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铎:五百年来无此君
2019-09-10雪凡
雪凡
这是一个无法选择的时代,王铎在一生最落魄的时候,写下了最美的文字,成就了中国书法史上一个『神笔』传奇。
恨古人不见我
明万历二十年(1592年),王铎(字觉斯)出生于河南孟津,祖上家境殷实,但至其父辈已家道中落。王铎的父亲秉承家风,很重视文化教育,自王铎五岁起便教他读书习字。王铎十三岁开始临习王羲之《圣教序》,“临之三年,字字逼肖”,十五岁已精《兰亭序》。
此后,王铎始终以“二王”为自己的书法渊源,并视王羲之为同姓祖先。他曾言“书未宗晋,终入野道”,又说:“余书独宗羲献,即唐宋诸家皆发源于羲献,人自不察耳。”“二王”之外,王铎最崇尚米芾,他认为“米芾书本羲献……深得兰亭法,不规规摹拟”。当得知好友有米芾字帖,便急书一封,言“急于看帖,如饮食性命”。正是这种嗜书如命的学习精神,成就了王铎的书法人生。
明天启二年(1622年),三十一岁的王铎考中进士,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初入仕途的王铎对未来充满想象,他与同科好友黄道周、倪元璐时常切磋交流,相约共振书坛。倪学苏轼,黄学钟繇,王铎学王羲之,三人风格不同,但都受到明末个性解放思潮的影响,被称为“三株树”或“三狂人”,王铎更表现出了高标独树的书法审美意识。
在此期间,他得以大量地阅读内府秘藏阁帖,并进行临摹实践,上及张芝、钟繇,下至南北朝诸名家以及唐宋法帖,与之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王铎学书达到了“沉心驱智,割情断欲”的痴迷态度,曾经说“直思跂彼室奥,恨古人不见我,故饮食梦寐以之”。他自定日课,“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以此相间,终身不易”。王铎日临日创,时刻保持着与古人对话的状态,从前辈书家身上汲取营养,丰富自己的书法创作,对书法的神韵和创新有了更深的领悟。这種隔日临帖创作的方法被后世书法家广为借鉴。
王铎临帖从不疑古,保持对古人的敬畏之心,认为“书法贵得古人结构”,“书不师古,便落野俗一路”。他早期临习忠实原作,其临《淳化阁帖》可以做到“如灯下取影,不失毫发”,创作中也多未脱离“二王”风格。他二十八岁时书写的《吴养充墓表》是迄今所见其最早的书法作品,其用笔圆厚遒劲,呈现出王羲之行楷的规范。他广取博收,始终抓住文人书法的源头,愈是大家存疑不用的,他愈加珍视,从而让自己吸收到与众不同的书法营养。
五十自化
明崇祯元年(1628年),三十七岁的王铎把在家乡孟津读书时的“再芝园”改建为“拟山园”,作五言律诗一首:
花林深碍日,细径曲随人。
鸡犬历年熟,池塘依旧新。
畦平堪理竹,地润较宜莼。
鞅掌空繁暑,回头悟世尘。
并书写成《再芝园诗轴》,字里行间,充满了归园田居的憧憬。字体如蛟龙盘绕,虽然还有王羲之的影子,但秀美之外开始注重气势表达,用笔变化更加丰富,整体风格开始变化。
然而他并没能实现诗中的隐逸生活。四十岁至五十岁,王铎开始经历明清更替的动荡和人生的沉浮,他的书法也发生了重大变革,自出新意,形成了“大巧若拙”“正极奇生”的个人风格。明清之际书家傅山曾说王铎“四十以后,无意合拍,遂成大家”。王铎在审美形式上突破了前人规范,注重空间美学和动态表现,以墨的流动造成笔画和墨块儿的对比,营造出明快的视觉效果,由形式表达转向意向表达,突出写意感受。如他在四十八岁时创作的《雒州香山作行草诗条幅》,即具有明显的“正极奇生”特征。这一时期,成为其书法创作的第一个高峰。
明崇祯十五年(1642年),王铎进入知命之年,父母、妻子先后去世。他背井离乡,辗转于战乱中,创作了《赠张抱一草书诗卷》《赠张抱一行书诗卷》等作品。这一年的作品,在其书法发展过程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山西省博物馆珍藏的《七律诗轴》是王铎五十岁时创作的行书条幅,此作既具有“二王”的秀逸,又有米芾的洒脱跌宕,用笔沉着老辣,刚柔并济,墨色多了浓淡变化,字体大小粗细交替,章法错落有致,线条方圆兼备,行笔起、收、行,轻重、顿挫、起伏多变,走势连贯自然,无做作之态。通篇意态潇洒,气息清畅,有纵逸飞动之势,代表了王铎行书的个性特征。
