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山
2019-09-10常新港
马然的爸爸问他,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马然肯定说,跟老朋友机器猫生活在一起!
马然的妈妈问他,将来呢?娶个什么样的妻子?
马然肯定会说,娶个跟机器猫一样的老婆!
机器猫是男的还是女的?
马然肯定会说,生活在一起,只要是机器猫,是男是女都行!
……
周六,十岁的马然在自己屋里翻一套图画书,是一套老书《机器猫》,共有十几本,他已经看了三年,从七岁开始看,看了无数遍,高兴了看,不高兴了看,哭完了看,没事可做时看。现在,有很多图画书,马然不爱看,一点儿想看它们的欲望都没有。他就是喜欢《机器猫》。对他来说,图画书里的机器猫是活的,能呼吸的,能安慰他的。马然从没想过会离开机器猫。他怎么会离开一只已经变活的机器猫呢?
面对机器猫,马然常常有一种孤独感,他跟家人不能共享快乐,共享机器猫带给他的欢笑。
爸爸和妈妈在自己开的睡衣店里忙,越是周末,爸爸和妈妈越是忙,就好像天下的人都要在周末买睡衣穿一样。
他正看《机器猫》时,听到阳台上一声响。他听了听,不知道那声音是什么,但他知道那声音从来没有过。
他没在意,继续坐在床上看已经烂熟的《机器猫》。
马万海在孙子看图画书时,挣扎着把可以折叠的轮椅从阳台上扔了下来,幸亏楼下没人。有人听见“嘭”的一声,就跑出来看,见轮椅歪在那里。都知道那是马万海的轮椅,因为这个小区里坐轮椅散步的只有他。有热情的人朝马万海家的阳台上看,没看出什么,就搬着摔变了形的轮椅去了他家,开门的是马万海十岁孙子马然。他红着脸,眼里有泪,见到人就喊:“叔叔,快帮一下我爷爷……”
马万海躺在阳台的地上。他把自己的轮椅从阳台上抛下去时,已经快耗尽了力气。邻居想抱起他时,马万海说:“你要是想帮我,就把我从阳台上扔下去!”
邻居说:“屁话!你家在三楼,根本就摔不死你!真的那样做,你连轮椅都坐不成了,只能躺在床上麻烦你的家人给你端屎端尿了!”
马万海咬着牙,不再说话。他没理的时候,总保持着沉默。当他在生命中失意和绝望的时候,最后紧紧抓住不肯松手的还是沉默。
马然的爸爸和妈妈知道消息后,从睡衣店里匆匆赶回。他们无论怎么试探着询问,马然的爷爷就是不说话。最后,马然的妈妈让丈夫去看店,她在家里守着马然的爷爷。他们在商量这些事情时,马然看见爷爷把脸朝着墙壁,把背留给家人。
十岁的马然一个人悄悄走进爷爷房间,看见的还是爷爷的背。他伸出手小心地碰了一下爷爷的后背,问道:“爷爷,你怎么了?”
马万海回答不了孙子的话,对着马然的背一动不动。
马然把手缩了回来。但是,他的话在接近爷爷:“爷爷,你有心事。”
爷爷的背动了一下。
因为爷爷的背有了回应,马然的手再一次伸出,摸了一下爷爷,并抓住爷爷的衬衣,朝自己扳了一下。
爷爷回过头来。
看见爷爷的眼睛,让马然想起爷爷的眼睛就像是两间没有点灯的屋子,暗淡而无生气。爷爷说:“让爷爷一个人待着。”
马然说:“我把《机器猫》拿来给你看吧?”在马然的心里,能够让他把《机器猫》借给对方看,这个人是很重要的。有一次,因为爷爷动了他的《机器猫》,他跟爷爷嚷了起来。爷爷说,我就是翻了一下!马然说,不让翻!
