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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上游戏

2019-09-10奚榜

作品 2019年2期
关键词:杰克游戏

奚榜

一顿烧烤加一块臭五花肉,可以把我逼死!不,确切地说,是改变了我的整个宇宙。不是比喻,不是抒情,是真的宇宙。

这个奇幻的故事,要从大半月前讲起。

那一天,我好像穿了魔鞋,脚尖轻轻一点,身体就在晴空中抛出一条又一条大大的弧线,一荡,一荡,又一荡,每次接近最高点,我的心都像被什么打开了一样,放出一些泥沙。

看啊,他在荡秋千!顶上传来一声大喊。

不用抬头我也能判断出,这是一个处在“狗都嫌”年龄段的男孩子,可能还流着清的浓的鼻涕。他每天一睁眼睛就会进入极度的不稳定,见到一丝风都会兴奋得“咯儿咯儿”的——毕竟我就是那样过来的——但后来,我变成了一个内向的人,而且,还喜欢看小说。

感谢两瓶高粱酒,它让我的身体轻了许多。组长在的时候禁止我们上班前喝酒,尤其是白酒,一旦抓现行,几天的工资就白瞎了;可组长回老家离婚去了,孩子啊房子啊有得扯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终于捡到了机会,在半醉半醒状态下,用脚尖借力,把自己反反复复弹射出去。

我在离家不远的清净山八百米悬崖捡垃圾已经整整九年了,最多的时候一天会系着绳子下去几十次。我从不怪游客素质低,不停往悬崖下面丢各种塑料制品、餐巾纸……甚至情书和避孕套——我们是底薪加计件制,他们素质越低,我们工资越高。

我在悬崖半腰凹陷处掏出一个易拉罐,乘着酒兴打了个呼哨,使劲一蹬岩石,再次把自己抛了出去,夸张地继续下行。每一次都必须触及崖底。我知道今天的花式捡垃圾已经吸引了一群游客趴着栏杆往下观看,犹如看免费的杂技表演,但我却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兴奋。高粱酒让人放飞了,其实平日我是组里出了名的软怂。

有种……去捡啊!

我好像又听到了那个熊孩子用盡力气的大喊,后面还有毫无心机的哈哈大笑。一瞬间,一个塑料袋飘到了我的眼前,可一阵风又把塑料袋吹远了一点。我追了上去,但再一阵风,又把塑料袋吹回了原点。

塑料袋在调戏我。

实际上,这天的风非常弱,平日里我根本感觉不到,但是此刻,酒精放大了一切,我听见风在“呼哧呼哧”叫着,那个塑料袋俨然成了人生中极为重要的目标。我必须抓住它,不能像当初没抓住高考一样!

我追逐着那个塑料袋,在几百米高又几百米深的悬崖中部荡来荡去,顶上传来一阵阵人群的骚动声,还有那个孩子尖厉的大笑。山谷回响放大了它们。一片混乱中,我好像听见乱世佳人在大声喊道,黄科,黄科,注意安全!

最后我竟失败了,没能抓住那个妖娆弄姿的塑料袋,却在它偃旗息鼓挂上树枝时,迫不及待扯下它,塞进了怀中。

后来乱世佳人跟我说,那孩子气得捡起一块小石头想砸我,可我在他脚下两百多米,他没本事砸中。

我故意磨叽到围观人群散去后才爬上来。这是一个职业蜘蛛人的失败。本来,我以为我喝了酒,已经不算蜘蛛人,而是鸟人,或者飞人了,但其实,我依然什么都不是。

乱世佳人是新蜘蛛人,刚来一年多,还没得到下悬崖的机会,只做一些配合保障安全的事情。他身子并不胖,五官却胖得挤到一起,平日里也不怎么说话,逼急了就脸红,说自己小时候得了脑膜炎,抽了脑水,怕说话不中听惹人嫌,所以不说。我心里觉得他是组里最丑最笨的,却想不明白他的QQ、微信、微博、邮箱、淘宝等一切网络账户,为什么都用“乱世佳人”这个名字(一个爱到处蹭WiFi的人包不住这点隐私)。我问他,别人问他,他都死死咬着嘴唇,好像生怕谜底不小心跑出来似的。看他那样,我们也就不问了。组长说,罗富贵(也就是乱世佳人)家里是最不富贵的,父亲瘫痪,母亲有羊痫风,几个哥哥都是傻子,也不晓得这家人是咋样活下来的。组长还说,罗富贵浑身虚泡泡的,没力气下悬崖单独作业,只能打杂做后勤,拿组里最低的工资。组长还要大家同情他,不要欺负他。

就是这样的一个乱世佳人,自那天悬崖放飞后,好像窥视到了什么秘密,突然对我加倍好起来。加倍到什么程度呢,从不在外面花钱吃烤串的他,竟然花了三十三块零五毛人民币,请我吃了一顿烤串。我不去吃,他还不依,像所有弱智儿一样有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蛮劲,伸出手来拖我,拖不动浑身肌肉的我,就坐地上说要打滚。我去了,想着他最不富贵,应该我买单。可他为了抢单,差点跟我打起来,眼睛都红了,像一头疯牛,吓得大排档老板都不敢收我钱了,劝我接受朋友的一番心意。

这顿饭吃完后,给了我很大的思想包袱,好像一块生铁坨子压在我的心里。穷得叮当响,吝啬得出了名的乱世佳人硬要大放血,请我吃烧烤,其间还没说几句话,全程挂着神秘的微笑,更没有跟我抢着吃,这太反常了。

我父亲是个酒仙儿,喝醉了话特别多,天上地下都戳一嘴,智商显得比平日里高几个量级。母亲骂他一辈子脸上就剩一张嘴了,吃进去,说出来。骂也没用。父亲被酒精弄得亮闪闪的眼睛眨巴着,急于告诉我全世界的秘密。他总爱说,只有强者才敢接受别人的好意。他说这话的原因是傍晚出去散步的时候,他热情招呼的前同事或者现邻居,往往都被他过分的好意吓得战战兢兢,大多尴尬回应。他每次回来都说是那些人太怂了,怕跟他这个一栋楼里最穷的人家走近了,会吃亏。他还说,你看街道主任,你看居委会主任,人家毕竟是成功人士,我一喊他们,人家脆生生回应,根本不怕被我粘上。

他使劲喝了一口散装酒,对我和母亲说,屌丝是经受不起别人对他好的。你一对他好,他就以为你要占他便宜。话虽这样说,父亲一上街就东招呼西招呼的热情劲儿,还是没改变,像故意在玩别人。那些冷着脸变猪叫或者装没听见的人,以为他的心粗糙得很,哪知道他背后竟总结出了这么大一个道理。

当时不觉得,现在竟发现父亲说得太对了。

我成了父亲鄙视的那种角色,怕乱世佳人罗富贵跟我走得太近,向我借钱,或者借别的。听组长说他家里经常穷得揭不开锅,自个也是很多问题,前几天才被房东赶了出来,如今厚着脸皮借住在另外一个同事家后院的废猪圈里,人家发了几次逐客令,都赶他不走。

罗富贵究竟想对我干什么?他难道不知道,我也不富贵。我本是一支笔杆子投生,却不得不每天像支笔杆子一样在悬崖上吊来吊去,勉强把生活的盖子盖严。不,其实并没盖严,只是假装盖严了,那些个漏气的缝隙,只有我自己知道。

母亲说父亲只剩一张嘴了,其实我感觉她也只剩一张嘴了。父亲的嘴一半用来吃一半用来说,不像她,几乎全都用来说。骂父亲,咒父亲,或者怼天怼地,怨天尤人,总之按照时下的话说,一刻不停地喷吐负能量。

她不怨我骂我,只是唠叨我叮嘱我,时时担心我,好像我是个傻子。尤其我做了这高危工作后,她喜欢在早上直接闯进明令不许反锁的卧室,一把掀开我被子,大声说,科科呀,你还活着啊,太好啦太好啦……哎呀,我昨晚又梦见你摔到悬崖下面死了,脑浆都砸出来了……哎呀,幸好是个梦啊……

我总是吓得虾公一样半起身,捂住我高高翘起、无人抚慰的老二。她一直像没注意到这件事情似的,也可能假装迷糊。毕竟儿子要结婚的话,房子票子什么的,掏空她的整个人生也不能填满一角啊。

如果我不逃出家门,她能说上一天不歇嘴,每一句都让我怀疑她是传说中的天蝎座,可她分明是处女座啊。

是的,我从小就觉得这个家非常吵,非常吵,每天吵到我头痛,但它却像一张网,彻底把我裹住了。十几岁的时候我也发过誓,心里唱着一首叫《辘轳女人和井》的老歌——再也不能这么过,再也不能这么活——一心考上大学离开家,开始另外一种人生。可是,每当我拿起书本就头晕,就想打瞌睡,整个人都像喝了酒一样糊里糊涂瘫软下去(我简直怀疑有人像武功片里的坏人一样,给我课本抹了迷心的毒药)。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在学习上欠债太多,理科类我都听不太懂,不管怎么竖起耳朵,睁大眼睛,毛发都恨不得急出汗血来,最多也似懂非懂。老师没时间單独辅导我,成绩好的学雷锋积极分子们每次给我讲题后,我都会被彻底整晕。事情被他们越讲越复杂,本来会的几成也被他们讲没了,逼得我从此再不敢找他们。除了作文尚可,上学的十多年于我来说,好比身在沼泽荒原,孤身为狼;或者如囚犯被枷锁锁在位子上,一天天困着。

说起作文,我也有过作家梦。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把备受老师赞扬的作文寄往县里市里各种小报时,总是杳无音讯。这就是命吧。但凡能发表一篇,哪怕仅仅一篇,我发誓,我也会不顾一切把大我一岁的韩寒当榜样,继续写下去——上天却没给我一丝机会——而且,除作文外的其他分数下来时,我还会被猛兽们环伺撕咬,鲜血淋淋。当然,这只是我脑袋中一幅图画式的学生生涯的比喻想象,它让我明白了我们这个地方为什么每年都会有一两个学生跳楼自杀。

我当然不会自杀。自从我变得不怎么说话后,更加地好死不如赖活。我只是知道,我没法靠读书改变门楣,过另一种日子。那一条路于我来说,比死还难。

高中毕业后我也去混过省城,干过十几种工作,最后混到睡路边、捡垃圾吃的日子都有。这时有个初中校友给我找了进清净山保洁公司受训做蜘蛛人的机会,那个时候我觉得天天去悬崖上玩命,或者回家继续听父母吵架,也比在省城流浪好。省城好冷啊。

现在,乱世佳人罗富贵用“对我好”在我的头上搁了一把刀,随时可能掉下来。我心里沉甸甸的,已经不会笑了。其后几天在悬崖上荡来荡去捡垃圾时,我也一直在琢磨他何时会向我开口求助。要是住我家,父母当然不会答应。他们从来没有帮助别人的习惯,尽管他们一辈子都在抱怨没人帮助他们;要是向我借钱,我该如何告诉他,自己三十五岁了,工资全交老娘,荷包里的钱从来不会超过五十块。如果不小心把这个秘密泄露了出去,保洁公司那些人就更瞧不起我了,扫厕所的大姐也不会再帮我介绍对象了。

我琢磨来琢磨去,几次都差点踩滑。顶上的乱世佳人又在喊,黄科黄科,注意安全!

