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荒 原

2019-09-10赵晓菲

都市 2019年8期

赵晓菲

无实体的城,在冬日正午的黄雾下,人群鱼贯地流出。每个人的眼睛都盯住自己的脚前。

我们怀着沉痛的悲悯感慨人世艰难:一个少女的下巴上长了一粒粉刺;一名主妇新买的品牌毛衣袖口起球;一名西装革履的男士坐在马桶上便秘;一名下属因上司的一个白眼如坐针毡;一名出租车司机诅咒每一位厌烦地摆手表示无需乘车的行人;一名职场新手苦心孤诣笼络每一位同事;一个女人憎恨比自己貌美的其他所有女人;一个丈夫因房事时短遭受妻子长久的轻视……

2013年11月19日上午11时,本市西城郊区友谊路“鸿运早餐店”店主裴秀艳被发现死于她位于“西南拐子”的出租屋里。

死者裴秀艳,女,48岁,守寡近二十年。孤身抚养独子柳会鹏,起早贪黑干个体维生。柳会鹏大学毕业后在北京一家私企上班,未婚。

据走访调查,柳会鹏从大学起就极少回家。2007年老城区改造,友谊路向南拓展,在棚户区正中间拦腰截开一条大路,裴秀艳家一室一厅的老屋从此正对主街,“地利”从天而降,裴秀艳索性将老屋改成早点铺子经营,自己在友谊路后身(当地俗称“西南拐子”)另租了一间小房独居。据熟客和邻里介绍,裴秀艳腼腆,寡言,吃苦耐劳。在本市少有亲戚朋友,唯一与她联系紧密的就属房东霍老太。2013年11月19号上午,霍老太照旧到裴秀艳住的后院厢房接自来水(厢房自来水不走水表),不等掏出钥匙就发现房门虚掩(平时这个时间裴秀艳都在早餐铺忙碌),门锁被“暴力破坏”(霍老太原话),霍老太走进去,看见裴秀艳半身赤裸,死在了炕上。

市局接警,大瞿带队赶来,现场表现出了普通强奸抢劫杀人案的诸多一般特征:房间凌乱,杂物遍地,有被翻找的痕迹。一部手机丢失,裴秀艳的钱包被掏空。死者仰卧于床面,上身赤裸,双腿并拢,内裤褪至脚踝,在死者阴道试子和外阴试子上均检出属于同一O型血男性的精斑;在死者唇周和双乳检出唾液斑成分,检验结果:与精斑系同一人留下。最后,在死者的脖子上有明显的指印和一小片淤青。初步判断,死者应系被扼杀致死。

大瞿走出现场,一只白鸽在小院儿里一片整齐堆砌的木材上优雅地踯躅。

无实体的城,在冬日正午的黄雾下,警笛在半空凝噎,大瞿靠着警车抽烟,神经质似的眨眨眼。

二十岁的时候,大瞿能想到自己三十岁的样子,三十岁时,他能想到自己四十、五十的样子。而今他四十了,生活于他,毫无一丝叵测。他就是未被传奇化的那种警察,勇猛而邋遢,时而粗暴又油滑,时而持重又狡狯,总有半吊子焦糊糊、皱巴巴的官僚气,还有半吊子歪歪扭扭的正义。四十岁上,他做上了个副处级的刑警队长。这么多年来,他是立过功的,还有三次较严重的因公负伤历史:有一回围捕盗车团伙,被犯罪分子一刀攮在肚皮上;有一回跨省抓毒贩子,被一枪打穿肩膀;还有一回是两年前抓飞车贼,叫一辆摩托撞伤了脾脏。他得到一个集体二等功,一个个人二等功和一个三等功,在家的时候,也会常常喜滋滋地把那些勋章拿出来擦得雪亮。他由衷地爱它们,却不是因为荣誉,而是因为它们代表着可观的晋升。他是个略显笨拙的实用主义者,实用性之外的意义,他一概不喜。譬如他厌烦被夸奖,惧怕人间真情,他曾被一群送锦旗的受害人家属围困长达半个钟头,在这半个钟头里,他在他们涕泗横流的感激中面红耳赤,瑟瑟发抖。啊,真够受。

特别好的事儿和有点儿坏的事儿,其实,大瞿都干过。他觉得这个世界最可笑的地方就在于,“好”与“坏”的界定是这样简单,雷同。简单、雷同到粗暴、愚昧、野蛮的地步。生活于他,便是这般如注而下的罪恶与惨状裹缠着一个中年男人松松垮垮的七情六欲、吃喝拉撒。拖,从生到死。

夜深了,大瞿透过窗户往外看,警队这帮小子,平时在一块儿一律和谐融洽,百无禁忌。里子上却还是泾渭分明:编内的都有恃无恐地朝九晚五,几个协警却总在这儿闷头加班。他点上一支烟,两脚一并,搭在桌面上,在缭绕的灰白烟气中,徐徐地感到一阵舒适。被煮死的青蛙没什么不好吧,他觉得,至死它也是安详愉悦的。人应适度地无知,所有的深究都可能是危险的。

他抬起头,儿子瞿小飞圆滚滚的大肉脸儿在电脑桌面上正朝自己憨笑。他撂下腿,伸头、眯眼,往屏幕里看,从儿子甘甜的笑容间窥见自己那悄然撤退的发际线。挺起腰,呵,啤酒肚不依不饶,一走路一逛一逛,好像身上挂了个空酒囊。他抹抹脸,叹口气,规劝自己别和时光较劲,一手翻开卷宗,西南拐子出租屋强奸杀人案……他还是不愿意看。

他挠挠头发,胳膊拄在桌面上,感到一阵烦躁。其实这么多年来,哪怕是刚当警察那几年,他对破案也从来没什么激情。抓人、惩凶、伸张正义……他对这些好像都没什么激情,如果一定要追溯,那么就是在追捕凶犯过程中的奔跑最使他快乐:矫健如飞,步履带风,他能感到一种豪情和膨胀起来的光荣。哈,他有时想,也许自己本该当运动员的。

“还用功哪,头儿。”协警小路子推门进来,懒洋洋往他办公桌上一歪:“走啊,經九街新开一家羊汤馆子,那味儿,嚯!贼他妈正!”

大瞿被小路子扯走,开车沿着壮阔的佼人河大桥往经九街去。小路子一面开车一面针扎火燎地饶舌,进警队这两年,小路子一直歪缠着大瞿,这是好理解的“歪缠”,自己的意见紧密关乎他的转正,人和人之间,还有什么?彼此赏脸而已,赏着赏着也便攒出一些友谊。他坐在副驾上,有一搭没一搭跟小路子说话,按下车窗,晚上十点钟的城区,夜色静谧,一路顺风,星光一束一束从楼宇的狭窄间隙中筛落。

意图,是的,谁做什么都是有意图的,意图,往往是一件犯罪行为中为法律所特别关注的环节。可当警察这些年了,大瞿渐渐地仿佛能够接受一切意图:丑恶的、残忍的、肮脏的、泯灭人性的,所有的意图都在他淡漠的态度中成为一种合理。弑父、杀妻、卖儿、分尸……呵,几乎罕有什么罪恶能使他惊讶了。

经九街这家九品羊汤倒是名不虚传。回族风格的店面干净舒服。幽蓝的夜光中,蒸腾的热汽一扑一扑,柔柔地送来使人沉湎的浓滑和香膻。大瞿舀着一勺鲜美乳白的羊汤,阵阵恍然。这几天,唉,是因为留在案发现场那半管佳洁士牙膏么?他总想起那张脸。

“喂,记得我跟你说的那牙膏么?”大瞿对着一勺羊汤吹气,忽然问小路:“就是裴秀艳家那管佳洁士?”

“牙膏?”小路一面嘶哈着喝汤,一面回忆:“唔,那管儿啊。”

“对,那管儿。”

“嗯……你不让我拍照了么?我拍了,牙膏原物提取了,证物袋里呢吧。”小路子剥了一瓣蒜放在大瞿手边:“头儿,你盯一管儿牙膏有啥用。”

“你看啊,这裴秀艳,开早餐铺子的,咱也走访了,这女人做得好吃,炸油条,烙煎饼,样样拿得出手,人还是不多。为啥?”

“唉,说她家做得埋汰呗,我们瞅她那铺子了,里头下不去脚都。”

“是啊,还让食品监督局罚两回呢。你再看她出租房,算卫生间仨屋,柜里衣服都不叠,抽屉里的袜子散落在一起,你乍一瞅,花花绿绿,没一个成双。”

“是啊,这女人是邋遢点儿,人倒是好。邻居都夸,吃苦,本分,实心眼儿。”

“人好不是重点,小路子,你回忆回忆,我让你拍那牙膏啥样的。”大瞿手搁在桌面上,身子朝下属前倾:“是从尾巴挤的吧?”

