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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忆我的两位导师

2019-09-10徐志啸

名作欣赏 2019年1期
关键词:林先生中文系陈先生

徐志啸

大约是在复旦硕士毕业留校三年多时,我从陈先生口中得知,他与北大的林庚先生有点熟悉,他们是接触不多的朋友。

之所以陈先生会谈起他与林庚先生的关系,是因为他老人家已办理了正式退休手续,而我这个学术助手,也将结束帮他合理合法做事的历史,他为我考虑了下一步——可以继续深造,北上到北大去攻读博士。这令当时的我十分感动,这是先生主动为我的前程发展考虑啊,如今虽然三十多年过去了,但我想起来,心头还是会涌上一阵温暖。

我自己当时完全没想到这一层——先生退休了,居然要离开先生了。想当年,参加1977年的高考,我考上了复旦历史系,才读了一年,就有点不安心了,感觉自己已经三十岁了,我们这批人荒废了十年,应该快马加鞭,才能跟得上时代,也才能对得起已届而立的自己。于是,便动了再上一个台阶的念头

欲报考中文系的研究生。其时考虑选择的导师,就是陈子展先生。自感,陈先生资格老、学问好,虽然那时他的两部大著(《诗经直解》和《楚辞直解》尚未问世,但从复旦中文系师生的口碑中得悉,陈先生在复旦中文系的老先生中是个很有学问也很有个性的老教授。

说起来也有意思,陈先生这次对我的推荐,居然很顺利地成功了。他老人家是非常郑重地用毛笔写的推荐信,推荐我北上,考到林庚先生门下,攻读博士学位。我持着这封推荐信,专程北上,叩拜林庚先生府上,受到了林先生的热情接待,他欣然应允我报考他的博士生。那年,陈先生八十八岁,林先生七十六岁。

其实,陈先生为我写推荐信并不止这一次,但遗憾的是,之前的都被否决了。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湖北和四川的学者要分别召开全国性的楚辞学术研讨会,陈先生自然在被特邀的老专家之列,但他毕竟年事已高,无法出远门,于是他想到了我这个唯一的弟子,拟推荐我参加,郑重其事地提起毛笔,写下了推荐信——分别寄发给两个会议邀请单位的负责人,并同时呈送复旦大学中文系领导。没想到,两次推荐,都被复旦大学中文系否决了,理由:第一次,中文系从无研究生代替导师外出开会的先例;第二次,四川路途太遥远了。这无疑给老人家带来了很大的不快,故而,这第三次的推荐,因不必通过复旦大学中文系,可直接向北大推荐,而最终我考上了,获得了成功,令他老人家十分宽慰。

陈先生当时对我说,他对林庚先生和林庚先生的父亲都较熟悉,他的年龄正好介于他们父子之间,大约各间隔十几岁。林庚先生的父亲林志钧,又名林宰平,生前是清华大学教授,也是清华国学院的导师,只是不在如今名闻遐迩的四大导师之列,故而一般人不太知晓。林宰平老先生从事哲学研究,学问深湛,功底不凡,不光是已问世的著作本身体现了他的学问功底,最典型最令人感佩的例子,是梁启超临终前,将自己毕生文集的整理编订工作,郑重地交付给了他最信得过的著名学者,那就是林宰平,最终由林宰平完成梁启超的嘱托,向世人推出了《饮冰室合集》,仅此即可见林宰平老先生的学术分量。试想,一个学者,当他要离开这个世界时,他最牵挂的自然是他毕生的心血如何结集付诸出版,而这个事,不光是体现一个朋友的真挚友情,更有学术上的高度信赖,林宰平先生在梁启超心里是最能信得过的亲密学者。北大已故著名教授吴小如先生对林老先生十分尊敬推崇,我曾多次在林先生家里或其他场合,听他说到林老先生,其口吻总是赞不绝口。当年我入学北大,第一次叩拜林先生府上时,先生就曾指着家中墙壁上悬挂的书法挂轴,对我说,这是他父亲写的书法作品,我当时目睹那书法挂轴,顿时肃然起敬——因为初入门墙,不敢多问,原来林老先生是这么多才多艺啊。有其父必有其子,陈先生亲口对我说,林庚先生是有名的才子,他不仅学问好,且新诗写得非常出色,当年是现代诗坛的一位青年才俊。我后来才知道,林先生大学本科考的是清华物理系,后因酷爱文学,二年级时由物理系转到了中文系,他在读大学时就曾当过文学刊物的编辑,还为清华大学写过校歌,有名的“清华四剑客”——季羡林、吴组湘、林庚、李长之,林先生即是其中一员。

由于陈先生主动的热情介绍和推荐,让我通过考试,此生有幸跨入了心中早已向往的学术圣殿

北京大学,成了她的一名学子,在未名湖畔度过了三个春秋。对此,我终生铭谢陈先生。

陈先生的一生前后遭遇两次大的精神冲击。第一次是早年,在湖南,他与一些共产党人来往密切,这些共产党人包括徐特立、谢觉哉、何叔衡、李维汉、毛泽东等。据他说,他还曾与毛泽东一块儿踢过足球,他守门,毛泽东踢前卫。正由于此,1927年湖南的“马日事变”,他遭到了通缉,不得不携家眷逃到上海。在上海的著名戏剧家田汉接纳了他,让他在自己创办的上海南国艺术学院任教,从此开始了他在大学任教生涯——先是南国艺术学院,后是复旦大学,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开始,直到去世,他一直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的教授。第二次的精神冲击更大,1957年,他被无缘无故地打成了“右派分子”,没有任何反党言论,也根本不可能反党,只是对基层领导的一些做法不满意,即被错误地划为“右派分子”,精神上受到极大打击。好在此后不久,中央一些熟悉他的领导人得悉了他的不幸境况,马上指示上海落实党的政策,摘掉他的“右派分子”帽H也是全国最早一批的摘帽“右派”。由于精神上的重大打击,陈先生自然脱离了教学第一线,开始独居里巷一隅,埋首于他十分热爱的《诗经》、楚辞研究。经过多年窗下案头的辛勤耕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他先后向世人推出了《诗经直解》和《楚辞直解》两部大著,这是他老人家饱含心血的学术结晶,其时,他已年逾八旬了。