现在,看见递到面前的《机器猫》,爷爷苦笑了一下,背过身去。就在爷爷背转身的时候,从爷爷的床铺底下滑出一叠照片,飘落到地上。马然想了想,就把散在地上的照片收拢在一起,放在爷爷的床头,想了想,又把照片拿在手上,回自己床上,把那些照片跟《机器猫》放在一起,准备看一看那些照片。
全是爷爷的照片,爷爷登山的照片。马然这才发现,爷爷的头发还有不白的时候。爷爷从头发黑的时候就登山,一直登到头发白了,登到从山上不慎滑落下来,开始了坐轮椅的日子。
那座终止了爷爷登山生涯的山,叫马嘎子山。爸爸和妈妈都回避“马嘎子山”几个字,怕刺痛爷爷受伤的心。爸爸和妈妈也不让马然提这座山的名字。
但是,马嘎子山像把刀刻在了马然的记忆里。孩子都这样,你想让他忘掉的事情,他偏偏忘不掉。
爷爷所有的照片都是跟山在一起。爷爷就不跟别的人和物在一起吗?马然看见了一张照片,上面的爷爷的头发已经开始稀少发白了,在穿着红色运动衣的爷爷身后,是一座雪山。爷爷的嘴巴咧开笑着,身后的雪山像是他多年的朋友。
马然看了几分钟爷爷的照片,就把它们拢在一起,塞回到爷爷的枕头底下。
自从爷爷坐了轮椅后,马然很少上街了。过去,都是爷爷带他出门。有两次,马然想出门,坐在轮椅上的爷爷给他画了出行图,在他可能到达的地方,都标示出来。结果,马然迷路了。第二次,马然又迷路了。
把马然找回家后,马然埋怨爷爷给他画的路线图不清楚,才导致他迷路。
爷爷瞪着马然,又爱又恨,摇着轮椅回自己房间了。
马然记得爸爸和妈妈跟他说过,如果爷爷哪一次乐了,就告诉爸爸和妈妈。
“爷爷乐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爸爸说:“我们想知道爷爷为什么高兴了!”
马然和爷爷之间的故事的真正开始,是在一个早上。他和家人被楼下的嘈杂声吵醒了。楼下的街面突然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行人和车辆都无法通行。马然站在阳台上,可以清楚地看见裂开的街面,像是人体被撕开的皮肤,里面粗大的水管和暖气管暴露出来,就跟人体皮层下面的血管和神经一样。
马然想,裂开的街道,很像是地球張开的嘴,它要吃东西,把人啊车啊什么的,都当成了午睡后的小食品和饭后甜点。
爸爸和妈妈去店里了。楼下的喧嚣没有停止。马然在阳台上喊爷爷看楼下裂开塌陷的街道。
爷爷摇着轮椅靠近阳台,看着街道张大的嘴巴,面无表情。
“人和车都挤在下面了!”马然说。
“他们愿意挤在这里!”爷爷说。
马然看看爷爷,不解爷爷话里的意思,就问:“这些人和车愿意挤在这里?”
“他们愿意!”爷爷摇着轮椅离开阳台。
马然觉得爷爷话里有话,再问,爷爷也不会跟他说的。
那天,马然还记得问过爷爷:“爷爷,你为什么不高兴啊?”
爷爷说:“我没有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为什么没看见你乐啊?”
爷爷说道:“唉!你真是个孩子!”
马然问:“爷爷,你为什么‘唉’?”
爷爷摇了一下头。
马然又问:“你为什么摇头?”
爷爷不再理他了。
裂开的路面就像一条垂死的鱼张着大嘴巴。在下午时,马然看见楼下堆起了一堆沙石,翻斗车一辆辆开过来,把一车车的沙子卸到沙堆上,在街上堆起了一座山。马然想,楼下的“大嘴巴”要吃掉这么多沙子啊!
中午的时候,马然看见几个男孩在沙山上爬上爬下,玩得很开心。有一个男孩的妈妈站在对面楼的阳台上喊:“衣服都弄脏了!回来!”
那个男孩站在沙山上朝对面楼上的阳台上望,他明显不想从“山上”下来。
“你回不回来!你非让我下去揪你回来!?”对面阳台上的女人吼道,用手指着男孩。男孩被迫从沙堆上滑下去,带着一身的黄沙子,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马然发现爷爷不知什么时候摇着轮椅来到阳台上,也望着沙山,竟然面露笑意。
“爷爷,你笑了?”
爷爷把笑意收了起来,说:“那个男孩喜欢山……”
正说着,楼下传来那个女人的声音,马然和爷爷伸出头去看,看见那个原本站在阳台上的女人,已經下楼揪住那个一身沙土的男孩,一路推推搡搡地走了。
“愚蠢!”爷爷骂了一句。
马然看看爷爷,觉得爷爷是在骂那个推搡男孩的女人。沙山上有一个邻居男孩看见了阳台上的马然,冲他打了一个手势,让他下去玩。马然摇摇头。爷爷说:“你为什么不下去跟他们一起玩沙山?”
“我没兴趣。”
“只对机器猫有兴趣?”
“有机器猫就行!”
“可悲。”爷爷说。
“可悲是骂人的话吗?”
“比骂人要狠。”
“可悲这句话狠在什么地方?”
