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心灵
2019-09-10[法]罗曼·罗兰
[法]罗曼·罗兰
一天,梅希奥踮着脚走进来,没想到发现孩子坐在太高的键盘前。他注视了一会儿,一个念头闪过心上:“这是个小神童!怎么早没想到!那我们家要走运了……”当然,他本以为这小鬼不过是个乡巴佬,像他母亲一样。“但试试也没关系呀,又不花钱,瞧!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吗?将来可以带他走遍德国,甚至到国外去。那日子就过得又快活,又高雅了。”梅希奥无论做什么,总想在平凡中发现出隐藏的高雅来;而他很少有落空的时候。
有了这个坚强的信念,他一吃过晚餐,刚咽下最后一口,就把孩子又摆到钢琴凳上,要他温习白天的功课,不累得他闭上眼睛不罢休。然后,第二天又是三次。第三天还是一样。从此以后,天天不变。克里斯托夫很快就累坏了;后来,他厌烦得要死;最后,他受不了,想要反抗。要他学的东西实在没有意思;不过是尽快按琴键,大拇指要放松,无名指要灵活自如,虽然紧夹在中指和小拇指之间,很难自然施展。这叫他神经紧张;而弹起来并不好听。那些有魅力的音响,迷人的小妖精,片刻消失的梦幻世界,都无影无踪了……只有音阶,接着又是练习,翻来覆去,枯燥,单调,无聊,比餐桌上的谈话还无聊,餐桌上谈来谈去的总是那一套,而且老是那几盘一成不变的菜。孩子先是心不在焉地听父亲讲。挨了一顿臭骂之后,他还是勉勉强强、不乐意地听下去。少不了要挨打:他的脾气更坏了,总是硬碰硬。火上加油的是,一天晚上,梅希奥在隔壁房间里泄露了天机,说出了他心里的打算。原来如此!原来是要他像猴子一样耍把戏,才这样烦得他要命,才这样硬要他整天不停地按象牙琴键!忙得他连去可爱的河边都没有时间了。这是何苦呢,要这样不放过他?他生气了,自尊心受了伤,自由受到了妨碍。他决定不再玩乐器,要玩也尽量搞得一塌糊涂,好叫父亲泄气。这有点难做到,做到了也难过;可是为了挽救他的独立自主他非这样做不可。
从下一课开始,他就要把他的打算兑现。弹琴时不是存心弹偏,正打歪着,就是故意乱弹一气。梅希奥气得大叫大喊,打起人来像天下雨。他有一把坚硬的戒尺,孩子每弹错一个音,他就打一下手指,同时对着孩子的耳朵破口大骂,把耳朵都要震聋了。克里斯托夫痛得一脸苦相;他咬紧嘴唇免得哭出声来,但还忍痛照旧把音弹偏弹歪,一感到戒尺要落下来,就把头缩进去。但这一套并不管用,他不久也知道了。梅希奥和他一样不让步;并且发誓:就是两天两夜不睡觉,也不许他有一个音弹得不准。但克里斯托夫故意弹错也要煞费苦心;梅希奥开始猜到他在搞鬼,所以每次弹琴,他的小手总是笨重地落到旁边,显然是怀着什么鬼胎。于是戒尺打下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打得克里斯托夫的手指失去了感觉。他可怜兮兮地哭了起來,但不说一句话,只是哼着,把呜咽和眼泪都吞进肚子里。他明白这样硬顶下去是无济于事的,不得不作绝望的挣扎。一想到他的话会引起的风暴,他就发抖,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来说:
“爸爸,我不想再弹了。”
梅希奥气坏了。
“什么!什么……”他叫了起来。
他抓住孩子的胳臂,摇来晃去,几乎要折断了。克里斯托夫抖得越来越厉害,一面用肘腕遮住头,一面接着说:
“我不想再弹了。第一,因为我怕挨打。再说……”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大巴掌就打得他透不过气来。梅希奥高声吼叫:
“你怕挨打?你怕?……”
拳头像一阵冰雹似的落了下来。克里斯托夫在呜咽中放声叫道:
“再说……我不喜欢音乐!我不喜欢音乐!”
他从钢琴凳上溜了下来。梅希奥粗暴地把他拉回原位,抓住他的手腕在键盘上乱撞,并且叫道:
“你一定要弹!”
克里斯托夫也叫道:
“不弹!不弹!就是不弹!”