注意你妈,我心里骂了一句,要不是被你盯上了,我这几天不可能这么郁闷。我的命都拴在你掌管的绳索上,我能得罪你吗?可我又真的帮不了你什么啊!拿走屋里一张纸,等于要我父母一条命。当然,我也不喜欢帮助人,一针一线来之不易,付出任何都是拿走我半条命啊。罗富贵,你不知道我活得有多小心,嗯,不对。多难,也不对。好像应该用“脆弱”这个词语。对,像人家说的,吹弹可破。你丫不晓得我的生活吹弹可破啊。你别来戳破这个肥皂泡好不好?我都快被你逼成抑郁了。

当天我很晚才回家,母亲没来得及责骂我,她正在跟父亲吵架。他们之间每天十次八次小吵,一月几次大吵。今天这个架势,看起来是一场大吵。我刚进门就看见地上躺着一块肉,一块大约一斤的五花肉,上面趴着两只苍蝇。母亲坐在床边嘤嘤哭泣,一边哭一边说,吃死你啊吃死你,都吃完晚饭了你还出去买一块肉回来。你发财了吗?中大奖了吗?当上门女婿了吗?你以为你是谁啊?呜呜呜呜。要不是你一张好吃的嘴,这个家不可能这么穷!都是被你吃穷的,吃穷的!呜呜呜呜呜……我的命好苦啊,怎么找个大种好吃狗儿啊!

父亲在不远处急速张嘴对擂,想都不用想我都猜到他先会说,晚上买肉买的是屠夫打折的臭肉,很划算;然后就是换颗子弹,反怼母亲——你天天骂不能吃肉,其实上了桌子吃得比谁都多。母亲当然不会承认。争吵即刻进入白热化,母亲会朝他吐唾沫。父亲有些幽默细胞,他会抹了脸上的唾沫,说母亲吃肉的时候恨不得卷起裤腿跳下去捞,又会说母亲吃得喉咙管都要伸出手来抢。这一说,母亲就几乎要爆炸了,争吵便从一块五花臭肉升级为几十年人生长河的各种揭短,彼此羞辱,用词之犀利、仇恨,让人以为马上要出人命案,其实他们几个小时后就会和好,更不会因为吵架而离婚,甚至不会发展成肢体冲突。父亲说过,穷人离不起婚,合伙过日子才能省钱。他还说穷人也打不起架,现在医生太黑了,净宰人。

同样的父母吵架场景,在我人生中反反复复出现了千遍万遍,我也忍了千遍万遍,但我当天好像忍不下去了。我又偷偷喝酒了,是乱世佳人请我吃烧烤那天没喝完带回来的红苕酒。在酒精的刺激下,我胆子增加了一万倍,大喊一声,不要吵了!他们吃了一惊,被我镇住了一秒,或者两秒,然后又别过脸,继续吵起来。我的大喊对于这个家早就毫不起作用了。

我转身冲了出去,心怦怦狂跳,顿时起了一个报复乱世佳人和父母的念头。我想去寻短见。尽管我还没怎么活够,但我看不到日子变好的希望,更不敢想象父母不能动弹后的日子,以及……没有他们的日子——是左冲右突都不会好的了。

我希望寻一个短见,让这三个无缘无故对我好,无缘无故对我不好的人,能够良心发现。

我痛痛快快号啕着,一路走一路哭,再不顾忌黑夜里各种奇怪的眼神。夜真黑,有关部门也在省路灯电似的,以致完全找不见路。我好不容易摸到了县城的南门大桥,准备从那里跳下去。一是河水可以冲走我的尸体,死个干净;不像跳悬崖,血糊糊地让同事去收尸,会更让他们瞧不起我,死了也要说我一堆坏话;一是修这座桥的清净山第一建筑公司里,有个技术员抢走了我初恋女友叶子,说起来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人家孩子都上初中了,可我还是想要报复他们。我看网上说有个原理叫什么蝴蝶效应,就是说一个地方的蝴蝶一扇翅膀,另一个地方可能会下雨。这里面的奥秘我自然没想明白,但我想我死在他们单位建的大桥下,也许会连带影响他们的年终奖,让那个情敌少拿点钱回家哄叶子开心,也是好的。

我爬上栏杆,像蝴蝶一样扇起了翅膀,心里翻涌着各种文学梗,想这该叫作一块臭五花引发的血案呢,还是一顿烧烤承受不起的重呢?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一间雪白的屋子里,天花板和墙是白的,床和旁边一些古怪的仪器也是白的,不远处有两个穿着连裤连帽科研装的人交头接耳说着什么,浑身装束也是白的。这是医院吗?好像又不是。一切的材质都比医院高档,虽然简洁,却又透出了一种未来感的设计。这种风格我在电视剧里看到过,不过那是很高档的一个牙科诊所……难道我牙齿出问题了,我伸出手摸了摸,数了数,三十颗都在。

我为什么要特意强调“三十”这个数字?因为在不走运的那些年,我迷上了命理。东方的四柱八字、面相、姓名学,西方的灵数、占星、塔罗什么的,我都时不时看看。当然,我浮于表面。如果我真能勘透一二,也就不用下悬崖玩命了,只需要开个微博,给人算命收钱。组长知道我不怎么行,却还是凡事找我卜个卦、看个手相什么的,我每次都说不出多少道道,他还是找我看,还说他认识的业余文青都挺爱算命的。我后来才想,是不是我太不爱说话了,组长猜不透我,故意用算命接近我呢?这也是他的管理之道吧。

面相学说,三十颗牙齿是一个分界线,多于这个是富贵命,少于这个是贫贱命,我追求不了富贵,可也不愿意堕入贫贱啊。当然,我一直算是贫贱,但三十颗牙齿给了我希望啊。我一直把这个数字看得很重的。

“三十”在我心里刚落地,那两个人就走了过来,说,黄科,你醒了啊。

你们是谁?为啥晓得我名字?!我大吃一惊。

为首的长者就坐了下来,眼睛在一种特制的结构复杂的白口罩上面,笑成了豌豆角一样。他说,黄科,我叫杰克杨,是一个脑科学家。

全球最有名的脑科学家!站在旁边的助手样的人赶紧补充。杰克杨回過头,嗔怪地说,要谦虚,加个“之一”。马上就会去掉“之一”了。年轻人很倔强地说。杰克杨轻笑了两声,不再跟他计较,回过头,继续解惑。是这样的,黄科,你跳下南门大桥后,已经昏迷了,但你却本能地死死拽住一块漂浮的垃圾。这段垃圾网着一堆碎木头,它们带着你,漂了几百里,把你送到了我们这里。

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见鬼,我心里怎么唱起了妖精的歌……那是父母还没开启每天吵架模式之前,母亲哼唱的保留曲目……哦,该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们这里叫玫瑰谷,我们公司叫玫瑰谷游戏公司,英文名字叫TRV。快言快语的助手又加了一句。杰克杨看上去性格非常好,没有在意助手的打断,继续接过话头,柔声解释道,黄科,你不是奇怪我们为什么知道你名字吗?其实,我们不仅知道你名字,还知道你的经历以及内心所想,知道你此生的一切。

说到“此生”二字,杰克杨特意加重了语气。我那个时候还没警觉起来,不知这里面有什么特殊含义。

当时,杰克杨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原来他是故意留白给助手说的。那助手便赶紧接了上来。杰克杨教授是世界上最好的脑科学家,研究大脑的一切,对你做个催眠什么的,让你自己说出自己的一切,实在太简单了。

我听完吓了一跳,感觉自己已经一丝不挂如标本一般。我赶紧回忆自己一生中最糗的事情。我想父母为了臭五花吵架的事他们肯定已经知道了,那我三十五岁了还在遗精,他们究竟知不知道呢?我突然感到恐慌,感到害怕,胸口涌出很多很复杂的感受。

不要害怕,不要羞愧,这里是理性的科学世界,没人会嘲笑你。杰克杨柔声安慰着我。他又知道了我的想法?!但我想这绝对没借助催眠,因为我现在很清醒。也许他本身就成了人精,猜都能猜到我心里的想法。

你可能在纳闷,我一个研究脑科学的,为什么会在游戏公司。过几天你体力恢复了,叫我助手汤姆毛带着你在山谷里转转,到时你就会明白了。

原来那个助手叫汤姆毛。但我知道,他们都没告诉我真名。因为全世界有一万个杰克杨和汤姆毛,甚至都不止,但他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客气呢,难道要把我用来做实验,像731部队那样?