“可悲这句话狠就狠在,一个人死了都不知道为什么死了!”
爷爷的这句话完全是大人的话,让马然理解是很难的。正是因为马然不理解,所以他才不在意。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有意思了。当马然再次来到阳台上朝楼下的沙山上望时,发现沙堆上原本爬上爬下的几个男孩都安静地坐在沙堆上看书,每人一本,那些书的封皮似乎让马然很熟悉。他觉得几个男孩都坐在沙子上看书,那些书肯定有意思。所以,马然下楼了。当他一走近沙堆时,他就认出那些男孩看的是《机器猫》,而且是他马然的《机器猫》。一瞬间,马然有些发懵,他的《机器猫》怎么在这些不认识的男孩手里?
“这是我的《机器猫》!怎么到了你们手里?”马然冲几个男孩问。
看《机器猫》的男孩们都抬起头,像是听不懂马然的话。
“我问你们呢!我的《机器猫》怎么到了你们手里?”
那个邻居家的男孩说:“我们捡的!”
“捡的?在哪里捡的?”马然脸都气变色了。
“书就是从阳台上扔下来的!”邻居家的男孩指了指楼上。
马然看了看自己家的阳台,心里一下子明白了,肯定是爷爷把《机器猫》从楼上扔下来的,爷爷干吗要扔我的《机器猫》啊?!马然把《机器猫》从男孩们手里收缴回来,跑回家里,推开爷爷的屋门就哭上了:“你为什么扔我的书?我的书招你了还是惹你了?你讨厌我还是讨厌我的《机器猫》?……”
爷爷在马然大喊大叫时,并不说话,也不激动,只是盯着孙子。等马然喊够了,不喊了,爷爷就把桌子上的一撂《机器猫》拿起来,摇着轮椅上了阳台,再次把《机器猫》扔了下去。
马然被爷爷的举动惊呆了。爷爷的沉默和固执,让马然哭叫的能力都丧失了。他像是看着一个从没见过的怪人,摇着轮椅从自己面前经过,回到自己屋里,关上屋门。马然盯着关闭的门发呆。
大约过了五分钟,马然哭泣的神经才苏醒过来。在他哭泣和给爸爸妈妈打电话的过程中,爷爷房间的门一直是关着的。
“我爷爷疯了,把我的《机器猫》扔到楼下去了,扔了两次……”马然在电话里跟爸爸说。
“你惹爷爷了?”
“没有!”
“没惹爷爷,那爷爷怎么会把你的书扔到楼下去?”
“我真没惹他……”马然哭得更凶了,他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委屈。
“你爷爷年龄大了,心情不好,你要学会哄着爷爷,知道吗?……”
“让我哄爷爷?!……”马然听到这句话,顿住了。让十岁的孙子去哄坐在轮椅上的爷爷,让马然一下子很难适应,转不过弯来。
十岁的马然,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让自己去哄爷爷。过去,都是大人围着他哄他的。
有人敲门,是邻居家的男孩,手里捧着一撂《机器猫》。马然接过来,身后的爷爷说话了:“马然,你最好是天天抱着《机器猫》,上学时带着它,你放在家里,我就给你扔到楼下去!”
马然听了爷爷的宣战书,哭得快抽过去了。
他又给爸爸打电话,说爷爷欺负他!
爸爸在电话里跟马然说:“爷爷能欺负你?我不信!”
“爷爷就是欺负我了!”
马然说话时,手里的《机器猫》掉了几本,他担心爷爷抢,放下电话就去捡《机器猫》,搞得手忙脚乱。
爷爷盯着马然,让他难受死了。他去厕所时,还抱着一大撂《机器猫》。他喝水时,还是抱着《机器猫》,一边喝,一边用眼睛瞄着爷爷。这让马然上卫生间很不舒服,喝口水也提心吊胆。
最后,马然投降了。他问爷爷:“爷爷,我怎样做,你才不扔我的《机器猫》了?”
爷爷的回答让马然很意外:“你终于想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了。”
马然两眼茫然地看着爷爷。
爷爷的话再次让他感到意外:“你到楼下去,在沙堆上跑上跑下三十次,我就不扔你的《机器猫》了!”
“你没逗我?”
“我从不逗孩子!”
“那我下楼去了。我的《机器猫》放在我屋里,爷爷不扔?”
“不扔!”
马然还是不放心地看着爷爷。爷爷摇着轮椅去了阳台:“我在阳台上给你数着,看你能跑多少个来回!”