“对。那是。”小路子点点头,若有所思:“一般咱牙膏都从中间儿,肚子那块儿挤,挤完往牙桶里一扔,嚯,挤个牙膏,谁还恁较真儿。”

“对呀,问题就在这儿,路子,你看那牙膏,挤得板正正,后面用完的地方一点儿点儿卷好,这哪是裴秀艳的作风?”

“哦……”小路子张着口,眼珠一转:“您是说……”

“对。”大瞿用齿尖儿啮了一点蒜,污浊的黑眼球里闪过一丝光:“我们一直以为死者多年独居。”

“是啊,邻居口径一致,说裴秀艳本分得简直不像个女人。”

“呵,夜幕之下,谁都有秘密。”大瞿低头喝汤,意味深长,那张脸,那丝笑骤然浮现,就着扑面的温吞和香膻,涌进他的心肠。

这么多年过去了,大瞿一直忘不了无头。“无头”是吴桐的绰号。谐音是一方面,主要是吴桐的脑袋总是沉沉地垂到胸口,从后面看他,只能见到两只瘦嶙嶙的肩膀颓颓地支撑着,单薄又摇晃,就像一只在日光下流浪的无头鬼。在二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无数的惨和罪都在大瞿心头溶解了,唯有无头,他是一块儿锋利、剔透的冰碴,卡在大瞿胸中,无声无息,闪着凛凛的寒意。

初见无头时,大瞿还在光明区分局,有一天他们接到群众报案说光明区牲畜市场发生殴斗,他们到的时候,那半大孩子还没松口,趴在地上,两手早给人牢牢擒住,那嘴巴却还死死咬在屠宰贩子一条大腿上,人和畜生的嚎叫竟这般近似,那血一喷一喷,好像泉水冒泡儿,裹挟着碎裂焦黑的羊粪蛋子汩汩倾泻,将那屠宰贩子乌茸茸、烂糟糟的腿毛裹成一檩子一檩子肥壮的鲜红。有许多羊,款款地在羊栏里站着,锈迹斑斑的羊眼平静地直视着它们的屠夫遭受报应。他们最后好歹把那孩子从男人腿上拽下来,连着他嘴里一大块黑红的皮肉。而这孩子的眼睛,大瞿永远忘不了,多年来他一直在寂寥无人的时刻从记忆里翻出这双眼睛,惴惴地揣度,咀嚼那眼里的东西。那是一种坚硬的卑怯,经过久久的磋磨、漫长无望的闭塞,终于把怨恨霉变为死寂。使他想起《动物世界》里那些残忍的非洲鬣狗。

“听说过非洲鬣狗么?媳妇?告诉你,要是有三两只鬣狗出击,狮子也得废了。”回到家,大瞿坐在沙发上,一面按遥控器,一面对妻子小燕提出这个问题。

“鬣狗嘛,我知道,特重口嘛,掏肛嘛……”小燕剛洗完头,从卫生间出来,说完“掏肛”这个词,自己都受不住,长长地“咦”了一声,打个激灵:“也不嫌臭。”

“不过我觉得,老瞿,你的假设不成立。”小燕走到客厅,挨着老公坐下,湿淋淋的秀发一甩,溅了大瞿一脸香喷喷凉沁沁的水滴:“鬣狗吃狮子干吗?狮子啊———”她又拉长调儿“咦”了一声:“毛发多重。”

这便是小燕,古小燕,古局的掌上明珠,省实验语文教师。想当年大瞿追古小燕,也真是豁出去了,为了她去爬山、蹦极、学霹雳舞、戏弄老古。不着调是古小燕的特色,一辈子剑走偏锋。连小路子他们都私下里把嫂子称为“逗比一枚”,古小燕却声称,逗比永葆年轻。这倒是真的,古小燕大嘴,小眼,个子矮,痘坑脸,从小便被亲娘嫌,上了四十岁,美女们都开始迟暮,走下坡路,她的颜却开始反攻,白嫩鲜润,活脱脱少女。害得大瞿总有错觉,妈的,像又生个闺女。

“你今天不对劲儿啊,老公。”古小燕用她湿淋淋的头发蹭蹭大瞿的脸,好像一只在树皮上蹭痒痒的小型棕熊。大瞿忽然把她扑倒,两人栽在长沙发上,他的热气呼在她耳朵里,她咯咯笑着,用拳头打他,他忽然紧紧抱住她,一滴泪,凉凉的,落在她颈窝儿。她搂住他:“你到底怎么了?老公?”

“记得无头么?”

“记得啊,怎么会忘呢?”她在他身下,一缕一缕地抚摸他渐渐稀疏下来的黑发:“那年在咱家住过的啊,怎么提起他?”

“他那时要是不走……”

“可他走了,大瞿。有的事儿你管不了。”

“不,我本来管得了。”

“他不喜欢小飞。他俩相处不了。”

“我见到他的时候,人家逼他吃羊粪。呵,我以为咱们能融化他。”

“你傻,老瞿。”

大瞿从沙发上坐起来,喝水,咕咚咕咚。好像特别渴。

“你记得么?那孩子有点儿强迫症?”他斜着眼看小燕,仿佛这个问题,使他有点儿怯。

“是啊,他被子都叠得很板,我记得他洗袜子都快把脚跟儿那儿搓破了……他用的牙膏都是……”

“别说了!”大瞿摆摆手,仿佛就可以把一切事实推倒:“别说了!”

我他妈就是多心,大瞿把香烟扔掉,踩灭,恶狠狠的。那么挤牙膏的人多了去了。

说实在的,这是个没劲的案子。

友谊路那一片儿是本市著名的棚户区,密集混杂着这座城市各色的穷困和罪恶,像这一桩入室抢劫、强奸杀人案件几乎可以算作本区刑案史上较为温和的一类了。友谊路的群众们对暴行一向极有见识,并不怎么把一个蝼蚁般的穷女人的死放在心上。而裴秀艳的独子柳会鹏刚从北京赶回来,在公安局认尸时吐了一阵,之后一直坐在接待室里满面漠然。大瞿经过接待室,隔着窗户往里扫了一眼,见到这柳会鹏西装革履,一尘不染,满是首都体面人士的那股子骄矜和尊贵。听小路子回来吵吵:这孙子,老娘死了,一滴泪不掉。靠,还喷香水儿,大皮鞋,苹果5S!操,亮瞎老子狗眼!

是的,柳会鹏是泥潭里举起来的一朵莲花,谁知道呢,他当然为自己的洁白、芬芳与高度自得,却大概也切齿嫌恶那双托举着他,因而不得不紧挨着他的肮脏双手吧。

听说,友谊路的霍老太早好些年就这样骂:“猪崽子!白眼狼!白长了个人模狗样儿!”

道德不在大瞿的工作范围,他管不着,这社会,也都习以为常了。他这儿是最后一关,人们通常把这个社会无法通过一般手段净化的那些“坏”一股脑倾倒给法律。大瞿是个冷静的偶尔有点儿漫不经心的执法者———也许有时还不称职。可是啊,正义从天国跌落人间,总要俯就人的规则。法律,本就是一种应急的折中,和对这无涯的苦难世界的一场不太老练的搪塞。大瞿有时想到神性。他觉得,神性是破碎的,一粒粒,雪瓣似的散落,明明灭灭,在人间呼吸,悸动,伶伶地闪烁。谁也捕不到的。法律却这般粗糙、鲁钝、性急和捉襟见肘。当警察久了,他的脑子也给切割成许多许多界限分明、形状规则的条块,这些规则的条块是更易被人类智慧整齐划一的秩序。渐渐的,爱与梦幻,热血与纯真……这一切抽象事物都被他脑中的秩序蚀为一种赘余。

那年有个案子,一个得了绝症、苦熬多年的少女从人民医院顶楼一跃而下。他们去了,程序简单、性质明确的自杀案。做完现场调查,他背对那双失独父母的哭天抢地潇洒离开,内心涌起一阵不可遏制的欣慰和轻蔑:欣慰于因一场恶疾在地狱里纠缠多年的三人终得解脱;轻蔑于短浅、徒有其表的人伦之爱。他相信,这对父母大哭的时候,他们心灵的隐秘处一定也在拨云见日,如释重负。他几乎怀着一种古怪的仇恨赞赏这少女,死得好,死得对,死得利落,干脆。

许多个夜,他把自己灌醉,狗一般爬上床,把头扎进妻子怀里。

哈,我不如便庸常吧!油腻地老掉吧!随波逐流吧!我何必深究呢!我何必剜心呢!他妈的!我该去当个运动员啊!他在妻子身上漫溢的乳香中感到锥心的痛。

“头儿,出来啦!“小路子当当敲门,风火火进来,手里扬着几张法证检验报告单,因为兴奋和奔跑,人还有点儿喘:“照您说的,我们这回把重点放在受害人家未被碰乱的厨房和卫生间,提取了牙刷、毛巾、两只空可乐瓶和……那个……餐具若干。您猜怎么著!”小路子掐着腰,脸红扑扑的,打个响指:“靠,DNA都有那杂种的!”

