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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121天(节选)

2019-09-10[美]费力斯·霍尔曼

儿童文学选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站台报纸咖啡

[美]费力斯·霍尔曼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史雷克脑子里浮现的念头是:没有警察在追赶他,他也不是某个重大案件要抓捕的对象,甚至,他也没有受到平日里所承受的那些压迫。

那一刻,史雷克感受到了极大的自由和轻松。

不过,这么长的时间没有吃东西,他饿得有些头晕,而且这样缩手缩脚的姿势也让他坐不安稳。这两个因素加起来,让他觉得虚弱,以至于误以为自己此刻所处的情境,是老天爷赐予的幻象。某种神秘的存在已经进入他的细胞,正在大声地对他说:“史雷克,你自由了,起来吧!”

史雷克站起身来,把头伸到洞口外面。潮润但还算通畅的空气化作阵阵微风吹了过来。地铁隧道里的空气,最突岀的特点就是幽暗潮湿。史雷克还闻到了其他几种味道。他仔细地分辨,闻出其中一种味道很像汽油,还有一种像洋葱花生。他对汽油味不感兴趣,但花生味却很诱人……非常诱人。

他探出洞口,目测了一下地道的长度,同时留意有没有列车正要开来。没有,他没看见、也没听见有车要开过来。于是,他紧盯着第三条轨道,小心翼翼地迈出洞口。

史雷克紧贴着墙壁,走到站台附近,再继续沿着铁轨走下去,然后横越过轨道。到了仍旧低于站台高度的地方,他偷偷地往调度办公室那边看了一眼。办公室里有一个男人,史雷克没机会从这里爬上去了。他改从站台的边缘底下溜过去,从这头潜行到那头,没让人瞧见。到达站台那一边的尽头时史雷克站直身子,看见候车的人群正站在距离他很远的中央楼梯边。他悄悄地从用来给铁道工人上下的一小段台阶登上站台,尽量装成刚刚到站等车的样子。他装得非常逼真,这是他有生以来为数不多的几次之一,他短暂地体验到了自信。“我变成演员了……绝顶出色的演员。”然而,他自己也明白这么说有点儿太夸张了。

史雷克爬上一段楼梯,来到靠近十字转门的地方。这时他突然闻到了之前以为是汽油的那种味道。原来,那并不是汽油味,而是从男厕所里飘出来的消毒剂的气味。这种气味强烈而刺激,简直都要把史雷克的鼻腔和喉咙烧着。史雷克循着气味,走过去打探情况。负责打扫厕所的清洁工刚刚离开,厕所的地板还是湿湿的。在史雷克之前,或许这个清洁工所做的工作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别人的感恩,他不会知道此时的史雷克对他有多感激。在接触过学校、廉价公寓还有地铁的厕所后,史雷克也算是经验老到了,他拥有足够的知识判断出,眼下正是这间厕所最最干净的时候,也是他清洁自己所难得的机会。他抓紧时间,大把大把地泼水洗脸、洗胳膊和手,再弓起手掌捧水喝,最后,还上了厕所。

史雷克一边奢侈浪费地用着水,一边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有生以来,为数不多的几个早晨没有挨巴掌、没有被吼醒、没有被人从孤独的睡梦中强行拉起来,被迫投入人来人往、紧张兮兮的一天。此刻,他站在厕所里,用冷水将自己泼得湿淋淋的,虽然身子有些发抖,心里却隐隐地、有些古怪地感觉到一种自在,一种没有人催促的自在。

他举起湿手指拨弄着,将头发弄干。这时,他开始考虑自己饿得扁扁的肚子了,但又想不出该怎么解决。

他出了厕所,来到一个宽敞的地方。这里就像是中央大厅,可以供旅客来来往往。一大批乘客正好从开往曼哈顿上城的区间车里涌了出来。史雷克被夹在人群之中,随波逐流。人们似乎正将他推进一片长廊商场,但是,谁也没有对他投以丝毫注意。

他们连瞧都没有瞧我一眼,史雷克心想,就好像我是个隐形人。

不过,他在商店外面那些紧闭的、脏兮兮的玻璃门窗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知道自己并不是隐形的。虽然,他一直都希望自己是个隐形人。

事实上,更让他诧异的是,从他的倒影看来,除了没穿外套以外,他和旁边所有的人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哦,没穿外套……这个认识让他不只觉得肚子很饿,而且身子也很冷了。好在这两种不舒服都是史雷克所熟悉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很擅长挨饿受冻,也擅长忍受其他的骚扰或者不适,甚至能忍到极限。

