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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幕的后面

2019-09-10常新港

儿童文学选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钟子期伯牙工资

大片的雪悠然地从空中飘落下来时,天空迷茫,我不知道天地间的舞台会上演哪一出大戏。我总有一个怪想法,大雪落后,人世间总会有大事发生。那年,我正上五年级。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有很多害怕的事情,比如说死,或者是跟死有关的事情。它会给心里带来波动和恐惧。不怕死的孩子,都是书中写出来的假孩子和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人。

程婶养的两口猪死了,是病瘟死的。两口猪马上要出圈了,在卖掉它们之前,程婶早已经把一笔笔钱有理地支出了。猪死了,那些花钱的理想破灭了,所以,程婶哭了,她是逢人便要谈那两口猪,说猪就要哭……爱骑车打猎的黄瘸子的狗死了,黄瘸子一个星期不吃饭,他差一点就绝食死了。黄瘸子打猎,根本离不开他的狗,他一枪命中野物时,狗把猎物叼回。他有嗜睡的毛病,秋天在草地上,冬日在雪上,困意来了,阻挡不住,倒地就睡。在雪上睡久了,会被冻伤,会有危险,他的狗就会及时地叫醒他。狗是黄瘸子的生命伙伴,狗是他的一条腿……刘林的爸爸自杀死了,听说吃了能让一头大象醒不过来的安眠药。刘林的爸爸跟我爸爸一样,一起来的农场,一起在学校当老师,他爸爸教数学,我爸爸教语文,他们又一起被戴上高帽子游街。刘林的爸爸一个字都没留下,所以,刘林的妈妈哭得悲痛欲绝。她一直在家里翻找刘林爸爸可能留下的遗书,她觉得丈夫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一定会留下话的,不能不留下话啊……

刘林爸爸的自杀,让我在那个冬天失去了理想。原来,一个原本有理想的鲜活的人是可以自杀的。

爸爸的工资是车老板赶着马车从十八里外的连队送到家里的。爸爸戴着高帽游了三个月街之后,被发配到农场下面的连队劳动了。但是,在一个秋天之后,爸爸的两条腿变得一条粗一条细了,我们看见后,非常吃惊,医生说那是典型的神经性肌肉萎缩。爸爸问,怎么会这样?医生说,最简单的理由是外部重复的刺激。爸爸“哦”了声,说,那就对了!医生问,什么对了?

爸爸说,这个秋天,我一直赤脚站在泥坑里和泥,刚开始感觉到凉,后来就没感觉了,是麻木了……

医生严肃地说,你的腿不能从事体力劳动了,尤其是冬天,再下去,你就瘫了!

爸爸开始在冬天养病。他一直在挽救自己的那条细腿,用尽所有的康复手段,天天夜里用尺子量自己的腿,看它是不是粗壮一点了。

送工资的马车老板叫张中扬,方脸,留着一圈黑黑的脸巴胡子。妈妈跟他说,老张,胡子该刮刮了!

张中扬说,不刮好,冬天挡风,脸不冷。

妈妈笑着问他,夏天呢?也不见你刮啊?

他说,不刮好,挡蚊子!不怕咬!

院门外传来一声鞭响,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爸爸对我们说:“你张叔送工资来了!”但是,我打开家门看见来人后,愣住了。

门口站着一个拿着鞭子的陌生人。我回头对屋里的爸爸说:“爸……”爸爸闻声迎到门口,也跟我一样,愣愣地看着来人。

“是我,张中扬!”来人说。

“老张?!”爸爸的脸上更加惊愕。

当家里人都从面前这个“陌生人”脸上找到那个熟悉的张中扬的影子时,都在心里问,这是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了?

张中扬叔叔的脸又黑又瘦,浓黑的络腮胡子雪染了一样变白了,他摘掉羊绒帽子,头发也白了。一个月没有见面,完全换了一个人。

妈妈从厨房出来,根本不敢认站在门口的张中扬。她正在和面擀面条,两手都是面粉,手心朝上,端在胸前。

“是老张?”

“我是张中扬!”车老板张中扬对着我们全家人说。

妈妈说:“你家里出什么事情了?”

张叔叔看见妈妈的两手面粉,问道:“正擀面吧?”妈妈想起来:“老张没吃饭吧?你坐下,我先给你煮面。”

妈妈进厨房给张叔叔下面时,他在厨房门口探头看了一眼面板上的面,对妈妈说:“都给我下了吧!”

