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动荡的城市里，做一台中央空调

淡豹

他说，我对女孩子很好的，不像那些渣男。他们夜里就走，说，“不影响你休息了”，边说边急着冲出门去，瘋狂得像身后有一条大狗在追赶他们似的，像刚杀过人的逃犯似的。他有一位朋友就是这样，从女孩子的床上爬起来，没刷牙，穿上裤子，在熹微晨光中眯着眼睛从墨绿色长绒线地毯上抓起手机，似乎还扯掉了几根绒线，套上夹克，拍拍内兜，钱包和钥匙都在，对女孩子说，“我得去移一下车”。就这么走了，落荒而逃，出门时还从女孩子放在门口鞋柜顶上的一盒子口香糖、便携式胶囊型漱口水、润喉糖中拿了一条袋装蜜桃味道的漱口水。

他，小白，可从不会那样，他相信自己是一名合格的时代暖男。他早晨才走，说，“不影响你上班了。”吻一下脸。有时候女孩子会抗议，“今天周末呀，不上班。”或者更具体，“我下午才去健身，我们再待一会儿。”但这不会让他破戒。不然，难道留下来吃煎鸡蛋，为陌生的对方倒蜂蜜水吗？也有一次身边的女孩子扣住他，亮晶晶的大眼睛让他不由得伸手摸了一下她眼眶下面，几乎以为她哭了。不过他到底起身，说，“昨晚喝醉之前我加了你微信，那就，下周见。”来有影，去无踪，小白睡过这城市里无数间公寓，酒店客房，没有电梯的旧居民楼，两三个女孩子合租的大三居，多数是一次性的拜访，最多延绵三个月或者半年。他甚至曾经将一位在手机APP上认识、在她公寓里加深了解、知道她去荷兰读过MBA的女孩介绍到一家他参与投资的创业公司去工作，他撮合她与创始人吃饭时觉得有点冒险般的兴奋，事成后也庆幸也后怕，幸亏她和他都在APP和公寓里足够专业，在写字楼又足够职业，真正的Tinder一代。

人和人是多么不同啊，小白的姐姐是真正嫁给了渣男。结婚十年，她不能生育，丈夫对她好极了，在自己的亲友面前极其维护她，对朋友说他们夫妻选择丁克，对丈夫家的亲属说问题在自己。姐姐做到基金公司高管，明明很享受自己的职位，却喜欢在有小孩的朋友抱怨时装出羡慕的样子，“这都是甜蜜的负担呀”。直到有一天，一个女人抱着女婴上门来——替她丈夫生过了孩子，到一岁半，发现先天性耳聋，他不要了，想抽身走，两方谈不好价格。女人说，这是你们白家的女儿，他不负责，你要给钱。

他想起高中时读过王朔的小说，《浮出海面》，那时已经觉得是老人写的东西，现在更觉得是化石。浮出海面，不太可能了。如今什么都在海面上，也碎得很快。

而父亲的人生是另外一种隐秘。父亲急病两个月就去世了，在医院的后期口不能言，常流出口水而无能擦拭，这时候就又急得流出泪来。母亲说，老白最要体面。他去世后到葬礼之间的那三天，收拾商业保险单据时，母亲发现父亲书桌最底层里面塞了一只盒子，一牛皮纸袋照片，同一位女人从上世纪70年代，到上世纪80年代烫卷的长发垂在肩头，坐在某个杨柳枝茂盛的公园里，看不出是南方北方，到上世纪90年代，傲然站在迪士尼乐园门口。每张照片背后都有日期，是父亲的笔记，有些照片的正面角落也自动印了日期，“96.01.11”，没有名字。鬼知道那是谁。这是真的，只有死了的他的鬼魂才知道那是谁。没有合影，没有迹象。四十年的婚姻里都没有迹象。父母在同一个系统同一个单位工作，没看住。唯一的嫌疑或者破绽，是父亲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主动负责过单位的手工报销，会收到来自各地办事处的发票，母亲说，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种照片源源不断地、隐秘地到达的方式了，白天与黑夜，他们夫妻都在一起。如今母亲说，我最大的失误，是太要体面。到底还要给他下葬。他也安慰母亲，也觉得再像母亲这样去分析究竟，实在没有必要了。父亲所执行的难道不正是旧时代的美德吗？私人的是私人的，过去的是过去的，一切公开的都是光明的，醒着而面对人时都是幸福的。

而如今他过相反的日子。不隐秘的，轻轻颠簸的，速战速决的，记忆的海马体不去编码工作以外的事情，不太用心地像中央空调一样以不变化的温度去温暖他偶遇的人，当对方的要求正好在他底线以上时。他想起高中时读过王朔的小说，《浮出海面》，那时已经觉得是老人写的东西，现在更觉得是化石。浮出海面，不太可能了。如今什么都在海面上，也碎得很快。没有什么要挖掘的，沉重而隐秘可能冲撞得你整个人生都似破裂的冰山了。男孩子女孩子都是一样的，都怕本应过去的没有充分地过去，怕一件轻轻浮浮的事情一旦用了心，说给大家听，就破碎了。

有一天他去购物中心二层吃泰国菜，从寒风里走进商场大门时不由地被那热腾腾的暖风吹得一抖，是晚餐时间了，一层的面包房想必是要打折，正在放广播，“85°C新鲜面包不过夜”。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他想，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