大瞿淡淡的,不说话。

“头儿您神了啊,全叫您说着了。去,怪不得没线索,方向一开始就错了啊,真他妈熟人作案哪,之前又他妈破坏锁头,偷钱偷手机啥的合着全在那儿整事儿哪。你别说啊,这小子还会点儿反侦查呢,咱差点儿着了他的道!”

“那照你看”,大瞿开了口。仰起脸,盯着小路子,远远地朝他喷出一口青白的烟:“他俩是同居关系么?”

“这个……”小余挠挠头发,嬉皮笑脸一阵,像是吃不准:“这个嘛……说不好啊。你要说一个女人守寡二三十年从没个相好儿的,啧啧,搁我是不信,可是咱走访了呀,我们一家家挨个问的啊,提起友谊路早点铺子裴秀艳,我靠,地痞流氓都得竖竖大拇指,没说儿啊,老实本分、勤快朴实,起早贪黑就是个干,老母牛似的,霍老太说她是自己不吃不穿,一门儿心供孩子,而且到现在还给她那八十来岁的公婆寄钱。靠,中国好儿媳啊。就相好儿这事儿,我特意重点问的,都说没有,说不可能,这女人,人家给介绍都不干,相都不相一眼。”

“大家不知道,就没有么?”大瞿皱了眉,冷冰冰地抛出一个追问。

“这个……唉,您看啊,头儿,群众是这么说的,裴秀艳是友谊路老户儿了,据说二十年没耽误过一天早点铺子,她一进自家小店儿就长那儿了似的。来来回回上她那儿吃饭、聊天儿、扯淡,多少双眼睛瞅着她呢,这女人,木愣愣的,看谁都傻笑,那有啥风情。再说了,她一天忙得乱转,听说傍黑天儿回家,眯一觉,第二天凌晨两点就得摸黑往店里赶,做早餐嘛,哪个不起早?”

“凌晨两点?”

“嗯,对啊。”

“凌晨两点?”大瞿又反问了一遍,把这四个字咬得很重,死盯着小余。

“谁的生活都不可能完整曝光在太阳底下。”大瞿把抽剩的小半截烟在烟灰缸里捻灭,从小路子手里接过检验报告,立着,放在桌面上磕了磕,头也不抬:“凌晨两点到天亮,这段时间死者裴秀艳的行踪、行动、接触的对象,也许就是案子的关键。”他叹口气:“当然,也许也是根本无人见证的秘密。”

“哇,头儿。”小路子“啧啧”两声:“您最近福尔摩斯上身啦?”还冲他挤挤眼睛:“嫂子没夸奖你好厉害好厉害么?”

大瞿听出这句“好厉害”的暧昧意味,白了小路子一眼:“少说多干!痛快儿滚蛋!”

小路子“痛快儿滚蛋”了,门总算好好地关上,室外的杂音被齐齐斩断,办公室里静谧无闻。静,逼得许多真相缓缓地显形。大瞿坐在转椅上焦躁地拧了两圈,只好又去凶猛地抽烟。

有什么东西,明晃晃的就在眼前。霍老太,他想,她和死者关系匪浅,长年比邻而居,一墙之隔,谁会看不透谁?她好像特别为死者不平,却又好像不是不平在死者之死上。她对警察没有隐瞒么?而且,她就是报案人啊。如果死者有秘密,她是不是就是唯一可能的知情人呢?这案件,在一切浅表层的合理之下,仿佛总潜藏着某种“刻意”———有什么近在眼前!他已经离答案不远!

大瞿抄起电话,他要让小路子他们立刻再到霍老太家走访,可是,他的手久久地僵在那里,一个号码也没有拨出去,细而僵涩的蜂音穿针引线,丝丝缕缕,把他的迫切缝死。

算了。

他把电话放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无头。他想,他是他的坎儿。他想,这个案子,我得自己料理。

他动动鼠标,点开桌面上那个被命名为“西南拐子出租屋强奸杀人案件”的文件夹。缭绕的烟气里,他细细分析每一张现场图片。

大瞿到家的时候,古小燕正在夕阳中哼着歌淘米。他嗖嗖跑到厨房,一声不吭,猛把古小燕扛起来,电饭锅“咣当”掉进水池,古小燕尖叫、蹬腿:“喂!你是老瞿么?喂!”(是的,大瞿动作太快,她都没看准他的脸)

大瞿不说话,直奔卧室,将门一脚踢上。把媳妇往大双人床上一扔:“老子要强暴你!”说完一个饿虎扑食,把古小燕牢牢据在身底。古小燕从他腋下伸出一双粘满米粒的手,一张脸“腾”的通红,蹬踹、咒骂不绝:“你个挨千刀的,瞿静年!越老越如狼似虎啦!你……你……弄疼我啦……瞿小飞一会放学了!”

大瞿趴在老婆身上,逼真模仿强奸犯,古小燕弯弯的栗色发梢儿痒痒的直搔他的脸。他呼呼喘气,双眉紧锁,面目凝重,双臂别住老婆双肘,两腿就势死死压住老婆双膝,蛮横地将她两腿分开。

“你!你………你大爷的!”

“疼!……哎呦!”

“别光叫!”大瞿郑重教导小燕:“燕儿,你反抗!”他说着埋头去扒老婆裤子。

“反你大爷!死变态!”古小燕儿四肢乱挣,嘴里骂着,脸却更红了,大瞿一把将她裤子拽下的时候,她一猛劲儿一脚掌结结实实踹在大瞿脸上。

大瞿“咣当”给踹下床,下半幅脸登时肿了。

古小燕坐起来,把裤子提上,理理头发,眼巴巴望着大瞿:“不好意思啊,老公……有点儿过猛……”

大瞿揉着脸,疼得龇牙,小燕下地去给他找药箱。他拉住她,让她坐在身边,又伸手到媳妇裤腰里拽出一小截儿粉红的蕾丝短裤。

“又干吗?”

“这裤子弹性不错。”

“所以呢?瞿静年?给你买两条穿?”

这时候,大瞿知道了,杀人是杀人,但强奸……

这天晚上吃完饭,大瞿坐在阳台的大藤椅里喝茶,到十点钟,书房里那娘俩儿才把作业忙活完,瞿小飞在欢声中得到特赦,被古小燕允许睡前玩儿十五分钟“保卫萝卜”。大瞿到儿子卧室去,把台灯调高,和小飞并排趴在床上,他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些咋咋呼呼、活蹦乱跳的小怪兽,欢快地叫起来:“揍它!揍!唉!打呀!别叫它跑啦!”

“放个汽油瓶!这儿!那个不行!唉!那章鱼纯废物!”

“你别捣乱!爸!”小飞推了大瞿一把:“我就十五分钟!”

“谁捣乱了?你爸玩儿这厉害呢!”

“你玩儿保卫萝卜?”

“我不玩儿你妈玩儿啊,天天一不通关就来薅我,大半夜躺床上呜嗷咕儿呱儿的……”大瞿模仿着游戏里的小怪兽,嬉皮笑脸、张牙舞爪,逗得瞿小飞咯儿咯儿直乐:“快烦我妈去吧老爸!求你啦!”

“唔。”大瞿像是受到打击,往儿子身边蹭蹭,把一张脸硬贴在儿子眼前,瞪大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他。

“干吗啊。爸!你吓着我啦!”

“我就是想问问,小飞。”大瞿垂下头,在儿子暖融融的衣袖上蹭蹭下巴:“你还记得你吴桐哥哥么?”

半夜,大瞿在书房里翻了好久,从前些年的杂物堆里翻出来了儿子小时候的东西,在层层叠叠的书报、玩具间,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来一叠硬纸板,这是小飞在幼儿园时得过一等奖的手工作业。瞿家人一向笨手笨脚,手工是做不来的,得奖的那几幅正是那年吴桐帮着小飞做的。大瞿记得很清楚,也是这般萧索、昏沉的深冬,他也是这般在阳台的大藤椅里坐着,一面是窗外无垠的寒凉和黑暗,一面是橘红的灯火中,这如扁舟般摇曳的他的家庭。从他坐的那个位置,正能看见书房,书房里吴桐和小飞各撅着一只屁股趴在地上,他们把手掌与脚掌涂满斑斓淋漓的颜料,重重地贴在硬纸板上。吴桐是那么聪明,细长的十指那样忧郁和灵巧,他帮小飞用手印儿、脚印儿、枯树叶、五彩泥和纽扣拼出了瘦巴巴的长颈鹿、笨憨憨的大水牛。还有一张很特殊,是吴桐把自己的和小飞的一大一小两只手掌相对印在纸上,制成了两只口吐泡泡的碧蓝色小鱼。

大瞿站在灯下,把灯光调到最亮,仍不够亮,他打开手机电筒,将单薄的光柱凝聚在较大的那只小鱼上。

时光蚀掉了明艳的色彩,反将那手掌的纹路凸现出来。他清晰地看见指肚上那一道道浅蓝、纤细的螺旋纹和同心圆,稚嫩而硌眼。

大瞿记得那天吴桐退到书桌边去调颜料时,站在小飞背后,默默凝望他的那种眼神,那般的温柔、清澈,荡漾着一波一波的甘甜。这眼神本该使大瞿胸中的某些疑虑涣然冰释的,然而他的不快仿佛反而更加重了,他焦躁地回过头,面对着一面黑漆的大窗,痛恨似的将一大杯红殷殷的茶水一饮而尽,有两片可恶的茶叶,极不知趣地卡在他的齿缝间,他烦躁地起身要去客厅找牙签———但是他的手僵在那里,他的心也冷厉厉地坠入谷底———他仿佛正如自己暗中所意地看见吴桐的眼睛———那眼睛里一层一层抽丝剥茧、图穷匕见,冗冗的含混的光和爱萎谢,溃散,取而代之的,他眼里浮升出冰山。

“爸!”

