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考
2019-09-10彭德
彭德
写意画的“意”,作为名词有十三义,作为动词有五义,带“意”的词汇更是歧义丛生。康熙末期出版的《佩文韵府》,以“意”做词根的词汇,按正反序排列,比如意表、意象、意态、意度、意趣、意味、意气、意韵和心意、神意、义意、表意、物意、情意、匠意、画意之类,合计1000多个。本文删繁就简,便于读者总体把握和各取所需。
简明地说,写意画就是文人画。文人画家同职业画家相比,技法不行,形画不准。为扬长避短,文人依赖知识背景和人文情怀,标榜写意,只用水墨,轻视色彩,淡化技术,绕开世俗对逼真的追求,进而凌驾注重技法的职业画家。历史从来都由文人记录和推介,绘画史也不例外。文人们自我标榜,通过社会地位和传世的画史画论,确立了写意画至高无上的地位。绘画是社会意识直观的载体,比较而论,写意画的确最具特征。
写意画肇始于盛唐,确立于北宋,可是直到清代,写意画的内涵和外延无人进行理论表述,人们烂熟于心的只是一些令人惊讶的只言片语,最有名的是欧阳修的“古画画意不画形”。这句诗只有判断而不讲道理,类似禅宗的当头棒喝。当时,杨褎家收藏了一幅《盘车图》,邀请诗坛领袖梅尧臣题诗。上海博物馆收藏的曾署名五代卫贤的《闸口盘车图》,可作佐证。该画画满了界画建筑,还有同建筑一样比较刻板的桥、船、车、水、岸、树、人,画得面面俱到,追求形似,缺少情趣。梅尧臣的诗风平实,看画也推崇相应的画风。他看了杨褎的藏品,写下了《观杨之美盘车图》,推测是展子虔或卫贤的手笔:
谷口长松叶老瘦,涧畔古树身枯高。
土山惨憺远复远,坡路曲折盘车劳。
二车回正辕接轸,继下三车来山急嶙。
过桥已有一乘歇,解牛离轭童可哂。
黄衫乌巾驱举鞭,经险就易将及前。
毂轮傍侧辐可收,蹄角搀错卷箱联。
古丝昏晦三尺绢,画此当是展子虔。
坐中识别有公子,意思往往疑卫贤。
子虔与贤皆妙笔,观玩磨灭穷岁年。
这首诗同画一样无趣。比梅尧臣年轻五岁的欧阳修,同梅尧臣诗风以及品画的角度不同,强调诗画的言外之意,轻视一味描绘外形的画作。他也写了一首《盘车图》,暗含讥讽:
杨褎忍饥官太学,得钱买此才盈幅。爱其树老石硬,山回路转,高下曲直,横斜隐见。
妍媸向背各有态,远近分毫皆可辨。
自言昔有数家笔,画古传多名姓失。
后来见者知谓谁,乞诗梅老聊称述。
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
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
乃知杨生真好奇,此画此诗兼有之。
乐能自足乃为富,岂必金玉名高赀。
朝看画,暮读诗,杨生得此可不饥。
欧阳修的这首诗,对绘画史的转折起到了重大作用。不过他为了反对形似,极而言之,声称“古画画意不画形”,却属于信口雌黄,逻辑上讲不通。当然了,历代诸子百家的著作,除了公孙龙等少数边缘人物,总体的特征是不讲形式逻辑。国人对待学问,不求甚解,又习惯于盲从,凡是在位的帝王将相及名流说的话,只会洗耳恭听。欧阳修是名流,随后又有苏轼、沈括、晁补之等名流的声援,所谓“古画画意不画形”的说辞,很少有人质疑和追问,充其量是打圆场。画意不画形的古画,宋代以前有吗?无论传世的、出土的还是文献记载的,找不到,因为有悖于常识:
〔先秦〕《尔雅·释言》:画,形也。
〔西晉〕陆机《演连珠》遗文:存形莫善于画。
〔唐〕白居易《画雕赞》:轩然将飞,戛然欲鸣,毛动骨活,神著于形。
〔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叙画之源流》:无以见其形,故有画。
面对上述熟典,欧阳修睁眼说瞎话,显然是为了抑制世俗的眼界,排斥重形轻意的工匠作风。北宋诗坛画坛重意轻形,同文人画的兴起互相呼应。这类极而言之的论调,很快达成共识,通行了1000年,类似的和改进的言论很多:
〔北宋〕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
〔金〕元好问《王黄华墨竹》诗:亦有文湖州,画意不画形。
〔南宋〕陈造《自适》诗:酒可销闲时得醉,诗凭写意不求工。
〔元〕吴大素《松斋梅谱》序:士大夫游戏翰墨,初在意足,不在形似。
〔元〕汤垕《画鉴·杂论》:俗人论画,不知笔法气韵之神妙,但先指形似者。形似者,俗子之见也。……今人看画,多取形似,不知古人最以形似为末节。如李伯时画人物,犹未免于形似之失。盖其妙处在于笔法、气韵、神采,形似,末也。
〔清〕孔尚任《桃花扇·寄扇》:樱唇上调朱,莲腮上临稿,写意儿几笔红桃。补衬些翠枝青叶,分外夭夭,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
金朝诗人元好问提到的文湖州,指的是文同。文同的传世作品《墨竹图》,典型的工笔画,刻意追求逼真,哪是什么“画意不画形”?古人所说的竹节直挺而寓意人的气节,该画全然不见;弯弯曲曲的形态,能找到画外之意吗?因此,所谓画意不画形,不过是指责只会追求形似的匠人和世俗眼光的警句而已。
梅尧臣并非冥顽角色。他为毗陵僧人居宁的作品赋诗,推崇绘画“形意俱足”,只是文人画家做不到,工匠画家也做不到。清代“四王”毕生作画不辍,技法达到很难逾越的高度,可是画意都是炒现饭,同工匠画的空洞没有区别。因此,“形意俱足”如同空谷回音,除了朱耷、石涛等极少数杰出画家,无人合格,因而画史画论不予重视。居宁作为佛教信徒,视色为空,也不会在意作品能不能传世。梅尧臣《观居宁画草虫》于是沉沦不显:
古人画虎鹄,尚类狗与鹜。今看画羽虫,形意两俱足。
行者势若去,飞者翻若逐。拒者如举臂,鸣者如动腹。
跃者趯其股,顾者注其目。乃知造物灵,未抵毫端速。
毗陵多画工,图写空盈辐。宁公实神授,坐使群辈伏。
写意画的第二层意思是指画法,对应的是工笔画。工笔画用笔工稳如同楷书,写意画用笔随意如同行书。五代道人谭峭,强调书道在于神气与性情,排除笔墨的运用、笔画的机巧、刚柔的讲究、驰骋的意象,才是最高境界。他的言论,相当于认可了张璪、王墨等人无视陈规、随意而为的画法,也启迪了北宋以后的写意画。后来,石恪、梁楷、王冕、倪瓒、徐渭、郑燮等人的写意画,如果不看题词或后人的解说,很难直观地发现画外之意,只能感受到画家排除色彩的单纯和笔墨的潇洒。元明之际是写意画的高峰时期。到了明末,写意变滥变俗了,以致清初名流的题跋不再标榜,比如王时敏就不谈写意而是强调笔墨趣味[1]。
〔元〕夏文彦《图画宝鉴》卷三:以墨晕作梅,如花影然,所谓写意者也。
〔元〕汤垕《画鉴·杂论》:画梅谓之写梅,画竹谓之写竹,画兰谓之写兰。何哉?盖花卉之至清,画者当以意写之,不在形似耳。
〔明〕王绂《书画传习录》:元人专为写意,写胸中之丘壑,泼纸上之云山。相沿至今,名手不乏。
〔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画山水惟写意水墨最妙。何也?形质毕肖则无气韵,彩色异具则无笔法。
〔明〕谢肇淛《五杂俎》卷七:今人任意师心,卤莽灭裂,动辄托之写意而止也。
〔清〕郑燮《题竹》:殊不知写意二字误多少事。欺人欺自己,再不求进,皆坐此病。必极工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
写意的第三层意思,是用水墨画抒发一时的意趣,表达闲情逸致。闲情逸致的载体通常是琴棋书画,画就是有感而发的写意画,也就是即兴的笔墨游戏。如果把纵情表达的写意画先驱推定在唐代张璪的名下,他的同时代人符载的记录最为生动。符载目睹张璪现场创作的过程,作《观张员外画松石序》,摘要如下:
是时,座客声闻士凡二十四人,在其左右,皆岑立注视而观之。员外(张璪)居中,箕坐鼓气,神机始发。其骇人也,若流电傲空,惊飙戾天。摧挫斡掣,?霍瞥列。毫飞墨喷,捽掌如裂,离合惝恍,忽生怪状。及其终也,则松鳞皴,石巉岩,水湛湛,云窈眇。投笔而起,为之四顾,若雷雨之澄霁,见万物之情性。观夫张公之艺,非画也,真道也。当其有事,已知夫遗去机巧,意冥玄化,而物在灵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应于手,孤姿绝状,触毫而出,气交冲漠,与神为徒。
这段描述,表明张璪是擅长写意画的另类人物,既能以夸张的方式当场表演,又能调动观者的激情,效果让人折服和神往。他画出的松、石、云、水,通过意冥玄化,也就是意图的隐蔽和神奇的变化,描绘的不是眼睛、耳朵感受的物象而是心灵之象。不过,张璪的这铺画,画的只是奇形怪状的松石云水,谈不上什么深意。同职业画家的精雕细摹的匠意相比,只有形态的不同而没有质的区别。中国古代农业文明周而复始、变化甚微,精神领域小小的转变都会闹得惊天动地。对于庸常之辈,张璪的艺术无法学,因而画法和画风失传。南宋擅长画竹的毛信卿不同,画的是小写意。他的小写意不同于今人理解的、用笔有所收敛的画风,而是根据画幅的大小,将形与意分治:大画画形,小画画意。这里的意,指的是感觉[2]。
〔唐〕吕温《赠友人》诗:匠意方雕巧,时情正夸淫。
〔宋〕黄伯思《东观余论·跋盘线图后》:匠意简古,笔势若出一手。
〔清〕汪懋麟《题修来画像》诗:匠意摹画如双钩。
不仅形与意可以分治,写与意也可以分治。写是手段,意是目标。“写”作为动词,首先指用笔。说写意而不是描意、绘意、画意,表明画、绘、描低于“写”。“写”是文人的本事,画、绘、描是工匠的活路。“写”作为书法用笔,不同于绘画的描,否则会落入“十八描”之类的技法窠臼。
写意画的第四层意思是寓意。北宋末年,雍秀才画了一组画,包括蜗牛和蝴蝶之类,苏轼特地配了题画诗。其中,写蝴蝶“初来花争妍,忽去鬼无迹”,暗寓打击司马光、苏轼等元祐党人的宰相章惇;写蜗牛“升高不知回,竟作粘壁枯”,暗指执拗的宰相王安石。黄庭坚曾在一幅蔬菜画上题词,也演绎出了画外之意,借以告诫成天吃肉的官员。黄庭坚《题画蔬菜》写道:“不可使士大夫不知此味,不可使天下之民有此色。”民有此色,是指民众在饥荒时只能吃青菜致使肤色发青。除了这些比喻式的寓意,还有体现文化共识的寓意。比如画外之意,常常是指意象。意象同八卦的卦象和五行的对象联系,浅显却繁复。二者将天、地、人、神、器等对象,编排成有序的结构,进而成为中国文化框架和古代画家的集体表象。这种意象属于公共意象。典型的公共意象,比如宋代到明代都有人写过梅谱,包括被《四库提要》判定为伪书的《华光梅谱》,声称梅花的花蒂一丁象征太极,蒂生三点象征天地人三才,花萼五瓣象征五行,花蕊七须象征帝王七政,花瓣凋谢表示九变;梅花的树干与树根象征阴阳二儀,树枝伸向四方象征四时,枝叶朝前后左右上下六方生长象征六成,梅梢八结象征八卦,梅树十项象征阴数十,从而将阴阳、五行、八卦承载在梅花身上。又比如梅花在蒙古族统治中国的元朝,不同统治者合作的汉族画家,借以表示凌寒不惧的气节,也属于公共意象。不过在清代画坛,同郑板桥齐名的画家彭玉麟,曾发誓画一万幅梅花,表现的却是儿女情怀,属于私密意象。彭玉麟自幼同梅姑相爱,后来被父母强行拆散。他的代表作常常盖上披露画意的闲章:“伤心人别有怀抱;一生知己是梅花。”[3]
写意的“意”,早期绘画指主题。汉武帝征和二年,垂垂已老的皇帝物色辅佐太子的大臣,相中了霍光。太子年幼,皇帝指示宫廷画家画了一幅主题画,即周公背着年幼的周成王接受诸侯朝贺,赐给霍光。武帝临死之际,霍光流泪问谁是继承人,皇帝说:“你没理解那幅作品的画意吗?小儿子继位,你像周公一样辅佐他!”这类主题画,还见于屈原的《天问》、东汉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三国曹植的《画赞》等诗文。唐代王维画《捕鱼图》,近似风俗画,同有榜题的《辋川图》格调相近。《辋川图》尽管被人抬得很高,平心而论,作品近似放大了的地形图,不太动人,可是它出自文豪之手,绝少有人非议。文同和晁补之为《捕鱼图》摹本写的题跋,也是恣意感慨并加以发挥和联想,标榜它的立意与画意,一派溢美之词,摘录如下:[4]