我一瞬间的惊惧又被杰克杨看见了,他临走柔声加了一句,黄科,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养身体,你在这里很安全。我们是在各个部门都有备案的正规科研机构。说真的,我们虽然低调,不像暴雪那种公司普通人都知道,但我们在顶级专业圈内,却无人不晓。你进来后,我们已经向本地的村委会提交了暂住申请,你跟在家里一样安全。对了,你需要跟父母打个电话报平安吗?我不假思索地说,不!不要!

实际上后来我才知道,杰克杨不仅给我父母打了电话,还送去一笔钱,跟他们签了个协议,又去说服保洁公司放了我长假。总之他有本事搞定一切,把我父母的签名以及他们的视频,摆在我面前,还在协议上说,我将在TRV当临时游戏助理。母亲在视频里笑出了所有鱼尾纹,说,科科啊,安心为祖国做贡献吧。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觉得这事跟祖国有关。

至于跳河的事情,杰克杨帮我隐瞒了。

汤姆毛在一个黄云翻卷的傍晚陪着我走出房间,整体俯瞰了一下玫瑰谷。我没看到一朵玫瑰。登上山谷最高峰后,汤姆毛对我说,是他们公司来了后改的名,付了钱给张家屯,算是冠名权吧。我顺着他的手指看下去,玫瑰谷其实是两个谷,张家屯的人住在一个谷,另一个谷里便是他们公司白色的楼群。楼层都不高,高低错落,平顶,朴实,大概有十几栋的样子,俨然一个别墅群。最高最大的那个楼顶支着几个金属字母:TRV,很远都能看见。玫瑰谷外边就是长江,而我们县城南门桥下面的南门河,不过是一个支流,距离长江只有几公里。我就是这样顺流而下的。他们的一个员工在江边野泳锻炼时,顺便救回了我,如一切小说中的传奇故事。这个人目前回北京总部述职去了,我暂时没机会感谢他。

我一直没问他们把我留在这里当临时游戏助理是什么意思,这是我善于折磨人的一种方式,我不问,我等。果然,从玫瑰谷最高峰回来那天晚上,杰克杨就迫不及待把我请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里依然雪白而简洁,带着未来感科技感,我还是想不起它像我在哪部电视剧里看到的牙科诊所,只记得主角是我喜欢的靳东演的。那是我看的为数不多的电视剧之一,没想到我竟想不起它的名字来了。这就是我无法靠读书改变命运的原因吧?记忆力太差。

杰克杨让我在沙发上坐下后,亲手给我泡了一杯茶,然后坐在我对面,摆出要长谈的样子。摘掉口罩的他长得有点像外国人,我死死盯着他的脸看。

是不是在羡慕我的鼻子高挺?他笑了起来。我吃了一惊,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了解我的想法。他不是脑科学家吗?又不是神仙。

其实,我这几天已经多次对你实施最新的眠中催眠技术,请谅解。一是为了救你,二是为了我们接下来要谈的合作。他解释道。

你在催眠中知道我对鼻子的看法了?我终于问出来。

是的,你说你曾经在命运多舛的时候致力于研究面相学,想要探究命运的原理,你说你发现鼻子高挺的人意志力坚强,自律到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你们整个家族都是塌鼻子,所以没一人做事有成。你又说鼻子也不能太高,太高的人以自我为中心,容易引起外界反感,从而制造阻力。

你信这个吗,杰克杨?我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我信。”杰克杨很坚定地说。我吃了一惊,之前以为科学家是不信迷信的。

没想到我还没开口,杰克杨又猜到了我的心思。他继续说,这不是迷信,恰好是科学。说实话,这也跟我这些年的研究有关。说起来非常复杂,不过我知道,虽然你文凭不高,却通过网络和书籍了解了大量信息,可以说颇有见识,不同于一个普通的高中毕业生。我就简单跟你说说吧。我研究发现,宇宙中的一切,确实不是偶然,一切都很精确,精确到跟公式一样,你说的各种命理学,也是其中之一。一个人会有怎样的命运,全在于他的体内存在什么样的运行规律,这个规律也可以说是他的基因、性格、气质,或者别的,总之照网络的说法,就是他的小宇宙。一个人的小宇宙与外在大宇宙的运行规律碰撞后,能产生什么样的结果,理论上说都是可以计算出来的。这样一来,也就产生了我们所谓的命运。我这样说,你能听懂吗?

听不太懂。大概是说,人真的有命运,生来就决定了一切。我一想,更加悲观了。你们不该救我的。我真的命不好,活得一点也不快乐。我说。

“其实我今天晚上要跟你说的是,人可以改命。”杰克杨说。

我大吃了一惊,反常地快言快语,你们要把我开膛剖肚,改变基因,还是要我加入某种宗教,通过行善来积分?

杰克杨哈哈大笑,站起来走了走,然后回过头,压低声音说,我真喜欢跟你们文学青年说话,你们懂的东西挺多的,交流起来一点不困难。

“那都是起码的常识,高深的也不太懂。”我淡淡地说。

杰克杨重新坐了下来,用手比画了半天,才憋出一段话来,我的理论非常复杂,一时半会跟你说不清。我试试,看你明白不。我举一个例子,历史上有些高人在成为宗教领袖前,都有被雷电击中的经验。雷电让他们看到了上帝,或者说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于是他们顿时开悟。

我不作声了,我是看到过这种野史的。我们文青就喜欢关注这些事。

他又说,美国的海豹突击队在训练他们的队员时,也通过激活一些脑部的特定区域,比如十一区,比如α脑波等,来达到一种心流状态,以期齐心合力完成艰巨任务。

“这个我也知道。”我淡淡地说。

杰克杨听了,越发兴奋,站起来坐到了我旁边,说,我太高兴了,你是明白人,说服你一点不难,而之前我说服别人,几乎要用好几周的时间。黄科黄科,你再说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琢磨着他们游戏公司的身份,又琢磨着他脑科学家的身份,再琢磨他前面的话。我沉默了一会儿,字斟句酌说,我死去的奶奶是个佛教徒,她总说,这个世界是我们的心变现出来的。

我说完后,惴惴不安看着杰克杨。我发现自己今天晚上动用了所有脑力在他面前表现自己,因为我被人表扬的事儿已经绝迹很多年了,他救了我的命,又不断表扬我,所以,我非常在意他的欣赏。

杰克楊也沉默了,半天才说,黄科,你真是一语中的。佛教的这个说法,其实已经被当今最顶尖的物理学证实了。古人以为物质可以无限分下去,而量子物理却发现,物质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只是像素。你看过霍金的《大设计》吗?我摇摇头。他说没看过不要紧,他只是想用霍金来证明自己没瞎说。我说我相信您,杰克杨教授,您说啥我都信。

杰克杨就说,我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开发了一款游戏,可以说一旦面世,就将会是这个世界上最终极的游戏。

我好像猜到了什么,屏住呼吸,不敢再插嘴。

杰克杨站了起来,浑身微微发抖,走来走去,然后又坐了下来。

我发明了一种设备,可以通过刺激人大脑的特定区域,让他像电视机一样转换频道,接收另一个世界的一切,而这个世界,对他来说,等于不存在了。

就是VR人生游戏吗?我尽力使用自己的所有知识储备来对话。

不不不,我的“无上游戏”比VR逼真万亿倍不止,可以这样说,跟你在这个世界的感觉完全一样。最重要的是,那是按照你的心愿制造出来的世界,你想做什么人,想拥有怎样的命运都可以。

他说完,不等我回过神来,就说带我去看看。他把我引进了一条走廊,走廊两边都是密闭的房间,每个房间都有一个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有一个太空舱一样的东西,每个舱里都躺着一个人。

这就是“无上游戏”第一批志愿试验者。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享受五彩斑斓的人生,但在这个世界,他们是这个样子。

杰克杨说完,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想我在催眠中应该没说出来,小时候听奶奶讲经时,自己曾经也幻想过一个场面——在须弥山上,挂着一个个的人头,每个头都闭着眼睛在做梦。他们的梦就是我们这个世界!而在须弥山上,他们就只是一个个人头而已。当然,佛经好像没有这种描写,只是我的想象。

话音一落,不知道为什么,空气中好像有种气场铺天盖地袭来,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感觉特别特别孤独,比跳下南门大桥那会儿还孤独。我生怕,杰克杨也只是我的一个须弥山之梦。

我惨叫了一声,转身就跑。杰克杨在后面叫我,我也不理。

事情其实是没有转圜余地的——我在这个世界真的还有路吗?何况他们给了我父母一笔钱,又许诺事成后再加倍给我。试验的时间是一年。

这难道不是一个美差吗?如果网上发布,恐怕不要钱白贴钱来的人都会很多。连去火星那么没准的事儿,网友不也踊跃报名吗?

