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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八大怪

2019-09-10刘凤和

参花·青春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豆包酸菜车子

刘凤和

包着豆包讲鬼怪

“身穿黏米衣,黄白亮眯眯。豆沙腹中藏,喷香味甘饴。

小孩手粘脸,老头粘胡须。以前干农活,吃它扛饿饥。”

这是一段东北黏豆包的顺口溜。腊月里,除了扫房子、办年货、杀年猪、包饺子,淘米磨面蒸豆包也是一件喜庆事儿。可能有的人家因为孩子多家里穷杀不起年猪,但是,几乎家家都包豆包。

包豆包,首先要淘米磨面。东邻西舍借来几个黑色大泥盆,几个家庭主妇有说有笑,把大黄米倒进大盆里反复地淘洗。淘洗干净了,再倒在条案或八仙桌上滤水。等到米里的水控干净了,再入袋,用驴车拉到磨坊里去磨。冬天的磨道里,很冷,冻得人直打牙颤,夜里更是寒气逼人。可是,庄户人磨米迎年的热情一点儿不减。人们都耐心地等待,不争不抢,按先来后到的顺序碾米磨面。有时,个别人家人手不够,还主动留下来帮忙。驴子在磨道里不停地转着,人们在碾台上一个劲地忙乎着,一点儿都不感觉冷,因为心里头是热的。

面磨好了,就开始和面发面,那更是忙得不可开交。这个时节,家家户户的热炕头上,都摆满了发面的大盆,大盆上用破棉被盖着,屋子热乎大约三天就把黄面发好了。用来包豆包的豆馅都是大芸豆的,事先已经煮好,并攥成鸡蛋黄大小,在下屋里冻着呢。

万事俱备,紧接着就找人包豆包。这场面就愈加热闹,一大屋子年轻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有的坐在火炕上,有的围拢在灶台边,热火朝天地包干粮。先把和好的面,像包饺子似的揪成一个个小面团,再用手掌拍平,把豆馅包裹里面,包成冻梨大小,均匀地摆在帘子上,一趟挨一趟,一圈围一圈,黄白相间,大小一致,看上去就像一件艺术品。手上干着,嘴里说着,嘻嘻哈哈地笑闹着。这还不够,有人就讲起了奇闻趣事、鬼狐精怪的故事来。这些故事大多是辈辈相传、道听途说来的。什么一个勤劳的砍柴后生,吃烧皆无,一个仙女喜欢上了他,突然从墙画上走出来,每天给他烧火做饭蒸一锅豆包;什么谁家的大姑娘死了,变成了女鬼,伸着舌头、披散着头发,专门夜里出来吓唬那些骂人或不听话的小孩;什么谁家的老太太死后诈尸了,把几个看纸牌守灵的人吓晕过去了;什么谁家死人请来一帮吹鼓手,结果把死者吹活了。讲得越来越玄乎,非常热闹,也非常瘆人。以至于小孩子不敢走夜道,大姑娘不敢去撒尿,有的人出去方便,还没等提上裤子,就吓得撒腿跑了回来。

包豆包,那可是技术活儿。比谁的手脚更麻利,比谁包得又圆又整装。俗语说,破豆包都是秃丫头包的。就是说,好人干好活,赖人干差活。活好的人总是受到村里人的夸奖和青睐,往后,谁家淘米磨面包豆包,还把她请过来搭一把手。胡拉乱扯间,几大盆黄面眼看包完了,妈妈蒸好了一锅豆包请大家伙儿品尝,我也给大姑、二姨、三姐分发早已缓好的冻梨吃。

包好的豆包整齐地摆放在事先串好的帘子上,然后再下锅蒸。这些帘子,都是用农民种植的秫秸编制的。串帘子也是手艺活儿,一般人都不会。我小的时候没少干。到秫秸堆里先挑选好直溜且粗细匀称的秫秸,用镰刀削去外面的皮儿,削得长短一样长。然后,用从山上砍回来的扫条,把修理好的秫秸一根一根地穿起来,就成为一个宽半米、长一米半的秫秸帘子。上面摆放豆包,既干净又漂亮,过年包饺子也用来摆饺子,一举多用。

腊月里春節前,还要把冻豆包蒸出来。蒸干粮也有讲究,妈妈先把刷好的大锅添上适量的水,放好帘子铺上屉布子,然后一圈一圈地均匀地摆放豆包,盖上锅盖开始蒸。蒿子秆燃烧的火噼噼啪啪在灶膛里跳跃着,不一会儿,豆香气扑满了整个屋子。妈妈就麻利地掀开锅盖,用一个小木铲子揭豆包,摆放在秫秸帘子上,端到外面去冻。第二天清晨,帘子上的豆包早已冻好,我就用小木棍在帘子背面敲打,既不破坏帘子,又能把上面的豆包震动下来,装进面袋里,留着平时饿了打牙祭或过年时再吃。

据说,豆包起源于满族人的豆沙包之类的食品。东北制作豆包有得天独厚的优势,黑土地上可劲地生长着糜子和可供碾米磨面的大、小黄谷,东北冬季漫长且异常地寒冷,温度适合于豆包的储存。东北人冬季打场、送粪、砍柴、狩猎,户外活动多,吃豆包就粉条炖猪肉扛饿扛冻,吃一顿可以站在寒风里挺一天。我家每年都蒸出来三五口袋豆包,大约有一千多个。我最喜欢吃妈妈蒸出来的黄米面豆包,上学时顺手放进书包里几个下课吃,放学和小伙伴去后山打爬犁,饿了也啃上两个,就不怕冷了。那时候,农村没啥好吃的,家里来人去客也用热豆包款待,就是过春节,庄户人也把豆包摆上正席,那份感情是很特殊的。

