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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的屋子(节选)

2019-09-10韦伶

儿童文学选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花树树影废墟

那棵树,就那样孤零零地站在一片废墟中。

它的身上开满小红灯笼样的叶子花,那些花密密地缀在它伞一样垂下来的树枝上,使它看上去就像一位穿着红花衣裳的新娘,被抛弃在一片残墙断壁和砖瓦堆中,茫然地望着四周。

这里所有的房子都拆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几天前那棵树看见人们把锅盆碗盏打成包,堆在车上,连门和窗都拆下来堆在车上,突突突地那些车就开走了。开了好多趟,扬起的灰尘把它的花和叶子弄成了灰色。当最后一辆车突突突地开走的时候,它有些急,但它只是一棵变成灰白色的毫不引人注目的树,只能看着人们远去。

树是不会走的。只是它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突然间,几百年来一直和它的家族共同生活在这个村子里的那些人、那些房子,说走就走,说不见就不见了。

那棵叶子花树,在一片寂静的风声中,慢慢抖落着身上的灰尘,一遍遍寻找着它习惯了的东西——鸡叫、炊烟、人声……没有了,突然间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几只邻村的麻雀,在残墙断壁间跳来跳去,啄食着散落的米粒,猛抬头看到它,便叫着:那棵树还在!瞧!它变成一棵灰树了!

叶子花树望着过路的麻雀们。可是连麻雀也飞走了。

那天晚上下雨了。雨打在废墟上,浸泡出一股陌生的气味。叶子花树在雨中回忆着这个村子过去的夜晚熟睡中的人们呼出的暖气,它掉落了许许多多的花瓣。那些花在风雨中飞到没有房顶的人家断墙内,粘贴在墙角,再也不走了。

第二天早上,奇迹出现了——这棵叶子花树在一夜之后变得红艳艳的,它几乎把身上所有的花苞都打开、开放了。它满身缀着小红灯笼,红艳艳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位穿着红花衣裳的新娘,站在一片残墙断壁中,似乎用它娇艳浓重的颜色和散发出来的气味,在呼唤和等待着什么。

它望着村口那条路。

傍晚的时候,它的身体抖动了一下。

一个女孩,远远地穿过废墟朝这边走来。

是那个一直住在叶子花树下的小屋人家的女孩。傍晚这个时辰,正是女孩放学的时间,树知道。好几年了,女孩每到这个时辰就沿着那条小路回到家,放下书包,叫声爸爸妈妈我回来了,就钻到这棵树伞一样的枝叶下面。她会抱住树干,也对它叫一声:嘿!我回来了。

女孩走近了,把书包放在废墟中的窗框上,对着窗框愣了一会儿。然后她走过来,钻进叶子花树的枝叶下。“嘿!”她叫了它一声。

树用了全身力气想回答她,但它只能抖动一下。它本来想说:嘿!你回来了!

女孩踮起脚,从树中间的密枝间,取下一个小本本,巴掌大的一个小本本,已经被夜晚的雨水打湿了。“湿了。”女孩说。树有些不安。女孩又说:“还没丢!你真是我的密室。”

树叹息了一声。

女孩坐到树下,翻开小本本。

小本本上写着一些字,画着一些画。这都是女孩的秘密,树知道。

女孩翻到树熟悉的那一页,就是画着一个男孩的那页,叫道:“看不清楚了!”

树枝再密,也斗不过雨呢。女孩嘟囔着,又说:“要是他回来,找不到我家了,怎么办?”

是说那个会编竹笼的男孩啊。树知道,它认识那个男孩,有一阵,他经常和女孩一起到这树下来,一起做作业,一起给竹笼里的蟋蟀喂丝瓜花吃。那只蟋蟀笼就挂在它的枝上。有一天男孩对女孩说:“过两天我要走了。我把你畫在本子上,你也把我画在本子上吧。”那以后,男孩就再没到这树下来过了。

树看着女孩,一片花瓣落到那页纸上。每次女孩一个人躲在树里画画、写日记的时候,都会有点花瓣、树叶落到女孩身上或地上,让女孩藏身的这棵树成为真正香气扑鼻、花叶摇晃的花房。

女孩抬头看看树,然后在新的一页纸上,画了一幅画,拿给树看。

树在画中看到了自己!美丽的自己,红艳艳的自己。

女孩在画上写着:“叶子花树,你是我的家人。”树很激动。可是,它看到女孩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它,然后听到女孩说:“树!明天,他们要来把你砍倒了!”