妈妈愣了一下,面板上的面是我们一家人的午饭,看来,张叔叔饿坏了。他在等面时,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望着窗外沉沉的天,好像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以前给爸爸送工资时,赶上吃饭,就在我们家吃了,从不回碗,捂着碗口说,饱了饱了!不让妈妈再盛饭。

妈妈从厨房里把面端出来,摆在桌上,又在桌上放了一小碗腌辣椒。张叔叔把羊绒帽子扔到炕上,开始埋头吃面条,连吃了三口,抬头对我说:“孩子,给我剥头蒜。”我去厨房给张叔叔剥蒜去了。等我剥了几瓣蒜进屋摆到张叔叔碗边上时,他顺手把吃空的碗递给我:“让你妈妈给我盛上。”

张叔叔吃光了面板上所有的面,他用妈妈递给他的一块毛巾,擦了一下挂在白胡子上的面汤,说:“我孩子的妈一个月前走了。生了一种大病,她丢下五个孩子给我。过去,我觉得是我一个人养活孩子,她一走,我才知道,五个孩子是我们俩一起养大的。现在,老大学会了干重活,老二帮着他哥干。老三是女孩,她学会了一天做三顿饭,老四和老五在灶房烧火,喂鸡喂鸭……”

他说话时,还指着我说:“老二跟他一样大了,老三老四跟你们家老二差不多……”张叔叔在拿着自己孩子跟我们做比较时,我觉得他的头发和胡子又白了许多。他的头发和胡子再白下去,还能白成什么样?就变成雪了吧?

张叔叔说:“孩子妈走了之后,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面条了……”妈妈说:“以后来家里,我给你做一锅面!”张叔叔说:“那我就是过年了。”

那天,他临走时,把爸爸的工资掏出来,放在桌上,用手捂住,半天没松开,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我们全家人都盯着张叔叔摁住爸爸工资的手。

“其实……昨天就该送工资过来了,没经过你们同意,我借了三十块钱。这是剩下的。我会很快还给你们……”

爸爸说,用吧用吧,别急着还!妈妈也说,别客气,先用着吧!

张叔叔终于松开了手,放下了一件心事,对我们说:“我走了,我会很快还上三十块钱的!”张叔叔摇着鞭子,马车轮子碾着地上的积雪发岀一种人的呻吟声,嘎吱吱地走了。我站在雪地里,觉得天色灰蒙蒙,有什么别的东西令我心情压抑,让我觉得不对。我突然發现张叔叔手里的鞭杆上鲜艳的红缨没有了,系着一块黑布……它像黑精灵,刺目地在雪地里飘荡着远去,它在追赶另一只已经远去的黑精灵吗?

我在雪地里伤感着,一直伤感到家里人喊我回家吃面条。

元旦快要到时,妈妈问爸爸:“张中扬快来送工资了吧?”爸爸说,元旦前肯定送来。妈妈又问了一句:“他借的三十块钱有两个月了,这次能还了吧?”

我看见爸爸面有难色,停顿了好一会儿,爸爸才说:

“老张家里有难处,让人家缓缓吧!别催!”

妈妈说:“我没催,按常理,快过元旦了,该还钱!”

张叔叔赶着马车给爸爸送工资来了,还从马车上拎下两只灰色的野兔子。他把野兔子扔在我们家的院子里说:“我在山里套的,带过来两只给你们过元旦吃!”

爸爸很高兴地说谢谢啊!我发现妈妈并没有显出多高兴来,反而表情比平时冷淡一些。但是,妈妈还是给张叔叔做了面吃,然后,张叔叔留下爸爸的工资告辞了。

关上门,我听见妈妈对爸爸说:“你说说,张中扬送来两只野兔子,不还钱,这两只野兔子是不是就顶了三十块钱了?”

这回,爸爸没说话。我觉得是爸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妈妈,这句问话回答起来很有难度,就像爸爸那条变细的腿,想要恢复到原来的粗壮,很难。

见爸爸不回答,妈妈自己说下去了:“元旦不还钱,春节肯定要还的!我还想在这个春节给三个孩子做新上衣过年呢……”

妹妹最小,她一听,就说:“我要过年的新衣服!”爸爸瞪了妹妹一眼,妹妹马上跟妈妈说:“我爸瞪我!”

爸爸想离开这个话题,站起身走出屋去。我看见爸爸一个人在雪地里转啊转,就是不回家。

春节到了,天上下了一场很厚的大雪。张叔叔来了,除了送爸爸的工资,还带来了两只野山鸡。他还是从马车上拎下来,扔到我们家的院子里:“过春节吃吧!我在山里套的!”

张叔叔指着红蓝色漂亮的羽毛对妹妹说:“羽毛要留好,可以扎毽子!用它扎的毽子,两年都踢不坏!”