大瞿一个激灵,扭过头,小飞站在那里。

“怎么还不睡觉?”大瞿喘了口气:“这么晚了。”

“尿尿。”小飞说,朝书房逼近了一步。

“去睡吧!”大瞿站起來,将那一沓手工纸板塞到身后:“这么晚了!”

“那是什么?爸?”小飞伸长脖子探问:“你在我书房里干什么?”

“没什么。睡吧”大瞿说:“快去睡。”

“爸。”

“什么?”

“吴桐哥哥是因为不喜欢我才走的,对吧?”

大瞿的手停在那里,他深深地感到自己有罪。

“不是。”大瞿走到小飞身边,拍拍他的头,盯着他:“不怪小飞。”他弯下腰,脸靠在儿子暖融融的颈窝儿里,蹭掉一滴泪:“怪爸爸,全怪爸爸。”

大瞿认为,所有的希望都是荒诞和不堪推究的,所有的爱和光芒都牵强,虚无,短浅。而同情心,同情心几乎就是一种犯罪。

那年,他就是以这样一腔炽烈可笑,又不断被克制的同情将吴桐———那个刚被逼吃了羊粪蛋子的流浪少年接到自己家中的。他当然知道小燕不会反对,他信誓旦旦,自不量力地发下宏愿要将这个流浪少年融化。但是有什么东西总在暗中蠢动,一点点侵蚀、吞吃着他的热情。他的同情心很快就被这一寸一寸如期铺落在地表的现实生活磨平,销尽。吴桐之前所有的“可怜”,在他心目中都渐渐霉变为一种“可憎”,在所有的俯就、轻视、疲惫不堪的怜悯之外,他慢慢开始提防他,乃至嫌恶他:他的阴暗、不合群,他的低沉、忧郁、自卑,他对他们一家笨拙的迎合和近乎谄媚,还有他那硌楞楞的强迫症。这一切就像一粒一粒坚硬的砂石揉进他心中,磨他,扎他,硌他,使他流血,使他浮躁,使他憎恶,使他发狂———一旦他终于仿佛正如自己暗中所意地那般看见吴桐落在小飞身上的那抹冰冷眼神,最后的一点耐心和宽仁终于土崩瓦解,他恨一个少年,比恨一个杀人犯更恨,因为杀人犯是一个到此为止,再无余地的罪,而这少年———他以为这少年是一个不可扭转的,含苞欲放、正待展开、不可预计的罪。

也许唯一可笑的是,这么多年了,他却在千百回娴熟的回忆中越发犹疑,有一个问题比看见那个冰冷眼神本身更使他怕得浑身发抖。他无数次质问自己:当年他看到的,吴桐落在小飞身上的那冰冷眼神真的存在么?还是那只是他自己出于偏见,出于等不及发作的憎恶而不由自主的一笔篡改呢?

不论如何,这抹眼神造成的结果是真实无疑的了———他赶走了吴桐。

赶走吴桐,他不用说一句话。是的,很多时候,沉默比对话更使人内心的秘密显形。大瞿清楚地記得那屈指可数的几个小燕和小飞都不在家的下午,家里只剩下他和吴桐两人,这个家在冬季下午温吞吞的日光下变成一座阴惨惨的空壳。钟表的走动像静默的判刑,他自己仍复坐在阳台上的大藤椅里悠然喝茶,他的冷漠越发庞大,将整座房子都占满了。他的余光可以看见吴桐:那个少年忸怩地呆在墙角,踟蹰,焦躁,羞惭,惶恐。他沿着墙根缩,捱,靠,蹭,连喘气都变得尖锐、急迫,冤屈,悲切,有罪。

他想申辩么?但不知出于什么终于放弃了。然而他有什么好申辩的呢?大瞿有时问自己,在那屈指可数的几个极端漫长的他与吴桐独处的下午,他曾对他心软过么?也许有吧,然而也正因着这使自己颇不满意的心软,他的心骤然更蛮横地硬起来了:这种人死性难改!这种人是不会变的!这种人最有心机了!看吧,怎么,哼!要哭了么?这种人最是会博取同情的!你要再上一次当么?引狼入室的蠢货!想想他对自己亲弟弟干的事吧!想想小飞吧!叫他滚吧!

吴桐终于在将近半个月垂死的沉寂和僵持之后,默默地离开了瞿家,从此再未在他们一家人的生命中出现过。大瞿从没告诉过小燕在吴桐到他们家后,他查到了吴桐的老家(他终究不放心啊),并去了他的老家走访。吴桐并不如自己所说,是父母俱亡的孤儿。据他的后母哭诉,他因为嫉恨受宠的弟弟,故意将刚刚蹒跚学步的弟弟引到炉灶前,让那可怜的小孩子把一锅开水撞翻。这孩子因为残酷的烫伤不治身亡,吴桐从此再不敢回家门。对于吴桐的离开,大瞿给小燕解释为“那孩子和小飞处不来。”小燕为此叹息了几天,但并未产生怀疑,多年来,“吴桐和小飞处不来”终于被他们一家三口,尤其是被大瞿自己全然接受。

大瞿有时庆幸自己当机立断,在无数次咀嚼往事时,又悔恨自己可能有些残忍。无数个夜里辗转无眠,无数次狂暴的醉酒后,趴在马桶上畅快淋漓地呕吐、流泪、说胡话、认罪,然而他和这世上的一切的爱与罪一样,共同被时间推着,在这一寸一寸如期铺落在地表的现实生活中,清白,麻木,淡然,洒脱。只要不深究,就可以愉快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只是知道,他会再犯罪的———他不知自己出于什么理由,就笃定,近乎蛮横地在“犯罪”这个动词前加了一个“再”字。

何况,他接到了电话。小路子说,头儿,那啥,保险公司的来了。

大瞿再去犯罪现场是在一个铅灰色的早上。他谁也没带,独自去的。他想起小路子那个著名的比喻:天空像一口痰。妈的,脏些,倒也恰切。他把车停到棚户区外,走在坑洼的黄土小道上,拐几个弯儿,两边挤挤挨挨的,糜集着一口一口黑洞似的家庭。许多凋敝的野蒿,像从地底伸出来一只只讨要的鬼手,在冬风里惨然挥舞。地面冻得冷硬,他裹紧大衣,打个激灵,直跺脚。有一个看不清面貌的女人,臃身肿眼,昏昏沉沉,提着一只便桶倒进结冰的壕沟,清冷的空气里顿时蒸腾出一阵温暖的尿骚。一条瘦嶙嶙的秃毛野狗,一瘸一瘸,在小道的尽处拉下一条茕茕的影。它有时回头,张口,吐着砖红的舌,哈出一小团白雾,钝闷的眼对大瞿投出一道喑哑的凝注,大瞿良久地呆立在那里,只觉走进了一个不知谁的梦境。啊,他艰难地喘上一口气,感到如磐的孤独。

走到裴秀艳家,正如他所料的,警戒线给扯断了,抽抽巴巴的两截儿黄挂在大铁门上飘荡。屋外的封条也给撕开了。呵,你永远不能指望老百姓保护现场。他推开门,掺着煤烟和饭香,一室的柔暖绒绒软软敷面。有一只白鸽,他上次曾见过的,在窗台上,孤独地站着。

他走进去,这室内早收拾出来了,一点儿没有凶杀现场的样子。这时候,慵懒的太阳攀上来,透过糊了一层塑料布的大窗,射进一缕稀薄的光。黑黢黢的废暖气片上搭着几只皱巴巴的鞋垫儿,空气中浮着几粒温顺的尘埃,水泥地面给蹭净了,露出一抹子一抹子窘然的灰。靠墙根儿,规规矩矩摆着扫帚、拖鞋、衣架、暖瓶和一只苍老的立式桌。深红的家具擦得晶亮,泛出一层腻乎乎的油光。而裴秀艳死去的那张炕上,整齐齐地铺着一条炕被,被上绣着一对陈旧而滑稽的戏水鸳鸯,好像一张空旷无垠的婚床。

