皱皱巴巴的城市
2019-09-10龙向梅
1
城市和城市之间是会相互交流的,它们通过一条长长的地下隧道或者一朵飘浮的云进行交流,当然,它们还可以通过一场雨,或者借助一阵风。
一场漫无边际的雨里有很多声音。一个城市说:真冷啊,北风总是刮得那么紧。一个城市说:我的梨花都要开了,可是我等的那个人还没有来。当然,一场漫无边际的雨里还有很多甜蜜和忧伤。
有时候,一个城市会向另一个城市借一场雨,它会说:“嗨,伙计,我很久弄不到一场雨了,你看,我都要冒烟了,你把新酝酿的那场雨先借给我用用吧。”
有时候,一个城市会向另一个城市打听一只猫的下落。
“嗨,你看到我的猫没有?”
“天底下有那么多猫,谁知道哪只猫是你的呢?”通常,别的城市会对此表露不屑。
“哦,不是。天底下的猫再多,也有独属于我的那只。”
于是,城市又会托一阵风去别的城市打听,当然,那只猫也许永远不会回来。
这里说的猫是一只流浪猫。流浪猫是属于城市的,它和山里的野猫不同,流浪猫有很多烟火气息,也就是城市的气息,有一种自由,有一种落寞,有一种不羁和孤独。
“嗨,我说的那只猫叫作蓝烟。”
“没有,我没有见过一只叫作蓝烟的猫。”
城市在夜晚的时候其实是孤独的,这个谁也不知道。人们总以为那么多的街灯,那么多的夜行人,城市不会孤独,其实不是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倘若你细心听,就会听到一个城市向另一个城市诉说:“唉,要是我们离得再近一点儿就好。”是的,那么近,近得一只船只需半晌就能从一个城市抵达另一个城市,近得一阵风可以把桂花香从一个城市吹到另一个城市。可是,很少有两个城市离得那么近,它们总隔着很深的夜空。
当然,也有城市希望离得远一点儿,背对着背,不说一句话,如果让一个人步行的话,最好能从春天走到冬天。这个时候,行人就会骂那些长长的路,骂河流和山川,但那两个城市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它们甚至在心里得意,哦,够远了,够远了。
那个到处打听猫的城市就住在一座大山的脚下,它除了打听猫,很少说话。总有风从很远很遠的地方吹来,它就静静地看着那些云变化着花样,从一只羊跑成一匹马,从一个女巫变成一棵树。
它是一个皱皱巴巴的城市。
2
一个皱皱巴巴的城市,这听起来并不美妙,但事情确实是这样的。这个城市叫顿老爹。
顿老爹在娘山脉南端,几千年前它是一个小村庄,后来,它成了一个城,后来,它又成了一片废墟,后来,它又成了一个城……如此反复好几回,它就成了现在的模样,那是因为战争,或者气候,或者瘟疫,种种。总之,在这层层叠叠的变化之中,顿老爹就变得皱皱巴巴的了。
顿老爹就这样生活了五千年,也许更长一点儿,谁知道呢。总之,在顿老爹的地底下,埋藏了几个城市,埋藏过很多人的生生死死,很多树木的枯枯荣荣,很多河流的深深浅浅,很多故事的分分合合。因为一层层累积太多了,这个城市就变得皱皱巴巴了。首先,它的地貌是皱的,一层坡,一层坎,一层麦浪,一层荒野;其次,它的房子是皱的,那些墙壁、烟囱、屋顶都像被巨人揉过似的,怎么也不平展;再其次,它的河流以及湖泊也是皱的,一个浪裹着一个浪,即使在没有风的时候也从来没有静止过;还有,这里的被单、衣裙、窗帘全是皱皱巴巴的,仿佛每个褶皱里都藏满了展不开的记忆。不过,说真的,最主要的是这个城市的心是皱皱巴巴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就好像一个人活了很多年很多年,他的脸上、手上、身上都长了皱。
