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小路
2019-09-10袁文昊
袁文昊
前几天他去了京郊昌平的农村,说是农村,其实也还是城乡接合部。初秋的天与夏天已经不同了,天空离地面变得更加遥远了,“秋高气爽”说的恐怕就是这种景象。空气中弥漫着阳光灼烧树叶和泥土蒸发的味道。
一路上他瞥见许多条笔直的乡间小路,有的是水泥铺成,而有的泥土还暴露在天空之下;路两旁是高高的树林与灌木丛,炽热的阳光泼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风一吹,像海浪一样泛上树叶的阴影边缘。孤单的小路上没有一个人,路的尽头不知道通往何处。他坐在车里,打开窗户,正好可以看到窄窄的乡间小路消失在树林掩映的拐角处。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拐上那条水泥路,他看到汗珠从那个人粗糙的皮肤上流淌下来,眼神直望向小路看不见的尽头,熟练地避开坑坑洼洼。他想这人一定很熟悉这条小路,“这是什么地方?这条小路通往何处?”他想这么去问问这人,但终究没有开口,他最终消失在树林掩映的拐角处。
如果他能走上那条小路,他就会想起,自己曾走过同样的乡间小路,那是在城固县的乡下。他就会想起那条在树木掩映的拐角处分岔的小路。
一条路绕过一个生长着绿色水草和癞蛤蟆的废弃鱼塘,径直向山坡上延伸过去,在灌木丛的遮蔽下若隐若现,有些地方的土地甚至完全被野草覆盖。这条隐蔽的小路通向村镇旁的天主教堂。他想起那座天主教堂,那是比他父辈年龄还大的建筑,据说建于清末。不知道是哪个洋人传教士顺着小路走到了这个小村镇,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决定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山里安定下来,这些连祖父辈的人都说不清楚。一百年来,人们顺着小路在教堂进进出出,磨平了刻在基督像背后的字,当有一天人们终于发现神父变成了一个中国人的时候,那个洋人已经死了几十年,顺带着把人们对他的记忆带进了坟墓。但不管怎样,直至今日,这座天主教堂仍然是十里八乡最气派的建筑,天主教也依然是这个农村的主流信仰。
他想起他第一次来到天主教堂的那天,在夏天滚烫的阳光下沿着小路走上土坡,转过从曾经的花园中溢出来的灌木,两米余高的基督像在湛蓝的天空下伸开双臂。他绕着基督像转了一圈,结果没有在基督像被杂草包围的底座找到任何的字迹,那些字不知是压根没有存在过还是确实被磨平了,于是他又回到基督像面前,一抬头正好能看到教堂顶上的十字架悬在基督像的肩膀上。绕过基督像,天主教堂的青砖墙没有经过白漆的粉刷,木制的大门用铁链紧紧上锁,门口的石狮子缺了一个头。若没有尖顶十字架,没人能分辨出这里究竟是教堂还是庙堂道观。
他轻轻走上门口的石阶,趴在门缝上朝里窥去,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教堂院子里宽敞的庭院,他不知这里是否还有神父。他记得他的奶奶告诉过他,天主教堂曾经是村镇的中心,是那个时候人们最高雅的活动场所。每天农民们放下锄头后会穿着草鞋和打着补丁的衣裳赶到教堂做礼拜,虽然大字不识,却能跟着神父唱弥撒,人们将粗糙皲裂的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心里默默地念“阿门”。即使在最困难的年代,人们仍然能坚持去教堂。小小的教堂没有什么奢侈的摆设,也没有漂亮的百叶窗和彩色玻璃,阳光就那么径直地穿过窗户和浮在空中的灰尘,洒在做礼拜人们的脸上和身上,当奶奶说到这里时,她的眼睛里便又泛起了那个时候的阳光。他知道奶奶的教堂和他现在看到的教堂并不是一个教堂,那个教堂是那个时代的人们安放灵魂的地方,是贫瘠的乡下最繁华的地方。想到这,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破旧的教堂倒像是一个虚假的幻影,于是赶紧离开了。教堂背后几间倒塌的土屋是原西北联大的旧址,破屋里野草长得比人高,只有一处纪念碑宣示着它在历史中曾经出现过。站在草坪上,他的脑海中想象多年以前的村镇是怎样一幅光景:戴着圆眼镜的神父与学者穿梭在老旧的土坯墙间,一个拿着《圣经》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讲述伟大的天父,一个穿着白衬衫和卖菜的大婶争一分钱的差价;人们从田间回来,恭敬热情地向俩人问好,位于山坡上的教堂和学校俯瞰着热闹的村镇。但那都是他的幻想罢了,谁知道当年究竟如何呢?另一条小路在大柳树边一拐,再往前便是一座小院,三间平房整齐地摆放在山坡下,这是他姑姑的家。他想起他的小表妹,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姑娘,坐在院门口的板凳上,在烫手的阳光下和家里的黄狗玩耍。他想起当他第一次来到姑姑家,表妹老远就看到了他,朝着他挥了挥手,蹦蹦跳跳地去找在厨房里劳作的姑姑。靠东面的那间房就是厨房,他想起仍需要烧柴火才能使用的炉灶和铺着白瓷的案台,农家饭里有一股无法形容的特殊味道;他想起他在那吃的第一顿饭,抢着吃粘在铁锅上的锅巴,就着炒蝉蜕和其他尝不出是什么的菜,以及表爷在一旁说的“吃了知了壳后脖颈子发凉生汗”;他又想起他的姑姑,他在屋里看过她结婚时候的照片,却无法将照片中的女子与眼前的姑姑重合在一起,他突然覺察到照片中的姑姑就和奶奶口中的教堂一样,都已经在那个时候,恐怕再也回不来了。但他最忘不掉的一直是姑姑的手,那是一双比贫瘠的土地还粗糙的手,它比男人的手更粗糙,老茧和创痕布满手掌,皮肤上满是裂痕和伤疤。他看着这双手熟练地在田间挥舞着锄头、在灶台上使用锅铲,在毒辣的阳光和肮脏的泥土间上下飞舞。他想起来,多年以前,他曾经看到姑姑用这双手将熟睡的表妹抱在怀中,坐在教堂的长椅上,一边温柔地抚摸表妹稚嫩的脸颊,口中一边做着祷告。
想到这,他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乡间小路是一条记忆深处的、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隧道。在人来到世界前很久,小路已经出现,在人离开世界很久,小路还未消失。“顺着小路,我或许可以见到最早把教堂建在这里的传教士,”他想,“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我或许知道了他是谁。”车向前行驶,乡间小路转眼便消失在车窗外了。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