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爱难寻四景有时
2019-09-10龙霄飞
龙霄飞
人物故事图在中国古代瓷器的装饰中是一个大类,特别是在宋元磁州窑器物上常见,而在元代青花瓷上更是多见各类主题人物故事的表现,并成为明清两代青花瓷纹饰的重要内容之一。
明代嘉靖时期以人物故事为主题的青花器物较多,特别是在体型硕大的瓶、罐上面更是喜爱以人物故事题材来装饰。人物故事图这一时期种类较多,神仙佛道、历史故事、传奇典故等都有表现,但是对于具体某一件器物上的某些故事并不是都能说得明白,说得透彻的,虽然知道是历史故事或是古人生活等内容,常常是不能确切地说出人物故事的具体内容,只能是笼统地对画面进行描述,一以人物故事概括了事。
明嘉靖时期有一类青花人物故事图罐较为常见,在公私博物馆都有收藏。首都博物馆藏嘉靖青花人物故事图罐高33.5、口径20.4、腹径39、底径24厘米;直口,短径,丰肩,鼓腹,圈足。颈部弦纹一道,肩部为缠枝灵芝纹八朵;腹部四个壶门形开光中为主题纹饰,占据了整个罐身的主要面积.每个开光中各有一组人物故事图.每组开光顶部间隔处各有折枝花一朵;胫部一周为变形莲辦纹;外底部为“大明嘉靖年制”六字双行楷书款。
我们按照逆时针连续的方向,对这件嘉靖青花故事图罐上四幅图案(图1)的内容进行分析和解读。
第一幅:庭院中摆放一架带有屏风的方榻,一男子坐在上面,右手前臂袒露,手执蒲扇,头戴冠巾;左后方与右前方各有一名小童侍立,右前方童子执扇;左前方庭院中两名婴孩在草丛中嬉戏玩耍。男子坐榻上方有树木垂荫,庭院中草木繁盛。
第二幅:画面中央一男子跨马过桥,马前蹄在地上,后蹄还在桥上;男子头戴宫帽,马前一童子跟在右侧,马后一童子手里拿一枝花扛在肩头四处张望;画面最前为一房舍,一童子正在叩门。桥下溪水潺潺,周围草木较多,但很舒朗,门前地面有草伏地。
第三幅:画面左侧为一四角攒尖的建筑,前面开窗,一男子坐于窗前,铺纸欲书写作画,眼望窗外;窗前有两名童子,屋左侧空地站立一名童子;画面右下角有一块田地,地内两名男子,一持棍状物插入土中,另一人手提水桶。各处有草木,看着较为稀疏。
第四幅:画面右下角为一房舍,屋内一男子倚窗而坐,侧目外望;屋外空地站立两名男子与两名童子,童子各随
名男子,前面男子回身与后面男子似在交谈。四周草木旺盛。
四组画面绘于四组开光中,开光以三重线条描绘,两组开光间共用一条边线。
以这一题材为装饰图案的青花罐主要见于嘉靖和万历时期,存世器物较多,但对于这一题材的解读则各不相同。
《青花名瓷》(马希桂、赵光林编著,山东美术出版社,第71页)一书中收录的这一题材器物,定名为“青花人物大罐”,文物说明中介绍四幅图的内容分別是“衣锦还乡”“婴戏图”“依依惜别”和“乡村晨景”。
《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青花釉里红》(中)(耿宝昌主编,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0年,第108页)一书中收录同一题材器物,定名为“青花四爱图罐”,文物说明中指出四爱图即羲之爱鹅、陶潜爱菊、浩然爱梅、茂叔爱莲。
《明清瓷器纹饰鉴定·人物纹饰卷》(铁源主编,华龄出版社,2001年,第163页)一书中,收录了同题材的嘉靖罐两件和万历罐
件,嘉靖罐一件定名为“青花四爱图罐”,一件定名为“青花人物图罐”,万历罐定名为“青花四爱图罐”。
《中国青花瓷纹饰图典·人物卷》(江苏省古陶瓷研究会编,东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87页。以下简称《图典》)一书中,对这一题材归为行旅观景图,解读为春、夏、秋、冬四景,且做了具体的界定,画梅品茶为冬(上文第三幅图),流连赏景为夏(上文第四幅图),嬉捉柳絮为春(上文第一幅图),及第归府为秋(上文第二幅图)。
那么,嘉靖青花人物故事图罐上四幅图画表现的是什么内容呢?前面几种说法孰是孰非呢?我们对这几种说法——解析。