草披房子篱笆寨

“草苫房、篱笆墙,向日葵上缠瓜秧。

苞米囤子柴火垛,大猪小猪拱院墙。”

这是我小时候和村里的孩子玩跳绳时唱的儿歌。细细品味,儿歌里能大致地反映出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的居住面貌。三间草房东西屋,篱笆墙圈起小院子,屋檐下挂着玉米吊子、红辣椒,院子里有柴火垛、大酱缸,夏季门前的小菜园里长满黄瓜、茄子、豆角儿和向日葵。一家挨一家,一家连一家,站在远处的高岗处一望,像一幅生动的水墨画。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家从外地搬到松花江南岸的一个小山村。村里人古道热肠,见我家没有住所,就动手脱坯帮我家垒起来三间土坯房,屋顶上遮盖的是麦秸。院子大敞四开,根本就没有东西围栏,小鸡上房、猪拱墙根、野猫野狗溜进院子,那都是经常的事情。不到三年,房盖也开始漏雨。夏季一下雨,屋地上、火炕上就摆满了盆盆罐罐接雨水,妈妈愁得唉声叹气彻夜难眠。于是,爸爸打算重新把房子用羊草苫一遍。

立秋忙打甸。一天天刚放亮,爸爸就求村里的青壮劳力,去距离我家十多公里的东草甸子去打草。四匹马的大车早已套好,干粮已经准备妥当,人手也已经到齐,一声鞭响,向草原进发。到了地方,大家伙儿四处割草,三天后整整拉回来两大马车。大车一进村子,爸爸得意扬扬地端坐在羊草车上,我和妈妈站在村头像是在迎接英雄,那股高兴劲儿,似乎眼前一下子就看到了新苫好的房子。

第二年春暖花开谷雨前后,爸妈合计着苫房。一听说老刘家要苫房子,像办喜事似的,亲戚邻居来了一大堆,可还没有苫房的大把式呢。大把式,就是苫房的大师傅,农村也叫苫房匠。在我们朴家村,有两个大把式,一个马把式,喜欢养马;一个牛把式,喜欢放牛。俩人的姓氏和他们的脾气爱好很合拍。爸爸靠着情面,也不管人家闲忙,就把两个师傅都请来了。人都到齐了,就开始苫房子了。女人们准备饭菜,孩子们端茶送水。男人们,那些小工和泥、端泥、捆草、铡草、递草、铺草,两个大把式占檐、拿稍、拧脊,用拍房木前后坡找平。屋里屋外、院前院后,一阵忙活,没一个闲人。大约干了一小天儿,三间土坯房穿上了新衣裳,大把式给房草找完平,跳下脚手杆,站在院子里仔细地观瞧,看看哪里还需要修理,也像用心地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作品。这回,爸妈总算露出了笑容,不再为屋子漏雨发愁了。

中华民族的居住史,就是一部文明进步的历史。从穴居到筑室而居,从马架子、土坯房、砖瓦房到高楼大厦,一步一层楼,一步一层天。草苫房到红砖房的演化,经历了好多年,回忆起来既充满了痛苦和心酸,也伴随着快乐和幸福。

回过头再说我家。房子是苫完了,可是还没有篱笆墙呢。农村过日子,讲究规规矩矩、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有房子没有院套,就好比一个人有了好上衣没有体面的裤子一样,显得寒酸啊!于是,爸爸妈妈又开始盘算弄院套、夹障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障子好夹,可去哪里弄原料啊?他们又开始犯愁了。那时候,只能用一个“穷”字来概括当时的生活。啥都缺少,缺粮食、缺衣服、缺烧柴、缺书籍,包括缺少夹障子的树枝和柳条。一天,爸爸和妈妈从天黑一直嘀咕到深夜,抽了一屋子的烟雾。第二天一大早,爸爸把邻村看守柳条通的高家大姑父找来喝酒。大姑父一听说我家急需柳条夹障子,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们。这天夜里,月朗星稀,一片寂静,啥都听不见,只能听见不远处的蛐蛐儿叫声。爸爸妈妈领着我和姐姐去矫家村的柳条通割柳条,偷偷地割完,再往家里扛,从半夜一直忙活第二天拂晓,院子里堆放的柳条总算够夹障子的了。

夜长梦多,爸爸怕矫家村的队长来找,马上就领着我们夹障子。爸爸先钉好了障桩子,再在障桩子上用粗铁丝绑好横梁,我们就开始用新割的柳条像编筐似的,从上往下穿,里外往上别。里一道、外一道;外一道、里一道,从家门口的园子门开始夹,正好把院子围了一圈儿,形成一个正方形,像一个用篱笆筑起的小寨子。爸爸看着方方正正崭新的篱笆墙,脸上盛满了笑意,嘴上不住地叨念着:“这才像个过日子的人家!”

