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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古巴

2019-09-10王海雪

作品 2019年2期

王海雪

1

整条街道,包括那些新旧不一的宅子都被铲平一空。整个镇子彻夜回响着挖土机的声音。像无数的秃鹰刮起的噪声,低沉、压抑,让心脏的起搏更加耗气力。爆破的房子碎石飞溅,往河流落去。河底遍布割脚的碎片,许久已无人在此游泳。

张昊记得这条河流,曾经清澈见底,鱼儿游来游去。每年夏天,他都会和同伴赤身裸体一头扎进去,玩个畅快。河流,在父母那里,是一条禁令。每年汛期,它的血盆大口都会吞噬掉几条生命,经年累月,它渐渐长起了水草,据说是死人的头发变成。水质渐渐变得浑浊,奔涌至下游的大坝,在冲击的高潮中嘶吼,将人们的恐惧撕裂,抛起。

那时的K城还只是一个繁华的镇子。

我记得关门锁户的咨询室里,张昊对我说的每一句话。

现在,他昏迷不醒,但是他什么都洞悉。我站在病房外面,白色的灯似乎吵醒了这里的安静。我只是轻微脑震荡,受了皮外伤,而他被丢进了重症监护室。

我跟在小护士后面,她穿过走道,来到外面,回头看着我说,你跟着我干吗?她蹲在地上,在医院的人行道上失控大哭起来。

下午晃荡的人影又在我的眼前出现,老天似乎掐准了时间,让路面在烈日下凹陷一个大坑,我们垂直坠落。醒来时满身血污。血在窗户上被太阳晒得皱巴巴,耳机里的歌还响着,车外滚烫的车流静默无声。

我想起找到他的那天。相邻的镇子,距离主城区二十公里。

丛生的野草将废弃的独栋别墅裹住,青绿中透出的白让人分不出是瓷砖还是天空。阳光像雪花那样飘下来,挂在屋顶上,玻璃的反光变成一个点,打在飞驰而过的车辆上。我拨开草丛,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去。一切阴森静谧,我看到散落的针管、纸巾、烟蒂,小心翼翼避开干燥的粪便,来到门前。他靠着墙坐着,只是将眼角稍微抬了下,看到我,眼睛闪过一丝光芒,说,你怎么来了?

他瘦得像一支圆珠笔芯,黑色的眼珠暗淡无神,全身起黄疸,像个无精打采的野鬼。他在白吧消失了一些时日。不时有人跟我问起他,用开玩笑的口气。我心里想,就这副样子,爱他的人还舔得下鸡巴吗?

他跟我坐上了车,左嘉那辆红色的雪佛兰跟在后面。我们到最近的镇子上吃饭。

落座的时候,粉店的老板悄无声息地将一次性碗筷摆在他面前。左嘉与他隔了一个位置,满脸怒容,目光避开他,看向远处轰隆隆的拆迁工地。

张昊仍旧一言不发,他把端上来的伊面汤一扫而空,又要了一碗腌粉。左嘉拿出离婚协议书,扔给他。他捡起来,有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左嘉冷冷地说,赶紧签。她随之把笔掷过去。他签好,左嘉收过来,对我说,宋振,我走了。口气透骨寒心。

左嘉来找我,是半年前。她坐在那张圆凳子上,穿了一件Free People的低胸棉布白衬衫,我的眼睛穿透那件薄衣,看到她粉红色的胸罩。她说,宋振,我的胸部长了肿块。她走到那张检查床前,平直躺上去,将上衣撩起,胸罩解开。我把帘子拉紧,一个小小的私密空间形成。我居高临下站着,看着乳房上的红点,像一粒草莓,手覆盖上去。

两具肉体在那张小床上重叠,烂了,精神游离在外。她说,张昊这个王八蛋。她用最恶毒下流的话骂他,在我后背上胡乱使劲地抓着。我仿若跌进柔软的水中,如梦似幻。

她终于起身,捋了捋那头顺滑的短发,混杂香水的汗味就像给头发抹了一层蜜蜡。她没再与我谈论她的胸部。她背对着我站起来说,如果做爱没有感情,那不过是两具皮囊出了碰撞事故。我愣了下,她扭头对我说,我说的不是你。她从我面前走过,拉开门,踩着黑色皮鞋走出去,磕得地板哐哐啷啷。