首先看《青花名瓷》中的说法。“衣锦还乡”“婴戏图”“依依惜別”和“乡村晨景”四种表述仅仅是根据画面所反映的基本信息所做的判断,只是对画面的表面描述和概括,较为笼统,不能说不正确,但不够确切和深入。
再看关于“四爱图”的定名。“四爱”我们通常的说法是指王羲之爱鹅或兰、陶渊明爱菊、林和靖爱鹤或梅(或孟浩然爱梅)、周敦颐爱莲等。以此来作为名称是较为确切的说法,但需要与图的表现内容贴合,也即是画面中要有能够表现这一主题的要素内容。虽然有人物,可以看做是高士与隐士,但还不能确定是四爱,必须要有鹅、菊、梅和莲,两者结合才能认定为四爱图。在前面几件定名为四爱图的器物中,作者并没有明确指出哪一幅是什么爱,仅是笼统标明为四爱图。在四幅画面中,我们并没有看到明确的鹅、菊、梅和莲的图像或是符号。第一幅的左下角有类似菊花的植物,但无法完全确定,即便这丛植物是菊花,但画面中主人的目光是关注在庭院中嬉戏的孩童,并没有注意这丛植物,因此也不能说这就是爱菊。第二幅倒是与常见的踏雪寻梅的场景构图相似,童子肩扛的花枝可以认为是梅花,把这幅图认作是孟浩然爱梅也是没有问题的。第三幅和第四幅中是无论如何也看到鹅或莲的一点影子的。这样看来,把这组人物故事图叫做四愛图是不准确的。
既然是四幅图,那或许和“四”这个数字是有某种联系的,称作春、夏、秋、冬四景是否准确呢?笔者以为,这四幅图正是表现了春、夏、秋、冬四季的内容。《图典》将这组人物故事图定名为春、夏、秋、冬四景是没有问题的,但对于具体图中所代表的四季的确认还是可以商榷的。需要注意的是,古人在瓷器构图上装饰的纹样或图案是有
定讲究和说法的,表现四季,无论是顺时针还是逆时针的方向,一定是按照春、夏、秋、冬的自然顺序来表现的。而按照《图典》的定名与上文第一幅至第四幅图对应的顺序为春、秋、冬、夏,这一顺序是否正确呢?首先从自然顺序来看,春夏秋冬的顺序就被打乱了,显然是不合适的;其次再看每一幅图的内容与所定名的季节在对应上也是有所出入的。
我们仍然按照上文第一幅到第四幅的顺序来看。
第一幅:《图典》定名为嬉捉柳絮,为春天。嬉捉柳絮主要是从画面中两名婴孩奔跑追逐状态而来,其中伏地的孩童双手正欲抓住一个方形的、看似手帕一类东西,另一名孩童则双手伸向空中;孩童嬉捉的未必是柳絮,画面中也未见明显的柳树。左侧坐在屏风坐榻上的男子右手袒臂,手中还拿着蒲扇,侍立在男子右前方的一名童子也同样拿着大蒲扇。这种情景看来,明显不是春天的样子,从袒臂和蒲扇来看,则更像是夏天。
第二幅:《图典》定名为及第归府,为秋。从画面的内容来看,男子头戴官帽,跨马过桥,一童子正在叩门,理解为及第归府未尝不可。但从马后一童子手里拿一枝花扛在肩头四处张望、跟随主人马后情况看,不像主人及第风光归家,倒像是出游归来的样子。而桥下溪水潺潺,草木舒朗,季节并不很明显。
第三幅:《图典》定名为画梅品茶,为冬。画面男子坐于窗前,铺纸欲书写作画,窗前一名童子似在奉茶;内容主题没有问题。但画面是冬天吗?男子坐在屋内,但前面却窗户大开,而草木也较繁盛;在画面右下角有一块田地,地内两名男子,似在耕种。这些景象完全看不出冬天的感觉。
第四幅:《图典》定名为流连赏景,为夏。从画面的内容看,屋内男子倚窗而坐,屋外空地两名男子似在交谈,四周草木旺盛,季节的特色也不是非常鲜明,亦春,亦夏,亦秋。
那我们如何认定这四幅图就是春、夏、秋、冬四景图呢?南宋刘松年的《四景山水图卷》可以作为对照来判断(图2-图5)。这一幅作品收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图卷分为四段,分别描绘春、夏、秋、冬四时风光,《宋画全集》(浙江大学中国古代书画研究中心编,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6、87、232页)中这样描述,“春景为踏春归庄,画堤边湖畔一庭院,树木成荫,桃李争妍,水草丰茂,生机勃勃;夏景绘庭院清旷,一文士坐于临水亭阁之中,享受从湖面吹来的凉风,一童仆侍立于侧,亭外花木丛生,水中荷叶田田;秋景绘树石环绕的院落中窗明几净,通幽曲径,一雅士端坐屋内,静观湖山景色,其景颇似西湖‘平湖秋月’;冬景写踏雪出庄,远山积雪未融,虬松苍翠依旧,一人撑伞骑驴行于桥上,前有童仆引路,境界冷寂。”