走着走着,史雷克经过了一扇玻璃窗,窗后的人有的站在柜台式的长桌边,有的坐在凳子上。他们好像都在努力地狼吞虎咽,就像很多个早晨,史雷克站在冰箱前吃东西时一样。史雷克停了下来,把脸贴近玻璃,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还没有上菜的桌边,坐着不耐烦地轻敲铜板的顾客。等咖啡一送上来,那些顾客就立刻把它端起来倒进肚子里,仿佛那些液体根本不用吞咽。

史雷克透过玻璃窗看去,感觉像在看电影。一个男人将皮质的公文包夹在两只膝盖间,举手向柜台边负责送饮料的女服务员挥了挥手。那个服务员一脸的漫不经心,正慢条斯理地把冒著热气的咖啡从大大的不锈钢壶里倒进马克杯,再把杯子端到男人面前。男人撂下一枚硬币,端起杯子啜了一口。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接着又啜了一口。似乎是咖啡太烫了。又或者是他的喉咙比别人的要敏感一些?他瞥了一眼手表,拎起公文包离开了。他双眼四周的灰暗线条内写满了不高兴,这种表情甚至向上延伸到了前额。那杯咖啡仍然放在桌上,兀自冒着热气。史雷克走了进去。

把自己挪到那只杯子前时,史雷克的心跳加速,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长这么大以来,他还从未像现在这样,与穿得像上班族一样的人,一同坐在柜台式的长桌旁。

但是,事情并没有按照他所担忧的那样发生,这倒叫他吃了一惊。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才伸手端起杯子。咖啡还很热。史雷克注意到,旁边的人都自行从长桌上的碗里取包装好的方糖,丢进咖啡杯内。于是他也伸出手,快速地取了一颗,再去取第二颗。然后,史雷克注视着那两块方糖渐渐吸收进咖啡的颜色和精华,慢慢溶入到咖啡里。于是他又取了一颗方糖。这次他撕开包装纸,把糖略微浸入咖啡里。方糖吸收了一点点咖啡之后,被史雷克塞进了嘴里。真好吃呀。

接下来,史雷克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喝着杯子里的咖啡。那热热甜甜的饮料,温暖了史雷克的肚子、喉咙、脖子以及身上的每一个部位。他的心跳得不再那么急了。

他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下柜台后的那位女服务员。看到他坐在那个位子上,她好像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史雷克告诉自己:“她以为这就是我点的咖啡。”他一点儿也不赶时间。又一批顾客到店里来喝咖啡了,人们来了又走,史雷克仍在“喝着”他的早餐……他一共蘸咖啡吃了六颗方糖,而且,还非常有远见地搁了两颗在口袋里。离开这家餐饮店,步入商场的走廊里时,史雷克已经是一个身体比较暖和的孩子了,被饥饿折磨的痛苦已缓解了很多。确实,此时此刻,史雷克感到无牵无挂。

顺着走廊走过去,在穿过了不止一道十字转门,又登上了几段楼梯之后,史雷克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巨大的空间里——纽约大中央车站的主厅。

这片冰冷的、一览无余的宽敞之地,让史雷克记起了一件事——他应该回学校去上学才对。但想到这里,兩种真实的恐惧感就向他席卷而来:一种是从喉咙处向下降的,一种是从膝盖处往上升的。这两种分别下降和上升的恐惧,在他的内脏里相撞时,史雷克接收到的念头是:不回学校了。这不是一项决定,而是一项“不决定”、一个“不行”。

他呆立在原地。人群不断地从各个站台通往大厅的黑门里涌出来,与史雷克擦身而过。只有在被人推挤到的时候,史雷克才会略微晃动一下,或者稍微转动一下。他的视线被牢牢地固定在对面高高的墙上,那里有一块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屏幕。此刻屏幕上显示的是一道宏伟的瀑布。瀑布飞溅的泡沫和水滴又湿又真实,让史雷克感觉它们就要泼下来,浇到他的身上了。

史雷克保持那个姿势站了很久很久。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可能是因为脖子都已经仰得酸疼了,他才缓缓低下头来,开始环顾四周。上班的高峰时段已经过了。在没有新的人潮来指引也没有方向和目的的情况下,史雷克发现自己走进了一间清冷的候车室。室内有几排涂了亮光漆的橡木长椅,每张长椅上都只零星地坐着一两个等车的人。史雷克也坐了下来。

