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鸡受了惊吓
2019-09-10刘丽丽
刘丽丽
八月份,在太阳光终于不再那么毒辣的一个黄昏,我来到蒲河岸边透透气。据说那一天发生了一场日偏食,可惜我没有上网,也没有事先听广播,所以错过了对这一天文现象的观察。尽管已经快末伏了,可是蝉唱的势头丝毫不减,这并不是我喜欢的声音,所以我要想办法减少这种噪音的干扰,像现在,我就把眼睛专注地盯在了丛生的荷叶上。
《吠陀经》说:“一切知,俱于黎明中醒。”黎明时分,是梭罗所认为的诗歌与艺术——人类行为中最美丽最值得纪念的事情出发的时刻。而黄昏时分来到水边,则有遵循先人日落而息逐水而居习惯的意味。在大地由明而暗的时刻,时间成了一脉流动的溪水,我喜欢挨着它待一会儿,喜欢在钟声一样准时的天籁中检视自己的生活,看河底的泥沙,听水泡汨汨地从地下冒出来,破裂,逝去,空气中充满肃穆的晚祷气息。
古道少人行。一卷卷晚霞正在西天边铺开,隔着迷蒙的香蒲,光线与阴影,茂盛的草木与古老的拱桥,开到茶縻的恣肆与理性的收敛,不可思议地汇聚在了一起,让人想起莫奈晚年的私家花园。1883年,莫奈搬到距巴黎七十六公里的塞纳河支流艾普特河边的小村庄,与他生活在一起的是后来成为他妻子的爱丽丝。这个小村庄的名字叫吉维尼,莫奈在这里度过了四十三年的时间。他购买土地,引河水进人他的花园池塘,亲自设计花园内的植物,种植了包括天竺牡丹、菖蒲、旱金莲、玫瑰、鸢尾花、龙牙草、各色睡莲等在内的物种,池塘上建造了一座日本风味的木桥。如此一来,从春到秋,整个花园成了一座带有“水和倒影的花园”。莫奈最大的乐趣就是待在这个“水上花园”里,既可以赏心悦目,又可以给绘画提供素材。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直至1926年去世,他一直不厌其烦地反复描绘吉维尼花园的种种景色。花径、花圃、低矮的池塘岸线,菖蒲、水面的睡莲、婆娑的紫藤,花海烂漫的日本桥。那是一个个由阴影和光线组成的世界,是一个漂浮在水上的世界,也是莫奈所捕捉到并进行了独到传达的世界。每当观众驻足在他的画布前,总感觉时间暂时停顿了下来,一切都慢了下来,人们享受着艺术对人类盛情的邀约。
相比较莫奈描摹白天的作品,我更喜欢他画的黄昏。莫奈很少用黑色这样的重色来表现暗部,而是强调光与影的对比,他笔下的黄昏透露出一种轻松惬意的氛围。评论家瓦多伊曾说:“在这些画里存在着一种内在的美,它兼备了造型和理想,使他的画更接近音乐和诗歌。”时间之溪流回环往复,你会发现,评论家的点评和梭罗的出发点是一样的。无论清晨还是黄昏,人们总是在不经意间创造了美,在画家的笔下,瞬间的光影印象得以永恒保存。而眼下,将我从艺术世界的遐想中唤醒并让眼前的画卷生动起来的,是一只水禽突如其来的鸣叫。
那声音距离我大概十几米,它隐身于荷丛最密集之处,听起来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先是传来扑通的声响,像是有一条大鱼跃出了水面,而那只禽鸟被突然惊起,跳跃的音符脱口而出,声音凄厉张皇,连我都被它吓了一跳。不过我分辨了一下,如果不是被什么东西惊到,就是走得急了,没有收住脚步,猝不及防地摔了一跤,衣服脏了,哎呀,怎么见人!总之,是个意外,有点尴尬却又无伤大雅。主人公最终没有露面,或者它藏在暗处等待扑通扑通的心跳恢复平静,它还是很爱面子的,所以让我们尊重它的选择。虽然没有见到庐山真面目,但凭借经验,可以断定藏身在荷叶深处的水禽是黑水鸡。