梅希奥拿他没办法,只好把他推到门口,说是一天不弹,一天不给吃的;一个月不弹,一个月不给吃的,而且不准弹错一个音符。然后一脚把他踢到门外,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克里斯托夫坐在楼梯台阶上。楼梯又脏又暗,油污的台阶上都有虫蛀的洞眼。一阵风从天窗的破玻璃缝里吹了进来;墙壁上渗透出一股潮气。克里斯托夫又气又恨,心都要跳出胸口了。他低声咒骂父亲:
“你还算是个人吗!哪有这样野蛮的人?你简直是头野兽!不错,就是野兽!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不得你死了才好,死了才好!”
他的胸脯大起大落。他灰心失望地瞧着油腻的楼梯,蜘蛛网在破玻璃窗上方随风飘动。他感到自己孤苦伶仃。他从两根栏杆之间往外一看……假如跳下去怎么样?或者从窗口跳?对了,能用自杀来惩罚他们吗?那他们后悔也来不及了!他仿佛听见自己跳楼的声音,仿佛听见楼上的门匆匆忙忙地打开了。恐慌的声音叫了起来:“他跳楼了!他跳楼了!”三步两脚冲下楼梯。父亲、母亲扑在他身上,放声大哭。母亲抽噎着对父亲说:“都要怪你!是你要了他的命!”父亲伸出胳膊,乱动一阵,跪倒在地,用头撞着栏杆叫道:“我真倒霉!我真倒霉!”——这样一想,他的痛苦就减轻了。他正打算对哭的人表示同情,忽然想到他们是罪有应得,自己这才尝到了报复的甜头……
他编完了故事,一看自己还在楼梯高处,黑魆魆的;他又往下瞧了一眼,就不再有跳楼的念头了;他甚至还倒抽了一口冷气,生怕会掉下去,赶快离开了栏杆。于是他感到自己成了囚犯,像一只可怜的笼中鸟,无论怎样碰得头破血流,吃尽苦头,也跳不岀樊笼。他哭了又哭;再用肮脏的小手擦擦眼睛,不消一会儿,脸上就花得一塌糊涂。他哭归哭,眼睛照旧四处张望,这倒可以排忧解闷。有一阵子,他停止呻吟,看到蜘蛛行动了。然后他又哭起来,但是有气无力。他听得见自己的哭声,并且咿咿呜呜机械地接着哭下去,但自己也不太记得为什么要哭。不久,他站了起来,瞧!窗口有好看的东西。他坐到里边的窗台上,小心地缩在角落里,偷偷地瞧着蜘蛛,那东西既引人注意,又令人厌恶。
莱茵河在房子墙脚下流过。从楼梯的窗口向下一看,人好像悬在半空中。克里斯托夫平常一瘸一拐地下楼的时候,总免不了要对河瞧上一眼;但他从来没有看到河像这样。悲伤使他感觉更加敏锐;眼泪洗净了往事遗留的暗影,一切都在他眼中刻下了新鲜的印象。在孩子看来,河似乎有了生命,不可理解,但“他”的生命力比别的生物要强多少啊!克里斯托夫要看清楚,身子往前靠,嘴贴在玻璃上,鼻子都压扁了。“他”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他”的神气好像认识路……什么也不能阻挡“他”,无论什么时候,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天晴还是下雨,家里人高兴还是难过,“他”总是一往无前;使人觉得“他”对什么都不在乎,“他”从来没有痛苦,只享受“他”的生命力。要能像“他”一样,那多么快活!像“他”一样穿过草场,穿过柳枝,流过晶莹的鹅卵石,流过起皱的小沙滩,无忧无虑,无拘无束,那多么自由……
孩子贪恋地瞧着,听着,仿佛身不由己,随水而去……他闭上眼睛,看到五颜六色:蓝绿黄红,光影追逐,珠帘卷雨……形象慢慢地清晰了。瞧!一片广大的平原,芦苇和庄稼起伏,和风吹来了青草和薄荷的清香。四面都是鲜花,矢车菊、罂粟花、紫罗兰。多么美丽!空气多么清爽!躺在厚厚的、软软的草上该有多么舒服!克里斯托夫感到很快活,但又有一点儿迷迷糊糊,就像在过节的日子喝了他父亲的大玻璃杯里一个指头深的莱茵美酒一样……河往前流……景色变了……现在看到的是树枝在水上钓着倒影,锯齿状的树叶像小手一般浸在水里,来回摆动。绿树丛中有个村落仿佛在河中揽镜自照。还看得见柏树森森、十字架累累,耸立在墓地上,流水却在舐着公墓白色的墙脚。然后是悬崖峭壁,关山险阻,葡萄满坡,松树成林,还有古堡的断壁残垣。然后又是平原、庄稼、飞鸟、阳光……