画卷四季景物分明,充满了诗情画意。看到这四景图卷,其中很多画面内容与构图在青花罐中的画面中都能找到影子,尤其是夏、秋时节主人在亭阁屋宇中样子,也许明代的匠人就是以此为蓝本,抑或是从中获得了某种启发和灵感吧!对照刘松年的四景图,我们对嘉靖青花罐上的四幅图可以确定为春、夏、秋、冬四景图。四景图画卷由于有设色,对于景物的颜色表现较为到位,因此画面内容四季特征十分鲜明。但嘉靖青花罐中的图像由于仅能用青花一种色泽表现,对于景物颜色的变化则无法表现,必须凭借画面内容的其他因素综合判断季节的变化。
第三幅为春景图。春暖花开,临窗作画,开窗赏春景也不会太冷,而更重要的是在画面右下角由不规则网格状覆盖的一块面积,有较粗的线条与其他区域分隔开,这种表现方式为土田。院中专门开辟一块田地,作為耕种或养殖使用,两名男子一持棍状物一提水桶正在劳作,应是春天耕种的开始。而主人屋子周围可以看到阔叶、针叶的树木和植物,但屋子左侧却伸出花朵好似没有怒放的树枝,没有叶子,也给人以春天先花后叶的状态。院中地面虽有植物生长,但不见丛草,说明尚在春天还未发出。
第四幅为夏景图。画面中枝叶繁茂,地面石块、土堆旁丛草茂密;主人开窗透气通风,屋外的人也疾步快走,好似不愿久留,或许是夏曰炎炎,不愿长时间在户外活动吧。
第一幅为秋景图。秋天渐近,已经不像盛夏那样烈日炎炎,人们已经可以坐在户外赏景游乐了,但暑热尚未全消,室外活动难免受热,扇子也能派上用场。院子里的各种树木、植物仍然很茂盛,但地面的丛草渐渐稀疏了些,明显看出已不如夏天那么茂密了。
第二幅为冬景图。从画面看,应是以踏雪寻梅的故事来构图的,虽然看不到雪景,但可以认定其主题是冬季。
这样,以上四幅图从第三幅开始按逆时针顺序排列为春、夏、秋、冬四季图景。四幅图单从画面的人物、景色、树木来看,不太容易分辨出四季的特色,植物、树木都较多,且看上去也很繁盛,这或许是因为器物的生产地处南方的景德镇,这里四季中植物、树木生长都很旺盛,树叶、枝叶远不如北方变化强烈,因而造成画面中季节的差异不是特別鲜明,为我们的主题判断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此外,还有一点可以增加一定程度的佐证。青花罐底部有“大明嘉靖年制”六字三行年号款,款识的正面位置一般是与器物主体纹饰的正面相一致的(图6)。这件嘉靖罐底部的款识正面位置与罐身画面中的春景正对,至少说明这一画面是罐身图案的起始位置。那么放在春、夏、秋、冬四幅画面上作为第一幅出现,一定应该是春天了。
同样题材的作品常见于明代嘉靖和万历时期,以嘉靖时期为多,万历时期明显是继承和模仿自嘉靖时期(图7),但这种模仿是机械式的,在存世的作品中虽然看得出在构图上是嘉靖朝的翻版,但在细节的刻画上却是僵硬和刻板的。
中国古代瓷器上以人物故事图为装饰的器物很多,尤其以明、清更盛。这些人物故事图的主题多样,既有基于历史史实的故事,又有文学作品中的故事,既有表现世俗风情的日常故事,又有反映吉祥寓意的神话传说故事。无论是哪一种题材,如何准确地解读故事内容对我们来说常常并不是一件易事。很多耳熟能详的故事如西游记、三国、水浒、西厢记等判断起来较为简单;但很多画面所反映的故事情节并不是很容易判定,尤其是那些构图相似、人物形象雷同的画面判断起来就更难。中国古代浩如烟海的历史典籍、文学作品,尤其是各类杂剧、小说等多如牛毛,要准确地判断出故事画面出自哪一部作品哪一个情节难度还是很大的。这就要求我们熟悉古代的历史、典故、文学作品等内容,善于寻找和把握瓷器画面中具有鲜明时代特色和具有符号化意义的图案、人物,进而与相关的典籍文献相映证,确定画面的内容。
(责任编辑:田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