马然下楼了。他站在沙堆边上,突然觉得沙堆没有想象的那么小。他抬头看了看从阳台上露出脸的爷爷,然后,开始朝沙堆的顶部蹬去,冲上去,跑下来,又冲上去,连着跑了七八次,他就跑不动了,开始慢下来,一步一步朝上蹬。别的男孩看他在沙堆上来回地跑,也跟着他跑。结果,四五个男孩像是比赛一样,在沙堆上跑上跑下,很热闹。一会儿,马然身上的背心就湿透了。但是,他渐渐跑得兴奋起来。有几个大人围着沙堆看男孩们玩,也都看得很高兴。
“马然!”爷爷在阳台上喊他了。
马然说:“我再玩一会儿!”
第二天是周日,马然又跑到楼下跟几个男孩玩爬沙堆去了。马然看见爷爷的脸在阳台上出现了。因为远,马然看不见爷爷的笑容。
下午时,马然和男孩們正在沙堆上玩得开心,驶来一辆推土机,很霸道地停在沙堆面前,响了几声难听的喇叭。
马然和几个男孩玩得很疯,不知道推土机的喇叭是冲他们喊叫的。开推土机的是个中年男人,他见几个男孩在沙堆上无视推土机的存在,就从驾驶室里伸出头来吼道:“离开沙堆,到别处玩去!”
几个男孩瞪着推土机驾驶员,都站在沙堆上不动。
“听见没有?离开沙堆!我要把沙子推到大沟里!”驾驶员指着街面上裂开的那道大缝隙。
马然说:“我们正在比赛爬山呢!”
驾驶员喊道:“比什么爬山?我这是工作!都从上面给我滚下来!”
“就不下去!”马然也喊道。
几个男孩也跟着喊:“就不下去!”
驾驶员火了,从驾驶室里跳出来,冲上沙堆。马然和几个男孩见驾驶员冲上来,他们就跑下沙堆,远远地看着他。驾驶员骂骂咧咧地回到驾驶室,刚要推沙子,马然和几个男孩又一起冲上沙堆,站在高处看着推土机。
“这是谁家的孩子?也不出来管管?”驾驶员再次跳出来,朝沙堆上冲来。马然和几个男孩又来了一次胜利大逃亡。
推土机驾驶员坐回驾驶室,马然他们又占领了沙山。
这时,马然除了听见驾驶员恶声恶气地骂人之外,他还听到一阵笑声。抬头朝自己家的阳台望去,马然看见爷爷朝下望着他们,不停地笑。马然可是很久没看见爷爷笑成这样了。
爷爷的笑,让马然决定,绝不放弃面前的沙山,他要和几个男孩长久地跟推土机驾驶员周旋下去。
“这是我们的山!”马然冲着推土机驾驶员喊,几个男孩也扯着嗓门儿一起吼,很疯狂。
驾驶员终于放弃了。他站在沙堆下面,双手叉腰,一脸无奈,最后,他对着一帮难缠的男孩笑起来。驾驶员笑了,马然他们不笑。他们把面前的争夺,当成了战争。
驾驶员收了笑容,摇了摇头,返身上了驾驶室,开走了推土机。
看见推土机走了,马然和几个男孩才笑起来。
但是,推土机是在半夜里开来的。那时孩子们都已经睡觉,推土机把沙子推进了街道的裂缝中。等马然醒来时,楼下的沙山没有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和遗憾。
许多年后,已经是大人的马然,登上了一座叫马嘎子山的山顶,他拍了一张照片。回家后,他在夜里跟爷爷说:“爷爷,我登上了那座山!”
爷爷不语。
因为,马然面对的是爷爷去世后留下的微笑着的照片。马然觉得,爷爷就是冲着自己微笑,他是慢慢才懂得那笑容里隐藏着的内容。
第二天一早,马然的爸爸问他:“睡好了吗?”
他说:“登完山,睡得特别好。”
爸爸交给马然一个本子,是爷爷留给马然的。爸爸说:“你爷爷跟我说,一定等你登过真的山后,才让我交给你。”
“里面是什么?……”
爸爸的眼睛望着窗外,轻轻地说:“是一个登山人和他孙子的故事。”
选自《你有史上最好的对手》,新世纪出版社2016年4月版
常新港,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是中国儿童文学界的中坚力量,已出版长篇小说《青春的荒草地》《空气是免费的》,小说集《麻雀不唱》《十八场青春雨》等六十余部作品。曾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宋庆龄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台湾“好书大家读”最佳少年儿童读物奖、台湾“最受学生欢迎的十大好书”奖等多个大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