房子苫完了,篱笆墙打好了,我家的生活也逐渐好转。没事的时候,爸爸在院子里给我们唱东北大鼓,妈妈边听边纳鞋底儿,奶奶不紧不慢地抽着旱烟袋,我和妹妹们在院子里玩跳格子。历经风雨,岁月沧桑,老屋顶上的羊草换了一茬又一茬,柳条夹起的篱笆墙上也长出了很高的枝条。若干年后,我考上了大学,分配居住在城里;姐姐和妹妹相继嫁人了;奶奶则去了所谓的天堂。我家从此搬离了这座老屋子。

前些年,有村里人捎信儿来,说政府要征用我家老房子的那片土地修高速铁路。爸爸暗自伤感,还特意回一趟乡下,在老房子门前的院子里徘徊许久。他逢人便说:“我做梦还领人割羊草苫房子、割柳条夹障子呢!”

窗户纸糊在外

“老奶奶、真奇怪,窗户纸、糊在外。

不怕风吹和日晒,夜里还能防妖怪。”

这虽然是一首简单的童谣,但它却反映了二十世纪六七、七八十年代东北居住文化的一种普遍现象。那就是家家户户土坯房,木头刻的窗棂上糊着白中微微泛黄的窗户纸。大老远看上去,就像房子上长着的一张白脸。难怪,关内人和南方人都觉得很奇怪。

东北人可是见怪不怪,老一辈子人流传下来的,就这么个糊法儿。我家从外地搬来,垒起三间土坯房。窗户站框和窗户扇都是村里的张木匠给做的。窗户纸还是我奶奶糊的呢。

張木匠,是盖房子、做窗棂的能手。手艺人,不少都是活儿好、脾气大。张木匠便是如此。他给人做活儿不许人家说,尤其是不能说他是“大眼子木匠”。一旦听见人家说,他拎起家什就走,以后再也别想找他干活儿。那时,爸爸把张木匠请来,讲好的每天付工钱两块钱,不管饭。没有木材,六大伯就把他家老房子拆下来的梁柁送给我家。窗棂做好后,为了早些防风挡雨,奶奶就开始张罗糊窗户纸。她用卖猪仔的小份子钱去小卖部买来了十张窗户纸。那时的窗户纸叫麻纸。据说是用芦苇、麻绳头子、旧棉絮制作的,非常结实,扯都扯不开。

奶奶买回来窗户纸,先不往上粘。她放好一张八仙桌,桌上摆上一盆打好的糨糊,把两张窗户纸中间夹上细麻绳,横一道儿竖一道儿地,然后两张纸严丝合缝地粘在一起。干了之后,窗户纸上再抹糨糊,窗棂上也涂抹上一层糨糊,这时再把窗户纸糊在窗棂的外面。奶奶糊,我帮她抹糨糊,用笤帚把窗户纸擀平。糊窗户纸也有讲究,就是要把窗户纸绷直、糊平。糊完后,等窗户纸干透了,奶奶端来一小碗儿豆油,我找来一根长鹅毛,蘸着豆油往窗户纸上均匀地涂抹,奶奶则坐在一旁歇息抽烟。我问奶奶为啥要把窗户纸糊在外面,她说这样糊窗户纸防风防潮。我又问奶奶窗户纸上为啥要抹油,她说抹油是为了让它结实不坏。我又追问奶奶糊上窗户纸真能阻止妖怪进来吗,她嘿嘿地一笑,也不回答,只管抽她的旱烟袋。

那时候,凡是居住在东北的,几乎家家都这么糊窗户。窗户纸的好坏、新旧也是衡量一个家庭生活过得好赖的标志。这家贫富、是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家,在外面路过,一打眼儿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房子周正,窗户纸崭新平整,这家姑娘就好嫁人、小子就好说媳妇。这都是村里人的观念和口头上常念叨的。

我家的房子垒起来了,窗户纸也糊好了,一家人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这也不是一劳永逸啊,每年春秋季节,奶奶都要房前屋后检查一遍,看看窗户纸有没有破损,用不用重新更换。有时,我们在窗户底下玩儿,淘气,用手指头捅窗户纸,或用舌头舔窗户纸,从小孔往屋子里面窥探。俗话说,针鼻儿大的窟窿斗大的风。奶奶在屋子里觉得冷了,猜到我们抠窗户纸了,就抄起一根小木棍儿吓唬我们,我们就一哄而散。后来,人们都说不能捅破那层窗户纸,大概就是从这儿来的吧。不过,意思却有了变化。

在早,糊窗户纸的房子虽然不是很亮堂,但是很挡风。外面再冷,糊上窗户纸的窗子都不透风,还很暖和。奶奶坐在窗子后面的火炕上看纸牌,妈妈纺纳鞋底儿的线绳儿,我和姐姐玩欻嘎拉哈。调皮的小花猫在窗台边上蹿下跳,奶奶唯恐它弄坏了窗户纸,不住地轰赶它,生活温馨而快乐。

过了好多年,听说新出来一种叫玻璃的东西,可以代替窗户纸,我也不知道是啥玩意。爸爸带工上大顶子山修水利工程,挣回来一点儿补助费,够买玻璃的了。爸爸又把张木匠请来,让他把我家原来小格子窗棂换成大格子的。爸爸又从县里买回来一些玻璃安装上。这回可真亮堂了。奶奶住在东屋,她死活不让爸爸安玻璃。奶奶说,她就喜欢住糊窗户纸的屋子,白天不晃眼睛,晚间睡觉踏实。关内的亲戚来我家串门,看见奶奶住的屋子外面糊着窗户纸都很惊讶。因为他们那边都是把窗户纸糊在里面,从来就没看见过糊在外面的。奶奶嘿嘿一笑说:“这有啥稀奇的,东北八大怪,离奇的事儿多着呢。”