霍老太就坐在那里,炕边儿,火炉旁,那炉子里噼里啪啦,烧得正旺。她知道他来了,但并不回头,枯瘦的手抓着炉钩子往炉底探下去,火苗就愤怒似的在炉膛里窜了两个跟头,带起一股子烟往上冒。她咳嗽两声,在污浊的烟气里眯着眼。一只马勺坐在炉子上,马勺里是一点儿大米饭和着白菜汤。

“大娘……”大瞿试探地走上前,竭力想要亲切,却表现出一种怪异的忸怩。

霍老太背对他,并不理他。她给自己往碗里盛了一大勺淋漓黏腻的泡汤饭,低头狠实实地扒拉两口,他看见她的脸惨白干枯,粘着一粒一粒脱落的皮屑,两条乌沉沉的眼袋像老母牛的奶袋子似的耷拉下来。只有两片腮皴裂,发红,因剧烈的咀嚼凶狠地抖动。

“你来啦,领导。”

她说。

她又去扒饭,因大嚼而发音不清,从口角里不断溢出菜汤和饭粒:“人家说死了人的屋子不吉,怕是再也租不出去了。哈,租不出去我就自己住,我就在这儿睡,在这儿吃。在这儿点炉子。”她抹了一把嘴,抬起头瞥了他一眼:“领导,你有孩子么?”

她不待他回答,又说:“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我可不知道了。我现在腿脚还能动弹,脑子还能用,可我觉得它们越来越沉,越来越疼。好像有一大卷子铁丝把我缠起来了。我看,裴秀艳死得挺好。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死,怎么在炕上让蛆把我吃空———不过,这事儿我不担心,到我死了他们总不会不管的。他们能用我的死发上一笔啊,就能把他们这些年咬牙切齿随出去的那些份子全挣回来了。我现在对他们就是这点子用。领导,你听我给你说,我生了俩儿子,俩闺女。我的两个儿媳妇嫌弃我,这我是理解的。我腿脚不利索,吃饭扒拉起来像猪,我抽烟,呵,卷旱烟,戒不了,会熏坏小孩子,我会掉烟灰,把沙发和地板弄脏。我眼睛不好,做饭时看不见米虫,洗不净菜叶。她们嫌弃我,很好理解,就像每一个有用的人嫌弃没用的人那样。但我的俩儿子和俩闺女,领导,你知道么,他们不是嫌弃我。他们是恨我。因为我给他们的总是不够。就算我把我自己榨干了,把血给他们喝,把肉给他们吃,还是不够。他们一边吃我,喝我,一边嫌我脏,邋遢———这我是知道的。”

她咧开嘴,露出一个扭拧的笑,又到马勺里盛饭,马勺里的菜汤咕嘟嘟冒着泡儿,许多米粒在黑红的锅沿儿上烤干了,皱缩又冤枉。

她嘶嘶哈哈地吞吃,竭力使自己看上去“扒拉得像一头猪”,她的嘴巴飞动,喷出汤和唾沫:“我熬了七十年,可是还这么活着。谁能救得了谁呢?笑话。”她从嗓子里凄厉地“哈”了一声:“个人的罪个人受吧,我的腿疼得好像叫刀剐了肉,可是抵不过我闺女脸上长一颗痘更叫她难受。我知道秀艳儿长了瘤子,可是对他儿子来说他妈长了瘤子可赶不上他自己便秘难受。”

她坐在那里,炉膛的火将她的半张脸映红,灰尘和皮屑围绕着她在深冬清晨的日光中飞舞。她怔着,口张着,她仿佛死掉了好几轮,却发现自己仍活着。

大瞿在屋里走了两步,走到立柜前站住。这是一只很老的立柜,佝偻而苍黑,发出一股木头受潮的气味儿。唯有柜门上那扇镜子,像一双不老,犀利的眼,还晶亮亮的。他走到镜前,望着镜中映出的一个扭曲又飘忽的自己。不知为着什么,他伸手,指尖儿摩挲着镜子嵌进柜板的那一圈儿边沿,他的手,向上,捋,指尖掠过的缝隙好像一绺直立起来的,坚硬、发霉的过去———然而他明显地感到,在这镜面的最右上角,镜子嵌进柜板造成的夹缝,明显地张大了一点儿。他用指肚儿感受这缝隙的宽度,又伸开食指和拇指,测量它的长度———正相当于一张照片。

这里,曾(常年)夹过一张照片。

可是谁把它拿走了。

他回过头,霍老太已经吃完了饭,她吃尽了每一粒米,好像用舌头洗了一遍碗,她把空碗放在炉边上,将一双筷子并拢,好好地使它们横亘在宽阔的碗口上。她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响嗝兒。

“好了,我吃完了,领导。”她拄着炕,费力地站起来,露出一个谑笑:“咱们是要去公安局么?”

大瞿拿来一张板凳,在霍老太面前坐下:“您坐,大娘,咱们用不着去局里。”他扶着她,使她和他面对面坐下。

“我就是想跟您谈谈。今天,就咱们俩。”大瞿扭扭衣领,露出一个豁达又惨然的笑:“咱娘俩儿就这么谈谈,行吗?”

她歪着头,以一种冷漠和防备的目光将他通身筛了一遍:“说什么,你说吧。”

“那好,大娘,那我说了,我慢慢地说,您慢慢地听。大娘,您平时看电视么?”

“我不看电视。”

“好的,您听广播么?”

“我不听广播。”

“您看书么?”

“我不怎么识字。”

“好。很好。”大瞿说:“那您能不能告诉我,‘门锁被暴力破坏’这么一句话,是谁教给您的?”

“我没说过这话!”

“您别这样,大娘。您这样只会加倍地暴露您自己。您看,您一向这么爱说话,一天要说多少话啊。可是想都不用想,立刻就能断定您没说过这话么?看来,要么是,您铁了心地要俩眼一闭,否认我说的一切。要么就是,您不用在众多的话语里特意回忆这句话,因为,您对这句话———‘门锁被暴力破坏了’———印象极为深刻。您要不是特意跟人家现学了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您又怎么会对它这么印象深刻?您看看,我是不是没说错?”

她不说话了,死盯着他,好像要用眼睛吃他。

“您不用这么看着我,大娘。”他苦笑着,眼睛里的光,一阵阵明灭:“我今天不是来审问,更不是来抓人。我就是说点儿事实,您看,不管这世界虚假到什么地步,咱们还是要说点儿事实,是吧。”他迎向她的仇恨,与她对视:“您是报案人。那天您特别强调———您强调了好几次,您记得么,这句话———门锁被暴力破坏了。您平时不会这么说话的。您急切地提示我们,是外人作案,对吧?所以我很确定,事实是,恰好相反,杀死裴秀艳的,对你对她———都是熟人。您是知情的。您看,我今天是自己来的,谁也不知道我来了。因为我知道,在这人世上,如果还有那么一个人能真心地对裴秀艳好,真心地为她难受。那个人,就只能是您了。您看,我是不是没说错?”

他看着她,甚至握住她一只冰冷、枯瘦的手。她的嘴唇哆嗦。青郁郁的晨光笼罩她嶙峋的身体,像摊开的雨水打透了一件绸衣。岁月已经将她,从肉到灵,啃净。他好像只看见,一具枯骨在光和尘埃里浮升。

他抵住胸腔里牵连盘绕的疼痛,继续陈述事实:“您特别为着裴秀艳愤愤不平。我们听您骂过她儿子,骂过她早餐店的顾客,骂过欺负她的邻居,骂过不长眼的老天爷。可是,您单单,从来,一句也没骂过杀死她的凶手———连一句怨恨的话都没有。为什么呢?”