候车室里有个书报摊,卖报纸、杂志、棒棒糖、口香糖、润喉糖、香烟、塑料鸭子、汽车和飞机模型等,还有其他各种各样数不清的商品。史雷克看到有人买了报纸和香烟,接着他又注意到了一件事:在起身离开候车室时,有些人并没有把报纸带走。“既然不带走,那他们买报纸干吗呢?”史雷克问自己。

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出现。这时,离史雷克不远的一名男子站起身走了,也留下了一份报纸。史雷克滑坐到长椅的那一头,捡起了那份报纸。起初他只是瞪着它,并没有真正在读。后来,他将报纸折叠起来,夹在腋下,开始慢慢地、眼也不眨地走到邻排的座位旁边。那一排的座位上没有报纸。但再下一排的座位上,有一份。

那份报纸里头,还有一只女式手套。史雷克拿起手套瞧了瞧,不知道该怎么办,便将它夹进了报纸里。在一张长椅的角落,他还发现了一个润喉糖盒子,里面还剩一颗糖,他也把它收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反正,在他很小的时候,他便有这样的意识,如果见到被别人丢掉不要的东西,那就先捡起来再说,看看那些东西改天能派上什么用场。

按照心中一贯坚持的这个原则,在把候车室所有的座位扫荡过两遍之后,史雷克一共捡到了四份《每日新闻》、三份《纽约时报》,还有三颗纽扣、一支铅笔和一个洋娃娃的头。他把后面这几样东西放进口袋,坐下来小心仔细地把那几份报纸展开铺平,重新折叠整齐。这时他再次看见了那只手套,便将它戴在左手上。

接着他站起身,穿过甬道,走向地铁站。

还没等他走上二十米,一名急匆匆路过的男人便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拦下。史雷克立即吓得僵在原地。

“报纸!”那男人口中吐出两个字,可史雷克只是呆愣地瞪着双眼看他,“报纸,孩子!”那男人干脆不再等他反应,直接从史雷克的报纸堆中抽出一份,然后急急地把钱放进史雷克的手中便走了。

史雷克转身目送男人远去,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没经验归没经验,但史雷克到底不笨——他知道,他已经做起生意来了。

好!史雷克迈开步子,朝他稍早之前从地铁轨道里爬上来的那一段路走去,他的目标清楚得很。

到了十字转门附近,他紧张地留意着售票窗口内售票员的动静。等那个男售票员分心去处理别的事情时,史雷克假装去捡地上的东西,弯腰从十字转门底下溜了过去。这样做他其实怕得要命。对于史雷克而言,做违反规定的事并不比去做那些大家都认可的事更加容易。

走下楼梯后,史雷克来到了曼哈顿上城站的站台。然后他开始迟迟疑疑、畏畏缩缩地来回走动,想引起人们的注意,他的心跳声在自己耳内怦怦地响。等车的人群中,有的人倚靠在站台蓝色的柱子上站着,两眼直视前方,有的人则不耐烦地来回踱着方步。

“他们都没看见我啊。”史雷克在心里嘀咕着,满心盼望这回别人能看见他。

终于,一个好像完全没有在看四周的男人,把视线放到了史雷克身上。

“哦,买报纸吗?”史雷克问道。可这几个字的声音小到连他自己都怀疑对方能否听见。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有说出口,只是在脑子里自言自语?

那男人偏过头来,问道:“什么?”

史雷克说:“报纸。”这回这两个字就像喷射出来的一样。他出其不意的大声答复,让周围好几个人都转过头来,看着这边的动静。

男人说:“不用,谢谢。”但是,另一个男人由站台的一边横了过来。

“我买一份《纽约时报》。”说着,他把零钱递给史雷克,史雷克马上把报纸拿给他。加上刚才卖《每日新闻》所得的一毛五,史雷克一共赚到了三毛钱,却连一滴汗水都还没有流!