我忘记跟你说了,我们还必须签订保密协议。这是一个极其有经济价值的方向,竞争对手一旦知道,就会跑到我们前面去。尤其欧美那些游戏公司,这事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临门一脚,所以,不仅要保密,在试验结束到“无上游戏”完全推向市场之前,你还必须住在玫瑰谷,不能离开。

“这么严重啊,我等于是被软禁了是不是?”我问。

别这么想,黄科。“无上游戏”是一个富可敌国的宝藏,你牺牲一点自由不算什么,我也在这里呆很多年了……而且,它也是人类未来共同的精神财富……

别说了,其实我也不太想回家。这里伙食挺好的,环境也好。

黄科,别忘记试验开始后,我们只能给你输液了,跟植物人一样。你要吃什么,都必须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吃。

他每次说“另外一个世界”,我都感觉我要死了似的。想一想,那并不是死,只是转换一下我大脑接收信息的频道和方式,但又一想,那不就是死吗?跟死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签订合同后我跟着杰克杨又去那个走廊看了看。我数了数,总共十八个试验者,加上我,十九个。我感觉好像应该会到二十或者三十,整数总是像样一点嘛。杰克杨说,躺着的那些人有的在那个世界做一只宠物,有的做一个特工,有的变了性,体验做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的滋味,还有个做了大坏蛋,想要消灭全人类。我猜你……

“当然要做大富翁。”我马上说。

说起来,“那个世界”并不存在,完全是杰克杨和汤姆毛根据志愿者的愿望设计的。其实也不用设计,他们早有个总的游戏程序,在此之下略加备注就行。这个程序的原理已经超过了人类的理解范围,非要通俗解释的话,还是我奶奶常说的那句话最接近,“无上游戏”是由游戏者自己的心变现出来的,心里想着什么,就会有什么样的宇宙,什么样的人生。

我醒来的时候,睡在一间硕大的豪华无比的卧室里,床的对面是一整面落地玻璃墙,从那里可以看到,整座城市都在我的脚下,鳞次栉比的高楼犹如微观模型。我想我住得很高,夜晚的时候,一定像古书里说的,手可摘星辰。

我很奇怪自己的大脑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豪宅,与现实世界同时代,而不是穿越到清朝的园林,或者欧洲中世纪的宫廷。是不是我害怕孤独?我总觉得一个人去往其他朝代是非常孤独的,因为没有人让你爱恨情仇,与去往阴曹地府和天堂一样孤独。可是在现实世界时,我也感觉很孤独,总在想,死亡就是比孤独更孤独的孤独罢了。

哦,还是回到“无上游戏”吧。我睁眼看到的一切,仿佛是某部关于迪拜的电影的镜头,但我想不起来了。不管大脑选择了什么,杰克杨说,都是最深层的意识选择的,一直活在淺层意识的我们,并不能预测或者把握它。深层意识也是我,大约就是我奶奶说的,一个人有三个我,我,真我,本我或是什么我来着。总之,“这个我”没必要去追究原因和道理,跟从和信任“其他我”就好了。

我当然知道,自己身在“无上游戏”中。这是它与梦的区别。我清醒无比,眼耳口鼻舌,与之前几十年无异。为了再次确认这个世界是“真”的,我跳下床,在看上去两三百平米的卧室里到处摸,到处敲。橡木是真的,绸缎是真的,水晶是真的,五彩斑斓的各种镶嵌宝石也是真的。一切我叫不出名字的家具和器具,都是真的,结结实实地存在着。检验它们的物质属性时,由于用力过猛,我摔倒了几次,膝盖都磕疼了。

应着我的惨叫,杰克杨走了进来。他穿着燕尾服,好像英国绅士,与这个迪拜式豪宅的风格很不搭。

杰克杨,你也在我梦里?!我大吃一惊。

“先生,这不是梦,是“无上游戏”。它的构成,与我们所在世界的原理是完全一致的。也就是说,它是真的。”杰克杨说。

那你跟着我干啥,想监视我吗?我有点气恼,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不是你自己把我带来的吗?”杰克杨冷冷地说。

“你到这里来了,玫瑰谷咋办?”我责怪他。

“你还没明白“无上游戏”吗?没明白就不用明白了。我一直以为你是十九个志愿者中最明白的那一个。”杰克杨依然冷冷地说。

你是说,我带来的是这个世界的杰克杨,玫瑰谷的杰克杨依然在玫瑰谷?

杰克杨不作声,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你没必要弄清楚,安心玩你的游戏吧。

我想了想,笑了起来,说懂了懂了,原来,我不见得感激你啊杰克杨,可能还有点恨你,恨你比我聪明,可以救我,可以改变我的命运,要我仰视才行,所以,我就把你变成我的仆人,带到这里来了,也算一个小小的报复吧。

“我是管家杰克杨,毕业于全世界顶级的荷兰管家学院。”杰克杨意味深长地回复,却依然冷冷的。

“咋啦?你不高兴了?”我又问。他却说,先生,记得你过去不是这个性格,你很沉静很谦虚的。

我不是有钱了吗?我可以放飞自我了嘛!我说完,“哈哈”笑了两声,走到落地窗前,張开双臂,蝴蝶翅膀一样扇动着。

我突然看见,虽是白天,玻璃上也有我隐隐的样子,特别像那一天我跳下南门大桥的情景。我便想到了父母,心沉了下来。半晌,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杰克杨似乎还跟在玫瑰谷一样,能够读心,我沉默,他也跟着沉默。几分钟后,我转过身来,对他说,我要吃世界上最好吃的最贵的那些东西。

我是穷人出身嘛,自然第一要吃够。

母亲常说,我来到这个世界第一秒就想吃喝。那时母亲的奶水还没出来,奶奶家附近那个乡镇卫生所也没备有奶粉,护士就把一奶瓶温开水塞进我嘴里。我吃得“咕噜咕噜”的,隔着墙,外面好远的人都听得见,大家都说,这娃前辈子是饿死的。我自己当然不记得了。人说小孩子两三岁前的事都不会记得,我却记得自己上幼儿园之前喜欢坐在家门口,看着天空变幻莫测的云彩,等母亲下班。那时母亲在一个集体所有制的商店卖酱油,总是要等整整一天她才回来。中午也只有她留在橱柜里的馒头和咸菜可以吃吃,后来我对这两种东西越来越反胃。在每个漫长的白天,我都在幻想一个事情——有天世界上什么人都没有了,只有我一个人,那我就可以随意走进任何餐馆、任何食品店,随便吃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倒没察觉这个幻想究竟有什么邪恶或者不合理的成分。比如说,人都没了,到哪里去了呢?难道为了一口吃的,我想要消灭全世界的人吗?又比如说,人都没了,那些餐馆和食品店里的东西会是谁做出来,又是谁摆在那里的呢?

两三岁的孩子想不到那么多,就是想要任意吃自己最想吃的东西。那会儿觉得最高级的就是香肠。母亲做香肠是一绝,即便我后来混了省城,也从未见过任何人比她做的香肠好吃。可惜她只在过春节的时候做。小时候只割五斤臀尖肉来做,晒干了就一点点,却要隔三岔五吃一两个月,吃到有哈喉味。每次也就吃几片。这几片说的是我碗里的。至于她和父亲,吃没吃,我不记得了。我高中时靠写一手好作文跟叶子早恋上了,叶子以为我以后会成为一个作家,最不济也能吃笔墨饭或者做个文书什么的,没想到我到省城去了却只能厚着脸皮做推销,或者出力气做搬运之类,总之完全没用上我的文学素养,叶子就不想跟我好了。我急得不行,把母亲明令不许外传的香肠秘方偷出来,也没有挽回她的心。

叶子把我家祖传的香肠秘方撕了,丢进了南门桥下面湍急的河水。叶子说现在有钱人都不吃香肠,香肠含有亚硝酸盐,不是健康食品,吃多了会致癌。叶子说完转身就走了,那时的路灯还没开始省电,还比较亮,她走了几百米我都能清楚看见她穿着白色碎花连衣裙的后背笔挺,腰很细。我哭了,一边哭一边背我家的香肠秘方:半肥半瘦十斤肉,三两三钱粗盐,三两三钱白糖,白酒适量,花椒粉适量……

现在,在这个“无上游戏”里,杰克杨管家充当了我童年时的想象力,想吃什么,一会儿他就能带着一帮子莺歌燕舞的美女,用星级宾馆那种推车,鱼贯推进来。硕大的丹麦之花瓷盘上面,还盖着半球水晶罩。

我的意识选择了慈禧那种摆满山珍海味,每种只尝一口的方式,但我的菜品,却并没选择太后式的。我对杰克杨说,我要世界上最好的厨子,对了,就是米其林三星里面最牛那种,再把当今世界顶级的原材料交给他,让他每天给我做最好吃的,就像Noma,Ultra Violet,或者Osteria Francescana。杰克杨心领神会,他知道我在那边的时候,从未吃过一次西餐,却如所有屌丝一样,可以从B站或A站,或者微博、微信、百度什么的无数渠道,把每年世界排名第一的西餐馆了解得清清楚楚,比一个真正的贵族更清楚。

他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为我的后厨招募了五百人的团队。我食量虽然不大,但花样太多,每一口都是艺术品,需要非常多的时间去做。比如,我面前这一小撮野菜温沙拉,里面除了有顶级大白鲟鱼子酱、松露这些奢侈玩意儿点缀,其他的野菜全是一大早就派一群人在专门为我种植野菜的院子里,趁着露珠未干采摘的,都是掐心掐尖,有的还需要榨汁研磨熬制变化性与状,说起来不是山珍海味,却比山珍海味还更难得。

这些为我一张嘴忙碌终日的人是什么样子,我懒得去看。我甚至懒得去后厨转转。不是我有多信任杰克杨,而是我非常清楚,这是一场游戏,他们都是虚拟的,虽然摸上去手感很好,跟真的毫无二致,但我何必太认真。这种念头有点像我的奶奶。奶奶在去世前几年不能动了,母亲把她接来同住。她躺在床上,每日里跟我说话最多。她把我们生活的那个世界当作一场梦(也就是时下说的虚拟),她说这就是她一生与世无争,天天修来世的原因。“无上游戏”里面没有修来世的设置,我倒有了另一个盼头,这个盼头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就是一年后返回玫瑰谷。

我想我再回去的话,就会产生一种隐姓埋名的王子的感觉,再苦再累也不会绝望了,甚至有一种埋藏很深的间谍的得意。我开始理解杰克杨说的“无上游戏”是人类共有精神财富的意思了,它是所有人的退路啊,一旦过不下去了,不用自杀,只需要变卖家产,尽数交给TRV,申请永久游戏权利,直到肉身腐烂为止。或者有些人丢不开那个世界,想穿梭在现实与“无上游戏”之间生活,恐怕也会像那些起死回生的人一样,凡事都看开了吧。

在“无上游戏”中,我每顿的餐桌上,一般有百八十道菜,每道只有一小口的量,但每一小口却都有个非同一般的造型,简直是微雕艺术品。开始的时候我狼吞虎咽不觉得,后来我慢了下来,每一口都细细品味,竟发觉里面的味道层次非常丰富,甚至有的已经超出了酸甜苦辣,完全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尖叫,它们叫作尖叫!”杰克杨说。