〔北宋〕文同《丹渊集》卷二十二《捕鱼图记》:王摩诘有《捕鱼图》。此图立意取景,他人不能到。长安崔伯宪得其摹本,因借而熟视之,大抵以横素作巨轴,尽其中皆水,下密雪,为深冬气象。……噫,此传为者尚若此,不知藏于宁州者,其谲诡佳妙,又何如尔。
〔宋〕晁补之《鸡肋集》卷三十四《捕鱼图序》:古画捕鱼一卷,或曰王右丞笔也。纸广不充幅,长丈许,水波渺弥洲渚,隐隐见其背岸木葭菼向摇落,草萋然始黄,天惨惨,云而风,人物衣裘有寒意,盖画江南初冬欲雪时也。两人挽舟循涯,一人篙而下之,三人巾帽袍带而骑,或马或驴,寒峙肩拥袖者前扬鞭顾后,揽辔语袂翩然者。僮负囊,尾马背而荷若拥鼻者。三人屈竹为屋,三童子踞而起大网,一童从旁出者,缚竹跨水上,一人立旁维舟其下。有笱者方舟而下,四人篙而前其舟,坐若立者两童子,曳方罟行水间者,缚竹跨水上。一人巾而依蘧蒢坐,沉大网旁,笱屈竹为屋,缚竹跨水上。童子跪而起大网者一人,屈竹为屋前有瓶盂可见者。篙者、桨者、俯下罩者三人,皆笠。方舟载大网,行且渔。两儿两盖依蘧蒢坐,有巾而髯出网中得者。船操楫一人,缚竹跨水上,顾而语前有杯盂者。方舟载大网,出网中得者,缚竹跨水上。两儿沉大网,旁维艓者两人,篙其舟甚力。有帷幙坐而济若妇人可见者。方舟依渚,一人篙,一人小而髯,三童子若饮食,若寐。前有杯盂者,一人推苇间童子,俯而曳循涯者,人物数十许。目相望不过五六里,若百里千里。右丞妙于诗,故画意有余。常忆《楚辞》云: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引物连类,谓便若湖湘在目前。思顷时岁晚道吴江如此。渔者、男子、妇女、童稚、舟楫、梁笱、网罟、罾罩,纷然在江,然其业廉而事佚,故无市廛争利意。此与画二大夫去国,其色无别恨,奚以异。
写意的第五层意思是描绘意境。意境这个词,有人声称出自唐代王昌龄的《诗格》。这书把诗歌的描写分为物境、情境、意境,颇为贴切。可是《诗格》没有意境这个词,清初《佩文韵府》也没有意境这个词条。明代朱承爵《存余堂诗话》始提意境,谈的也是诗歌,同绘画无关。清代笪重光《画筌》的书末,议论各个画种,用了意境这个词,却一晃而过,没有解释。评论《画筌》的王翚和恽格,对这个词视而不见。可知直到17世纪,意境论在中国画坛还没有受到关注,因而本文不予详议。现引证几则关于笔意、造意、创意、得意、状意、胸意的绘画实评,说的都是描绘对象的逼真与生动,同今人所说的意境不太对应,可作为意境演化的源头。
〔北宋〕刘道醇《圣朝名画评》卷二《山水林木门》:李成之为画,精通造化,笔尽意在。扫千里于咫尺,写万趣于指下。峰峦重叠,间露祠墅,此为最佳。至于林木稠薄,泉流深浅,如就真景。……范宽,对景造意,写山真骨。真石老树,挺生笔下,求其气韵,出于物表,在古无法,创意自我。卷三《花竹翎毛门》:黄筌以墨染竹,独得意于寂寞间,顾彩绘皆外物,鄙而不施。故不知墨之为圣乎,竹之为神乎?赞曰:猗欤黄生,画竹有名。能状竹意,是得竹情。森然如活,飒若有声。
〔北宋〕《宣和画谱》卷十一《山水二》:郭熙,攄发胸意,则于高堂素壁,放手作长松巨木,回溪断崖,岩岫巉绝,峰峦秀起,云烟变灭,晻霭之间千态万状。
写意的第六层意思是指直接地表达心意。“意”字从心从音,“意”就是心音的意思。在古代,音和声是有区别的。声指天然的音响,音指人为组织的声响。所谓写意,是表达心意而不是抒发胸中逸气,它是“写意”的原始意义,有时也会被画坛论家和画家援引。汉唐之际,“意”与“抑”同义,憋在心里的话没表达出来就是意。