我站在窗前,看着她逐渐闪过那堵插满碎玻璃的墙,消失在那條落魄的街道,心里想自己做了什么。

我来到K城是在三年前最炎热的八月,这座不入流的医院新设了心理科,我是唯一的医生。我被分到最偏僻的小房间里,我听得见紫荆树上的虫鸣,病人们在院子里、走廊上窃窃私语,来回走动。不会有人朝我这边看一看,门可罗雀。身体上有了破损,那才叫病,心理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谁愿意承认是病呢。

我治疗的第一个病人是一个年轻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他对父母施暴,被众人联手抓来这里,临时安放在唯一的隔离病房。我给他打了镇静剂。他的哥哥张昊问我,能不能治好他?我突然想起从前自己也问过同样的话。我以一副职业的口吻说,精神分裂症无法治愈,只能控制。

心理学只是给他者提供一种路径,治愈的选择在于患者。我并未说出这句话。

2

他表情木然,筷子插在腌粉里,一动不动。阳光从镇子的背面缓慢升起,夏天一早就晃得人眼花缭乱。吃饱喝足让大脑短暂缺氧,我感到一阵晕厥。老板开起了风扇。我说,他死了。他身体一抖,看了我一眼。

他叫李然,白吧老板,死在一条臭气熏天的小河里。尸体是被清晨作业的环卫工人发现的。他被人抡起利器狠狠地往后脑勺捶下去。我能还原那个场景。他倒在地上,脑浆从缝隙中流出来。接着,被一双套了橡胶手套的手拖到河里,泡得发白发肿,肉身就这样烂掉了。我当过法医,后来才学了心理学,那天队里缺人,我跟着去了现场。

白吧在寸土寸金的海湾区,从白吧望出去,是被城市灯光污染的大海,海风在被高楼的围困中焦灼打转,把散步的人都变成了腥咸的盐。我在傍晚从白吧望向不远处猩红的晚霞,总有一种错觉,今晚的白吧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张昊说,我早料到他会有这样的下场。他问店老板有烟卖吗?店老板说没有。他打了一个哈欠。我说,李然是个骗子。张昊说,亏你是医生,这么草率就给人下定论。他语气松软下来。我们不约而同想起左嘉,那辆红色的车早已流向路的尽头。我们从来没当着左嘉的面谈过李然。

我见过一次捆绑。

李然用精致的匕首像熟悉解剖学的医生,在赤裸的胸膛上轻轻划过,力道适中,血渗出来。一刀一刀,胸前绽放了一朵炫目的大红花。做完这些,他把刀放到一边,拿起准备好的海盐撒了上去。我听不见呻吟声,张昊的嘴被塞住,四肢也被捆得严严实实。做完一切,李然心满意足地绕着自己的杰作走了一圈,轻轻地笑,但很快,忍不住放声大笑。这种笑,很容易让不明就里的人毛骨悚然。但是我明白,那是心里那头困倦许久的熊跑出来了。

他过去把张昊松开。张昊坐起来,点燃了一支雪茄,那是李然从古巴带回来的珍稀物。疼痛,有时是无与伦比的快感。张昊问我,你觉得这是游戏吗?

我说,你这样认为吗?

许多事都在这里解决。做人需要一些刺激。作为旁观者,我已很知足。肉体只是精神载体,真正的世界不是眼睛所能看到的,它存在于无边无际的头脑里。

张昊的胸膛上有许多细碎的小伤疤。K城男人最大的福气来自K城的女人。张昊说时面色凝重,兴许是昏暗的灯光造成的错觉。他从未直接提起过左嘉,这个名字于此被故意遗弃。他用锡纸卷起粉末,用鼻子吸起来。很快,他觉得自己进入到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中,周围都是五颜六色的泡沫,他听到悦耳的声音由远而近,他笑起来,摇头晃脑倒在地板上。

李然穿着短裤,靠在矮桌上,笑着说,他不一样,对吧。

K城在南部,日晒很足,人们习惯穿拖鞋,一圈路走下来,脚上都是自己踢的灰。张昊也是习惯穿着裤衩和拖鞋,夹着烟,跷着腿在店里坐镇。做了多年生意,上了轨道,操心的事少了,多出来的时间总需要一个安放的去处。于是,城里隐秘的白吧成了他最喜欢的地方。