为了永远不重复,五百人的团队已经竭尽心力,简直比玫瑰谷的科学家们还用心,每天都在开发,都在研制,都在采用世界上所有能吃的东西。流行的蓝龙虾、金箔、伊比利亚火腿之类自不必说,珍贵的猩唇、驼峰、猴头、熊掌、燕窝、凫脯、鹿筋、黄唇蛟等早都用滥了,甚至极少人知道的谷草芯、刀鱼肺,在我这里也是家常小菜。当然,与之匹配的还有一个营养团队,专门测算设计我每一顿的营养搭配以及热量等,力求做到:看似胡吃海喝,实则相当科学而高级。

吃得多了,我的味觉越变越麻木。其实也不是味觉的问题,而是我的意识出了问题。

我是一个人类,没事喜欢胡思乱想,比如说,每每拿起刀叉我就想,好吃与不好吃难道是一种真理吗?人所谓的美食,与猪牛羊所谓的美食,当然不是一回事。即便是地球上那七十亿人,每个人的口味也有一些不同。跟着脑科学家杰克杨耳濡目染,我还有了另一种思考问题的方式,比如说,人的味觉可能只是一种意识,意识说,这东西好吃,就是好吃,意识说不好吃,就是不好吃,跟这个东西本身无关。这又让我想起了我在那个世界时,经常回家会看到母亲坐在电视机旁,看一些主旋律剧。那里面有些共产党员被国民党或者日本人抓去后,总是要受刑的。有的人扛得住,成了英雄,有的人扛不住,成了狗熊。我每次从痴痴沉迷酷刑镜头的母亲身边走过时,都不免心惊肉跳地想,如果有天被刑讯逼供了,我能扛得住吗?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几十年,因为从幼儿园开始,我就三不知能看到这种革命者受刑的影片。“我会不会叛变”这个长久的疑问,在“无上游戏”的饭桌上,终于解开了。我想,如果我认识到“痛”这种感觉并不存在,只是意识给我的,那我就可以把“痛”慢慢掰开,细细品味,说不定还能曲径通幽地在里面找出别有洞天,那么,敌人叫嚣着用电用火用刀用一切来整治我时,以为我很痛,其实我在丛中笑呢。

我可以不当叛徒的问题解决了,但我对“无上游戏”里每日豪奢到极点的宴席再也提不起兴趣来。我看清楚了,口舌之福不过是一场自摸自慰,就像我过去那些年在被窝里搞的手淫,表面五彩斑斓,其实梦幻泡影,没啥意思。

杰克杨看出我胃口锐减,很着急,就挖空心思引导我,要我从回忆里找出自己最喜欢的食物。我想了很久,我不想吃老妈味道的香肠,因为我忘记不了叶子把秘方撕碎,决绝丢下南门桥的样子。从那以后,我总跟母亲说自己香肠过敏,我们家也就不做香肠了。

那就吃面包吧,不是现在满大街那种,而是我三五岁也就是大约1986到1988年间,那个号称从上海来的师傅,在我们县城每日里卖的那种面包。那是我们县城人第一次吃面包,所以每天不到晚上八九点,面包就卖完了,而排队则要从早上六点开始。那面包也不便宜,大约三毛或者五毛一个,我母亲每天一大早去排队,只买一个回来,给我当早餐吃。说起来,我那时从来没吃够过,想着母亲哪天要是买两个回来就好了,可她从来只买一个回来。我这辈子一直欠着那一口,后来在省城几块钱一个的面包都吃了,但也没那个滋味好。

杰克杨根据我的描述,再加资料查找,告诉我那时确实有一批上海师傅到各地县城推广面包。他们那种面包叫作老面包,用老酵头做的,非常简单,就是富强粉加一点白砂糖,一点熬熟再过滤好的菜籽油,连牛奶黄油都没加的。于是,我的后廚忙碌起来,经过无数次的实验,终于快要还原童年那个味道了,可我还是觉得,非常非常不对劲。

我长久地坐在巨大的落地窗边,看着城市的日起日落,脸上充满了忧伤,因为这里没有一个人能还原我此生最想念的味道。

有一天,好像是神来之笔,我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一个细节,我的母亲其实是要把买回来的面包放进传统的双层铝制蒸锅里,用柴火蒸透给我吃的。

我把这个重大发现告诉了我的管家和主厨。戈登拉姆齐(一个屌丝的意识里世界上的名厨只能是这个名字,因为地球上只有戈登拉姆齐自我营销做得最好)站在杰克杨身边,开始甩脸子给我看。他差点咆哮起来,说用蒸锅蒸面包,不仅是对面包的侮辱,也是对整个美食界的侮辱。

看吧,尽管我富可敌国,有些技艺高超的人也是可以对我凶的,就像李白要高力士给他脱鞋一样。这也是我从之前那个世界带来的意识。那个世界的影视作品力图表现屌丝逆袭,鄙视权贵富翁的题材,以期挠到观众的痒痒,获得更高的票房,所以我也中毒了,我的心变现出了一个敢于反抗我的戈登拉姆齐。

我跟戈登拉姆齐对骂起来,彼此用了最脏的话,侮辱对方的祖先以及未来的女朋友,那两种看似关系密切实际上又不知道是谁的人。当然,我们都没侮辱对方父母甚至在世的亲友。这好像是一种高级吵架的临界点,不能碰。

天哪,天哪,真不敢想象,中国人竟然用蒸锅把面包蒸热了吃!天哪!

戈登拉姆齐骂骂咧咧叫嚣着,离开了我的房间,临走还狠狠摔了我的门。我也气得“咻咻”的,但杰克杨当了和事佬,说工作交给他来做,或者大不了,他亲自来给我蒸面包,用我母亲的方式。是的,之前那个世界的电影里,总是有一个人出来做台阶的。看起来屌丝在反抗,很狂暴的样子,天要捅破了似的,其实这种矛盾最后都会被调和的,世界归于大同,温馨无比。

几天后,我终于在黄昏的空中花园里,吃上了我童年那种蒸得又热又软,水汽又没有让面包塌下去的刚刚好的老面包,酸酸的,甜甜的,热热的,软软的,完全就是母亲的味道。我吃着吃着,突然哭了起来,因为我想起了一件事,大约是四岁时的一个半夜,我被父母的声音吵醒了。

母亲把拳头捶在父亲身上骂他,你就这么忍不住嘛忍不住嘛,你竟敢偷吃科科剩下的面包!也就一小口嘛。我这辈子还没尝过,我尝一尝嘛。尝你个鬼啊,科科一个人吃面包一个月就花了十几块,你一个月工资带奖金才五十八块二毛六,你好意思吃,你一个工人大老粗,你配吃面包吗?我这个营业员都没吃过,就是每天排队的时候去闻闻香味,你还敢先吃。父亲就熄火了,说,你真的没吃过?母亲就说,我管得住自己的嘴,不像你,没出息。父亲就沉默了,说好了,算我不对,以后不偷吃了。母亲看他认了错,火气熄了一半,沉默了一下突然说,其实,我也有一次机会吃,不过晚了一步。前两天,人民医院的姚医生买的面包掉了一个在地上,你晓得的,全城人都在背后说姚医生讲卫生到疯狂,有那个那个啥癖,所以我断定他不会要沾满灰的面包了,就跑过去,想假装学雷锋,捡起来先递给姚医生,他说不要的话,我就说,锄禾日当午,粒粒皆辛苦,不能浪费粮食呀,不如我来解决它。哪晓得新街子的赖寡妇先我一步,完全按照我的计划做,最后拿走了,连说的话都一样,锄禾日当午,粒粒皆辛苦啊,不如我来解决它,好像我肚皮里的蛔虫。父亲就说,狗日的赖寡妇,她男人在的时候,我还请他喝过酒呢。父亲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对啊,一个面包哪有一瓶酒贵呢。要不,明天多买两个,我们也开开洋荤。母亲就说,你晓得个鬼,不是贵不贵的问题,是缺口不能开。面包是个富贵东西,要是我们染上了那个瘾,这个家就完蛋了。又不是毒品,说起来吓死人了。父亲说。母亲就说,面包就是毒品,就是。父亲就说,那你还给娃吃。母亲就说,对娃来说,就不是毒品,是营养品,人家都说,娃吃了可以长得跟外国人一样高一样白……

不知道为什么,从我想到这场公鸡屙屎头截硬、最后化解为无形的争吵后,便彻底原谅了几十年眼见耳听的我家关于菜价、关于吃的一切争吵、唠叨。而过去,我是多么厌恶父母啊,厌恶他们给了我既贫穷又不快乐的人生。那些电影里的穷人都是阖家欢乐的啊,越穷越紧密团结,相互取暖。母亲却不以为然,说,呸,骗人吧。自古就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你别信那些鬼电影的。穷人不可能有好脾气,除非他是傻子!父亲还补刀说,穷人要是个闷嘴壶,对人客气的话,容易憋出病,还容易成杀人犯。父亲说到这里闭了嘴,他也许突然想到自己儿子就太过于沉默了,成年后除了生活必需,几乎不跟他们交流。母亲就使劲拍了下父亲的肩膀,说你想啥呢,咱家科科天天接触大自然,蓝天白云,像那电视里头说的,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母亲把清净山八百米悬崖看作了我的舞台,这是她此生唯一带点浪漫的念头了。

我一直以为他们的各种说辞,不过是在为自己低俗的性格缺陷找借口,现在却觉得,他们如果像我这样,有杰克杨和戈登拉姆齐打理着顶级奢华的日子,一定也会变成好脾气,相互尊重,举案齐眉,再不每天一睁眼就抱怨、唠叨、诅咒或者辱骂对方。

我发现,我有钱后,过去不可原谅的那些事情(老师、同学、父母,还有同事被我看到过的无数人性凉薄阴暗处),都在心里接受这个异世界的阳光照射。我们那个世界的小说里都说,只有穷人才是最有心灵美的,可为什么我变成了富人,却越来越心软了呢?我感觉一切都不太对劲,是不是杰克杨把程序弄错了?

