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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包【外一篇】

2019-09-10辛茜

散文 2019年6期
关键词:小伙计风箱伯母

辛茜

年三十前一天,朋友发来一条微信。

本来打算在会议之后,留在西宁过年,可兄弟姐妹们兴致勃勃地要去拉萨过藏历新年。他少小离家求学,在外地工作,没有足够的时间与兄弟姐妹同行。

屋里冷冷清清,打扫完屋子的他寞寞的。读了几页书,望着窗外的天,期待发芽的杨树、柳树,他决定返冋自己工作的城市。

走是要走了,可临走时,却加倍地思念起故土,思念妈妈,思念泥土的芬芳,尤其思念妈妈做的糖包。

想了一会儿,他不愿想了,竟然睡着了。

梦中,他回到从前,妈妈在的时候。每逢大年初一,桑烟袅袅,妈妈总要给他们兄弟姐妹蒸上几大笼糖包,吃也吃不够。糖包的皮又松又软,很有弹性,三角形的皱褶曲曲弯弯,像姐姐的裙边。蒸好的糖包,不等妈妈从笼屉里拣出来,他的小手已经迫不及待地伸进去拿出一个,捧在手里。轻轻一咬,一股夹着核桃仁、芝麻、羊油味的香气冲出来,直逼心腹。

甜甜的梦过后,朋友突然醒了。

看到这里,我的心一动,不由想起了我的奶奶,想起过去大家庭的生活,奶奶做的糖包。

问了朋友的飞机,还来得及。便穿了衣服下楼,去一家做糖包的飯店。想让朋友带回去,以解思乡思母之情。

街道上,提着大包小包的人匆匆忙忙,有了些年的味道。明天就是除夕,能回来的,都回来了。但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再走一个路口就到了。不知为何,我的心评评直跳。这家老字号的清真饭店,最有名的就是糖包,父亲爱吃,给他买过,我也喜欢吃。

过了红绿灯,很快就到了饭店门口,里面竟是黑的。我心里一紧,上前几步,贴着玻璃门往里看,一张红色的告示迎面扑来,从今天起饭店停业到初七。还没到大年三十,这家饭店可真够心急的。

见我趴在玻璃门上细看,走出来一个小伙计。

我看着他,带着希望,“今天不营业,可否有昨天剩下的糖包?”

小伙计一脸盛气,瞪圆了眼。

“我们家的糖包从来没剩过!”

我耐住性子,问了句:“那你知道还有哪家店卖糖包?”

“东关里有一家。不过,不知你吃得惯不。”

哼,小伙计,可恶得很!这会儿轮到我瞪圆了眼。

“难不成这全西宁城,就没有一家糖包赶得上你家的。”

“那你买去撒!”

我转身离去,玻璃门和小伙计的笑声在身后轻轻闭上。

新春的气息柔和了不少,河里的冰雪在慢慢融化。

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大年三十,面已经和好,躺在案板上。馅也拌好了,花生、芝麻、核桃仁是早几天就预备好的。

喜鹊带着一阵风飞进城里,落在枝丫上,望着四合院里叽叽喳喳,比它们还要聒噪的是我们。

就要过年了,姊妹们都盼着穿新衣,吃糖果。熬过了一冬,春节就在眼前。我们长了一岁,长辈们老了一岁。可奶奶并不忧伤,也从不抱怨。爷爷去世早,奶奶靠给别人洗衣服、干零工拉扯四个孩子。现在,伯父成了家,姑姑和我的父亲,还有叔叔,都参加了工作,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奶奶觉得再苦再累也值得,心里是甜的。

面发好了,伯母出来叫我们。我不如堂妹心灵手巧,每一次都会被派去拉风箱烧水。先是慢慢地拉,风箱显得不太爽快,吱吱扭扭的。奶奶再三叮嘱我要有节奏地拉,缓缓地拉,然后往灶膛里扔进去一个小面球。片刻之后,小面球熟了,奶奶用铁钳子取出来,吹吹上面的煤灰,掰开一闻,碱的大小就算是有数了。

拉风箱是一件枯燥的活儿。右手拉风箱,左手要随时准备好往灶腾里添煤渣。奶奶、姑姑、伯母、堂妹,说说笑笑包糖包。我拿本书摊在膝上,一边拉,一边看。看得人了神,手便停了下来。奶奶听不到风箱的声音,喊一声:“丫头哎!”跑过来一看,灶膛里的煤变得煞白,火奄奄一息。生气地拽起我,一屁股坐下。一边添煤,一边使劲拉。不一会儿,风箱便优哉游哉地唱起歌来。