大缸小缸腌酸菜

“辣椒红、霜花白,家家户户腌酸菜。

三大缸、五大缸,哩哩啦啦排起来。”

这是儿时我们玩游戏时哼唱的一首民谣。一听到它,我就想起东北人家秋后腌渍酸菜的情景来。那时候,不管你家穷富,只要你生活,想生存,就要腌酸菜。秋后,收获大豆、高粱的前夕,家家户户都刷洗好大缸腌酸菜。没有大缸,就用小缸、坛子。腌好的酸菜顺着正屋的北墙根或外屋门后一溜排列开来,那阵势像是在展示自己的得意作品和自家的富有。

酸菜的历史很悠久。它,古称菹,《周礼》中就有其名。北魏的农学著作《齐民要术》还介绍了我国祖先用白菜等原料腌渍酸菜的方法。

东北人喜欢吃酸菜,也都会腌酸菜。爸爸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但是,我很崇敬他。他可是全屯腌菜的高手。腌菜是农村的一件大事,很隆重。那天,我家老早就吃罢晚饭。妈妈事先烧好一大锅热水,热气腾腾地,和杀猪时烧开水褪猪毛似的。爸爸挽起袖子,把一棵棵的大白菜放进大锅里焯一下,然后捞出来放在架子上控水。控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往大缸里摆放,一棵挨一棵,一棵挤一棵,必须撞紧。放一层菜,再匀称地撒上一些大粒子盐。如此摆放三五层,爸爸就在缸里的白菜上苫上一层干净的白布,然后脱去袜子,跳进大缸里,用两只脚用力地踩实白菜。爸爸说,这样腌菜容易发酵,腌出来的菜好吃。腌酸菜可是力气活儿,一通踩压,爸爸这个中年壮汉已是满头大汗。然后,他跳下大缸,接着往缸里码菜。如此三番五次,大约一个小时左右,一大缸菜就渍完了。然后,爸爸用白菜帮子码放好缸头,再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块大石头压在缸口正中间,一件作品就算完成了。这时,爸爸往往是点燃一根纸烟,坐在大缸旁的凳子上边抽烟边欣赏。妈妈则给爸爸倒上一杯热水,嘴上一个劲儿夸赞爸爸会干活,有力气,爸爸乐得合不拢嘴。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东北没有别的,就是黑土地肥沃,地里生长的大白菜也水灵脆嫩。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物质极度地匮乏,不少人饿得面黄肌瘦。别小看这大白菜,它可是金棵子、救命菜。我家那时候分几亩自留地,爸爸说,除了种一点土豆,都种大白菜。年景好,风调雨顺,秋后大白菜棵棵满心,绿油油的一片,看着就喜煞人。妈妈爸爸看见的只是越冬的蔬菜,我们看见的则是酸菜猪肉炖粉条。蔬菜成熟了,挑选出一些棵大心满的用闷窖储存起来,其余的就用来腌菜。每年都腌渍三五缸,大缸腌大棵,小缸腌小棵,缸腿子就腌切碎的菜丝。有时,我们反对腌那么多,爸爸说:“没事,吃不了,送给村里的乡亲们一起吃!”过年的时候,大缸小缸上都贴上福字,企盼着来年粮菜丰收,日子越过越好。

东北人家往往有两样东西不可缺少,那就是用来渍菜的酸菜缸和压菜的大石头。那时候一口大缸二十来块钱,五口大缸就一百多块,这也是半个家当啊!我家最多时六七口大缸,奶奶逢人就显摆:“我家有两口大缸还是我用卖十个猪羔子的钱换来的。”

大致过去了一个月,屋里屋外到处弥漫着大白菜腌好了的酸香气。妈妈则兴高采烈地换着样地给我做好吃的。在我的眼里,她简直就是一位女神。她会做酸菜汤、酸菜粉丝炖豆腐、酸菜炖土豆条等等,最拿手的还是酸菜炖粉条。赶上过年,妈妈做菜的兴致更浓。她先把大铁锅用柳条火烧热。倒进去几片肥肉片,在锅里焅出来一些黄亮亮的大油。然后,放葱花、鲜姜、大料煸炒,倒一点酱油,再放进事先洗好攥成团的酸菜,不停地翻炒,收干了水分,酸菜至金黄,再放粉条填汤。十几分钟,一锅溢满香气的酸菜粉条炖猪肉就开锅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品尝着妈妈精心烹制的美味佳肴,再吃着妈妈煮好的酸菜馅饺子,那就是最香甜、最快乐、最幸福的新年!