童年时代,在秧田附近的池塘里经常见到黑水鸡的身影。它们的叫声很有特色——“咕咕”之后,还有三个音节,大致是“嘟噜噜”,听起来清新、爽滑,似乎它的喉咙中装了一个滑轮,前两个音节咽下去,自己品咂一下,然后再麻利地吐出来。我们都喜欢爽快人,不喜欢藏着掖着的人,太累。发现黑水鸡绝对是那一天令人惊喜的事。回家后,我找出1989年版本的《滨州市生物志》查阅,在“野生动物”的“鸟类”一栏中,编辑人员记录了“鹰、鸽、豆雁、翠鸟、赤麻鸭、大苇莺”等四十余种鸟类,却没有发现黑水鸡的身影。这多少是个遗憾。也许收录的时候,这些人们并没有亲身到秧田这边来实地考察一下,所以遗漏了。在童年的记忆里,水鸡、野鸭和苇莺,是苇塘边最常见到的三种水鸟,它们给童年带来无尽的快乐。
苇莺是民间歌手,它叫声清脆,栖身在苇丛里。它的巢穴精致,几根挺立的苇秆之间,一蓬柔柔的絮草上卧着几枚小巧的蛋。“如果世人都自己亲手造他们自己住的房子,又简单地老实地用食物养活了自己和一家人,那么诗的才能一定会在全球发扬光大,就像那些飞禽,它们在这样做的时候,歌声唱遍了全球。”(梭罗《瓦尔登湖》)真的,每当在稻田劳作,苇莺自豪的歌声成为美妙的伴奏,被歌声感染的人们脚踏实地地劳作,甘愿为大地付出自己的汗水和气力。野鸭身形如船,看似笨拙实则诡计多端,说起它们就让人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嘴巴如同勺子的家伙,每年秋天都来池塘边的秧田偷吃稻穗。一嘴巴下去,沉甸甸的稻穗头就剩下光溜溜的秆子。你轰赶,它们嘎嘎叫着逃离,不久就又鬼头鬼脑地回来,似乎吃不尽你家的稻谷它们誓不罢休。一年的辛劳,金黄饱满的稻穗白白进人这些不劳而获者的嗉囊,但是作为回报,别说野鸭蛋,它们就连一摊鸭屎都没有留下。这群没良心的家伙。
我喜欢黑水鸡,这个邻居不讨嫌,似乎是怕给人添麻烦的绅士,总是谨慎地应对周围的一切。在跟随父母无数次奔赴田野的日子里,我很少见到它们,但我知道方言中的“水鸡子”就生活在池塘边,它们生儿育女,追随季节的脚步,春天来,秋天走。
夏季的一天,我忽然想到自家的田地里去看看。作为不速之客,田地没有让我失望过。水稻已经没过膝盖,即将秀穗。稻田成为一幅幅立体图画,每一棵水稻都在尽力向上伸展,谁都估量不出泥土里面究竟蕴藏了多少力量。田埂显得窄了,矮了。什么时候应该把舞台交出来,它似乎一清二楚。我正思量着,突然,前方出现了一只黑色的小鸟。也没注意它从哪里钻出来。是一只雏鸟。它体型很小,全身毛茸茸的,红顶,长腿。我停下,生怕自己一抬脚就能把它吓跑。它也停下,瞪着一双黑豆似的眼睛,看了看我,又歪着脑袋向四周看了看,似乎在分辨我有没有援兵。我和一只鸟,就这样在田埂上相遇了。我到这里来过无数次,鸟类和昆虫们,包括牛羊等,见了我就赶紧躲开,而现在,它站在那里,似乎并没有退让的意思。我们体型悬殊,却都是单枪匹马。我以人类的智慧迅速判断对方的实力:我有十几年的生活经验,它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能一步迈过田埂,它不能;它能迅速飞上天空,我不能。我的内心忽然涌起一丝恐慌——面对着一只来历不明、身份不明的对手的恐慌,我从没有见过这一类鸟,更无从推知它的降临是吉还是凶。我想起前年,我家的泡桐树上忽然落了一只鹦鹉,见多识广的二大爷正好来串門。父亲请他辨认。他手搭凉棚,仰着脖子看了半天,然后摇摇头,一言不发地离开我家。他摇头的动作神秘的背影至今还是个谜。