树一惊,好像不明白。女孩就在画中的树干上,画上了一把锯子。

“他们想锯掉你,他们要在这里造高楼!造许多蜜蜂窝一样密的格子房,好赚很多的钱!”

女孩想了想,拿出小刀在树上刻了两行字:“我的树屋。我的密室”。然后,她又郑重地刻上了自己的名字。“我不会让他们带走你的!我会守住你!”女孩说。废墟中,她靠着那棵树坐着,一个人和树说着话,直到天黑。

当女孩第二天放学后赶到废墟地时,她看到叶子花树那里有了两个人。

女孩像子弹那样飞奔过去——没有锯子声,可她看到树的四周被挖出一个大坑,两个男人抱着那棵树正在把它连根拔起!那叶子花树暴露出来的根,散发出凉凉的混合着泥土与白色血液的气味,它被剧烈地摇晃着,红艳艳的花撒落了一地。

“你们放了它!”女孩尖声叫着,扑过去推开男人。

可是她听到“啪”的一声,是那最后一条树根断裂的声音!接着又是“哗”的一声,两个男人抱住断根的树一同摔了下去。

“放下它!这是我的树!它的家一直在这里!”

“哪来的疯丫头!赔我裤子!”一个青脸男人骂骂咧咧地拍着裤子上的泥。

另一个白脸男人推了女孩一把:“走开走开,小姑娘家!你的树!你叫它看它答应不?告诉你,明天这里就要碾平了!挖走它,是救它一命!是移它到别墅那里,知道吗,够它享福了!”

“让开!”两个男人搬起那树,像螃蟹那样橫撞过来。

女孩什么也不说,只一把抓住一个男人的衣角,眼睛里射出猫一样的光。那是一只准备决斗的猫。两个男人心中竟一虚,对望一眼。

“孩子!”女孩愣了一下,听到背后响起一个声音,“孩子!扶扶我……”

女孩转回头,她隐隐约约看到,一团美丽的淡灰色影子,在她眼前摇晃。她睁大了眼,什么也没有了。她虚起眼睛,调整视线用心去看,她又看到了:一团淡灰色影子,美丽的叶子花树的影子,正在那坑中的老地方摇摇晃晃。“孩子!扶我一下!”影子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女孩松开男人的衣角,转身扶住了它。她用力太大了——影子那么轻,像湿漉漉的雾那样在她头顶飘摇。女孩心里咚咚地跳着,小心地扶住它,轻声问:“你、你是什么?”

影子停止了摇晃:“孩子,我不会走。我的影子会一直留在这儿。”

树影用凉丝丝的声音说:“你可以偶尔来看看我吗……”

“哦,可怜的树。可怜的影子!”女孩的眼泪一颗一颗滚落了出来。

不久,这片废墟上建起了一幢幢高楼。里面很快住进了许许多多的人。

女孩坚持要搬回老地方,她们一家就住进了盖在原来老屋拆除地点上的那栋楼的底楼。

新的小区很整洁,地面上都铺着地砖。但这再也不是女孩的老家,再没有了蟋蟀和丝瓜花,地面干净得连一根杂草都没有。偶尔地砖缝里长出小草,马上就被清洁工拔除。以前老家村子里的几座小山,也被铲平,修成了两条车水马龙的公路。这里不再是郊区,而被划归了市区。郊区与市区看上去的一大区別,就是市区泥土和树木少了,房子和公路多了。

女孩总觉得新家更像个医院,她自己像是被关着的病人。差不多每天傍晚,她都要走出大楼,到外面的阳台那里站好久。

在一楼她家的阳台里,有着一条一尺宽五米长的小花坛,只有这条形的小花坛里,还留存了过去老家最后的一点泥土。女孩就在里面种了一些小野花,妈妈还种了大葱和小辣椒。

她每天站在那里,眼睛越过那些小小的花、葱和辣椒望向墙壁。

在一楼的墙上,她能看到一片树影——那株叶子花树的影子。它以前留在废墟上,现在就一直映在这栋楼的墙上。只是,没有多少人注意过它。

女孩不知道怎样向人诉说树影的事。谁也不相信那棵树把影子留在老家了。人们不大明白他们脸上越来越有病容的原因。女孩却知道,那是因为人们没意识到自己住在病房和车箱似的屋子里,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消毒水味和车的烟味包围着,再也闻不到充满草木和泥土呼吸的空气了。

近来女孩越来越担心,也越来越害怕。因为她看见那墙上的树影本来是一团团密密地浓黑着,现在却越来越淡,越来越稀疏,如同发霉的淡墨枯树画儿,就快要从白墙上洗掉似的,看不清了。

一天,她仿佛听见那凉丝丝的声音在说:“孩子,我待不长了,待不长了,帮帮我……”女孩心里很急很急,她知道影子快要消失的原因,是因为它长时间离开了自己的身子啊。可是,她到哪里去寻找那棵被挖走的树呢。

那天傍晚,女孩站在墙边,忽然听到后面有个叹息声:“我的天,哎呀!原来它的影子在这里呵!”