在顿老爹东边有一个崭新的城市,它那么年轻,那么平整,每一条路都甩得笔直,每一条路都宽得足够并排跑一百匹马,每一座房子都那么从容地伸到云里,剧院、商场、教堂、公园没有一点儿挨挨挤挤,灯光也那么明亮,最主要的是,它的心里没有一个褶皱……那个城市叫作霓裳。
顿老爹不喜欢和霓裳说话,和一个过于年轻的城市能说什么呢?比如吧,如果你说到商朝甚至更早一点儿的时候,它只会含糊地点头;你说到大唐盛世的时候,它也只是不以为然地说,那时候的房子有我这么多吗?但如果你说到那时候的房子,说到红砖碧瓦,说到中堂飞檐,说到城墙垛子,它又迷茫得直皱眉头。总之,和一个过于年轻的城市交流是痛苦的,这只会让顿老爹的心里皱得更厉害。
拐弯抹角的风吹过来吹过去,顿老爹有时会打一个哈欠,整个城市就有一股苍老的气息弥漫开来。不过这总比打盹的时候好,顿老爹打盹的时候,整个城市就昏昏欲睡。顿老爹想,我得让自己舒展开来。
顿老爹清理那些褶皱的时候,发现怎么也找不着蓝烟。你已经知道,蓝烟就是一只猫的名字。蓝烟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很多年,它和别的猫不同,别的猫总是一辈子一辈子变化个不停,这一辈子是猫,下一辈子是羊,再下一辈子是侠客,或者盗贼、巫师、皇后……但那只猫一直是猫,一直是长得一模一样的猫,一直是叫蓝烟的猫,所以顿老爹一直记得。如果一个人几千年都不改一个名字,不改一个模样,想必你也记得,不论你多大年纪了。
“嗨,你看到我的猫没有?”这句话,顿老爹已经说过无数次了,它几乎见到谁都会这么问。有时候,一些城市离得太远,它就不得不请风捎去这句话,这样一来一整夜一整夜的风里都是:“嗨,你看到我的猫没有?你看到我的猫没有?”一整夜一整夜,风捎回的讯息都是:“没有。没有。没有。”
“我真不明白,一个这么老的城市怎么会反复打听一只猫的下落?”新城市霓裳总是这样说。
“你不懂。它曾住在离我心脏最近的褶皱里,它走了,那个地方就空了。”顿老爹说。
“是什么样的猫呢?”霓裳问,“你知道,我的城市有数不清的猫。你的猫穿什么样的衣服呢?”
顿老爹有些尴尬:“它不穿衣。”
“不穿衣?”霓裳很吃惊,“哪有不穿衣的猫?如果没有高档丝绸或者精美刺绣,也总得有一件棉布背心啊。”
“什么都没有。”顿老爹低声说。它想,如果蓝烟穿上衣服,它就不是一只纯粹的猫了。
“这真是一只奇怪的猫。”霓裳说,“说实话,我从来不会去关心一只猫或者一个人。对于一个城市来说,有很多比这更重要的东西,比如我更关心我的粮仓、工厂、剧院、道路、桥梁、人口数量和整体建设。”
顿老爹不再说话。
不过霓裳还是在自己的角角落落帮着搜寻一遍,但并没有发现一只叫作蓝烟的不穿衣服的猫。
顿老爹很伤感,它想,蓝烟也许去了更远的地方。
3
顿老爹很想说,其实蓝烟最开始不是一只猫,蓝烟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其实是一个女孩呢。可是,那是多久以前呢?顿老爹记不清了,它得翻开自己层层叠叠的记忆,也许三千年,也许四千年。
