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欣:她与广州同行
2019-09-10申霞艳
申霞艳
【开栏语】
“品藻”是本刊与暨南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合作的一个全新的广东作家研究欄目。“与作家面对面”项目是暨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建设的一个创新项目。设计这个面对面的课堂是为了加强学生与本土作家的近距离对话:一方面让作家以课堂演讲的形式清理自己的写作经验和文学观;另一方面让大学生直接面对广东最有实力和声誉的作家,一起就某一文体和自身写作经验进行深入对话,旨在培养学生对文学作品的鉴赏能力、批评能力。此项目意义有三:一是切实提高学生与作家的语言交流能力,形成与当代作家的良性互动;二是让学生以实际的批评实践来参与当代文学的生产,提高感悟力和写作水平,对中文系的学生来说,能说会道固然重要,能写才是硬道理;三是为广东文坛培养新生力量,为文学刊物的多声部演奏提供资源。
我们会提前要求学生阅读作家的作品,让学生有备而来,以便在课堂上与作家深度交流,改变传统课堂一言堂的形式,让学生更深入、更活跃地参与到课堂中;同时我也请作家超越自身写作经验给青年学生提供可以模仿、学习的写作经验,毕竟写作除了天赋、灵感还有技术的部分,而这些部分有赖于不断地学习、借鉴和反复实践。
成果形式包括主持人导语、作家简介、访谈和评论四个部分,希望能让更多的年轻的声音浮出水面。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我想,这些年轻人的阅读体验和评价也许稚嫩,也许偏颇,无论赞同、反对,这些真诚的声音必定会对作家本人、对整个文学场提供别样的刺激。
张欣就是广州的形象代言,她洒脱、时尚、干脆。张欣的作品是改革开放的产物,改革开放刺激了她的写作,改变了她的人生道路。经过一段艰难的写作探索之后,张欣迅速迎来了自己的创作喷发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女大学生心中获得了偶像的地位。张欣的都市情爱小说《岁月无敌》《爱又如何》《首席》《如戏》等曾经风靡,张欣的广州与王安忆的上海、池莉的武汉、亦舒的香港构成青春女性的爱情文学地图。生活和文学互相模仿、互相渗透,张欣的小说一度成为广州女大学生的爱情导览。她写出了改革开放对人的生活方式的改变,尤其是女性精神艰难的成长历程。改革开放最为重要的是精神的开放,使女性有了独立、自由以及多种人生选择的可能。商业、市场也许有一些弊端,但是毫无疑问,我们今天拥有的物质和精神方面的成果都建基于此。
张欣从广州的日常生活细节中,从男男女女的情感波澜中来感受大历史的变迁。她的写作为广州的青春蓬勃和飞速发展保留了凭据,当然也记录了她自己飞扬的青春。张欣经过八九十年代的形式探索的洗礼,她借鉴了以亦舒为代表的情爱小说的叙事模式。在她这里,小说不是自说自话,作品的可读性首先得到了解决,这正是广州商业文化的痕迹,生产商品也好,经营品牌也好,都要顾及客户的需求。从走上写作道路开始,张欣就尊重读者,关心读者的心情、趣味,她知道阅读是作家与读者的亲密合作。张欣的心里永远有读者,这也是她日后能够顺利创作长篇、能够被影视剧本青睐的关键因素。
在广州读张欣的爱情小说常给人一种“家门口爱情”的错觉。故事里的场景似乎就是我们校园生活里的草木,也许就在暨大、华师的某个角落。如此贴近的真实感让我们读得怦然心动:也许自己就是那个内心沸腾得不知所措的女主角,也许迎面就会走来一个翘首以盼的心上人。这种体验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今回味依然让人脸角泛红。
九十年代是张欣中短篇创作的爆发期,交织在爱情故事里面的都市色彩是这些作品里悦目的风景线。从创作之初就与乡土分道的张欣,将商业领域里的大风大浪、时代经济中的消费因子,转化在《岁月无敌》《亲情六处》等深入人心的作品中。她用娴熟的技巧和自然的语言,从那些转瞬即逝的商业浪花中捕捉一丝人性的激流,从纷繁复杂的经济现象里把握事物的恒常一面。