我胃口越变越小,小到快患上厌食症了。杰克杨和戈登拉姆齐都非常恐慌,多次来我面前,齐刷刷站着,小心翼翼套着口风,试图掏出我厌烦美食的症结。我懒得告诉他们,当然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怪就怪《无上游戏》跟投胎转世不一样,我还带着过去的一切。也就是说,我还是现实世界那个人,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换了种生活方式。

我想写诗,或者写点别的什么文字,可自从混省城后,我就只读不写了,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下笔。在清净山上班有稳定收入后,我每年在当当或者孔夫子网上,要买好几百元的打折书看,这是我主动区别于别的蜘蛛人的行为,但其实也没什么卵用。

我厌倦地挥手让他们离去,转眼看着窗外的细雨,看着苍茫大地,看着既接近又遥远的城市。我知道一切都是虚拟的。那么,我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呢?会不会像《盗梦空间》一样,连之前那个世界也不过是梦的一个层级。我那可恨可悲可叹可怜的父母,他们也是虚拟的吗?

我后来想,就算他们是虚拟的,只是像素构成,可这么多年彼此紧密联系在一起,他们相互伤害,却从不主动伤害我。仅仅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命运滋生出来的不足不平的念头,在每天伤害我。如果他们是乱世佳人罗富贵的父母,那小子可能会整天笑得像个烂番茄,因为他对自己的人生没有那么多欲望,没有像我十七岁的时候差点想做第二个韩寒。我那么大的野心,却只能做一个蜘蛛人,风里来雨里去,每天都有生命危险,我又何来快乐?

我开始吃不下饭了。确切地说,不是吃不下,是暗中惩罚自己了。退远一看,我发现自己就是一个不孝子,不孝子啊!我这辈子从没为父母做过任何一件事,就连在家,也是从不做家务的。我在这里天天山珍海味,五百人的团队为我制作世界顶级的美食,而我的父母,可能还在家里为了一块打折的臭五花肉,吵得天翻地覆,流一地眼泪……不是可能,是一定。这是他们每日里的铁定内容了。

虽然知道自己在玩游戏,但毕竟与现实的五色五味毫无二致,所以真到每一口美食都让我心生歉疚。过去因为没有公费医疗,我还顾忌着健康,怕住院负担不起,在这里,我知道躯体是虚拟的,使劲作作,也无所谓。于是,我命令杰克杨赶走了戈登拉姆齐以及他领导的团队,只找了个眉眼与我母亲相仿的农妇来,每日给我做点小米粥、咸菜、馒头,连那个土法上马蒸锅热透的面包,我都不吃。

我自虐着,杰克杨很聪明,一言不发,一切照办。每每事情落地他的眼睛还闪着熠熠的光,剑一样针一样。这让我更恨他了,似乎他又对我做了一次催眠,掏出了我的隐私。

说不吃就不吃了,美食也就那么一回事,是一道很低很低的门槛,一旦看破了,其实什么意思都没有。我真希望我少吃点,父母就能多吃点,少为吃进去的东西说出来的话,每天吵吵吵。我待在游戏里,鞭长莫及,只能把不吃美食当作一种宗教仪式了,搞点隔世蝴蝶的效应。有没有用呢?管它的。就像我八九岁有次高烧不退,母亲守在医院急得不行,后来没办法了,她就开始绝食,只喝水。所有人都骂她,说她要垮下去了,家里两个病人更没法照顾,可父亲没骂她,由她去。后来我病好了,听说这件事也觉得她太迷信了,但现在,我并不那么想了。

是的,我在可以为所欲为的游戏里,鬼摸了头似的,开始了苛刻的节食,我的身体与精神,也很快萎靡了下来。

秋天很快来了,我看到黄叶一片片从天上掉了下来,漫天都是枯叶,几乎快要遮蔽日光。我开始还以为是这里特有的景致,等到有天不小心告诉了杰克杨,他竟大惊失色,告诉我说,这里的一切规律跟那个世界是一样的。我住在八十八這个吉利楼层里,怎么可能看得到落叶呢?再高大的树也长不到九天云上啊。杰克杨说我生病了,产生了幻觉。

他请来一帮子医生,穿着跟玫瑰谷的汤姆毛他们一样的衣服,带来一大堆跟玫瑰谷差不多的仪器,对了,领头的一个人分明就是汤姆毛(原谅我的意识对于这种事情如此缺乏想象力)。他们七搞八搞诊断完后,也不告诉我,却神秘地把杰克杨领到外间,交头接耳。我虽然看不见,似乎也能听见他们在窃窃私语,商量着关于我的ABCD各种治疗方案。我想我的这种认识,完全来源于影视剧镜头。不过,那大多是绝症病房外的情景。

杰克杨在一个下午提议去郊游。他所说的郊游当然跟一般人所说的不一样,一个是坐上我的超音速飞机到三万米高空去巡视天空,另一个则是登上我的豪华游艇去海钓。我从网络知道这两种玩意儿是大富豪的标配。不过,他们最初只有越洋喷射机,后来成为美国总统的川普开了先河,第一个拥有了波音商用客机,但是,好像他们至今都没有超音速私人飞机。我的意识打败了当今全世界的富豪。不过,对于上天我已经彻底厌倦,三万米和八百米有什么区别呢,都是在天上。我不想告诉杰克杨我在这里也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从八百米清净山的悬崖上掉了下去,摔得血肉模糊。

杰克杨依然人精一样不问所以,也许是荷兰管家学院教给他的职业技术或道德,也可能他趁着我入睡之际,再次对我实施了催眠。罢罢罢,我的那点小秘密,就让他全都掌握得了,他敢如何?!

游艇海钓这种事情,距离我这个内陆长大的穷孩子太远,所以过去也没怎么关注过。我的意识变现不出太新鲜的玩意,只能戴着墨镜,守着杰克杨给我的豪华机动钓竿,就是外国电影里看到的摇出去十几米还能够绷成直线那种极品。我静静看着海面,以及太阳照在水上的浮光。不像关于吃的问题,我能够说出那么多离自己很远的事情,因为我喜欢半夜在电脑上看世界各地的美食片。母亲为了省钱,除了夏天在水里冰一点绿豆稀饭半夜吃吃外,从没吃过外面的宵夜,也基本不许我出去吃或者叫外卖。当然,我真要出去宵夜的话,也不知道该跟谁一起,在我的家乡,或者非家乡,我都没一个亲近的朋友。这样一年年靠在网上看美食片解馋,不想我竟看成了半个美食专家,所以对戈登拉姆齊了若指掌。海钓知识算我的弱项,确实没关心过,所以我后来就从海里三不知地钓上来很大的带鱼啊,鲍鱼啊,石斑啊,玳瑁啊,还有一个巨大的史诗级章鱼,以及一个女人的绣着龙凤呈祥图案的胸罩,完全有点逻辑混乱,甚至违反常识。可我是这个世界的王者,我说了算。

海钓让我一步步放松着心情,确实好。有些地界,无论在书上视频上怎样看,都无法体会身临其境的感觉。怎么说呢,越是离人群远的大自然,越发让人的心安顿下来,好像有一种要接近宗教圣殿的感觉。

后来我发现,不钓什么上来更好。一有收获大多形体壮硕(也许是“生猛海鲜”这个词语对意识的误导),我不得不喊他们出来帮忙。一群人从舱里跑到甲板上,大呼小叫,好一阵忙乱。我还要顺带听不少恭维话,烦死人。尤其是,我看到鱼儿们挂在空气中,或者摔在甲板上绝望地挣扎,用尽平生所有力气,竟然有点于心不忍——我真怕自己结束“无上游戏”回家后,会变成一个素食主义者。过去,我沉浸在个人苦闷中,完全看不到动物的可怜,不仅对肉食日思夜想,还经常拍死踩死清净山上的一些小虫小蛙,恨它们打搅了我——所以后来,钓竿上一有动静,我就假装没有。我成了姜太公,看似在钓鱼,其实是钓一段莫名其妙的时光。

啊,我会写诗了——看看,看看最后一句!

海面上闪着五彩的光,天空也是五彩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实的大海,我没想到,它比我的想象还要美上一万倍,就像一颗巨大的晶莹剔透的宝石(实际上它又不是晶莹剔透的,只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质感而已)。另外,经验也补足了看不见的一面,我觉得海水里蕴藏着非常非常巨大的力量,它整个就是一个力量!这力量大得……我的豪华游艇当然保护不了我,但杰克杨通过最先进的气象预报系统,却可以确保我只看到它温柔的一面。

看得久了,我就把面前的海天一色看成了虚景儿,就像我小时候,看着天空等父母回家,看着看着,天空也就变成了一片模糊不清。有时候街上的人从我面前走过,就指指点点说,这个娃怕是脑子出问题了,你们看啊,他的眼睛是斗鸡眼,一动不动,傻傻看着天上好久了。我听到这些话,从来不从出神愣神里走出来,故意让他们去瞎说八说。在虚景儿里面的快乐,胜过让别人夸我聪明。有一次,我身边围了一群人指指点点,越走越近。有人俯下身子,伸出一根指头在我眼睛面前晃来晃去,我还是保持原状,看那个变成了模糊一团的天空。正好母亲下班来,看到这场面,气得一把推开众人,把我抱进门,甩着脸子大呼小叫。

我娃是个聪明人呢!我娃脑子灵光得很呢!