我在白吧干坐喝闷酒的时候,他有时会打趣我。我冷冷地打断他,我是心理医生。接着,我知道他下一步就会大笑,以心知肚明的口吻敷衍我,最后说,来白吧的人都有目的,你的目的不仅于此。我说,这是职业使然。职业是一个很好的挡箭牌。

他和我说起他的事,是在去年秋季,台风肆虐,天空是个大漏斗,雨一场一场地下,人被雨水泡成青苔。他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找我帮他弟弟开精神药物。就是在那间屋子,他第一次和我说起埋藏多年的秘密。他几次停住,难以启齿,这些年,他不断给它添砖加瓦,并切断抵达的路径。他觉得安全了,直到那一刻,当他脱口而出的瞬间,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自欺欺人。

后来,在李然的秘密之屋,他嗨到极点后,就一遍一遍地重复。他讲得很美,美得像没有被毁之前的俄摩拉。

你的日子看似平稳,那是你最痛苦的时候。你有许多时间想很多事,你的出身、童年以及过往的经历是洪水猛兽,它们绝不会让你安宁。所以你要准备十足,预演一场又一场深不可测的灾难,挖起一个又一个抵抗的战壕,享受突袭来临之前的宁静。告诉你,那只是错觉。你以为的宁静不过是回光返照。面对敌人的诱饵,你毫无还手之力。他告诉你说只是给你洗澡,他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摸透你的全身……后来,你知道什么是性,有了快感,开始有了同伙,和年龄相仿的伙伴探索这些遥远却又不断逼近的奥秘。你惊恐地发现,男性的肉体比女性更具魅力。

那条河流就在街道的后面,你无法察觉自己为什么被选中。后来,你说,可能是自己落了单。男人向你游过来,把你变成了一只宠物鱼,在浑浊的水里浮浮沉沉,羞耻在水面之下炸裂,松弛的皮肤变成波纹,将你埋住。

张昊转身趴在地板上,用细碎的声音说道。每一次他神志不清的时候都会说起这个故事。我拼凑出他的少年时期。我拿起一条软鞭,甩了几下,对李然说,我要拉屎,厕所在哪里?

他指了指左侧。我把自己关进厕所里。我脱下裤子坐在马桶上想着张昊。我听到敲门声,有人进来,吵闹、打趣、开酒器的声音随着空气穿过门缝流向耳朵,又像泡沫裂开。

“他干吗啊,死了没?”

“你不把他赶出去,留这里干什么?”

“他给我钱,我可不能失去这个金主。”

又是一阵哄笑声,接着,张昊的声音响起来,“你说什么?”带着怒气。我出来时张昊和李然扭打成团,几个小年轻也加入了混战,我拿起鞭子朝他们抽过去,边叫:“你们打他试试!”

这场斗殴没有胜利者,每个人都挨了拳头。李然把那三人赶了出去。三人醉醺醺地边走边叫嚣,李然你不要给脸不要脸,这毒鬼有什么好。我扶起张昊,生着李然的气,把张昊拖出去塞进车里,送他回家。

他家是一套三层的小别墅,自家的地,留了个小院子,种了几棵石榴树和菠萝蜜树,修了一条小径,夏天是一个乘凉之地。我第一次上他家,心里就将这套房产计算到了个位数。像这么漂亮的房子,在K城屈指可数。我想这多半是左嘉的功劳。装修时她出谋划策不少。那时她和张昊相亲认识没多久,两家也算知根知底,便也就结了婚。婚前是没有秘密的。婚后的秘密一件一件被揭开,却越变越多。

左嘉出来应门。这时张昊已经清醒,他找不到钥匙,可能弄掉在那间房了。左嘉见他鼻青脸肿,也没问原因,只是对我说,谢谢你宋振。我说,我和张昊什么关系,谢什么谢,哥们喝多了,被几个小孩欺负了。还好人没事。她注意到我的手有裂痕,血凝固在上面。她抓过我的手,轻轻抚着,说:“疼吗?”我赶紧抽回,说:“没事。”

张昊自己走进了屋。我说:“你进去吧。”左嘉说:“我知道怎么回事。”还是那种明了一切的冷漠口气。她和我说过,她在上海的那几年,她在靠窗的桌子上比画着,动作浮夸,和平常判若两人。她也有一股疯劲。她像一根慢慢生长的藤蔓,你自诩是参天大树,看得见远方,却不知不觉被她缠绕,渐渐地,在她的吞云吐纳中,被遮蔽双眼。