其实,古代就记载了酸菜的制法。清代文学家谢墉在他的《食味杂咏·北味酸菜》中说:“寒月初取盐菜入缸,去汁,入沸水熟之。”酸菜,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也是东北人餐桌上的主菜。据说,东北军阀张作霖的大帅府就有七八口大缸,每年都腌酸菜。张作霖的儿子张学思也特别喜欢吃酸菜。他在弥留之际,最想吃的就是酸菜。我奶奶活了八十多岁,最喜欢吃的也是酸菜。她煮面条、做面片、做疙瘩汤都喜欢下一点酸菜丝。她还喜欢空嘴吃酸菜心,贫苦岁月吃不着啥好东西,说吃酸菜心爽口、开胃、下饭。她临别前,我就守护在她的身旁。她已经无法说话,可是用手指着酸菜缸。我给她掰了一个酸菜心,她吃完,才安详地离去。

今年一入冬,农村的朋友就捎信儿让我去吃杀猪菜。就是东北人对酸菜发明的新吃法。热气腾腾的酸菜火锅里下了很多血肠、肉片,酸菜不酸,油腻腻的,根本吃不出来以前妈妈做的酸菜炖粉条的味儿,更别提我奶奶想吃的酸菜心的那般爽脆了。

反穿皮袄毛朝外

“靰鞡鞋、脚上踹,狗皮帽子头上戴。

反穿皮袄毛朝外,麻绳头子当腰带。”

别以为我在编瞎话儿,或描写什么动物,那可不是,这是二十世纪老一辈子东北人的装束。那时候,不少男人都流行反穿皮袄,就是把皮子穿在里面,把毛儿露在外面。这一点儿都不奇怪,反而能显示出东北男人的粗犷、豪放和气派。

我奶奶喜欢上我爷爷,据说就是因为他的那身装扮。爷爷是一个猎人,从小就跟祖爷爷学得一手好枪法。每年一落雪,山上的动物多了起来,他就上山打猎。他有一个性格特点,就是经常变换身上的毛皮衣服,而且还都是皮里毛外。今天打一只山兔,不久他围一条兔子围脖;明天他打一只貉子,不久他穿一件貉子坎肩;后天他打一只狐貍,不久他穿一件狐狸皮大衣。村里人都很羡慕。村里会写诗的读书人给他编了一套嗑儿:

“西风烈、霜晨月,大雪封山没脚脖。

老洋炮、震山响,野鸡兔子进饭锅。”

奶奶说,她第一次看见我爷爷那天,是他刚打完猎从山里回来。爷爷穿一双新靰鞡鞋,戴一顶黄色的狗皮帽子。尤其是那袭带有花纹儿的狐狸皮大衣,长而发亮的毛管儿露在外面,显得特别地威武雄壮。奶奶说,就是那件漂亮的狐狸皮大衣,让我笃定要嫁给你爷爷。

古代人穿皮衣,就是毛朝外、皮朝里。这让我想起一个有趣的故事来。战国时,魏国的开国君王魏文侯外出巡游途中,看见一个路人背草料。奇怪的是这个人反穿皮衣,就是把皮衣的毛朝内,皮板露在了外面。于是,魏文侯就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这样穿。他说,我很喜欢皮衣上的毛,这样穿是为了怕柴草把衣服上的毛给刮掉。这个故事所寓含的道理不必深究,其中的现象却反映了当时人们的穿衣习惯,那就是皮里毛外。

一开始,爷爷把毛皮的皮朝外、毛朝里穿。可是,由于经常钻山林打猎,追赶野兔和山鸡,每件衣服都被树枝或榛柴棵子刮破。爷爷很心疼,于是,索性就把衣服翻过来穿。这样一来,不但衣服没有窟窿,雨雪落在皮毛上自然地滑落下来,就是粘上一点儿积雪,一抖搂就掉。不光有这些好处,还有一次,因为他的一件衣服救了他一条命。那天,在深山里,一群野狼向他的方向走过来,他赶紧趴在雪地上。因为他身上皮袄毛的颜色和雪地一个色儿,野狼硬是没发现他!

不光是猎人反穿皮袄,冬季里,东北的室外冰天雪地的,就连那些伐木、赶车、赶爬犁等户外劳作的人都穿。山区的男人、女人、大人、孩子也都这么穿,像《林海雪原》里的小常保、李勇奇一样。有时,男人们聚在一起,每人一件反穿的大皮袄,互相比试,看谁穿的皮袄新鲜,毛顺溜儿、毛管儿亮。比试赢了,耀武扬威;输了,暗自伤神。

我二舅姓孙,是一个车老板子,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啥事都懂得,人送外号“大明白”。他的穿戴和我爷爷就不一样,“四块瓦片头上戴,反穿皮袄毛朝外”。就是头戴一顶毡帽头,由四片组成,前脸盖额头,后脸挡脖颈,左右两侧放下来遮挡耳朵。所以形象地称四块瓦片。身穿一件老羊皮袄,腰间别一根短烟袋,平时就这么个打扮,常年外出拉脚、倒套子,挣了很多钱。所以,村里的文化人儿也给他编了一套顺口溜儿:

“孙老板子羊皮袄,鞭花一响大车跑。

倒套子、去拉脚,挣来银子和元宝。”

白天,他把羊皮袄反穿,怕拉东西刮坏;夜里住大车店,再把羊皮袄的毛朝里,盖在身上暖和,睡眠踏实。我二舅在大车店里,待着没事儿,喜欢和人家“哨”。就是互相说一些俏皮嗑儿,用俗语、俚语、歇后语打压对方的气势,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假如对方说:“茅坑里爬出来的孩子——臭小子!”我二舅一听,你骂我是臭小子,他就还击道:“乱死岗子的乌鸦——不是什么好鸟!”对方继续还嘴:“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什么鸟?”我二舅继续反击:“外国人披羊皮——你装什么动物?!”你来我往,一“哨”就是半个小时,互不相让。最后,一看都不是好惹的,握手言和,盖上老羊皮袄,睡觉。

我爷爷打着的野兔、山鸡、貉子卖给有钱人,换回来一些钱,就让我二舅出门干活儿给他捎回来白花旗、华达呢布。我爷爷再让我奶奶把狐狸皮、貉子皮给吊上布面和里子。吊完里、面的大皮袄能盖住小腿,小皮袄盖住大腿,更暖和也更结实,穿着也更加体面。如果我爷爷能活到今天,我相信,他一定像今天的男人和女人一样,再弄一件毛朝外的貂皮大衣穿,更威势!