包好的糖包,摆上笼屉,上了锅。这时候,需要更大的火力,奶奶便亲自添煤,唤来堂哥替我,我已经跑到院里踢毽子去了。

想起含辛茹苦的奶奶,想起奶奶做的糖包,我的心里暖暖的。以往的事,在梦里,又像是发生在昨日,关也关不住。

糖包出锅了。孩子们簇拥在案板前,看着奶奶把一个个滚烫的糖包,放在一个大铁盘子里,不等放到桌上,便每人托起一个,忙着往嘴里送。

奶奶一边在灶头忙乎,一边喊着,“别急,别急,慢慢吃,小心烫了嘴!”可是,我们没有一个能做到慢条斯理、斯斯文文地吃。有的咬一口,仰起头,担心流进嘴里的汤汁顺着嘴角往下流。有的皱着眉头,噗噗地吹着,生怕烫了嘴。有经验的,先咬一小口,急忙避开,让热气散出,再咬第二口。

奶奶是循化一个大家族的千金,容貌秀丽,心地善良。上过学,讲规矩。可糖包吃的就是这个热乎劲儿。若说放凉了,哪怕温吞吞的,也吃不出个有趣的滋味。奶奶的话像是耳旁风,谁也听不见,谁也不肯坐下来慢慢地吃,静静地吃。

就这样想着,走着,一边盯着街边的店铺,小伙计说的饭馆到了。

还好,几个人在排队,有希望。想到马上就可以买到糖包,想到不忍离开故乡的朋友,心里美美的。

不管不顾地先挤到窗台前:“糖包还有吗?”

窗内传来一声:“没了,卖完了!这几天的糖包,你这会儿来,哪还有。”我一愣,瞧瞧时间,哟,快十一点了。大娘的声音带着责怪、埋怨,像伯母的腔调。

小时候,我在奶奶身边生活了五年。伯父母和奶奶一起住,多了我这张嘴,给他们添了不少负担。那时候,伯父在玉树工作,一年回来几趟,能带回好些羊肉解馋。姑姑、伯父、叔父,一大家子常在一起吃饭,虽不富裕,倒也其乐融融。后来,我回到自己家念初中,再后来奶奶离开了我们。不过,大年初一到伯父家吃饭、聊天,可以欢欢喜喜一直闹到晚上。但是,不知什么缘故,这几年,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家家衣食无忧,堂兄妹之间却少了来往。大年初一再去伯父伯母家拜年,待的时间久了,堂兄堂妹冷冷的,亲情如同泡在杯子里的茶水,越来越淡。伯父和伯母,常常提起我们小时候的生活,对我们的付出,让我感到无论怎样也无法报答的愧疚与难过。可是,从来没有人提起我的奶奶,那个把我们养大、给了我们无限慈爱、吃了不少苦的、无私的母亲。

失望中,只得往家走。我住在城西区,朋友在城北区,还要赶飞机。不能够让朋友带走糖包、吃到糖包的遗憾,让我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觉得挺对不住他,也对不住往日时光的馈赠。

想起朋友微信中的话,佳节来临,思念儿时的伙伴,思念邻里亲友过年时,礼尚往来的热闹情景,我又何尝不是。那时候,日子过得清苦,买斤花生米都要凭票,可那时候的花生米又脆又香,没有一点儿带着药水味的腐气。那时候,餐桌上只有一盘伯父亲自下厨做的爆炒鸡,一大家子围坐一起,互相谦让着,一人吃一块,却格外的香。那时候,左邻右舍串门拜年,留下的是一串串的祝福。那时候,堂兄妹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现在的人,吃穿不愁,还要注意赚钱多少,官位升了没有。邻里之间冷若冰霜,老死不相往来,见面连招呼都懒得打。真不知,现在的生活是离幸福近了,还是远了。

不是说,人有超越性的品质,有对生存意义之上的追求?不是说,物质生活有了保证,人就会向精神世界过渡?究竟是自古以来,中国人的实用哲学根深蒂固,缺乏对自我的反省、灵魂的拷问,还是中国人本来就缺少以纯粹精神创造为乐的形而上学,以为只要吃好、穿好,趋于奉承,大权在握,就可以满足地度过一生?