我摸清她讲话的规律,非常有条理,但是思绪显然跑得比言语快,中途她会停下来,被窗外的路人吸引过去。她会指着那些面孔说,这个她认识,小时候爱打架。那个人学习特别好,本来要在外地发展,父母还是叫他回来考了个小公务员,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我看到二楼的窗帘拉开,张昊正从窗口望着我们。我走下台阶,关门声仿佛把午夜最后一丝缝隙给合上了。夜幕重新以另一种姿态降临大地。我收到张昊发来的微信:我愤怒,是因为李然的轻率。我并未立刻启动车子,封闭的车窗让热气无处不在,我很快流汗,随处都可闻到我的臭氣。我发现自己陷入到一个复杂的境地中,远远超出我的工作范围。

3

张昊说:“我不恨他,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他需要安全。你看,他跟那么多男人和女人,就知道他多寂寞了。”

我说:“他是一个没有自制力的人。”

他说:“不,你不了解他。你见过深渊的底部吗?”

他说:“你知道李然的父亲是谁吗?”

我注视他,等着他点头。

他说:“对。”

他接着说:“他遭遇了和我一样的事。”少年总是遇到许多不可控的事物,它们有好有坏。

那天晚上,李然给了他一支烟,后来是第二支、第三支……再后来,他开始花钱买。李然为了捆住他,在那些烟里掺了毒,纯的,价格不菲。他昏天昏地,在他挖的陷阱里越陷越深,直到生意一落千丈。时间看似缓慢,却早已改朝换代。

早年李然去古巴谋生,当导游,只要能赚钱的工作都做,拉皮条,卖房,代购雪茄。某个时刻,他把这段经历告诉张昊。他说古巴女人热情奔放,中国人根本无法驾驭。可他还是结婚,生了一堆孩子,后来,他回国,再也没跟那边有任何联系。

我把李然缠在手上的念珠给他。我说是自己偷出来的,用福尔马林消过毒,腐尸的味道已被去掉。

他接过,默默地出神。我在想他是不是正在回想这些年自己经历的人生。他回到不同时期的岁月里,看着自己,不拥抱,不对话,让那些事件成捆地堆积在库房里。他在水里,看见少年的李然,在水里浮沉,离他越来越近,最后,李然在浅水区站住,看了自己的父亲几眼,便潜到水底。张昊再次看到他时,他已经坐在一艘小渔船上。他听到他大声喊叫,我要去古巴看切·格瓦拉!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李然有一件印着此人头像的T恤,他穿在身上招摇过市,人们纷纷问起这个印在上面的巨大头像是谁。他说,老师说是一个叫切·格瓦拉的古巴人。

他回来开酒吧,张昊是最早的股东之一。两个善于交际的人碰在一起,在生意上另辟蹊径,那是全城唯一入场不允许带手机的地方,吸引了一群乐于捧场的人。它叫彩虹酒馆,人们都把它叫作白吧,这个简称有多重含义。

张昊光脚,把自己的鞋子推到我的脚下,说:“这双鞋是他送给我的,从储物柜里拿出来的。”

我见过那个有两把锁头的柜子,咖啡色,永远是一副崭新的模样,据说李然定期上漆。

那是一双哈瓦那人人字拖,黑色,很脏。张昊从戒毒所出来时领回的物品。他没有回家,而是和狱友一起去了那排废弃的别墅。房地产泡沫时期,那里是一个巨大的娱乐项目,后来资金链断裂,留下了那些半拉子楼,成了某些人的乐园。

他说自由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呆在他身边,他并不觉得自己落魄。

他说:“我等了他很久,他从没来看过我。”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人来探望他。

他停顿了下,故作意气用事地说:“不够兄弟。”

我说:“你进去没多久他就死了。”

他看似无意地问:“死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无法做爱,意味着相爱的人分开。”我和他谈话,总喜欢用爱做比喻。

他说我话里有话,有预言的味道。而我心里正在想左嘉,她离开的样子干净利落。她在我的办公室和我说,她应该呆在上海不回来,她不应该遵从任何人,她知道哪里出错了,她不能任它一直错下去。她会纠正它,她仍会待在K城,离开是懦夫的行为,她不想当逃兵。