黄道周曾评说:“觉斯方盛年,五十自化……俯仰操纵,俱不由人。”王铎也曾自言:“五十以后,更加淬砺。”经历过对二王和米芾及晋唐法帖长年累月的执着学习,经历过一次政治上的大失败,王铎完成了“自化”,已摆脱了“仿”的痕迹,有了主体性较强的跌宕雄逸的意境和姿态。
好书数行
清顺治二年(1645年),五十四岁的王铎降清,并被委以礼部尚书、官弘文院学士,在国破之际,他表现出了文人软弱的一面,“大节有亏”被视为“贰臣”。他的书法一时遭冷落,但并没有被历史湮没。即便在后来董赵之风兴起,馆阁体盛行,王铎的书法依然保持着顽强的生命力。清吴德旋在《初月楼论书随笔》中说:“王觉斯人品颓丧,而作字居然有北宋大家之风。”人们一面对其屈节投降行为所不齿,一面却又为其书法艺术所折服。
王铎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虽然降清,但并不一心为朝廷做事,只虚与委蛇、随遇而安,试图采取软对抗的方式混迹官场。这也使朝廷对他不满,怀柔之后便是打压,甚至禁毁了他的著作。王铎只有在书法创作中寻找理想的寄托,抒发内心的痛苦。在此后的生命中,书法成为唯一的追求,他曾自言“我无他望,所期后日史上,好书数行也”,预知了自己的归宿。
从降清至去世,七年余生,王铎政治上无所事事,生活上相对稳定,把大量的时间投入书法艺术创作,成为其第二座创作高峰,留下了一系列大幅书法立轴及横卷作品。如行书作品《书画遣怀文语立轴》《题画三首之一》,草书《临王献之愿馀帖》《自书诗卷》《书商丘道诗》等。其中《题画三首之一》为他去世前一年所作,他准确把握点画的疏密、粗细以及墨色浓淡,通篇气韵通达,节奏流畅而具有整体感,呈现出流动爽朗的美感,可谓王铎一生精品之作。
王铎晚年草书达到了至高境界,他把王献之的“一笔书”糅合张芝笔法,参以米芾行书,以连绵草书排比穿插,不仅能在六尺以上至丈二条幅立轴作书,还能应用于手卷、扇面等,纵放自如,作品的力与势都呈现大而美的雄阔意象。他把张芝、“二王”的纵逸狂放加以放大,并结合宋人写意书风,力求营造一种居高临下、一气如注的动态美。他说:“凡作草,须有登吾嵩山绝顶之意。”草书《临王献之愿馀帖》作于五十六岁,所谓临其实是再创造,他把自己对书法的理解和认知融入作品中,赋予作品新的精神面貌。此作在取法“二王”的基础上,融入了米芾的奇崛用笔和写意手法,笔墨酣畅淋漓,有“风樯快马”之势,自然雄迈中呈现一种率意挥洒的浪漫气息,是王铎草书代表作之一。
王铎的儿子王无咎后来把其书作收集成《拟山园帖》,刊刻传世,保留了王铎毕生的书法精品。此帖无论是所选之帖还是摹刻方面,都极为精妙,成为后世学习研究王铎书法的重要法帖。
好书数行,是一个艺术家对自己人生的最终追求。
有仙接我
王铎一生大部分时光都在战乱和漂泊中度过,仕宦生涯几度起落,屈节降清沦为“贰臣”。但无论人生际遇如何起伏,他对书法艺术的追求从未稍减,且日久弥坚,始终保持着对书法的热爱和惊人的创造力,书法贯穿其整个生命历程,留给后人大量的书法作品。
他打破了元明以来书坛传统退化积弊,以一己之力传承“二王”书法流脉,并加以拓展创新,以野逸、狂怪的独特形式,诠释了古今书法秘奥,成为后世公认的明末清初最有成就的草书大家,引领书坛数百年而不衰。其书名甚至影响到日、韩等国,日本人对王铎的书法极其欣赏,还因此衍发成一派别称“明清调”,《拟山园帖》曾经在日本轰动一时。他被列为第一流的书法家,并有“后王(王铎)胜先王(王羲之)”之誉。
王铎的书法理念和风格在近现代影响尤为广泛,并得到普遍的认同。吴昌硕用蟠、蛟、螭这种极尽变化的“神龙”来比拟王铎草书所塑造的形象,赞其“文安健笔蟠蛟螭,有明书法推第一”,启功也称之“觉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如今,王铎依然为当代书家们所效仿和推崇,他的传世作品也成为收藏者竞拍的珍品。
清顺治九年(1652年),王铎得授礼部尚书,时已病重,居于乡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曾言“有仙接我”。也许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向往,也是一种解脱。“即今讥评何足道,后五百年言自公”,官场、世俗、痛苦、名节都随风而去,只留下书法作品给世人评说。
历史是公正的,王铎“神笔”归仙,名传后世,正是其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