女孩转回身,看见了身后那个戴着碧玉坠穿着讲究的女人。女人张着嘴,正虚起眼睛望着女孩家的墙壁。

“孩子,这里以前有过一棵叶子花树?”

“阿姨,你怎么知道?”

“知道知道。它后来移走了。但是,它的影子没有跟着走,就留在这里。你看这墙上。”

“阿姨,你能看到墙上的树影?大家都说看不到呢。”

“我当然看得见。你看,这树影水墨画似的,左边一片叶子、右边两片叶子,虽然枝叶那么稀疏,但还是那么漂亮。这四周都是楼,哪有什么树,却有一棵树的影子在墙上。一棵只有影子的树。唉!”

女人说:“那棵墙上的树,本来是你的吧,三三。”

“阿姨!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不认识你啊。”

“那棵树告诉我的,是树身上刻的字告诉我的——那棵叶子花树,它在我家里,孩子。”

女人望着惊讶的女孩说:“家里的树,就和这墙上的影子一模一样啊,只剩下三片葉子了。”

“唉,孩子,它快要死了。它的花和叶子都掉光了,剩下的干子也快枯完了。那棵树,自从买来种到我家后,它从来都没有影子,是一棵好奇怪、好可怜的树啊!”

“阿姨!你可以把它还给我吗?”女孩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我这一阵,就是在到处找它的老家,找它的故土。有人对我说,人挪生树挪死,我真是信了这话了!我知道,只要找到了它的影子,就找到了它过去的家。”女人注视着女孩,“可是孩子,这小区里到处都铺了路、盖了房,哪还有地方种回那么大的一棵树呢?”

“会有办法的!”女孩说:“阿姨,你真是个好人!”

“唉,我差一点就是个罪人了!我只是和你一样,也喜欢树呢。”

女孩和女人一道,把那棵掉光了花和叶子的叶子花树搬回到了它的老家。

她们守着那棵快枯死的张开成伞形的大树,琢磨了很久,最后只能把一整棵树分成许多枝,排成一排,插种在女孩家的条形花坛里:希望能活过来呀。她们一起祈祷。

没想到,那些花枝一回到老家的土中,就发出叶片,并飞快地攀着楼墙往上长!一年就爬到了三楼,两年就爬到了六楼。五年过去,花树枝攀上了十几楼高的墙壁,长成一面树网,把女孩住的那栋楼的一面墙整个抱住,形成了一栋红花绿叶覆盖的树屋!蝴蝶、小鸟就常常落脚到那些花枝上,探访窗内的人家来了。

邻居们惊喜地望着飞长的叶子花枝织成的花墙,都争先恐后地来给女孩家的花坛浇水,然后讨上一两枝分枝拿回自家的花坛去种。女孩告诉邻居们,就用淘米洗菜和洗过衣服的水来浇它们,叶子花会长得越多越快。

那些花简直开疯了。一年中几乎每个季节,它们都一堆堆地盛开在枝条上,垂到女孩的窗前,甚至探到屋子里来了。“嘿!嘿!”它们仿佛叫着,一副想感激想报答的样子。女孩就在书桌前窗口的树枝上,挂了一个精心编织的鸟巢,里面藏一个新的小本本。后来有一天,鸟巢里居然出现了两只有着麻点的小小蛋。女孩虽然已长大成高中生了,捧着蛋仍然惊叫起来,嘿!她望着窗前密密的花叶,拍着树枝叫:“嘿!鸟儿真的住进来了哟!”树被拍得一抖一抖的,幸福地晃动着金色的光斑。

到了第五年的时候,女孩家那栋楼的树墙上,已结了三个鸟巢,一个是女孩造的,两个是鸟儿自己造的。鸟儿放心地把巢结结实实造在树墙上。这下,那栋楼,就成了人、树和鸟儿共同的家了。

选自《神秘信物》,新世纪出版社2016年4月版

韦伶,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出版有《幽秘花园》《山鬼之谜》《树的屋子》《寻找的女孩》等小说、散文多部。曾获国家图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家大奖、台湾“好书大家读”年度好书奖等各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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