河水是一匹绿色的锦缎,无忧无虑地向前流,像无忧无虑的思想,没有波浪,没有皱褶,只发出波纹的闪光。克里斯托夫看不见河水了;他把眼睛闭上,好听清楚河水声。浩荡连绵的水声萦回在他脑际,使他眼花缭乱;他仿佛融入了这个永恒的、君临一切的美梦。深水的湍流节奏急促,热情洋溢,兴高采烈,一往无前。音乐随着节奏升起,就像葡萄藤顺着葡萄架子往上爬:银色键盘上的琶音、凄凄切切的琴声、如怨如诉的笛声……景色消失了。河流消失了。浮现出来的是一片温情脉脉、暮色茫茫的气氛。克里斯托夫心情激动得颤抖了。他这时看见的是什么?啊!都是些令人神魂颠倒的面孔……一个金黄卷发的小女孩在叫他,没精打采,尖酸刻薄……一个脸色苍白的小男孩用蓝眼睛瞧着他,郁郁寡欢……还有别的笑脸,别的眼睛——有好奇的眼睛,有寻衅的,看得人脸红;有亲热的眼睛,有痛苦的,像狗一样友好;有目空一切的眼光,有受苦受难的眼色……还有那张女人的脸,脸色灰白,头发乌黑,嘴唇抿着,眼睛似乎侵蚀了半张脸,露出的锋芒刺痛了他……而最可爱的是那张对他微笑的脸,明亮的灰色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唇、闪闪发光的小牙齿……啊!美丽的、爱的微笑!似水的柔情溶化了他的心!滋润了他的灵魂,他多么爱这个笑容!啊!再笑一笑!再对我笑一笑吧!不要离开我呀……唉!笑容消失了!但在心里留下了永不消失的温情。他不再有痛苦,也不再有悲伤,什么也没有了……就只剩下了轻飘飘的梦,宁静的音乐,融化在一线光明中,若隐若现,犹如夏天晴空中的几根游丝……那么,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使孩子心荡神驰的形象是什么?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些形象,但却一见如故。形象是從哪里来的?难道是从朦胧神秘的生命深渊?是从前世……还是从来生?
现在,一切又都烟消云散,一切形象又都化为乌有……然而,仿佛人在遨游太空,最后一次,穿过一层云雾的面纱,又看到了在下面泛滥的河流,淹没了田野,滚滚向前,庄严肃穆,四平八稳,简直像是不动的死水,在遥远的天边,有一道灰白的铁光,一片辽阔的水源,一线颤抖的波涛,那是大海。河向着海跑去。海也似乎向着河跑来。海吸收河。河需要海。河要消失在海中……音乐回旋了,舞曲美妙的节奏摇摇摆摆,如醉如狂;胜利的旋风横扫一切!自由的心灵划破长空,有如陶醉在空气中的飞燕,用尖锐的歌声穿过青天……欢乐!欢乐!只有欢乐,没有别的……啊!没有边际的幸福……
时间过得很快,夜晚已经来临,楼梯沉浸在黑暗中。雨点打在河身的锦缎上,刚刚画上圆圈,就给回旋起舞的波浪吞没了。有时一根树枝、几块黑色树皮,不声不响地漂了过去。吃饱了小虫的蜘蛛缩回到阴暗的角落。小克里斯托夫一直缩在通风窗边上的一个角落里,脸色苍白,肮里肮脏,却闪烁着幸福的光辉。他睡着了。
节选自《罗曼·罗兰精选集》中的长篇小说《约翰·克里斯托夫》,北京燕山出版社
罗曼·罗兰(1866年1月29日—1944年12月30日),1866年生于法国克拉姆西,思想家,文学家,批判现实主义作家,音乐评论家,社会活动家,19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是20世纪上半叶法国著名的人道主义作家。他的小说特点被人们归纳为“用音乐写小说”。另外,罗曼·罗兰一生为争取人类自由、民主与光明进行不屈的斗争,他积极投身进步的政治活动,声援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斗争,并出席巴黎保卫和平大会,对人类进步事业做出了一定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