狗皮帽子头上戴

“西北风、大烟炮,大人孩子狗皮帽。

野鸡兔子蒙了眼,冻掉下巴找不到。”

时光虽然过去了三四十年,可是一听到这首儿歌,我就想起了当时的情景。那时候,冬天也真够冷的了,大雪封山,西北风呼呼地刮,比刀子割在脸上还痛。天寒地冻像一个大冰窖,能把人冻成僵尸。我们去黄家炉小学念书,穿空心棉袄、絮乌拉草的黄胶鞋,戴黄手闷子、狗皮帽子。也只有狗皮帽子能御寒保暖抵挡住那么寒冷的冬天。

那时候啊,不管贫富,也不论身份贵贱,男的一色带狗皮帽子。有的大姐姐、婶子阿姨也戴狗皮帽子。为啥呢?冬天冷啊,狗皮帽子毛长绒厚,暖和压风,一点儿都不冷。虽然它毛乎乎的,但我一点儿都不感觉它难看,反倒觉得很英俊、很潇洒。你没看演电视剧吗?以前的东北军戴狗皮帽子英姿飒爽,土匪胡子戴上狗皮帽子就匪气十足。

由于生活贫困,到我上小学时,还没有属于自己的狗皮帽子。我戴的那顶还是大伯家的三哥,见我冬天没有帽子戴送给我的:黑布面、灰色里子,白色的皮毛。虽然旧了些,可是很暖和。我如获至宝,冬天帽子不离头,就是进了屋,也用腋下夹着,唯恐丢失。那时户外活动也多,没有狗皮帽子也真不行。我们除了上学念书,在冰天雪地里打爬犁、滑冰、粘冰疙瘩、捡粪什么的,都戴狗皮帽子。

孩子离不开这狗皮帽子,大人们更是如此。那时男人都干些什么呢?冬天里拉脚、打场、刨粪、耍牌(耍钱)、看场院、划拉雪、刨冰窟窿,进山打猎、砍柴、倒套子(林区用人或牲畜倒木头),哪一项也离不开狗皮帽子啊。没有狗皮帽子,不冻掉下巴,也会冻掉耳朵。说起这事儿,还真有个故事。我们村有一个李秃耳朵,一年去外地耍牌,临出门时马虎了,只穿了一件破棉袄,没戴帽子。走半道儿就觉得耳朵冰冷,后来又觉得耳朵发烧,他也没咋在乎,只是用手揉了揉。后来,就觉得耳朵麻木了,失去了知觉,用手一扒拉,坏菜了,一只耳朵掉下来了!他马上跑到附近的一家住户,人家给他用白雪揉搓,耳朵由白到红,再由红到紫,鼓起了一层大泡,总算保住了另一只耳朵。唉,假如他小心点儿,像平时那样把那顶破狗皮帽子戴上,人们也不会喊他李秃耳朵了。

三哥给我的那顶帽子眼看不行了。布面破了不说,皮板儿上的毛也快要磨光了。妈妈答应给我做一顶狗皮帽子。可去哪里弄狗皮啊?那时我家养活一条大青狗,看家护院相当厉害。别说来外人,就是猪鸡鸭鹅也别想进院。有一次,我招惹了一个大姐姐,她在后面追打我,我撒腿就往家跑。大青看见那个姐姐跑进院子,呼的一下蹿上去咬她,把她吓得掉头就跑。由于大青咬人,还去左邻右舍家偷吃饭盆、猪肉柈子,爸爸找来了专门勒狗的许三叔。许三叔一边把狗吊在屋后的大樹上,一边念叨着“牛羊一刀菜,大青你别怪”。妈妈把大青的皮子找皮匠熟好,买来了黄色的确良布做帽子面、白色花其布做帽里子,给我做了一顶帽子,还用鞋带在帽耳朵上钉上两个帽带。有了妈妈缝制的暖和的新帽子,我就不怕西北风大烟炮了。

狗皮帽子的起源,据说是关内来东北闯关东的那批人,适应不了东北寒冷而漫长的冬季。那时家家户户养狗,有些人勒狗吃肉熟皮子,狗皮多而易得,做帽子经济实惠,抗风御寒。所以,在东北这块儿男女老少都戴狗皮帽子。还有人用熟好的狗皮做褥子、袜子、套裤、套袖、背心、手闷子,都是为了对付严寒。

其实,戴狗皮帽子也有讲究,东北人都明白咋回事儿。初冬和打春以后,天气不算咋冷,我们就把帽子后遮从下往上翻起来,两个帽耳朵在帽顶对齐系在一块儿。当三九寒天下大雪或腊七腊八冻掉下巴,我们再把帽耳朵翻下来,用两个厚实的帽耳朵兜住下巴和脸颊,在下颌底下系好帽带,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眼睛,很滑稽。

后来,随着社会的变迁和经济的发展,物质极大地丰富起来。村里有了小卖部,乡上有了供销社,我的帽子也从做到买。我戴过黄布面、灯芯绒面和皮革面的。帽子的毛皮,也从狗皮发展到兔子皮、羊剪绒、水獭、狐狸、貂皮。但是,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狗皮帽子。因为,它伴随着我度过了整个童年,给我留下幸福而难忘的回忆。