一个人无论多么老,总是记得儿时的事,顿老爹也一样,它记得蓝烟最初的样子。那时候,顿老爹从一个城市几近沦为废墟,它刚经历一场漫长的战争,到处都是颓败萧条的景象,满目疮痍。顿老爹想,就这样完蛋了啊。
但是,藍烟来了,蓝烟是邻国的一个公主,她爱上了这里,准确一点儿说是爱上了一个战败的将军。蓝烟看到经历战火肆虐后的顿老爹很心疼,看到倒塌的房子很心疼,看到流离失所的百姓很心疼,她决定在这里住下来。国王当然不愿意公主留在这片废墟上,于是,国王的老巫师给了她一个诅咒:如果留在这个战火刚熄的城市,她将三百世也轮回不了人,三百世只能是一只猫。
蓝烟没有想那么多,她在这里生活下来,她和将军一起重建这座城市。他们带领百姓清理战场,修葺房屋,建设新家园。他们在这里种植、生产和生活,繁衍生息,顿老爹渐渐恢复了城市的样貌,甚至比以前更繁荣了。
她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从一个少女变成一个妇人,又从一个妇人变成一个老人。当蓝烟变成了一个皱纹满面的老人时,顿老爹的心里第一次打了一个褶。后来,顿老爹就有了一个习惯,所有的苦难,所有的离别,所有的消亡,都会在它心里打个褶。因此,几千年下来,顿老爹的心里就到处都皱皱巴巴的了。
几千年下来,顿老爹始终都在关心一只猫的下落,那只猫一直叫蓝烟。每一世,顿老爹都能从众多猫中准确地认出蓝烟。但是,最近,是多近呢?顿老爹也不记得了,总之,最近蓝烟不见了。它找遍了所有的皱褶。
顿老爹请求了南风和北风,又请求春雨和秋雨,它还请求每一朵从城市上空飘过的云,请它们帮忙寻找蓝烟,但没有一个告诉它蓝烟的下落。
顿老爹想,也许,蓝烟已经在一个新城市安了家,并改了名字,再也不回来了。毕竟顿老爹太老了,新兴的城市越来越多,一个个那么年轻、美丽、富有。
顿老爹想,我真是太老太老了啊,老得都想不起自己的过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如果要一一记忆起来的话,那真是为难一个城市了。不过在城市的博物馆里,还收藏着很多零星的记忆。
顿老爹最恨别人在地下探寻和挖掘它的过去,那里都是它深深的伤和爱,是它最疼痛和温暖的地方。但是,人们总是对它充满好奇,总是不错过任何一个挖掘的机会。有时候,当几千年前的陶罐、酒坛、钱币、刀具、银器从深深的地下被挖出来的时候,顿老爹心都疼烂了。用那些陶罐的人不见了,喝那些米酒的人不在了,握着钱币的手消失了,那些银器、刀具的主人都没有了,可是他们说过的话、唱过的歌,顿老爹都记得。有一次,蓝烟用过的茶壶被人从最深的地下挖出来暴晒在阳光下,顿老爹的眼泪一下就流下来。
虽然顿老爹的城市里还有很多的猫,但蓝烟的失踪成了顿老爹的一个心病。它感觉自己更加苍老了,它开始不断地咳嗽。每次它咳嗽的时候,整个城市就会颤动,有时候,它把一棵树从地里咳了出来;有时候,它把一窝猫咳到了别的城市;有时候,它咳得太厉害,把一个古塔咳断了,把一片草坪咳裂了,把一座寺庙的屋顶咳破了……
哎呀呀,这可不得了啊。所有的城市都开始担忧顿老爹了,它们四处帮着顿老爹打听一只猫的下落。
“你是蓝烟吗?”
“不是。”
“那么你呢?