他掏出一根烟,点上,抽着:“您知道么,大娘,人的指纹,终身都是不变的。不管是一双小手儿,还是,等这双小手儿,变成一双大手的时候。我告诉您,我认识那孩子———那个,不知为什么您要护着的孩子,比您还早。”

他看着她,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

“是,您惊讶么?要是您真为了他好,就告诉我他在哪儿吧。”他吐出一口烟来,同时说出了那个名字:“吴桐。”他凄惨地笑了一下,落满灰尘的皮鞋踩弄着水泥地面上一点儿残落的煤渣儿:“或者,您帮我给他带个话儿吧,今天晚上,在我家楼后那个小广场上,我等他。对了,我姓瞿。”

他希望他来,他想见他,把一切问个明白;他希望他不来,他要是能跑,就让他跑———既然他已经,可以说,特意,通过霍老太,打草惊蛇了。

大瞿家楼下这一小角广场,光秃,荒芜,一向无人经管。背靠着一段丑陋的墙垣,伶仃地立着几组球架,一些蠢笨、残疾的健身器械,几排木椅像牙齿疏落的老人,裸露石子的水泥地上有两只绿漆剥尽的跷跷板。这繁荣、一往无前的城市里,总有这样被遗忘的凄冷一隅,孤独而贫瘠。那时候,大瞿记得,小飞从幼儿园放了学,吃完饭,吴桐就带着他来这里玩儿。他带他坐跷跷板,一次次把他扬起来,扬起那小孩子一朵朵清冽的笑。吴桐自己也会笑,而他的笑只是一张笨拙咧开的口,喑哑怆然。

大瞿坐在这儿,吸烟,发愣,陷入长久的沉思。这里曾有过的,往日的欢声,或及,可能有的,不可想象的,向好或不好,可无限延展的,其他一切,全给吸净。人,不测,人,无能,人的解,是一个空。

六点钟,黑,一泼一泼地落。路灯在某一刻齐齐点亮,发出含混,隔膜的光。偶有几串孩童,几撮大人,无干的,平凡的,幸福的,喧哗的,说着,笑着,昏着,经过了他,有的看了他,没有话说。他没有表情,任凭这寂静的时刻抽干他在白日里赖以为继的一切庸常但快乐的假装。他希望他来,他希望他不来,来,或不来,加在一起,总之是一个百分之百。他抹去所有含倾向性的期待,他不再干预———既然所有的干预实际上都无能为力。他把剩下的半包香烟都抽完。把最后一截烟蒂在指间捏扁。这时候,有个人,轻轻地,走到他面前。

他抬起头,看见了他。

他并不讶异。

除了憑空大了几号,和几年前比,他并没别的变化。他很轻松地认出了他。

这是吴桐。

他增高了不少,但突兀的高更使他看上去像一副松垮的骨架。他的头发,黄的,发焦,烂糟糟的。一张脸,长,忧郁,白惨。两颊割人,眼窝深陷,薄而长的两片唇上,沾着些白沫,像泛在地表的盐碱。他看他,他就把头垂下。两手塞进空荡的黑大衣的口袋。他仍像一只鬼,那面孔上,却浮现出一股安宁的呆滞,和,近乎恬然。

“啊,吴桐。”大瞿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同时感到自己的身体发出一丝颤动———倒是这孩子,显得从容。他朝他伸出一双手,露出嶙峋、紫红的手腕儿:瞿叔叔,我现在,算自首么?

大瞿看着他,他这“招供”的轻易和,过于明确的目的性———反而加深了他的不安。他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皱着眉,侧身,拍拍手边的木椅:你先坐,咱们谈谈。

他就在他身边坐下。大瞿不敢正视这个几乎已经被完全裁定的强奸杀人案的真凶。他只有摸索着,试探着,展开一场,底气不很充沛的审问。

人,他说,你杀的?

是。

你怎么不跑呢?他看着他,发出一个诡异到慈爱地步的笑。

跑够了呗,嘿。他望着他,迎着他的眼睛,也笑。他说这话的时候,冷似的缩了缩肩膀,用手背蹭了蹭鼻头儿。

他从他这动作里捉到一抹纯真。他的心疏松了一阵,在漫漫的寒夜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认识裴秀艳,对么?

对。

认识多久了?

嗯。他说,半年多吧。

怎么认识的?他看着他,跟我说说吧。

我想想。他垂下头,又抬起头:半夜两点。

什么?

半夜两点。他说,我在街里的烧鸽城上班。烧鸽城很火,我别的都不会,我就会杀鸽子。我每天要杀好几袋子鸽子。就在烧鸽城的楼顶上。那些鸽子,白的,灰的,装在丝袋子里,扑腾着翅子。从下午四点多,天暗下来开始,我把它们捉出来,一只一只,娴熟地,摘掉它们的脑袋。给它们褪毛,把内脏掏干净,裹上黄泥,放在炭炉子里。一直到半夜两点,最后一波来吃烧鸽子的客人也散了。我们才关门下班。我回到我住的地方,每当我走到西南拐子里那条小胡同,我都会碰见一个女人。她四十来岁,蒙着头巾,穿得很厚。我往西南拐子里去,她从西南拐子里来,半夜两点,这世上没有一盏灯,没有一丝人声,我们遇见了,一次又一次。我们每天都互相看一眼,看一眼就过去。我很穷,她也很穷,我什么也没有,她也什么也没有。我对她,没什么歹心好生。她对我,大概也没有。我们每天这么碰见,好像这世上姑且有个人,能跟我做个伴。我开始盼着碰见她,盼着她看我一眼。有一天,我再碰见她时,停留了一下。她对我笑了。啊,我吓坏了。这世上,客人欺负我,老板欺负我,男人瞧不起我,女人嘲笑我。但是,有一个人,对我笑了。我在那个后半夜和接下来一个漫长的白天回忆这个笑,回忆那张脸。她不年轻了,也算不上美。但是温和,平静,让我很心安。我花了好些天。鼓足勇气,酝酿着,和她说一句话。我后来真的说了,说了什么,呵,我是早忘了,反正我们这么的,就算认识了,她把我带到她的店里,原来她是开早点铺子的。她给我煮了一碗馄饨吃,我帮着她扫地,倒水,和馅儿。我们常常这么在一块儿,我的话不多,她也不多。但她总是笑着看我,说我很像她儿子。到了年底,我的出租屋到期了。她说,左右是个睡觉的地方,省下那钱吧。我一下了班,路过她的早餐店,她就把钥匙给我,叫我去她家睡。我有了睡觉的地方,省下了一笔钱。我很感谢她。白天她都不在,我没地方去,就在她的屋子里呆着。我会帮她干点儿活儿,给她收拾收拾屋,给她劈柴火,装煤,生炉子,把电视天线修好,给她养的花浇水。在许多漫长的下午,我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陪着霍老太太聊天。直到太阳渐渐落下去,我就回去做饭。一点儿土豆,一棵白菜。我把饭做好,用大碗扣住,等到四点多,我去上班了,她就会回来。我和她像太阳和月亮,交替运行,我觉得很幸福,有一段日子,我觉得我有了家。可是,我渐渐地发现,其实我的心,越来越不高兴———因为她只是把我当孩子。

你。大瞿感到一缕,独属于真相的,静谧,甚至森然的气息,好像不经意地,从暗处,死死地攫住他。他皱了皱眉,试探地问,你,你对她……

是呀。他抬起眼睛,迎向大瞿那意味深长的揣度。而他眼里煦煦的光芒,木柴燃烧似的,好像发出噼啪的微响。他露出一个凄怆、丑陋的笑:我为了她,放过了一只鸽子。他说,一只,雪白雪白的鸽子。我看见它,就想起了这世上,对我来说,不多的好东西。我不想把好东西杀死。我那天没杀死它。我把它揣在怀里。它很乖,只在我的大衣兜里露出一只小小的脑瓜。半夜两点,我揣着这鸽子来到她的家。她当然已经走了。我开了门,把鸽子放下。我给它喂了点儿小米。我躺在炕上,听着它铛铛铛,用尖嘴往瓷碗里啄米的声音。我觉得心里暖融融的。我把脸贴在这热乎乎的小炕上,小炕上有一股,我说不出的香味儿。

毫无征兆地,他的陈述在这里刹住。眼里的安详敛尽了,他忽然发出一个不熟练的,尖刻的笑声:是女人的味儿啊。

大瞿皱着眉———你,就对她动了那个心?

是。他说,我就动了那个心。我是个男人,她是个女人。我没有女人,以后也不会有。我应该有一回,不管我多穷,多该死。是不是,我该有一回女人,有过一回再死。我开始不老实了。她不在的时候,我动了她的柜子,拿出她的衣服,胸罩和内裤。我用这些来满足我自己。后来,这些也不能满足我。我,我……本来没想过那么做。

怎么做?大瞿盯住他。

就是,那么做。他的头又垂下了。那天晚上,我偷着从烧烤城跑了。才十一点多。我跑到她家。她果然在那里睡着。我敲了门,她还有点儿不安。我说是我。她还有点儿犹疑,到底要不要给我开门。我说,饭店下班早了。她说,哦。我说,真冷啊,开门啊。她就心软了,她总把我当成她儿子吧。过了一阵儿,她开门了。屋里有烧完炉子的余温,暖烘烘的。她的头发披着,散开,很长,有点儿乱。但是衬着她的脸,很美,还有一股很好闻的洗发水味儿。她穿着一身线衣线裤,酒红色的,衬托着她柔和修长的身段儿。这屋里,啊,到处弥漫着一股甜腻腻的香。她说,你睡吧,也快到點儿了,我就不睡了,这就上铺子去了。她开始悉悉索索地穿衣服。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我来了,她就要走。她是个,啊,她非得是个,这么规矩的女人么!还是,她不是不乐意不规矩,她只是不乐意,跟我不规矩。她轻视我么,觉得我是个孩子?还是她嫌弃我———她也嫌弃我!看不起我么!我忽然生气了。我抱住她,把她扑倒在炕上。我说你答应我吧,你成全我吧。就一回,就一回还不行么!她挣扎,骂我,打我,往我脸上吐唾沫。你就非得这么规矩么!女人上了四十多岁,就非得规矩么!你这一辈子,除了规矩、本分,除了贤惠、孝顺,除了吃苦、受累、遭罪,除了为了别人,为了别人,永远永远,一声不吭地为着别人———你就没有别的了么?你得有别的。我想,裴秀艳,你得有别的。我把她压在身下,我扒掉她的衣裤,她叫,我捂住她的嘴,掐住她的脖子,让她不能出声,然后我掰开她的腿,强暴了她。我也许本来不用杀死她。我没想杀死她。我想她活着,像那只白鸽。我想保住这世上,对我来说,本就不多的,好东西。啊,我不想杀她。