谜底至今没有解开,每当想起这件事,我的眉头就不由自主地结成疙瘩。我不知道对面的鸟儿是否也进行这样紧张的心理斗争。时间仿佛停滞,广袤的田野里,所有的人、树木、庄稼、荒草昆虫都消失了。舞台的追光灯下,只有我和它的身影。其实,我们可以做朋友,像童话中写的那样,世界大同,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可是万一它一个箭步飞蹿过来与我拼命,该如何应对呢?我僵在原地,不能前进,不能后退。我的紧张和尴尬一定被它看穿了。就在我进退两难的时刻,它看我一眼,一侧身,隐到稻田深处去了。一场对峙,就这样消弭于无形。田埂上空空如也,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我松了一口气,似乎听到稻丛深处传来它咯咯的笑声。
我常常记起它。这只可爱的鸟儿,机智地化解了我面对陌生者的窘迫。后来跟父亲谈起,他告诉我,那是一只小黑水鸡。我记下了它的名字,这件事我独自埋藏在心里,从此学会善待每一种生灵。
一晃又是多年过去了,重新和土地亲近的感觉令人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我不知道这些年来,与池塘、秧田有关的水禽们都去了哪里生活;不知道荷丛中生活的是否就是那只可爱的鸟儿的后代,也不知道它们是否从此在这里定居下来,是黑水鸡的叫声把记忆唤醒,进而催生出新的热望。
附近一个正在给绿地苗木浇水的工人告诉我,湿地的河道内确实生活着黑水鸡,它们大概是四五月间来的,那时荷塘里的荷叶还小,没有形成气候,黑水鸡夫妇栖身在桥洞附近的香蒲草丛里,一个多月的时间,它们身后就多了六七只小水鸡。虽然它们的到来没有任何征兆,但细心的人们还是在新铺的荷叶丛中发现了它们的身影。黑水鸡食性杂,吃水生植物的种子,也吃昆虫和小鱼。幼鸟跟在爸爸妈妈身后游泳,游累了就在荷叶上奔跑、追逐、玩耍,成为湿地荷塘中美丽的一景。
问起会不会有人来伤害这些幼鸟,工人笑了笑:“那咋知道?”也许怕我担心,又加了一句,“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人们都知道爱美了。”我点点头,他说的“爱美”里,包含着丰富的意味——人们爱惜自己的美,也爱惜大自然赐子的美。我觉得这句话说得真好。生活条件好了,人们的关注点从自身更多地转移到了外物上,尤其是生态环境上来。到湿地来休闲散步、骑行,拍下美丽的照片发给更多的朋友分享。人们喜爱禽鸟那振翅而飞的动作,喜爱幼鸟的憨态可掬,这些都是环境變好的表现,也是人的素质提升的表现。
黑水鸡的鸣叫是有道理的。也许生活在荷丛深处的,就是当年和我在田埂相遇的那只雏鸟的后代。有过一面之交不能算是陌生人,何况我们曾经在同一个村庄生活过,吃过那里的粮食,喝过同一条河里的水,每天迎着太阳醒来,也在同一片月光下睡去,见了面,我们没有理由不打个招呼。如此想来,荷丛深处倒是荡起阵阵人间烟火的涟漪。
我希望更多的朋友和邻居回来看看我们曾经的家园,更希望它们长久地住下来。
立秋之后的急雨给河流注人了新鲜血液,水是湿地的命脉。除了黑水鸡家族,耳边还有一种水禽也在荷丛中轻声细语,仔细听,那回声悠长,仿佛一挂音符碰到了井水,一个个音符再从井壁上弹跳着,形成一种特殊的共鸣,无上清凉。那是隐身于荷丛中的哲人,向世界倾诉自己的发现。红莲和白莲,在绿色的荷丛中星星点点闪烁着。老荷,刚在水面摊开的新荷,才露尖尖角的小荷,生命在季节的更迭里,依旧保持前赴后继的节奏。
一群群飞虫在我的头顶上盘旋。我走到了路的尽头,在一处开阔地上,脱下鞋子磕了磕,几粒草籽应声而出。它们外形俊朗、质地坚硬,让人相信,在漫长的春夏季节,它们极力存储热量,而今已经足够抵御寒冷的冬天。大地上每一年都能出产许多外表坚硬内心温暖的事物,就像那些在秋天里依然舞蹈的飞虫,由于信念单纯,所以常令人油然而生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