《战国策·赵策二》:“忠可以写意,信可以远期。”高诱注:写犹宣也。
《礼记·礼运》“非意”孔颖达疏:意犹抑也,舍其言欲出而抑之。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心部》:意,志也,从心察言而知意也,从心从音。
〔南朝〕江淹《丹砂可学赋》:拟若木以写意,拾瑶草而悠然。
〔唐〕李白《扶风豪士歌》:原尝春陵六国时,开心写意君所知。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报恩知是谁。
以上涉及的写意,大都同绘画没有直接关系,如果借用到绘画,就是用画笔表达心意。不论工笔还是泼墨,写实还是抽象,传统还是当代,都是写意。推而广之,照搬古画,发思古之幽情,也是写意。统而摄之,欧洲古典油画、现代派绘画和后现代主义艺术,都是表达心意。总之,写意一旦推而广之,统而摄之,没有了边界,它自身就会解体,变得毫无意义。
写意的“写”,汉代的解释,除了宣布的意思,另一义是忧。不过石鼓文中的“寫”字,意思大不相同,上面的字根是房子,下面的字根是喜鹊。所谓“写”,就是关起门来为死人唱开心的歌。远古的文本,比如颂、赞、铭、箴、祝、诔,差不多都是哀悼死人的表扬稿。这些文体反过来加强了写字的表彰功能,使得后来的写意画缺少批判的锋芒,通常是文人用于抒情遣兴的笔墨游戏。五代石恪是具有锋芒的写意水墨画家,但画史给人的印象,他是个怪人。尽管石恪比梁楷早出而又杰出,但画史上的地位却总是被人削弱。元代任仁发画《二马图》,肥马比喻贪官,瘦马比喻清官。明代李士达《三驼图》中的三个驼背者,讽刺的是不敢直言的小人。这类隐喻水墨画,同中国人推崇隐恶扬善的作风不同,历代画史将它们视为特殊的漫画加以对待,不予重视。
注释:
[1]〔元〕汤垕《古今画鉴·杂论》:“观画之法,先观气韵,次观笔意、骨法、位置、傅染,然后形似。此六法也。若观山水、墨竹、梅、兰、枯木、奇石、墨花、墨禽等游戏翰墨,高人胜士寄兴写意者,慎不可以形似求之。先观天真,次观意趣,相对忘笔墨之迹,方为得之。”〔元〕倪瓒:“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写胸中之逸气。”
[2]〔元〕夏文彦《图绘宝鉴》卷四:“毛信卿,画竹自给。自言大竹画形,小竹画意。”
[3]〔三国〕王弼《周易略例·明象》:“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梅花取象,见署名〔宋〕仲仁《华光梅谱·取象》、〔元〕吴大素《松斋梅谱·逃禅论》。
[4]《汉书·霍光传》:征和二年,上年老,宠姬钩弋赵婕妤有男,上心欲以为嗣,命大臣辅之。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属社稷。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后元二年春,上游五柞宫,病笃,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谁当嗣者?”上曰:“君未谕前画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艺文类聚》卷七十四录〔三国〕曹植《画赞》序:“观画者,见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见三季异主,莫不悲惋;见篡臣贼嗣,莫不切具;见高节妙士,莫不忘食;见忠臣死难,莫不抗节;见放臣逐子,莫不叹息。”
责任编辑:孟 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