她的眼神光芒四射,我不知晓我是不是先爱上她的眼睛才爱她。

每天晚上,她都会带着儿子踱步到附近的公园,那里刚刚修建了一个巨型广场,城里的中老年人在那里放震耳欲聋的音乐。她叫儿子捂住耳朵从那里快步经过。有时我会在那里遇见她。我首先会问起张昊,刚开始她会微笑应付说张昊忙生意。后来熟悉起来,她直言不讳,我不想让他来打扰我们母子俩。

张昊心里也乐意着呢。我没说出来。我陪她走过广场,然后再独自跑步回来,一边想着她身上那件单薄近似透明的衬衫,她不穿内衣,只用胸贴。有一次,她陷入对自我的怀疑,一遍一遍焦虑地问我,我是不是没人要?我知道她缺乏安全感。我建议她去商场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买下来,购物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治疗。

她将恢复自由身。

她接手了建材生意,她熬夜,失眠。来找我咨询时,是她唯一不化妆的时候,眼袋很重,周边的肤色和眼珠一样黑,皮肤憔悴。我知道衰老在她身上开始起大作用。她一边害怕一边毫不在乎。生意在她的精心打理下又渐渐有了起色。掌握财政大权,她的聪明才智开始显现,她又投资服装代理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可是我知道她不快乐。上帝是不可能给你全部的。

这顿饭,总使我感觉像末日来临之前的最后一餐。天空被云朵染白,阳光无处不在,把我们浸润其中,泡出酒精的气味,我和张昊都有些醉眼朦胧。他叫我把他送回那栋废弃的贴着白条砖的破别墅。密林茂盛,植物肆虐,把那一片遮蔽得毫无人气。

“那里有李然的朋友。”他把念珠放进裤子口袋,鼓囊囊一大块,好像这根火柴挂了一个圆滚滚的肿瘤。

我说:“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他在车上,注视前方低矮的天空,有零星的车辆从边上飞驰而过,他說:“后来,我害怕水,不再下水,而是待在岸上,拿着木棍戳来戳去地玩。李然看见我,从水中央奋力地朝我游过来。他一身湿漉漉地站起来,切·格瓦拉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我不知所然地望着他,他蹲下附耳对我说了一些话。我哭了,他再次回到水里成为一条孤独的鱼。

许多年后,我和朋友约在彩虹酒馆见面,那时我不知道它就是白吧。朋友只是想找点特别的乐子。你知道,有时候人就是他妈犯贱。

他背对着我,从吧台那拿高脚杯,我认出了他。他转身,我们目光对上了彼此,是曾经的少年。有些事,只需一个眼神即可明白,我们何须寒暄废话呢。

我在路边,把他放下。他东看西看几眼,踩在软绵绵的草堆上,走进了荒郊野外。我停了好一会,前方的路无边延伸,摄像头在不远处的顶端,持续连拍。这种现代性与张昊刚刚迈入的另一种人生,巨大的反差让我突然无法理解现在的世道。现代性,是为他者所活吗?

4

张昊说他要开车。我跟他换了位置。也许是天注定,车子掉到了坍陷的大坑中,我清醒地从玻璃中看见我们从明亮跌进了黑暗。他终究没能抵达李然的墓地。李然安葬在城外的公共墓园中。张昊说要去看看他。他想看李然选了哪张照片作为永久的肖像。他说,应该是夏天在海边的那张,他在海里露出头部,咧着嘴朝他大叫,像少年时他见到的那次。

后来,我独自带了一束白菊,特意去看了墓碑,没有祭文,没有照片,孤零零地立在山头上。他早就为自己的死做了计划。我在那里站了很久,风从山的侧面吹过来,我双手插在口袋里,守墓人正扛着锄头在新修好的路上巡视着。

你的房子很漂亮。

他刚办好离婚手续,就想来看看你睡得安不安稳。

“张昊是来看你的路上出事的。”我说。

总有一方爱多一点,一方爱少一点。总有一方控制欲强一些。你就是那种人。你对自己内心的阴暗面无比了解,你凝视它,想瓦解它,在多年的斗智斗勇中它仍稳如泰山。你自己不仅心里有病,身体也有病,可你依然沉默,继续日常生活。你跟每个人说你单打独斗的经历,那是绳索,将每一个倾听的人套牢。

我想象你在房间翻云覆雨的时候张昊在哪里?我是一个伪装的心理学家,一个伪善的人。对于你,一个天生充满禁忌的人,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后,都令人生疑。

除了清明节,平日这里冷静得让人觉得鬼魂随时都会从墓穴中蹦出来。守墓人停住步子,注视我好一会。他可能怀疑我是一个盗墓者。我将电子烟取出来抽上,从山的另一侧走下去。直到你死去,你是否知晓自己感染了艾滋病?

