经》是一部富于神话传说的最古老的著书。它主要记述古代地理、物产、神话、巫术、宗教等,也包括古史、医药、民俗等。《山海经》全书现存18篇,其余篇章内容早佚。共藏山经5篇、海外经4篇、海内经5篇、大荒经4篇。在最早的神话典籍《山海经》中并没有精彩而完整的“不死物”神话,也未正面谈及不死的意义或表现,但却散落地记述了诸多与不死相关的事物。若归纳整理一下,你会发现这些都是先民思考生命意义的线索。
“不死”是神话里的重要元素,神话学者卡西尔说过:“许多神话故事都涉及死亡的起源……在某种意义上,整个神话可以被解释为就是对死亡现象的坚定而顽强的否定。”(恩斯特·卡西尔,《人伦》,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版,P132)从人类思维的发展历程来看,生命从何而来?又因何消逝?这些是人类自古以来不愿放弃却又无法解答的问题。透过最早的一部神话总集《山海经》中的“不死物”神话,或许可以揭开人类心灵深处的梦幻,探寻生命的存在意义。
(一)不死物
《山海经》里对于不死物的记述,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不死药。“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猰貐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猰貐者,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也。(《山海经·海内西经》)”(袁珂,《山海经校注》,台北:里仁书局,1982年版,P301)根据《山海经·海内西经》里的记述。开明东有一群巫者保管着“猰貐”的尸体,并且每人手操不死之药。不死药,顾名思義便是可以使人不会死亡的药物。这也是《山海经》对于不死神物最直接的一段记述。
除了不死药以外,《山海经》里提到了两种以不死为名的植物。“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藏焉。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榖自生,冬夏播琴……爰有百兽,相群爰处。此草也,冬夏不死。”(袁珂,《山海經校注》,台北:里仁书局,1982年版,P445)“开明北有视肉、珠树、文玉树、玗琪树、不死树。”(袁珂,《山海经校注》,台北:里仁书局,1982年版,P229)不死草,不死树,这两种“不死”植物,是否和不死药有关联?从地点上来看,不死树生于开明北,不死药恰好在开明东,两者不论从名称或位置上都很容易联想一处。不死草,不死树的果实就是天然的不死药,或至少与不死药同质,有拒死延生的力量,正好是巫者用于制药时最上等,最直接的原料。
除了不死植物以外,《山海经》另外提到了一些虽然不能达到不死,但可以帮助延年益寿的动物。“白民之国在龙鱼北,白身被发,有乘黄,其状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寿二千岁。(《海外西经》)”(袁珂,《山海经校注》,台北:里仁书局,1982年版,P225)“犬封国曰犬戎国,状如犬。有一女子,方跪进柸食。有文马,缟身朱鬣,目若黄金,名曰吉量,乘之寿千岁。(《海内北经》)”(袁珂,《山海经校注》,台北:里仁书局,1982年版,P309-310)
上述“乘黄”和“吉量”的两种动物,他们能拖延死亡到来的时间,“乘黄”是“乘之寿二千岁”,“吉量”则“乘之寿千岁”,至于千岁或二千岁之后怎么样?是否再来乘骑,就可以继续不断延寿下去?《山海经》里没有回答,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能在一定时间内对抗死亡。
(二)不死域
将《山海经》里记述的“不死物”神话做一个系统整理再配合方位加以计算,我们发现了这样一个现象:《山海经》里关于不死事物的记载是南方4则,西方14则,北方6则,东方2则,中部只有1则,西方占绝大多数,而且直接具有不死名称和性质的不死事物主要集中在西方,这个方位按地域来看,正是《山海经》里传说“昆仑”的所在。根据《山海经》的《海内西经》和《大荒西经》记载,昆仑的位置是由钟山开始,至西方大约流沙与黑水之间,方圆八百里的范围内,其上有开明兽与西王母。“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寿,大五圆。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巖,赤水之際,非仁羿莫能上岡之巖。(《海内西经》)”(袁珂,《山海经校注》,台北:里仁书局,1982年版,P294)由此可以看出《山海经》透露出了一种圣地崇拜的思想观念。
(一)对抗死亡
“操不死之药以距之”是《山海经》里最有价值的文字,它的价值不在于阐明不死药的神异,而在于让我们看到先民对于死亡或生命的重要观念:死亡是可以对抗的。
从“不死药”神话,我们可以得出以下信息:其一,“尸”这种身体并不等于已经死亡,只是失去了一般常见的生命状态,但跟真正的死亡还有差别。所以巫者可以保存“猰貐”的尸体,继续使用药物来等待他的复原。其二,死亡是一种“气”,一种可夺人性命的气体,就像任何可移动的攻击者一样,可以使用方法对抗它的来临。不死药的功能是协助“猰貐”的尸体使其与死亡保持“距离”,因此能“拒绝”死亡的靠近,以此来对抗死亡。