妹妹和弟弟都高兴地用手去捋野山鸡的羽毛。妈妈一直望着张叔叔,像是希望他说点别的。但是,张叔叔还是没提那三十块钱的事。

张叔叔离开的那天晚上,妈妈和爸爸因为这件事吵起来了。其实,一直是妈妈在吵,在大声冲着爸爸吼,爸爸大多时候是保持沉默。妈妈跟我们说,爸爸不说话,比說话还让她生气。

“你应该问一下张中扬,三十块钱三四个月不还说得过去吗?元旦不还,春节也不还?就打算不还了是不是?昨天送两只野兔子,今天送两只野鸡,真就顶了三十块钱了?”

爸爸不再想听下去,他又推开门走了出去。妈妈更加生气,回头看到我,说:“给你爸送棉帽子去,你没看见他光着头走的?”

我抓着帽子追爸爸。春节前后的夜里很冷,我看见爸爸两只手捂住耳朵,在雪地里原地转圈,看我送来棉帽子,问我:“你妈让你送的?”

我“嗯”了一声。爸爸戴上棉帽子,对我说:“你张叔难啊!”我又“嗯”了一声。爸爸问我:“你说,我该张口跟你张叔要那三十块钱吗?”

我说:“爸,三十块钱不少啊!”

爸爸说:“对生活困难的人家来说,三十块钱更不算少了!所以,爸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张叔还钱!”

是这样啊?我想,在这个冬日的夜晚,我明白了爸爸的沉默。

半个月后的一天,张叔叔的马车进山拉木头时,在转弯的斜坡上滑翻了,把他砸在车下。他在医院里坚持躺了两个多月,没有闯过死亡关口,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时候,北大荒大地上的草还没长出来,深山里的树根底下还能看见残留的积雪。

妈妈和爸爸谁也不提那三十块钱的事了。不愿提及。大约过了七八年的样子,我们家离开了农场,在一座城市里生活。有一天,我们家来了一个人,让我觉得很面熟,方脸,浓黑的络腮胡子,三十多岁,他一见我爸,就叫叔叔。

妈妈用手指着他:“你你你是……张中扬?”

他说:“我是张中扬的大儿子张小小!”

爸爸悲喜交加地说:“真像啊!刚才以为看见了你爸张中扬!”

张小小说找我们家很不容易,转了好多圈的人际关系,才找到我们。爸爸问他们家里兄弟都好吧,张小小说,都好!

张小小坐了好久,临走时,从口袋里掏出三十块钱,放到茶几上说:“我爸在我们小的时候对我们说,要记着一笔账,欠人家三十块钱,一定要还上。我爸想还钱的那些年,他老是说,他好像已经没有能力还了,让我们记住还。我爸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张小小顿了一下,在他的记忆中,被他父亲重复最多的话,已经变成最沉的最重的话了,“他说,你们家从没催爸爸还过钱!一次都没催过!爸爸说,他认识你们一家人,是他的福气!这三十块钱,我代爸爸和五个兄弟姐妹还你们,我们都长大成人了,谢谢叔叔和婶婶!”

爸爸还是不说话,沉默着,他该说句话了。我仔细望过去,看见爸爸抽泣着根本就说不出话了。妈妈的嘴也抖动着,两只手像是找不到一个地方放置,在半空里晃着,像要捧起什么又要丢下什么……

我同样眼含泪水,看见很多年前的雪幕缓缓闭合。

选自《你是史上最好的对手》,新世纪出版社2016年4月版

常新港,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青春的荒草地》《空气是免费的》,小说集《麻雀不唱》《十八场青春雨》等六十余部作品。曾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宋庆龄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台湾“好书大家读”最佳少年儿童读物奖、台湾“最受学生欢迎的十大好书”奖等多个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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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牙与钟子期

【原文】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

伯牙游于泰山之阴,卒逢暴雨,止于岩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钟子期辄穷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善哉!善哉!子之听夫!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

【译文】

伯牙善于弹琴,钟子期则善于欣赏音乐。伯牙弹琴的时候,想着在登高山。钟子期高兴地说:“弹得真好啊!我仿佛看见了一座巍峨的大山!”伯牙又想着流水,钟子期又说:“弹得真好啊!我仿佛看到了汪洋的江河!”伯牙每次想到什么,钟子期都能从琴声中领会到伯牙所想。

有一次,伯牙去泰山的北面游玩,游兴正浓的时候,突然天空下起了暴雨,于是他们来到一块大岩石下面避雨,伯牙心里突然感到很悲伤,于是就拿出琴弹了起来。开始弹连绵细雨的声音,后来又弹大山崩裂的声音。每次弹的时候,钟子期都能听出琴声中所表达的含义。伯牙于是放下琴感叹地说:“好啊,好啊,你能想象出我弹琴时所想的意境,我的琴声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你的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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