晚上,我在自己宿舍的小阳台上,瞅着小医院的空地,有一些微光照亮了金鱼池。每天一早,我穿上白大褂,走下来经过这里,就会往里面扔上一会的面包屑,它们摇着尾巴欢快地游向我。金鱼被喂得很肥大。

有一天,有一个病人不知在哪里踩了一摊泥,他把鞋子脱下来,放进清澈的水池清洗。泥把水搅黄,往水底沉去。

我本应阻止他的举动,可是我想起了日复一日的噩梦。十岁那年,天地给故乡的村庄施了易容术,它被泥石流吞没。在外寄宿读小学的我幸免于难。我再也没回到那里,不知晓父母的遗骸埋在哪里。梦从缝隙和漏洞中钻进来,在夜晚建立了自己的城堡,冲锋陷阵,我痛苦不堪。

它让我看见一场泥石流是如何形成的。现在,我仍在想着这件事。我又拿出面包,放在手里一点一点地撕着。

我的冰箱存满了这样的小面包,还有咬起来硬邦邦的法棍。有一次我和张昊、左嘉去吃自助餐,我切了一大块,主厨刚好在那里,看我的眼神很不友好,终于忍不住过来对我说,这么大一块面包,吃得完不?张昊气得和主厨当场吵了一架,就差没把盘子砸人家脸上。

我们再也没有三个人一起出去吃过饭。

之后,张昊和李然走得越来越近。他甚至尝试让他弟弟进入那所房间,希望通过各种刑具的试验,找出治愈他的法子。身体只是一具徒有虚名的皮囊,脑袋里面装的东西才是无底洞。

有一次,李然给我调了一杯红色荡妇,一边递给我一边说:“许多人的大脑和身体是分离的。”我想答话,但很快被人打断了。他被喊出去。后来我们再没有深入地谈过话。

我在医院的走廊上靠着墙站着,我只是受了点皮外伤,真是奇迹。我本可以回去,但是张昊手术还没出来。也就是这场车祸后的验血,让我知道他是一名艾滋病患者。我想他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他让那些敬业的医生与护士职业暴露,连空气都充满紧张感,绷得人呼吸难受。给他的外伤进行急救包扎的实习小护士吓得号啕大哭,她缝针时扎到自己的手。

我心里想着自己要不要也去做个筛查,我不确定以前身上哪里有过伤口,而且我还和左嘉上过床。我这个孤儿开始惜命,我忍不住嘲笑自己。

还好应急机制有条不紊地进行。一直到第二天,左嘉才出现。

中午我们到医院外面的一家快餐店吃饭。这是我们第二次在这家破破烂烂的快餐店吃饭。上一次是四五个月前,她乳房痛,怀疑是乳腺癌,她叫我陪同她一起来这家K城最好的医院做检查。我们在这家快餐店点了小炒肉、炒豆角和煎鸡蛋。小炒肉黑乎乎的一片,那天她素面朝天,始终蹙眉,对食物也没那么讲究。我们坐在那里一直等到拿结果。

只是一般性乳腺炎。她高兴地扑到我怀中,那一瞬间我觉得她很美,一种充满少女纯真的美。

这次,气氛凝重,我明白不会有惊喜发生。我说:“张昊可能熬不了多久。”

显然,她在想其他事,她说:“我不知道我那样做是不是错的?”

我不清楚她指的哪一方面。我也没问。我想象插满管子的张昊,他说不出话,却有清醒的意识。他会对那些遍布全身的导流管恐惧吗?还是饱含痛苦的兴奋?