“也不是。”
它们问了一千只、一万只、一百万只猫,都没有叫蓝烟的。
皱皱巴巴的顿老爹咳得越来越厉害,它又咳断了一座石拱桥,咳倒了一段老城墙,咳得羊群和牛群在大地上惊慌奔跑……
所有的城市都开始下雨,因为所有的城市都在请求雨,让雨笼罩更遥远的地方,让它去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呼唤,去告诉一只叫蓝烟的猫快点儿回到顿老爹。
雨一直下,一直下,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涌动着水流。没有人知道这漫无边际的雨是在帮顿老爹打听一只叫作蓝烟的猫。
4
四月花开的季节,一个叫作蓝烟的女孩出现了,她穿着一袭蓝碎花的长裙,留着长长的头发,走起路来有环佩的叮当声。她的身后跟着一万只猫。
那是春季最后一场大雨。每一个雨点都在说:“蓝烟。蓝烟。蓝烟。”
“我就是蓝烟。”女孩说。
雨停了。
“可是,蓝烟是一只猫的名字。”雨说。
女孩有些纳闷。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呢?”雨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有一天迷了路,一直走,一直走,就走到了这里,我现在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蓝烟说。
“你可以去霓裳。霓裳是一座崭新的城市,不需要记忆。”雨说。
“可是,很奇怪,我心里总是有些皱皱巴巴的东西,就好像一张纸被揉过一百次一样。”
“哦,顿老爹也是这么说的。”
“顿老爹是谁?”
“一个皱皱巴巴的城市,它的心也像一张纸被揉过了一百次。它正在到处寻找一只叫作蓝烟的猫,为此,它已病得不轻,每天咳嗽,一个城市都要被它咳碎了……”
“啊,那我帮它去寻找那只猫吧。”
蓝烟于是带上了所有的流浪猫,一只,两只,一百只,一千只,一万只……
蓝烟带着一万只猫去见顿老爹。她沿著一条叫李小小的河一直走,一万只猫沿着一条叫李小小的河一直走。她在一座很老很老的城里停了下来。那座城就是顿老爹,它正在咳嗽,大地在颤动。
蓝烟说:“我听说你在找一只猫?”
“是的。”顿老爹说。
“我也叫蓝烟,不过不是猫。我为你带来了一万只猫,但我不知道哪一只是你要找的猫。我希望你能尽快好起来,不然骨头都要咳断了。”
“蓝烟。”顿老爹突然流下一行泪。
“嗯呢。”蓝烟说。
顿老爹看到蓝烟的那一瞬就明白了,她就是它要找到的蓝烟——她完成了三百世的猫的轮回,重新变成了人。不过,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顿老爹于是说:“我要找的猫正在这一万只猫里呢。谢谢你!可是,你得留下来,因为这一万只猫需要你照顾。”
女孩点点头说:“好呢。我去过很多城市,没有一个城市让我想留下来,可是,你让我感觉如此亲切。一个人和一个城市也是因缘际会的呢。”
顿老爹什么也没说。它感觉离心脏最近的那个皱褶一下就舒展了。
蓝烟在顿老爹住了下来,那一万只猫也住了下来,顿老爹成了一座有名的猫城。
每天,蓝烟会为顿老爹整理那些皱皱巴巴的褶痕,为它修补那些破损的城墙、瓦片、陶罐,照顾那一万只猫……
顿老爹的咳嗽好像一夜之间好了。它变得小心翼翼,做什么都轻手轻脚,不让自己咳嗽,也尽量不打哈欠。它像一个老父亲一样呵护着蓝烟,呵护着那一万只猫以及城里的人们。虽然它的心里还有很多的褶皱,但对一个很老很老的城市来说,那也是在所难免的。不过,蓝烟喜欢这个皱皱巴巴的城市,它让人内心温暖、宁静,让人随时可以触摸几千年的时光,而那每一个褶皱,也都有着令人动容的气息。
选自《少年文艺》(上海),2019年第6期
龙向梅,女,湖南人,作品散见《儿童文学》《少年文艺》《诗刊》等刊物,诗歌入选多个年度选本,并在全国获奖十多次。长篇童话《寻找蓝色风》获2016“大白鲸”原创幻想儿童文学最高奖,入选2017年“优秀儿童文学出版工程”、“2018年度桂冠童书”、“2017辽宁好书”等;《生气的小茉莉》获2017“大白鲸”原创幻想儿童文学一等奖。作品版权输出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