姑娘叼着大烟袋

“针笸箩、烟笸箩,东北人猫冬唠闲嗑。

拧一锅、抽一锅,大姑娘烟袋二尺多。”

这首童谣的画面,就是北方人猫冬的场景。打完场,送完粮,没事了,男女老少、大人孩子围坐在热炕头上,一边抽烟,一边扯闲白儿。那时候流行抽烟袋,你一杆,我一杆,对着抽。庄稼人也没有啥别的喜好,就这点儿爱好。似乎没有这烟袋,生活里就少了一点儿情趣,家里就缺了一个物件儿。

我的老家在松花江南岸,是一个很偏僻的小山村。村子不很大,却很出名。一是耍牌出名,一到冬天,东西南北、四面八方的人都聚拢到这里推牌九;二是大姑娘出名,十八九、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一水水儿,数一数有二十来个,都很漂亮。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丹桂飘香”。啥意思呢,就是四个大姑娘的名儿,老李家的大姑娘叫李丹,老王家的大姑娘叫王桂,老赵家的大姑娘叫赵飘,老张家的大姑娘叫张香。他们相貌不同,性格各异。但是,有一个共同的兴趣爱好,那就是抽烟。每个人一杆大烟袋,没事的时候,围着火盆抽旱烟,拉家常,谈心事。

我奶奶有一个长杆烟袋。据说,是她妈妈陪送给她的嫁妆之一,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她说,这烟袋全身都是宝贝,烟袋杆儿是乌木的,烟袋嘴儿是玉石的,烟袋锅儿是黄铜的。自从她十七岁开始抽烟,每天几乎烟袋不离手,喂猪、薅草、搓苞米,歇气儿的时候抽上一袋;看纸牌的时候也先抽一袋;就是看二人转、听大鼓书时也抽上一袋。这大烟袋还是她打人的工具,有一次,她和村里人看纸牌,一个外号叫郭二牤子的人手脚不老实,偷了一张小鱼。她发现后,上去就给他一烟袋锅子,把郭二牤子脑袋凿了一个包。从此以后,村里人都知道老刘太太厉害,谁敢招惹她,她就用烟袋锅子刨人。

当时,东北人家的火炕上,有两个物件儿。一是针线笸箩,放个针头线脑儿、顶针、剪刀之类;一是烟笸箩,里面放有黄烟、火柴、烟袋和烟口袋。抽烟的人离不了这玩意儿,我奶奶的炕上放着一个,我妈妈的炕上也放着一个,都是用竹子编制,黑色,磨得油光锃亮。烟,是那种黑土地上生长的关东烟儿,叶宽大而肥厚,烟质好,烟味儿浓,我奶奶就得意这一口儿。她抽大烟袋时,嘴巴一嘬一嘬的,火星在烟袋锅里一明一灭,烟袋杆里呼呼地直响,隔一小会儿就吐出一口白烟儿,再吐一小口唾液。那般享受简直是无法形容啊!

再说我们村里的“丹桂飘香”。因为平时都很要好,他们就拜了干姐妹儿。冬季里没事儿,就经常聚在一块儿抽烟袋消遣解闷儿,嘻嘻哈哈地欻嘎拉哈、纺线绳儿、纳鞋底儿、做扎花鞋。她们说着说着,就说起了自己的心上人。王桂喜欢上了唱二人转的小青年田绪,还和他学唱二人转,四外八村地去演出。李丹爱上了卖烟袋嘴儿、烟袋杆儿的货郎子周二小儿。周二小儿二十来岁,浓眉大眼,嘴会说,做买卖很精明。他经常挑着货担子来村里卖烟袋。在当时,女孩子们平时很少出门儿赶集,冷不丁来一个卖货的,卖的又都是女人用的针头线脑儿和烟袋什么的,一听到拨浪鼓响,就立马梳头打鬓,穿戴齐整,出门围着货郎子问这问那。一来二去,李丹就和周二小儿好上了。趁货担子旁没人的时候,周二小儿还偷偷送给她一个白玉的烟袋嘴儿,作为定情信物。

烟袋,在东北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当初,满族人“逐水草而居”,蛇蝎出没,蚊虫肆虐,抽旱烟是为了驱赶蚊虫、防止毒蛇咬伤。由于那时缺少纸张,外出打猎、赶车的人都别着一杆短烟袋,女人在家抽长杆烟袋。当时还有一种“装烟礼”的说法,姑娘订婚或结婚时,都要给男方的长辈“敬烟”。我姐姐结婚时候,刚拜完堂,就马上换好了衣服,给姐夫家的长辈依次“敬烟”,给抽烟袋的二姨三婶四大妈,装上一锅烟。这装烟也有说道儿,装松了,烟屑往下掉;装紧了,烟袋不通气,抽不着。姐姐每装完一袋,都先抽上一两口看看是否通气儿,然后再用新手帕擦擦烟袋嘴儿,恭恭敬敬地递给长辈,嘴上还没忘说上一句:“二叔,请您抽烟。”二叔就很高兴地接过烟袋,再掏出来一块、两块的零钞赏给姐姐。姐姐逢人便说,她结婚光“敬烟”钱就收了二十多块。

時光荏苒,物是人非。我奶奶没了,她的那杆大烟袋成了古董儿。我们村里的那些大姑娘也早已嫁人变成了老太太。她们由以往的抽烟袋,到抽着用孙子、孙女念书的废旧书本卷成的纸烟。过去的大烟袋,大概早已走进了历史博物馆,成为人们心中一段美好的回忆。

养活孩子吊起来

“悠车子、像条船,小孩睡觉真香甜。

南炕北炕悠起来,悠走童年到少年。”

小时候,我们的童年大约有一半的时间是在悠车子里度过的。那时候,大多数人家都是土坯房、南北炕。两铺炕炕沿的高空都有一个幔杆子,晚上落下幔子,睡觉很隐蔽。这幔杆子上方的棚杆子用来挂悠车子。把要睡觉的小孩子装在里面,悠来荡去,像一条小船儿在大海里漂荡,优哉游哉!