他抬起头,大瞿看见,他青白的口角在颤动,他听见他的语气炽烈起来:我想和她,一直在这铺小炕上,过完我的人生,即使我们仍然要像从前那样,以半夜两点为分界,像太阳和月亮,交替运行。她睡前半个夜,我睡后半个夜。我们睡满,一个,一百个,一千个,安宁的夜,即使不碰她,不见她,说不上话,也行。只要她存在,就行,只要这小炕上,残留着她的气息,就行。我开始觉得,我强暴她,是不对的———不是对法律不对,是对她,对我自己,不对。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了。我狂燥起来,好像在烧烤城的楼顶,打开丝袋子,一只一只,拧掉鸽子脑袋那样。我的下身在凶猛,我的双手更加凶猛。我喘着气,我的身体颠荡、冲撞起来。我好像要飞。啊,啊,我叫了两声,等我睁开眼睛,松开手,她已经一动不动。我杀了人,就像小时候,不小心捂死了一只蝴蝶。

他不再说话。

大瞿也不说。

漫长的沉默。

幽深的夜,像海浪,在无边的空荡中涌动。大瞿抬起头,仰望远方那密布的楼宇,无数盏温馨、橙红的灯火,无数船儿一般漂泊在寂冷世界里的暖融融的家庭———没有一个属于这孩子。这世上无数的门,没一个,曾为他,坦诚地敞开过。大瞿感到心头一阵刺痛,好像犯了法,杀了人的,是他自己。他回过头,想说一点儿,也许无关紧要的,关于内裤的事情。

你知道么,吴桐,强奸一个女人时候,内裤是很不好脱的。他哑笑了一声,你真有这个经验么?

他看着他,他驯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怯,只有扭过头,避开他盘剥似的追问。

那我不如这样说,大概清楚一些,你看,膝盖是关键,内裤的质量也是。裴秀艳的那条内裤,我们采集了。紧绷绷的,质料非常差,裤腰毫无弹性。她要是,如你所说,激烈地反抗了,你是很难把它完好地经过挣扎的双腿,尤其是最有力量的膝盖,脱下来的。我做过实验,(哈,有时候查案就得这样啊。)那种五块钱一条的地摊货,我这手,两下子一使劲儿就扯烂了。嘿,我也不知道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是和死者发生了性关系,有你自己的体液作证,这是板上钉钉的。你是掐死了她,有你自己的指纹作证,这是板上钉钉的。但是有的事,可能是谁也说不清的。比如,那条内裤,为什么在一场激烈的强奸中,能够那样安详地———是,主要是安详,这么安详地,被人褪到死者的脚踝上。你知道么,不要说强奸,就算是正常两性间柔和的做爱,内裤套在脚踝也是几乎不可能的,因为那样双腿没办法分开。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在事情结束后,有人刻意把内裤从脚上给她穿进去,正穿到脚脖上的。大概这个人想当然地认为,强奸都是这样的,要把内裤脱到最底。就像我们想当然地认为,要让人以为是外人入室强奸抢劫,就得把锁头砸破,哈,还有个“学名”呢,叫“门锁被暴力破坏”了。我原来以为这话是谁教给霍老太的,现在看来,呵,倒像是她自己的灵感了。你知道么,保险公司的人已经到公安局核对裴秀艳的死亡事实了。看来你们仨都是商量好的了,我从霍老太家临走的时候,她抓着我问,那孩子到底多大,那孩子到底多大,他说了他不满十八啊,他说了他不满十八。———这么看来,你们仨,这件事儿,最后还是没彻底商量好吧。我不知道该把你怎么办,吴桐,你毕竟杀人了。裴秀艳得了癌症,早就买了人身意外险了。半年前,凌晨两点多,裴秀艳在她的小店儿煤气中毒给人送到医院去,捡回来一条命,送她的就是你吧,你们是这么认识的吧。你看,她那时候就给自己酝酿意外了。谁知道,叫你碰上了呢?我不知道怎么看待你和裴秀艳。我对真相,也许也根本一无所知,也许从来都一无所知,我只能这么想,当你最后把那条内裤从她双脚给她穿进去,你握住她的脚,握住她的脚踝的时候,我想,你的心应该是有光的吧。虽然你总在强调她不愿意,虽然你们商量好了,索性把一场做爱变成一场强奸,好像把做爱说成强奸,反而让她有尊严。但你知道么,我觉得你说得对,这个女人,除了规矩、本分,除了贤惠、孝顺,除了吃苦、受累、遭罪,除了为了别人,为了别人,永远永远,一声不吭地,为着别人———她应该有点儿别的。不是么。

他向他凑近了些,他伸出手,揽住这少年瘦嶙嶙的两肩。他敞开自己,呼进他身上那铁锈般苦涩、辛酸的气息。他找到他的手,握住它们。他摩挲了一下这宽阔、呆傻的大手上,那一些突起的,因体力劳动微微变形的骨节,一些暗红、透明的创口,指肚上密布的皴裂。他流了一滴泪。他的头和他的头靠在一起,他问他,吴桐,你是故意的么?

他又问,从后面,掐住他的脖子:吴桐,你不是故意的,对么?

我知道,其实你不是故意的,对么?不是你后妈说的那样。你的小弟弟,你不是故意把他引到炉灶旁的,对么?你说呀,你告诉我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鬼一般,死寂和恬然的少年忽然大哭起来:我不知道!我记不清了!我想不起来!瞿叔叔!我爱我的小弟弟!我爱他呀!我爸揍我,我妈揍我,我的同学讨厌我,只有我的小弟弟在意我!他找我玩儿,喜欢我,赖着我,对我笑,用他胖嘟嘟的小手儿举着好吃的给我。啊,我爱他———可是我一点儿不嫉妒他么?我肯定,我肯定,很多时候我也是嫉妒的!可我也肯定,肯定,和嫉妒比,我更爱他。在爱面前,嫉妒早没了!那天我带着他在院子里玩儿,他抓,我跑。我不知道厨房里烧水么?啊,天哪,我想不起来了。这么多年了,我每天都想,每天晚上,闭上眼睛之前我都拷问我自己,那天厨房烧水,我不知道么!我不知道么!我听不见水响边儿么!啊!我忘记了!我忘记了!我一股烟跑到厨房去了,他就跟来了。我跑出厨房,还回头喊哪,来抓我啊,来抓我啊。天啊,天啊,咣的一声。他撞到炉灶上了……他撞到炉灶上了……一锅开水全泼下来。我忘记了我是不是故意的,我想不起来了,我想不起来了。瞿叔叔,我想不起来了。我不想跑了,我跑够了,我来自首了,来认罪了,你抓我吧,不管用什么罪名!你判决我吧!判决我吧!

大瞿抱住他,让他把头扎进自己怀里,他擦掉他的眼泪,好像一个迟来的父亲。

我判决不了你,吴桐,也许,谁都判决不了。但是你不必再幽闭你自己的心。你也不用再没完没了地拷问自己,你到底是不是故意。因为没有事实了,事实发生之后,就消失了。留给你的只是一个印象,而这印象,经过了你无数无数次的回顾、分析、咀嚼之后,早就面目全非了。你应该理解你那后妈,她死了自己的孩子,她非得说你是故意的她的心才舒服,她非得往死了恨你她的心才舒服,因为她放不下这孩子的死,她得让他的死变得复杂,沉甸甸的,你知道么,这也是一种铭记。而你呢,吴桐,我也能理解,你非得认为,你可能是故意的———你非得,凭空捏造出一些怀疑,硬让自己认为,你当年就是故意的。以至于,你终于把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变得混乱无解———这我都能理解。因为只有这样,你的心才舒服。是,有的人犯了错,会拼命给自己开解,可是还有的人,犯了错,他们想把自己用罪责拴住,拴死,这样才踏实,才沉甸甸的。我们有时候是会这样的,耿耿于怀,念念不忘,也许就是对死者,最后的一点儿纪念吧。但是,够了,这么多年了,够了。你该给自己一条出路了。吴桐,啥都得有个头儿,罪,还是赎罪,啥都得有个头儿,够了。吴桐,够了,到此为止吧。到此为止。

