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秋天等
2019-09-10刘煜晗
阿祖讲这个故事时坐在纺车旁织布,布满皱纹的手一如往日轻巧。阳光穿过窗子,在她的满头银丝上反射出点点星光,照亮了她苍老的侧脸。她微微笑着,脸上带着专注的表情,让我想起法国画家德尔菲德·恩霍拉斯的油画《窗边阅读的女人》。
一
阿祖的名字是陈淑英,人如其名,淡雅娴静。19岁的她算不上分外漂亮,但端庄文静,织一手好布。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家中隔三差五就有媒婆上门说亲。父母为她定了戏台旁姓谢的一户人家。阿祖听是谢家儿子,便同意了。
谢家儿子谢桂木在村里学堂教书。他用几年教书存下的钱置办聘礼,张罗婚事,在次年谷雨时节就把阿祖娶进了门。
没有情深似海的故事、天荒地老的誓言,也没有十里红妆的盛大,阿祖从陈家闺女变成了谢家媳妇,谢桂木也成了我的太祖父。两人省吃俭用,不出一年,就养了鸡鸭,盖了房子。阿祖的温柔贤惠,太祖父看在眼里,闲来也喜欢跟她说说话、聊聊天,一边看着她坐在纺车旁织布,一边给她讲历史故事。阿祖时不时也说上两句,亮晶晶的眸子里洋溢着幸福。
阿祖不识字,她总羡慕那些会看书写字的人。她说太祖父写的字好看,有圆有方像画似的。在太祖父面前念叨久了,他就答应每天晚上教她念书。太祖父把珍藏的钢笔拿出来,握着阿祖的手在纸上划着——“陈,淑,英。”他一边写一边念。阿祖也跟着一起念,两人在纸上写写画画。
他们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写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从“野有蔓草,零露漙兮”写到“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时光就悄悄在纸上溜走了。
村子里岁月宁静,怎奈山雨欲来,他们只在一起度过了三个春天,日本侵略中国的消息就从东北传来,带着硝烟的味道。太祖父变得忧郁沉闷,他开始喝酒,眉头也皱得越来越紧。月光下再听不见两人读书嬉闹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太祖父沉沉的叹气。
一个晚上,太祖父邀了村里青年们到家中。阿祖麻利地搬来两坛酒,脸上却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大家就是聚一聚,你不要担心。”太祖父轻轻说道。阿祖点点头,拐到窗边静静听着。
太祖父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怎能容许祖国遭他人践踏!”一番话说得青年们热血沸腾,最后,他们决定一起去东北,保卫祖国。
等大家走后,太祖父才看见站在窗边的阿祖。“我会回来的,你等我。”他的声音很轻。
太祖父走时是秋天,临行前,阿祖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太祖父喝着粥,告诉阿祖他一定会回来陪她过冬天。随后,太祖父看了看沉睡中的孩子,走向村外。
二
阿祖的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无论我再怎么问,她都不愿意告诉我后来太祖父是否回来过。后来的部分是外婆告诉我的。
原来太祖父走的那天早晨,外婆跟阿祖一样早早就醒了。她本来想起床,却被阿祖阻止,阿祖让她继续睡,否则太祖父舍不得走。
外婆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感受到太祖父温暖的手在她头上摸了摸,然后一滴滚烫的泪珠落在她的脸上。
外婆起来时阿祖在织布,说要做一件蓝色衫子等太祖父回家穿,平静的眼神像丈夫明天就会回来。
阿祖从立秋等到冬至,还是没看见那个清瘦的身影归来。到了春天,邮差送来了太祖父的信。
外婆偷偷看过,太祖父在信里说他在东北一切都好,只是路途遥远,不能回来陪阿祖过冬了。
这样的信第二年阿祖又收到了一封,此后再也没有收到信。阿祖坚信太祖父的信在路上被耽搁了。
村里人都说,因为太祖父,男人们才离开。他们埋怨太祖父,埋怨阿祖,还有些人说是太祖父害死了村里的男人们。村里的小孩都不愿到外婆家里玩。
外婆说,阿祖总是静静的,从来没有争论过什么。只是阿祖的话更少了,在纺车前坐的更久了。外婆也曾哭着跟阿祖说:“村里人都说爸爸不好。”阿祖一脸严肃地告诉外婆:“你爸爸没有做错,我们都要保家卫国。等到冬天,爸爸就会回来了。”
一直到1947年,村里回来两个跟太祖父一同到东北的人。他们说,太祖父已经牺牲,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阿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听着。
她吩咐外婆从柜子里拿出那件蓝色衫子,又把她的嫁妆卖了。阿祖拿着钱到城里买了个骨灰盒,把蓝色衫子放到里面,做了个衣冠冢,把太祖父葬进山里。
阿祖又买了一匹淡蓝色的布料,裁了一件衫子。外婆不敢问为什么,只看着阿祖把裁好的衫子小心放进衣柜里。每个冬天她都拿出来看一看,洗一洗。直到衫子褪色了,阿祖还是常常拿出来看。
“可能是想着他还会回来,留着给他穿吧。”外婆说。
三
阿祖挺直的脊背变得弯曲,一头青丝变成了白发,纤细的手指布满皱纹。可窗边的纺车每天都被擦得干干净净,没有丝毫岁月的痕迹。
阿祖很少生气,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小时候我常到她家玩,踩坏了她种的花,弄碎了她的瓷碗,她从来都笑着说我调皮,没发过脾气。
阿祖腿脚不灵便,拄一根黑色的拐杖。拄了拐杖的阿祖走起路来“叩叩”作响,敲出一阵有节奏的鼓点。我喜欢这样的声音,时常拿着阿祖的拐杖四处敲击。有时敲敲门,有时敲敲地,有时拿着拐杖学阿祖走路,告诉她我是“小阿祖”。阿祖哈哈笑着,走进厨房说老阿祖要给小阿祖做饭了。
我看见阿祖的纺车上盖着一张布,就掀开来用拐杖敲了敲。阿祖立即从厨房里走出来。“别敲了!”阿祖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严厉过,我吓得扔掉拐杖,哇哇大哭。阿祖没有管哭泣的我,她仔细地用布把纺车盖好,捡起拐杖,要我妈把我带回家。
此后,我学业繁忙,很少到阿祖家里去了。再后来,阿祖红砖白瓦的小屋门关得紧紧的,再也没有打开过。屋檐上爬满了深绿色的爬山虎,像一床新织的被单。大人们都说阿祖走了,再也不会回來。可我想,她一定是要留在小屋里的,也许正坐在纺车边,把她倥偬的岁月织成一匹布,静静等着太祖父回家。
刘煜晗:福建省厦门大学附属实验中学高二(2)班学生
指导老师:邬双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