只要能够不让“死气”靠近,那么尸体就不会真的死亡,或可以逐渐复生。换言之,死亡在这则神话中并不是一个抽象的事物,而是被当成类似一种物质体,这种物质体它力量强大,但只要人们能透过某种有力地媒介而与之对抗时,便能逃离它的制约。古人眼中的不死药,不死草,不死树或许就是这种“媒介”,通过食不死药,不死草或者吃不死树上的果实来阻隔“死气”的来临。
除了不死山和不死植物以外,《山海经》另外提到“乘黄”和“吉量”两种动物,他们并不能直接帮助人对抗死亡,只是拖延死亡到来的时间。在这些神话中透露了这样一则信息,即“不死”是可以通过服食、乘骑等方式获得的。
敢于对抗死亡,挑战死亡,不仅是一种观念,更是一种态度,越是对抗越说明他对生的渴望、痴迷与留恋,并将这种渴望与痴迷转化为一种动力,一种对抗死亡和挑战死亡的动力。
(二)接纳死亡
对抗死亡,其本质是仇恨死亡,不敢正视死亡。生是大自然的奇迹,死也是大自然的规律。真正理解死亡的人,有智慧和胸怀的人不仅热爱生命,更加接纳死亡,包容死亡。古人是睿智的,把“不死物”神话从地理位置层面加以分析研究,整个《山海经》里“不死物”神话的轮廓十分清晰。首先,以昆仑开明兽为中心,不死树位于开明北,不死药位于开明东;其次,不死之山位于“流沙之东,黑水之间”,在昆仑之丘的西半部,即开明西,而不死草则紧邻不死之山,是生长在“西南黑水之间”的乐土都广之野,也是未出昆仑八百里区域范围内的开明西;最后,《山海经》里关于不死事物的记载主要集中在西方,“昆仑”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西方极乐世界”的源头。这是一种典型的圣地崇拜的思想。
“圣地崇拜”的意义不仅在于说明了直接具有不死力量的事物都在昆仑周围,更大的意义在于证明出了昆仑以外,死亡是客观存在的,即古人承认死亡,接纳死亡的存在。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对“昆仑”这个不死圣地无限崇拜。生活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不死,人类就不会对不死圣地——“昆仑”产生向往与崇拜了。
如果说对抗死亡需要力量与勇气,那么接纳死亡更需要智慧与胸怀。一种“世界在我心中”的胸怀与睿智。死亡不仅是人类要经历的,也是万事万物都必须经历的。如此一来,人面对死亡就会是平静的,淡然的,而非对抗的。人一旦领悟到这个境界,一切在他面前都会变得渺小,内心平静,无惧生死。
(三)超越死亡
其实,动植物等其他生命能不能永生并不是最重要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人类自身能否长存才是最值得关心的问题。人类自然而然由“不死物”联想到人类自己,是否也有“不死人”的存在? “不死物”神话,关注的是动植物,是自然的生命,但它像一把钥匙,一盏明灯,开启和照亮了人类对于自身生命、灵魂生活和精神世界不懈的追求,对于人生意义和人类终极命运的思考。因此《山海经》里“不死人”神话的出现是必不可少的,也是自然而然的。人類从“不死人”神话中找到了“灵魂不死”,找到了拯救和消除死亡困扰的力量。能够超越死亡,作为生命支点的“灵魂不死”使生命得以拯救,变得神圣而有意义。
疾病,贫困,灾难,心灵和肉体的痛苦体验,给人类带来了饱经忧患的生命体验,人类不可避免地触及并开始思考死亡这一永恒的话题。人类明白,对于生命的渴求是永恒的,但凡是生命都必有一死,死亡意味着鲜活生命的结束,这是人类畏惧死亡的重要原因。死亡会终结一切,随之而来的是人生的无价值,生命的无意义感,没有任何事物比死亡更具有否定和消极的意义。对于不想感受死亡,并且想忘掉死亡的人类而言,死亡无疑使人类陷入了无奈,可怜,没有尊严的境地。人在根本上是软弱的,无力的,无助的。死亡是人类最不情愿提起但又注定无法逃避的绝境,面对死亡,人类思考着精神世界的出路问题,寻觅着超越时空,超越死亡的永恒与绝对之物。
这个永恒之物和绝对之物,人们把它视之为“灵魂”。人的本质在于灵魂,在人类看来,“灵魂不死”否定了生命的终极与消逝,为万事皆休,萬物皆亡的世界带来了安宁和抚慰,为在死亡的必然面前走投无路,软弱无力的人们消除了绝望和迷惘。渴求生存,拒绝死亡是人类对于自身生命追求的一种本能,永生和极端完美,是人类对于死亡和人类终极命运的思考与设想。自生自灭,过眼云烟的生命个体,如果不与永恒相连,没有“灵魂不死”观念的存在,生命便失去了精神根基和精神依托。
“不死物”神话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它在死亡的边缘向人类发出渴求,帮助和拯救的呼声。因为在它看来,只有“灵魂不死”,才能赋予短暂、脆弱、易逝的人生以无限超越的向度,才能将人类从面对死亡的无助,无奈和恐惧当中拯救出来,人生才有了意义。
自古以来,人对死亡就有一种本能的排斥,越是排斥,越会激发对死亡的恐惧。对人构成威胁的,有时并非死亡,恰恰是对死亡的恐惧。改变肉体死亡是不可能的,但人精神的传承是永恒的。无论是对抗死亡、接纳死亡还是超越死亡,究竟如何面对死亡或许因人而异。但是人的智慧、胸怀、勇气才是人类面对死亡时真正需要正视的。只有认清了人的人,认清了死亡的人,人生才会云淡风轻,人类才能从肉体的死亡升华到精神的永存,人类文明的星火才能永远传承。
(作者系中共海南省委党校副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