我的童年,有许多快乐的时光也是在悠车子里度过的。妈妈坐在炕沿边儿,一边纳鞋底儿,一边悠我入睡。嘴里还动情地哼唱着摇篮曲:

“风儿轻、月儿明,树叶儿遮窗棂啊。

小孩子啊快闭眼,一觉睡到大天明。”

妈妈那时很辛苦,既要干家务,又要做饭,还要伺候年迈的爷爷奶奶,还要照看我。妈妈不用时刻地看着悠车子,就知道它什么时候不动了,我有动静了,该悠我了。她用手轻轻地一推,不紧不慢、不缓不急,悠车子轻轻地摆动,像秋千在春风里游走,那份美好简直是无法形容!

妈妈总说,你们姐四个都是我用悠车子悠大的。姐姐童年时,我家还没有悠车子。悠她的悠车子是大伯家的。当时,有讲究,借来的悠车子,孩子好养活。尤其是官宦人家、名门望族人家的悠车子更是抢手,左邻右舍都去借,想沾一点儿喜气,让自己的孩子也有出息。大伯家孩子多,日子过得很红火,妈妈也想让自家的日子好起来,就执意把大伯家的悠车子借过来悠姐姐。这个悠车子,虽然不是什么古董儿,也有些年头了。朱漆斑驳,挂悠车子的麻绳也粗糙起毛,但是上面的图案还可以辨识。红色的底子上画有梅花和喜字儿,还间隔半尺左右画着一些顽皮的小娃娃,有的坐,有的卧,有的还跷着脚丫假睡,情趣盎然。把姐姐悠大了,大伯家的这个悠车子也坏得不能再用了。

我出生以后,没处再去借悠车子。没办法,爸爸就亲手给我做了一个。事先他细心地请教了好多个师傅。等他掌握了做悠车子的原理,就找来两块薄板,把大锅烧开用蒸汽熏。等木板柔软了,就围成两个半圆形状。把它们连接在一起,结合处钻眼儿用皮绳子缝牢靠。在它的底部安上竹木横梁,铺上几块木板。然后,再在它的两侧安装上四个铁环,拴上四根麻绳儿,吊在幔杆上,一个悠车子就做成了。还请村里的画匠在它的前后和两侧画上花鸟虫鱼,写上“长命百岁”“吉祥如意”。最后,又在悠车子上方的绳子上拴一个小铃铛和一个香荷包。那是为了引逗我,防止我哭闹不好好睡觉。你看这个悠车子多带劲儿啊!悠车子做好了,妈妈和邻居一个劲儿地夸赞。实际上,它不光很漂亮,它的使用价值更大。

“鼠狗够不着,蚊虫不叮咬。

一悠起凉风,四季不感冒。”

悠车子,就是所谓的摇篮。古时候名称很多,也叫邮车子、摇车子、腰车子、炕车子。关于它的起源,据说是来源于游猎民族。游猎民族下山打猎,就用背筐背着孩子,有时就把背筐挂在大树上,防止野兽祸害孩子。回家干活,有时也把背筐挂在屋梁上悠来荡去的。背筐里的孩子只能坐,不能睡,就把圆形的背筐换成长形的背筐,后来就演变成东北的悠车子。悠车子,无论它的起源是怎样的,归根结底都是聪明的东北妇女发明的、解放自己孩子的睡寝工具。它的意义和价值,在某种意义上说,不亚于中国的四大发明。

爸爸做的悠车子,妈妈亲手把我悠大。我后来考学,走出了那个小山村。我睡过的悠车子也一下子出了名,左右邻居,乃至外村人都来我家借悠车子。说这个悠车子悠出来的孩子聪明、有出息。妈妈爸爸听人家这样说,自然是乐得合不攏嘴,也乐于把它借给乡亲们,让全村的孩子都有一个好前程。

后来,我家的那个悠车子流落到谁家,把它借去的人家的孩子是否出息,就不得而知了。可是,越长大,我越是懂得,爸爸做的悠车子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摇篮,妈妈悠摇篮的那双手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手。

编后语:金灿灿的黏豆包、酸爽可口的酸菜炖粉条,是家的味道;崭新平整的窗户纸是老辈人心中的守护;苫房子的苦与乐,篱笆小院前的菜园和向日葵,是一种让人在旧时光里沉醉的情怀;还有冬天里独有的反穿棉袄和狗皮帽子,那是父辈们留给我们的别样温暖;童年的悠车和奶奶陪嫁的百年烟袋,那是一种家族传承的精神……这些,在作者的笔下以时而趣味、时而感性的文字展现出来,不禁让人回忆起那些年,那些人,以及扎根于我们心底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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