5

第二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张昊进来,平静地盘腿坐在床边对我说:“宋振,我这样走了也好。”他的身体在紫色的粉雾中消失掉。这个曾经在自己的生意场合运筹帷幄的男人,这个深藏痛苦与颓废的男人,告别了一切,去了让他安宁的地方。

早上起来我刚刷完牙,左嘉的电话就来了:“张昊死了。”

左嘉见了深度昏迷中的张昊最后一面。她说:“那一刻,万事成空。”

处理他的尸体倒是没有什么麻烦,一个相熟的医生帮了忙。完事后,骨灰暂时寄存在殡仪馆里:“左嘉出手大方,殡仪馆的小工热情跑前跑后。她说,张昊的父母老了,弟弟又那样,只能我出面。她很冷静,用生意场上的手腕推进。”

我们出来时,云朵刚好游过太阳,大地投下一片阴影,客车的尾气臭不可闻。时间仿若放慢速度,我们走去停车场费时许久。她上车,我在车外决定抽一支烟,电子烟没带,口袋里装着别人送的一包利群。我背对她,但是我知道她在看我,目光是熱的。今天她开的是刚买几天的林肯,那辆作为嫁妆的雪佛兰被她卖掉了。她喜欢美国,爱屋及乌,她喜欢美国的许多品牌。

有一次,在她家的院子里,张昊在厨房里专心地用她新买的Suisinart果汁机给我们榨果汁,我们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她突然问我:“你知道张昊和李然在做什么吗?”

我回头看了一眼窗户,张昊很努力地在摆弄机器,没在意我们。我说:“不知道。”

她说:“他们比我更应该去美国。”

我说:“李然去了美国的对面——古巴。”

她笑:“那不算。”

她说:“你给李然治过病吗?”

我说:“我不知道他有病,他也没找过我。”

她说:“我知道他的一切,我们都是土生土长的K城人。那条掩人耳目的河流,我也去過。”

她说:“有罪犯,我是沉默的目击者。”

我紧紧地盯着她,期望她说出一些什么来。可是她闭口不言。

张昊喊我们进去吃鲜榨果汁。五大三粗的他有时就是一个低眉顺眼的小主妇。我怀念那时候的他。我最喜欢喝的饮料是冰冻的百事可乐。我刚到的时候左嘉一边说碳酸饮料容易胖一边给我一罐。此时,我正捧在手上。

生命不过是一支烟燃烧的时间。左嘉敲车窗,叫我上车。我把烟头丢下,踩灭。绕到副驾驶座位,看着左嘉一键启动,挂挡,加油,终于离开殡仪馆。我本来想看火焰旺盛的形状,谁想到殡仪馆与时俱进,用了电炉。

彩虹酒馆依然开着。不久,左嘉把张昊的股份卖给了另外的股东,钱转给张昊的父母。酒馆里面基本没做改动,只是房间另作他用,新老板我认识,在我的咨询室里打过几次交道。稀奇古怪的故事听多看多了,感觉人生也就像放屁。

我们回到那栋三层小楼时是在下午。左嘉进去,我在院子里看结满果实的菠萝蜜树,一条碧绿的毛毛虫掉下来,被我一脚踩死。这种树并不吸引毛毛虫,所以也看不到羽化成蝶的景象。

我的后面是一扇窗户,一楼是厨房。左嘉在厨房里给我切水果。我瞅着她纤瘦的背影,突然泛起一阵怜惜。刀在砧板上一声一声响着。突然,她转头朝我灿烂一笑,走过来把窗户打开,说:“张昊终于死了。你知道吗?是我叫李然让他上瘾的。他骗我,他们都骗我,骗我一定要付出代价。”她的笑声有失控的恐怖。她转身,刀声再次响起来,我再次想起李然被利器所伤的身体,那刀声正砍向他坚硬的骨头。

我从正门走进了一楼的客厅。

她把切好的苹果端出来,放在茶几上。用牙签插了一块,清脆咬了一口,香气四溢,清洗了空气。对于那两个亡魂,我听出她语气中的余恨未消,她说:“我利用了李然的猜忌和恐惧,海洛因是我给他的。你知道吗?只要不够坚定,便有可乘之机。”

她突然哭了:“我不知道找谁?我又能找谁呢?”

房间很静,静得打扰到我们的谈话,它给我们做了总结陈词。

两天之后,她和孩子去医院做了HIV病毒检测,阴性,但是也要服用阻断药物,并将持续追踪半年。

人生漫漫,你怎么洞晓自己是否有能力习得爱?又怎么得知会爱上什么人呢?又有多少力量能承受失去呢?我想着。河流在这几年中,成了K城最出名的风景,沿江公路深受自驾一族的青睐。有一天,我要和左嘉去看一看。

我安静地坐在软皮沙发上,叫左嘉帮我倒了一小杯水,从随身的包里拿出药,吃了两片百忧解。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