三十晚上,空阔的路面少有人往。高楼鳞次栉比,色彩缤纷。家家都在各自家中吃饭、喝酒、打牌、看电视,不关心与己无关的任何事。我想像过去一样,找一块冬天的石头踢,听听它落在地上的声音。可是,连一块小石头都找不到。一切都掩藏在现代漂亮的装饰里。华丽、冰凉,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皮。

不论多么富有,多么丰衣足食,心里还是得留点念想,留点美好的。

也不知道,今晚我是不是又想多了。

丢失

今年的秋天与往年不同。院子里的大理花还没有完全枯萎,就来了一场大雪。好大的雪啊,像一朵又一朵的花,像一片又一片的树叶,飘下来,落在身上,赶也赶不走。很快就湿了衣服,湿了头发,满身都是雪的味道。

下雪的时候,我曾被我的奶奶派去买电影票。过去,电影票很难买,特别是有新电影上演,买电影票就得排老长的队。

奶奶派我去买,是有原因的。有一次,我排了长长的队,好不容易到了窗口,已经是满头大汗。我伸出捏得湿漉漉的一元钱,可卖票的老爷爷说,闺女,票已经卖完了,明天再来吧。说完了,还伸出手来,摸摸我的脑袋,我糊里糊涂地离开了窗口,委屈地哭了。

奶奶让我又一次去买票,也许是希望老爷爷能认出我。

我去得很早,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我的脸上,我的脸冻得红红的。等我走到能看见那个卖票的小窗口时,我的心跳加快,快要飞出来了。

一定是清晨的白雪帮助了我,窗口前排队的人很少。我奔了过去,很快就买到了当晚的八张票。票是黄颜色的,小小的窟窿眼把它们一张接一张地连在一起。卖票的老爷爷把它们递出来的时候,又摸摸我的头,我冲老爷爷笑了一下就跑了。

晚上吃過饭,祖母便用篦子细细地梳了头,又拿出一件只有坐席时才穿的毛料衣服,穿在身上。我和我的堂兄堂妹早都等得不耐烦了,出了大门,在院子里打闹着。

清苦的日子里,欢乐不是很多,但又时不时于不经意间到来。能在一个落雪的日子里,不让祖母早早地把我们按进被窝,听老鼠在屋子里窜进窜出,而是要在忽而光明忽而黑暗的电影院里享受光与影的愉悦,让我们兴奋得像小疯子一样来回地奔跑、尖叫着。

但是,悲哀同喜悦一样来得凶猛。祖母和姑姑以及伯母,突然集体不知道把电影票放在哪里了。就在奶奶打扮好了,郑重其事地领着一大家子人,在邻居艳羡的目光和询问声中走出院门时,电影票就忽然找不着了。

炕柜里的被褥、衣服已经由姑姑全部扒拉出来,桌子里的票据、头绳、针线等等

翻了个底朝天。

奶奶沮丧地站在一旁,嘴里自言自语,我记得我把票压在炕柜里了,怎么会不见了呢。

突然,奶奶把眼光投向了我们。因为电影票不见踪影造成的极度失望,已经让我们失魂落魄,现在,眼看着奶奶又要把这么重大的失误引向我们。我们害怕极了,抢着告诉奶奶,没人动那些票,谁也没动。通常家里最重要的东西都由奶奶保管,我们是那样地信任她。

奶奶终于没再追问我们。

电影开演的时间一分分逼近,票仍然没有出现。失望的泪水在我们的眼眶里打着转转。我提出去电影院试试,让卖票的老爷爷给我们做证明,那么长一排空位子没人坐,总可以证明。但是,祖母不答应,她说,咱们不能干那丢人的事。

于是,我们一家人就在无端的痛苦中,苦熬着时间。一直等姑姑回了自己的家,等到看电影的事被我们完全放弃,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大家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只有祖母一夜翻动着身子,没有睡好。

第二天中午,放学回来。奶奶一扫平日的威严,激动地告诉我们,票找着了。她说,她先是把票压在炕柜里,后又觉得不妥,便又塞在了褥子底下,结果昨天晚上,只记得炕柜,却忘了后面电影票已经被转移的事。

奶奶很得意,好像找到了票,就安了心。

连在一起的、黄色的电影票举在她的手上,她俨然一位胜利者。

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要看的电影是彩色故事影片《艳阳天》。

为此我还特意读了浩然的同名小说,记住了那个有意思的农民马小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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