有段时间母亲需要经常跟人争辩、吵架,甚至因为我的智力问题发展成仇人。她也就是那时开始,狠狠心不买早看上的磨盘领线呢西服套装了,每天早上去给我排队买一个面包回来,还把我送进五块钱一个月的昂贵幼儿园,大约是她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我了。

如今,大海在我面前,也渐渐被斗鸡眼虚化成了一片模糊。日头渐渐沉落,海风吹在我的手上,越来越冷,小刀子割肉一样。没有一个人从舱里钻出来劝我不要钓了,一个人没有。狗日的,肯定又是杰克杨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干的。一个人太善解人意,又死死抱持着看破不说破的信条,就有了一种凌驾于人之上的上帝视角,真是让人讨厌。

天边还有最后一点晚霞的时候,我正琢磨着回去要狠狠整治杰克杨一回,钓竿却猛地动了起来,并且迅速加速,越动越厉害。

我早就没下钩下饵,在假钓了,怎么可能有猎物呢?我心里刚一分神,就被沉重的水下之物扯着,飞快往海里拉。我大叫一声,使劲往后靠,跟它斗争,却发现自己腰上早就被杰克杨悄悄系上了保险带,另一端牢牢固定在游艇钢柱上。这么说来,他早就预料到了黄昏时候还会有收获?这么说来,一定是他派人潜到水下,给我的钓竿挂上了鱼钩和饵料了?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

来不及多想,水下猎物挣扎得越发凶猛,游艇似乎都晃荡起来。我一声接一声疾呼,带来的二十几个人都跑了出来,有的来帮忙摇电动钓竿,还有几个壮实小伙子直接穿了潜水服,下饺子一样鱼贯跳进水里,训练有素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杰克杨训练的。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终于齐心合力,在太阳完全沉下去那一秒,把大鱼又推又拖又提地弄了上来,湿漉漉扔在了甲板上。它大约七八十斤重,一百五十几厘米长,浑身挂着水草,关键是,关键是……

雪亮的探照灯往它身上一照时,我吓得像在玫瑰谷第一次见到志愿者们那样尖叫起来,转身就跑。这是我这辈子仅有的两次尖叫。

那不是一般的鱼,是一条美人鱼……它的脸,竟然是叶子的!而且还是十九岁时与我决绝分手的叶子的样子——皮肤粗黑,长满痤疮,鼻梁有点鹰钩,嘴是地包天的。那时别人都喊她“Bia嘴”,可是,只有一个爱好文学的男孩子才能看出她残缺的美,才能在她不符合常人眼光的脸蛋、小儿麻痹后遗症导致的轻微瘸腿,以及因此而努力挺得直直的腰背(所有看上去在人世间注定要吃亏的生理特点)中,寻觅到接近于文学的一种哀伤。

是的,我爱死她了,因为她丑,还有一点残疾,只有她能让我发现自己是个男子汉。我为她守身如玉半辈子。

葉子来到“无上游戏”之前,我因为过于奢华的生活带来的对父母的愧疚(在现实世界从未有过的愧疚),早就想回到玫瑰谷去了。杰克杨说过,即便游戏保密期我也只能待在玫瑰谷,但我的父母却可以像探监那样隔着玻璃,在监视器下与我见面,顺便用密封的玻璃罐子带来我最常吃的菜:酸豇豆炒肉末儿。杰克杨说,没想到我的父母非常支持我不回家。我母亲还说,过去几十年,我们县城有几个考上大学的娃就在不晓得啥保密单位工作,十年八年回不了一次。那几个家庭的父母都要被全城人羡慕死了。母亲说工作越保密,说明祖国越需要你,是天大的荣耀啊!

我真不知道母亲跟一个游戏公司为何要多次提到祖国。

回过头来,《无上游戏》里的杰克杨却冷得多,他板着面孔说,协议上签订的一年试验期就必须一年。他还说这里面有些科学原因在里面,说起来你也不懂。我说你是不是玫瑰谷的杰克杨啊,你现在在代替他说话呢。他显然吃了一惊,愣了下才说,我……我当然只是荷兰管家学院毕业的杰克杨,不是脑科学家杰克杨。优秀的管家,需要丰富的知识,我对杰克杨教授的研究也是能猜出一二的。那你跟我说说,为啥要一年?别的大型游戏,比如一玩好几年那种,每天也是可以走开的嘛,也不会挂机几年是不是?别以为我不玩游戏,我就不晓得游戏。现在是信息大爆炸时代,想不晓得一点游戏知识都难。

杰克杨听了,微微鞠了一躬说,先生,这些关系到非常专业的科学知识,我解释不好。您就专心把这个游戏玩下去吧。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这事情里面隐藏着一个巨大的bug,或者说阴谋。那是后话了。当时,杰克杨说完就走了,似乎知道我不会死死缠住他不放,因为我的浴室里,已经有洗干净的美人鱼叶子了。这让我兴奋、多疑,又羞愧。我甚至怀疑此事就是管家杰克杨和脑科学家杰克杨联合起来,在我可能厌倦这个游戏之时,提前设定的一个程序。但是不不不,似乎又不是,这里一切的造物主,不都是我自己吗?

至于羞愧,因为从没成为我女人的叶子,被我的意识变现为一条美人鱼后,她的面包一样不大不小圆鼓鼓的乳房,一直当众垂挂在胸前。我想我的下人们都看见了,杰克杨也看见了。我的女人的乳房在之前以及以后,都挂在胸前,像勋章一样随意被任何瞧见她的人看,除非我把她锁在卧室里,再不让她出去。可是美人鱼就是这样的啊,美人鱼不可能穿上衣服啊,穿上衣服就是俗物了,我不能因为一点封建意识,就暴殄天物啊!

所幸的是,从腰的部位开始,叶子的下半身就是鱼了,其中的界线也不是鲜明的,大约就是从乳房下面开始,皮肤慢慢变成了鱼鳞,等到胯部,就完全是鱼尾巴了(是的,我在她被甲板上众人惊吓得昏过去到现在,已经仔细看过她N遍了)。她没有屁股和阴部,这让其他人少看了一些东西,保持了我的自尊。

我的自尊?我也奇怪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十几年来,我在被窝里手淫的时候,每一次想的都是高二那年的学校后山上,我把冰凉颤抖的手伸进她衣服里,摸到的她蓬勃欲胀的乳房、似乎会颤动的臀部……我后来把手探索到她的三角区,摸到茸茸的阴毛的时候,她惨叫了一声,一把扯出我的手,转身一瘸一拐逃下了山。我没有追上去,只是把自己的手指放到鼻子下面细细嗅闻,然后又放进嘴里,像吃冰棒一样舔起来。

在后来的几年中,我们又找着机会,重复了十几次这个事情,但是每次都在我指头到达三角危险区时,她惨叫一声,扯出我的手就逃,好像事情的复印件一样。这就是我俩初恋最隐秘的记忆。我没有想到,那时候离她最核心的区域一厘米之遥,现在,我竟也只得到一个没有阴部的她,比过去更惨。难道,这就是我俩爱情的宿命?

我走进巨大的玉石雕砌的浴室,看见叶子披着遮眉遮眼的埃及艳后头,半翘着身子,远远望着我。她的下半身浸在浴缸的水里,脑袋背后是巨大的落地纱帘,这让她看起来像个皇后。我激动得心里反酸,赶紧跑了过去,蹲在浴缸外面,不,其实我跪在了浴缸外面,从水里拉起她的手,说,叶子,我,我都三十五岁了,你还那么年轻,才十九岁……

话还没完,我突然发现,她其实跟叶子也有点不一样,眼睛一个蓝,一个黄,水晶一样,里面的瞳仁似乎有,似乎又没有,虽然美轮美奂,可却带着一种空洞与苍茫,甚至很神秘。再加上她紧紧抿着的地包天嘴唇,根本不说话(当然,美人鱼肯定不懂人话),脸上的表情也非常淡然,完全看不出一丝喜怒哀乐,只有玩具式的听天由命。她的眼睛随着我说话,一直看着我,默默地乖乖地看着我。但很奇怪的是,这双眼睛让人觉得,她离你很近,又离你很远,远到十万八千里。

对了,这不是叶子,只是一条像叶子的美人鱼。我清醒了过来,站起来,想了想,把她抱出了浴缸,放到旁边的软床上,用浴巾细细擦拭干净,然后又把她抱着,走向卧室,轻轻放在了床上。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非常安静,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看起来就是一个机器人,一个非常简单的没有什么念头的机器人。

那天以后,我再不出卧室门了,吃的东西都让杰克杨送进来。房间温度按照我的嗜好,一直保持着二十五摄氏度的恒温。这个温度可以不用穿衣服,光溜溜地与叶子纠缠,可我还是喜欢用一床薄薄的蚕丝被把我俩裹在里面,做成一个透光的小窝,就像小时候那样。我在小窝里面可劲儿地抚摸她,揉搓她每一寸肌肤、每一片鱼鳞、每一个器官,可是到了最后,我依然像在人世间一样,必须用手解决问题。

我气得把老二塞进她嘴里,可她依然不反抗,也不高兴,如一个非生物一般,被动接纳一切。

这更让我寒心。因为几天里,我在她耳边把十几年所有对她的思念和怨恨,全都说了出来,声音都说嘶哑了。她始终一言不发,痴痴而空洞地看着我,甚至,她不吃饭也不排泄,还浑身冰凉,没有一点温度。她完全就是一个非生物,不仅不是叶子,连美人鱼可能都不是,也许只是杰克杨在实验室制作出来供我玩乐的产品。

这一想,我就从她身上坐了起来,流起了眼泪。我哭了很久,也不知道哭什么,她也不同情,还是盯着天花板,安静躺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一直在唠唠叨叨,你为啥不跟我好?不跟我好?建筑公司那个大马,是全城出了名的大狐臭,割了几次都还臭,根本找不到婆娘,你干啥要跟他好?你跟他睡觉你不嫌熏得慌,你说,你跟他在床上究竟干了啥?你们的女娃都上初中了。啊啊啊啊,背信弃义的小人啊,叶子,你真的是小人啊,你对不起我,你竟然跟别人生了娃……

我越说越气,越说越气,大约是没人迎合或者反对的原因。就像我的母亲,如果吵架成为独角戏,就会令她越发狂暴,没完没了;如果父亲雄起,与它对垒,反而她有种满足似的,见好就能鸣锣收兵。

我辱骂叶子到一百二十遍时,终于忍不住了,扑了上去,使劲扇她耳光。她看着我,一点不吃惊,随便我扇,躲都不躲。突然,我发现我这个清高孤傲,表面为蜘蛛人,暗地里一直以民间文学家自居,常常拿松竹梅三种植物在心里自比的人,竟然涌出了一股下三滥般,泥沙俱下的心流。原来我也有狰狞的一面啊。我一把把她翻过来,骑在她身上,野兽一样怒吼,我今天就把你给他生孩子的地方毁掉,毁掉,彻底毁掉啊,婊子,色娃,娼妇,臭婊子!