张欣有女性特有的敏感,都市为女性提供了更为广阔的生存空间和发展机遇。爱情与事业的纠葛不再是男性的专属主题,女性同样可以拥有安身立命的事业,不必再像藤萝一样依赖大树。张欣抓住城市的本质,她看到了商业给人提供的活力,尤其是有了独立的经济基础之后精神也可以慢慢自由。都市女性独立地生活,她们有自己的梦想和追求,用不懈的努力争取更开阔的生活空间。在《首席》中,张欣写过这样一句话:“如果女人能够直接选择情路历程,那她宁肯18岁让人强暴,然后一次次被人抛弃至80岁,也不愿意过这种深宫式的无人问津的生活。”这种女性解放式的宣言,看似惊世骇俗,却有着几千年女性隐痛史作为脚注。也只有生活在广州这片土壤的张欣才能心直口快地说出如此离经叛道之语。
张欣的作品充满了广州的色、香、味。饮食文化是广州的名片,日常却不世俗的饮食生活则是张欣作品的特色。开篇利落,是常客的点餐语;末尾穿插两句带味儿的评论;叙事的空间在大排档铺开。她不避日常生活,用最普通最家常的食物吃出心爱的滋味。伍尔夫在她的时代用吃为小说拓展书写空间,努力提高日常生活的地位。张欣作为继承者,让广州的美食遍布在她的小说里。从大排档、茶餐厅、高档酒楼到犄角旮旯里的甜品店、面包房,各种各样的吃、喝、玩、乐,或浓烈,或清新,她一视同仁。食物也是她生活方式的底色,是她抵达人物性情的桥梁,看似随意,实则自有用意。
伍尔夫的时代,小说家有一条怪例:“一字不提汤、鲑鱼、小鸭子……”但是她却大胆地置之不顾,从午饭的头一道菜,装在深盘子里的鱼说起:“渐渐地沿着脊背下去到脊椎的一半,那就是人的灵魂所在的地方,有一点火焰燃烧起来了。这火焰并不是我们所谓的文采的那个生硬的小电灯,常在外面嘴上出出进进的。而是由理智的沟通的黄色醇厚的火焰所形成的那种比较深刻,微妙的隐藏着的光亮。”伍尔夫为小说语言开拓的空间在张欣这里有所继承,她为茶餐厅匹配了两代警察:忍叔和小周。两个人在很多方面都不同,但却共同执着于警察事业。侦破事业的细微牵扯人心的智慧、责任,而现代化都市小说则在逼近事物真相,进一步叩问人心,这一点着实耐人寻味。《狐步杀》中的两个命案:官场老王家的亲兄弟为争房产自相残杀;商海成功人士柳三郎为情杀死情敌端木哲。人身上的“神性”隐退,残留的“兽性”伴随着黑夜浩瀚夜空的欲望,使人的日常生活、七情六欲在平视中翻腾,人作为立体呈现而愈显真实。
商海沉浮、欲海激荡,张欣始终没有忘记我们内心存有的诗歌与远方。处理人生的情感难题,不仅不会因都市的生长环境而凌空,反而极大丰富了都市小说的阅读空间。《黎曼猜想》借用数学难题表达情感难题,演绎了《首席》中出现的角逐:婆婆尹大和儿媳武翩翩终身不能和解,延续了坚硬的人生感喟:“谁的人生不是一场炼狱。”“现代人尊重感情的方式是请勿打扰。”“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仇恨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张欣的魅力来自真诚与敞开,她的作品不以深刻见长,然世态炎凉、情感跌宕、叙事与虚实相生相伴使她的小说自然地生长在都市的土壤里。张欣的写作忠于内心的隐秘感受,忠于她的所见所闻所思,忠于她脚下这片热土。
十多年来,张欣担任广州市作家协会主席,她为繁荣广州文化生活,为提升都市的文化品格所做的努力大家有目共睹,她为倡导阅读经典身体力行,她的读书会、她的公众号都颇具号召力,一批有文学理想的青年作家团结在她周围。
如今,张欣已从昔日的偶像成为我的好友。与张欣的深交,也让我从青春期对她作品的仰慕,转为对其人品的钦佩。有才华的人很多,在寂寞中坚持的人却很少。不管时代如何喧嚣,张欣保持她的写作节奏,稳步前行。她像一条鱼在南方的海洋中自由游弋,从小说到影视,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不断深耕,不断拓展,持续贡献新作。她努力融入时代,融入广州,一次次将自己的敏锐感受和人生智慧融入字里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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