和陈子展先生不约而同,林庚先生也研究楚辞,先后出版了两部楚辞研究的著作:(《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和《(天问>论笺》。相比较,两位先生的研究,各有风格特色。在指导我的时候,陈先生强调,做学问必须多读书,不读遍天下书,不可妄下断语。这里所谓读遍天下书,不是说一个人要读遍天下所有的书,这是不可能的,而是指,在研究学问的过程中,你研究某个作家、某部作品、某个问题,必须读遍与這个作家、这部作品、这个问题相关的所有书、所有论述,否则无法下准确的判断与结论。他的这一说法和做法,很有道理。我们今天要求博士生写博士论文,开头部分必须要有关于研究这个课题的学术史交代,这个所谓学术史,就是要求阐述,在你的研究之前,包括古今中外,有多少学者已经对这个论题做过哪些研究,发表过哪些论述,有哪些结论判断,你在他们的基础上有哪些推进或创新,如果没有推进或创新,那你的研究就是徒劳无益的。林先生的研究特色,是强调抓住可疑之点不放,追根究底,一查到底,也即发现问题,提出问题,解决问题。他认为,做学问,对自己所研究的课题,必须先从现象苗子上着手,在发现疑点和问题之后,要如同公安局查案子那样,顺藤摸瓜,顺水摸鱼,追根究底,直到查个水落石出——最终得出可靠扎实的符合历史和文本实际的科学结论。他说,做先秦文学研究,后代的资料往往不可靠,必须尽可能利用先秦时代的资料,包括文献和地下出土文物,要善于在发现疑点的基础上,突破疑点,从而得出别人没有发现或没有说过的科学结论。他自己的两本研究著作,完全不说空话,篇篇都落到实处,一篇论文解决一个或几个问题,尤其是《(天问>论笺》一书,对干百年来人们认为最难懂的《天问》一诗,每个字、每个词、每句诗、每个典故,都做了精心的梳理、严密的考证、大胆科学的推测,从而为学界和后世奉献了最切近诗歌原貌、最符合历史和时代背景、最能表达作者原意的解读,成为清末以讫《天问》一诗研究的集大成著作。我感到,林庚先生做学问,特别具有一个突出的长处,这也是他迥异于一般学者的优越之处——他既是个直接从事诗歌创作的诗人,又是诗人和学者兼于一身的学者,这样不同一般的融合体,使得他能切实体验和把握诗歌创作的内在肌理,从而在解读剖析诗歌中,能道出别的学者不可能点到的实处,这在他的唐诗研究中显得尤为突出,他的《唐诗综论》一书,可谓时处可见这一特色。此外,他为唐诗的兴盛和发展所提出的“盛唐气象”“少年精神”的主张和观念,深为唐诗学界所赞誉,而这种气象与精神,在他的学术研究和诗歌创作中,也得以充分显示。程干帆先生曾赞誉林先生的古诗鉴赏,特别是唐诗鉴赏,足为海内一大家,这个评价毫不为过。

在学术研究之外,陈先生和林先生各有其所擅长的文学创作。陈先生是杂文创作,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多家报刊发表了大量的杂文,其杂文的数量与质量被誉为堪与鲁迅齐肩,只是在一般民众中,他的名声不如鲁迅。林先生喜好写诗,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现代诗坛上足以独树一帜,他努力探索现代诗如何在新时代条件下继承和融合古体诗的风格,从而创作出崭新的格律和形式。他独创的九言诗别具一格,在现代新诗探索之路上开创了新的体式,很受读者欢迎。有意思的是,其实陈先生也喜好写诗,只是数量不多,且一般都是旧体诗,但他的诗歌作品独具一格,别有情趣。他曾有赠冼星海、徐懋庸、郭沫若、周作人等的五七言诗,也有为茅盾、熊瑾玎等人写的祝寿诗,他的《论学诗》(三组)在当时学界影响颇广,显示了其幽默、辛辣的风格和渊博的学识。

在结束本文之前,我想特别引录北大孙玉石教授写的一首《送别林庚先生》的诗,作为本文的收笔。这首诗,孙教授自然是饱含对林先生的深厚感情写下的,而作为跟从林先生读博三年的弟子的我,读了此诗,也被深深打动了,不仅诗本身写得好,且诗中几乎处处能显出林先生生前的影子

他的诗歌创作,他的研究成果,他的授课风度,他的言谈举止,还有那我常去上课、聆教的燕南园林家旧屋,这一切,都太拨动我的心弦了——

你走过夜走过春野与窗/诗的国土留下一抹辉煌/为人间你写下最美的梦/无言之美中空间的驰想//最忆那玉树临风的课堂/娓娓话语升起盛唐气象/大漠孤烟织进长河落日/多少痴多少醉心中回响//曾无数次敲响你的小楼/走近你如走近诗的宇宙/笑声与箴言流进我心底/少年精神是如歌的春秋//几株笔直老树长向云边/青葱的竹林摇曳你窗前/历史将记住静穆的小院/火中的凤凰翱翔的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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