每天吊在悬崖上,靠胳膊和手指保命,我这个部位的力道,早已非同寻常。

可是,我无论如何找不到那个地方……她的阴道,一个女人最核心的部位。那里只属于建筑公司狐臭王大马,从没属于过我。多少年来,每次我指头刚要接近,她就惨叫着逃走的地方。哪怕梦里也是一样,功亏一篑。即便她今天来到游戏里,重新回归于我,也把那个地方遗落在了别处,就是不给我。

我怒了,用尽力气,使劲挠她那个范围的鱼鳞。我看见鱼鳞一块块掉下来,血喷涌而出,她却依然带着淡然的表情,用一个蓝一个黄的水晶眼睛,空洞地看着我,像在看,又不像在看。这显得非常诡异,瘆人。

我自己被自己吓住了,一脚把她踢下床,按响了床头的紧急铃。杰克杨疯了一样闯进来。我指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叶子说,快,快把她带走……

杰克杨后来出了一个主意,他说他可以找顶级的医生,给叶子做一个人造阴道。他还说这个手术无论在那个还是这个世界,都是一个小case。我为这个建议动了几秒的心,但“骄傲”马上否决了它。我从一堆浴袍浴巾中抬起头,像个国王一样威严而沉郁地说,做个屁,给我放生!

放生?杰克杨吃了一惊,燕尾服的尾巴都翘了一下。一般来说,“放生”是针对动物的词语,但他没有纠正我。

几天后,我的游艇把叶子载到了一个漫天红云的海域。杰克杨着人把叶子放进巨大的篮子里,缓缓吊到距离甲板两米高的地方,再转动方向,移向海面。在与我视线平齐的地方,篮子停了下来。叶子侧坐着,两只琉璃一样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我,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她的胯部包裹着一层层的特制纱布。杰克杨说此时入海对伤口特别不好,虽然医生们做了最先进的防水处理。可我不愿意再多等一天,并不是容不下她,而是有别的原因。

叶子,你真的听不懂我说话吗?你是不是装蒙哟,是不是装蒙?你只要点一下头,我就把你留下来,天天跟你在一起,再不揭开你的鱼鳞。你就是这个世界的王,你要啥都可以,我听你的指挥,好不好,好不好?

叶子依然是一头无法沟通的其他生物,而且生命力非常微弱,冷得像无机物。

少顷,我不再说话,做了个手势,杰克杨便命令机械手把篮子缓缓放进了水里。叶子的目光随着高度变低而变低,并没有抬起头看我。

篮子入水的一瞬间,叶子好像猛然醒了过来,突然灵动无比,一转头一扭身,泥鳅般快速滑脱游走了。我看见她的头发在水面搅出了一些漂亮的浪花。

其实,我对于这一幕没有太多感触。决定放生那一瞬间,我就放下叶子了。等到水面平静后,我吸了口气,张开双臂,做了下扩胸运动,然后转过身,看了看后面的杰克杨。我发现他的眼神有点阴鸷。我不管,再次转过头去,对着漫天红云,以及被红云染红的海水,扇动起了我的双臂。

杰克杨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冲上前,可是已经晚了,我“扑通”一声,栽进了海里。但我没有想到,我也晚了。杰克杨早就在水下埋伏了几条精壮汉子,单等着我使出这一招。

我当然不是为了叶子,不是为了爱情而跳海,而是实践我这阵一直向杰克杨提出又被他不断否决的办法:用自杀来完结这个世界,回到玫瑰谷。

我再次躺在了一间完全雪白的,类似于玫瑰谷实验室的房间里,身边摆满仪器,护士小姐正在溫柔地给我输液。

杰克杨走了进来,不过他没穿燕尾服,而是穿着玫瑰谷那种浑身雪白的科研服,但没戴口罩。我吃了一惊,挥手赶走了护士。

我等着他说自己是科学家杰克杨还是管家杰克杨,他却坐了下来,说,黄科,你不用猜我是谁,只告诉我,你在这里的福分,大到很多人想都不敢想,你为什么一天也不愿意多待?是穷惯了,还是苦惯了,过不得好日子?

我一听,也愣住了,是啊,我是不是闲得生事啊,最近总闹死闹活想提前结束试验期,又没有办法跟玫瑰谷的杰克杨联系、请求,或者谈判,所以最终觉得,自杀结束生命,就能提前结束游戏。管家杰克杨曾欲言又止地多次强烈反对,说不可能,自杀也没用,必须待满一年。但我“呸”了他一口。富贵后我胆子变大了很多,不服周,坚决不服,硬是趁着放生叶子,勇敢一搏了。我想反正也是一场梦,随时结束都没有损失。

说啊,黄科,你为什么突然那么想回去?你做蜘蛛人还没做够吗?你父母对你的精神伤害,你都忘记啦?

他这样一说,我反而终于找到借口了。我说,杰克杨,你刚才喊我啥?

黄科呀?你难道忘记自己姓名啦?

没忘记。对,我叫黄科,是一个娶不到老婆的蜘蛛人,还有一对整天吵闹的父母,可这些也不见得有多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我为啥叫黄科吗?

这还用猜吗?望子成龙呗。你父母希望你通过读书,改变门楣。

你说对了,我的名字就是科举的科,不是科学的科。

那不是一个字吗?

不是一个字。科举是我们家族延续了几代的一个梦想,我有义务去实现。

你都三十五岁了,未必还想重返校园?且不说你学不学得进去,就算能,你家里还等着你挣钱呢!

不要忘记了,合同上写着,因为试验不可预测,根据情况随时结束游戏,玫瑰谷都要给我二十万元。这笔钱足够养我好些年,去全职读个民办大学行吧?最不济,自考也行啊。读完了,说不定我就会写诗了。我死死盯着他。

杰克杨吃了一惊,半晌才说,写诗?哈哈。算了,不想跟你辩论下去了。黄科,我给你准备了最好的心理医生唐纳德,他等会儿就进来。你们好好谈谈。他站起来,转身要走,我突然用力喝住了他,站住!!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怎么啦黄科?

你叫我啥?

黄科,今天你这么老纠结我叫你什么?

是呀,你不是脑科学家吗?你的大脑也有记忆不好的时候啊?你忘记了,只有玫瑰谷的杰克杨叫我黄科,而管家杰克杨,只敢叫我先生。

他听了,呆住了。半晌后,他惨叫了一声(就像我看到志愿者和叶子那仅有的惨叫一样惨),转身就往门口跑。我扯掉身上的各种管子,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了起来,踢翻地上各种瓶瓶罐罐,像守门员一样,一个漂亮的半空鱼跃,在门框下面活活抱住了杰克杨,并且迅速把他压到身下,劈头盖脸打起来。

别打了!别打了!杰克杨抱着头,声嘶力竭喊道,把我打死了,你就真的回不去了。

我停了下来,想了想,站起来,一把提起他的衣领,把他拖到床边,再用仪器上的各种乳胶管子把他绑在床上,然后,我砸碎了一个玻璃输液瓶,用尖锐的缺口对着他的脸说,不用死,你不说实话,我就划破你的脸。

杰克杨真的害怕起来。喜欢名利的人,爱脸蛋胜过生命。我没猜错。杰克杨发着抖,告诉了我一个惊人的秘密,十九个志愿者中,我是唯一试验持久性的,其他试验者最多在“无上游戏”里待一个星期,就要回到现实世界透透气。如此反复而已。也就是说,杰克杨他们科研的最后一个难题是,当一个人大脑与“无上游戏”相关的区域被刺激太久后,会不会彻底激活,从此只能生活在“无上游戏”里,而接受现实生活的那些区域,反而用进废退,变得迟钝起来,甚至无法再次进入现實世界。从某种角度来说,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也就等于试验者在现实世界死去了。

我越听越震惊。也就是说,一年到期后,至少有一半的可能在有我父母的那个世界,我只是一个植物人了,是玫瑰谷可以随时弃用或者不弃的试验残渣。

人如砧板,我是鱼肉,躺在实验舱里,我还不如鱼,板命都不能板啊。

我带着哭音说完这句话,就跳起来,骑到杰克杨身上,准备再次打他,他又大喊起来,制怒,制怒啊!要相信科学啊黄科!你回去的机会还是有的!你真要把我打死了,连回去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急得连白沫都吐出来了,弄脏了我雪白的病床。

我一恶心,滑下床来,坐在地板上,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我把“无上游戏”中的脑科学家杰克杨打死了,为什么我就真的回不了玫瑰谷了?真的杰克杨不是一直还在玫瑰谷吗?与这个杰克杨何干?而且,我在“无上游戏”里,为什么会突然如此关注能不能完美结束游戏,能不能全身而退的问题?是游戏真的出纰漏了,我感应到了,还是我在游戏中,又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甚至,不小心走进了游戏的岔路?可是这一切,我竟完全分不清楚了。世界太复杂了,似乎有万亿亿层,万亿亿个分支,我每走一段,后面还有,还有,以及无穷无尽,再加无穷无尽。我扑了进去,一头雾水,耗尽一生,或者无数生,也没法搞懂啊。

我大哭起来,大哭起来啊。我哭了很久,终于说,呃呃呃呃,我想妈妈了。

我想妈妈了——就如过去每次遇到不顺,我都会在梦里嘀咕这句话一样。哪怕当时母亲正背对着我,就在一米远的地方择菜,我也会在梦里嘀咕它——但一睁开眼睛,我又是多么恨她啊。

我恨啊,恨那个被称为“母亲”的女人。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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