“‘西南拐子出租屋强奸杀人案’发生惊人的反转,经过我市公安干警长达一个月的细致走访和缜密侦查,抽丝剥茧,突破迷雾,终于还原了案件的真相,‘西南拐子出租屋强奸杀人案’最终被认定为一场死者与‘凶手’精心筹划的‘骗保案’。骗保案的频发敲响了保险行业的警钟。本案使人唏嘘的同时,也会引发我们思考,散落在社会边缘的无保障人员,在面临大病、大难等不可抗事件的时候,谁来维系他们的生存呢?本台记者报道。”

友谊路小学,九点钟,课间操的铃声打响。孩子们从教学楼里涌出,清冽的欢笑在小操场上荡漾。

天蓝得刺眼。

大瞿坐在小學校对面一个脏乱的小烧烤摊前,吃烤串,喝啤酒。柳会鹏坐在他对面。

这是个挺拔、秀丽的年轻人。他在小折椅上坐着,努力缩紧身体,生怕沾上一点儿油腻。大瞿递给他一瓶酒,他修长的指头摩挲着酒瓶,并不喝。

“每个人都有路可走,瞿队长,你知道么,不管什么路,好的,坏的,去活的,还是去死的———每个人都有路可走,都有一个指向,有一个,明确的归宿。像我妈,像霍老太太,像吴桐。不管他们干了什么,不管他们过得好不好,他们都有路可走,并且一直,笃定地走下去了。可我呢。”

他把下巴贴在酒瓶上,嘴唇轻轻亲吻着凉森森的、碧绿的瓶口,吸了一口那酒液的清香,他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我怎么了呢,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呢?我只知道饿,然后想吃,知道渴,然后想喝。竭力使自己,体面,光鲜,竭力使自己,优越。而我没有一点———一点也没有,活生生的,人的感觉。我不爱我妈,我谁也不爱。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有过不少女朋友,可是除了条件上,令人满意的,匹配。除了生理上,使我享受的,交合。我感受不到别的。我谁也不在乎,谁也不关心,我用物质把我自己淹没,一天一天,不疼不痒地,我往下活。这不错。我不愿意见我妈,所以我好些年不回家。她怎么能有那么丰沛的爱呢。啊,哈哈,她爱我,是真爱我么?还是沉湎于一种对我单方面,穷奢极侈的付出里的,自我陶醉呢?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说她。哈,我简直是畜生,我知道我妈生我的气,我知道我伤了她的心。我知道她得了病。为什么要得病呢!真是烦哪!她要治病,要住院,要化疗———可我得交下个月的房租啊,我不能不换手机啊,我得去4S店给我的车补漆啊,我还要给我女友买兰蔻套装啊———我女朋友不重要,你知道么,重要的是,兰蔻套装,我买得起兰蔻套装,这个重要。而且我还得攒够首付啊!我得买房子啊,我倒不是非得跟我女友结婚———跟谁不是结呢。我也不是非得结婚———不结又能咋的。你知道么,重要的是,我得攒够首付,我得买得起北京的房子,我得能在首都立足。这个重要。可是天哪,我妈,她为什么要得病啊!我知道我是个畜生!但我的心就是这么想的!她真讨厌!为什么要得病啊!她不得病也不一定供得起我啊!

我知道她这是报复我呢。其实她出事之前把这几年的保单都寄给我了,叫我拿这保金凑首付。别的,一句话都没留下。这些年,我是早把她心伤透了。呵。她绝望了,才这么报复我的吧。她倒是,呵,终于知道反驳别人,报复别人了,这一点上,我倒是高兴的。瞿队长,您说说,我妈是怎么以为我的呢?她临死时会怎么以为我呢!我啊,喝惯了她的血,吃惯了她的肉的,她的亲儿子,花着她拿命换来的保险金去买房子,开汽车,娶媳妇,吃香的喝辣的,手都不会哆嗦一下吧!她一定是这么想的吧,所以,她这么决绝地死了。一点儿余地也不给我。啊。天哪,真残忍,一点儿余地也不给我!我想啊,我想好,我想爱,我想无私,我想有担当!我不想这么畜生!啊,这么畜生!我想感同身受,我想!我想!可我没这个能力!我没这个能力!我想到我妈要起早,半夜两点就起。我想像她那样起来,受一点儿她受的罪!可我不行!我躺在被窝里,被窝这么暖和,这么舒服,我可起不来!去他的吧!她的罪叫她自己遭好了!我反正没良心了,反正我起不来。我也想到她的病。她受着怎样的折磨。我想要心疼她,心疼一下我自己的妈。可是,我便秘了也很痛苦啊,我坐在马桶上,着凉了,坏肚子,拧劲儿疼,也很痛苦啊。我的痛苦,因为是我的,一寸一寸都发生在我身上,那才叫痛苦哪。我妈么?我不乐意想,我的心,没地方想她疼不疼,我自己的才叫疼啊,我自己的就够受了啊。我反正是个畜生,那就叫我畜生到底吧!我反正卡死在这儿了,卡在北京了,卡在虚荣心里了,卡在丰厚的物质里了,卡在我这,被凭空托举起来的,海市蜃楼般的,人生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这后半生,就这么卡在这儿了,僵尸似地活着。

他的眼睛红了,他举起酒瓶,仰脖,咕嘟嘟,喝下去半瓶。他解开领带,从西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来。那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羞赧的母亲。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在她身后躲着,怯懦不安地探出一颗头。

他看着这照片,摩挲着那母亲,摩挲那男孩儿,也摩挲那作为背景的,冰雪覆盖的老城。忽然失控地大哭起来: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天哪,我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知道么瞿队长,我小时候,我小时候很爱我妈妈的。那时候我就在这儿上学,我每天坐在教室里,张大眼睛,望着窗外,盯着那太阳一点儿一点儿落下去,我盼着放学。盼着我妈来接,等她来了,我可高兴了,我想说妈妈我好想你,可是又觉得很不好意思。我想让她抱我,可我觉得不好意思。我就很乖的,在她身后,垂着脑瓜儿,有点儿怄气似的跟着。反正她不来牵我的手,不来抱我,不像别的妈妈那样亲热。她每天就知道干活,啊,干活,干活。她把她的一切都掏空了,把一切都给我。啊,可是她越来越老啦,越来越丑啦。人人都瞧不起她,可是因为她把她的血肉都给了她优越的儿子了,她很快乐,哈,又蠢又快乐。她能知道么?我特别恨她,她怎么能知道呢?我不想要优越啊。我小的时候,在这世上,全部想要的,是我妈妈的美,我妈妈的健康,我妈妈的快乐———就像别的那些漂亮、娇气、趾高气扬的妈妈那样。她能知道么?天啊,她能知道么?我是怎么到了今天这样的?老天爷!老天爷!

烤炉里的火静静地燃着,浑黄的油脂从皱缩的肥肉上滴落,挫磨了一下那火苗,发出“呲啦呲啦”的声响。幾个小学生,穿得像胖蠕蠕的球,把着铁栅栏,探出头,循着那肉香,贪婪地向外看,叽叽喳喳,指指点点。

大瞿坐着,吸吸鼻子,不说话,不思考,不干预,不表达。只是吃。他把肉串、辣椒、豆腐卷和油菜凶狠地塞到嘴里,两腮剧烈地抖动着,啊,他竭力使自己,粗鲁得像一头猪。他总想到鸟,雪白的鸽子,那鸽子,从丝袋子里,因为一场不可思议的爱情,被一双手解救下来,当他和她在那铺小炕上,唯一的一次,太阳与月亮的运行得以交叠,他们相逢,相会,拥抱,相爱,含容。它是否就在那里,钉钉钉,用尖尖的嘴,啄着装小米的瓷碗呢?它会对他们,投出呆傻的,不解的,然而,神谕一般的祝福么?

他抬头,有一只麻雀站在枯冷僵脆的杨树的梢头,两粒小眼漠然地扫过这浑浊,微温,不可开解的人世。

他吃完,结了账,临走时拍了拍那伏在桌面上、颤动肩膀痛哭的年轻人。他上了车,往单位开。这冬天,要结束了。昏沉沉的这城,也该和解,该复苏,该酝酿出一抹新绿了吧。虽然它一贯如此叵测,含混。稀稀松松的,垂死;层层叠叠的,蒙冤。

我们怀着沉痛的悲悯感慨人世艰难:一个少女的下巴上长了一粒粉刺;一名主妇新买的品牌毛衣袖口起球;一名西装革履的男士坐在马桶上便秘;一名下属因上司的一个白眼如坐针毡;一名出租车司机诅咒每一位厌烦地摆手表示无需乘车的行人;一名职场新手苦心孤诣笼络每一位同事;一个女人憎恨比自己貌美的其他所有女人;一个丈夫因房事时短遭受妻子长久的轻视……

无实体的城,在冬日正午的黄雾下,人群鱼贯地流出。每个人的眼睛都盯住自己的脚前。

我们总还是需要,一些光,力,温柔,笃定的正确,在这片无解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