随着一辆列车开进站,站台上的景象马上起了变化。就像水槽被拔掉了塞子似的,整个站台一下子清空了。史雷克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只有在凉风从地道穿行而来时,他才会颤抖一下。就十一月的气温而言,这一天其实并不太冷。搭车的旅客不会特意把自己裹紧,脸上也没有冬天来临时常见的红脸颊和含泪眼。在冰冷的几个月来临之前,能有这样的温和天气,已是天赐。

过了一会儿,站台上的乘客又渐渐多起来,蓝色柱子旁又倚靠了好几个旅客。一个小男孩拼命想靠近站台边缘的黄线,不断考验着他妈妈的耐心。三个上班族模样的女孩在放声大笑,似乎刚刚聊了有趣的悄悄话。

史雷克清清喉咙,再次测试自己的声音。

“要买报纸吗?”他问。

三个女孩心不在焉地眯眼看看他。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女孩才对他说:“你最好留神那些地铁警察,我还没见过有人在这下面卖报纸。”说完,她又转头回去,和同伴们继续讲刚才的笑話。

“哦,瞧,卖报纸的!”一个男人说着,把零钱放进史雷克的手中,自顾自地拿走了一份《每日新闻》。在站台上,“报纸”真是两个具有魔力的字眼。

又成功卖出了一份报纸,这种不费力气的好运让史雷克有些恍惚,以至于在下一班区间车开到时,他也跟着人流上了车。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刚上车的乘客有的在互相推挤,为自己寻找空间;有的站稳了,紧抓住车厢内的吊环,像牵线木偶一样随着列车的行进而前后左右地摇晃。史雷克就近站在车门边。坐在车厢那头的一个男人向他打了个手势,史雷克有些害怕,不敢过去。

“报纸!”那男人大嚷着走过来,把一个两毛五的硬币放进史雷克的手中。史雷克吓坏了,不知对方到底想要哪一种报纸。他把硬币还回去,同时摇了摇头。他若收下钱,就得给这个男人找零。

“时报。”男人说着,有些不耐烦。

最后史雷克总算在口袋里找到了一个一毛钱的硬币。这实在是一次意外又累人的遭遇,他赶忙在四十九街站下了车。

做生意就像一场紧张而稀奇的冒险,史雷克觉得有点累,真想暂时不干了。他看看手中剩下的报纸,除了有一份被撕破了一点点,其余的都还好……那就别卖了,自己留着吧。况且,他已经想好怎么利用了。

他将剩余的报纸塞到衬衫底下,横越到市区站台那边。列车进站后,史雷克上了车,这次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了。

史雷克在大中央车站下了车。他先爬上楼梯,在靠近售票窗口的地方,花一毛钱买了一块雀巢巧克力酥,再转身顺着刚刚上来的楼梯返回站台。他在长长的站台上走了很远,一直走到站台的尽头,经过了调度办公室。他飞快地溜下台阶,安静地等着一辆列车进站后又离开,确认轨道里会有几分钟的空当时,他才溜到站台边缘底下,沿着铁轨走进隧道。

他摸索着昨天住了一夜的房间入口。起初他怎么也摸不到,心慌极了,后来摸到了,他便从洞口走进去。于是,史雷克回到家了。

刚到家,他就忙碌了起来,都等不及双眼适应洞内的黑暗。

他从衬衫底下掏出报纸,把它们一张一张地弄皱,直到变成松软的报纸团。他将大约三十张皱报纸放在房间的一角,再搬来两块木板压在报纸旁边,以免报纸散开。然后,他再把三份双层的报纸铺在上头——一个床铺就铺好了!

接下来,史雷克折了几张《纽约时报》,又塞进自己的衬衫底下,胸前和后背都塞了,再用另外两张报纸包住两条胳膊,并用鞋带绑好。最后,他在床上坐了下来,为刚才的忙碌休息一下。

躺了几分钟,他掏掏口袋,拿出早上喝咖啡时留下的两块方糖,还有在候车室里捡到的润喉糖以及刚买的雀巢巧克力酥。此时的史雷克虽然很饿,但这种饥饿的感觉却跟以前经历过的不太一样了。

史雷克发现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在这块新地盘上安顿下来。在地铁里根本不可能活下去吗?这种念头他想都没有去想。当时就算有疑虑,史雷克也会觉得答案很简单。毕竟,他非常清楚,生命就如同一种韧性十足的野草,可以在沙砾堆、在破损的人行道、在恶臭的街巷里生长。既然如此,那在地铁里求生,总不至于比在他所知的别的地方更加困难吧。

选自《地下121天》,云南出版集团晨光出版社2014年1月版

费利斯·霍尔曼,1919年生于美国纽约,她一向以诗意的写作风格而著称,能游刃有余地驾驭各种类型的作品,不管是天真灵动的童诗、轻松幽默的奇幻故事还是深沉内省的写实小说,她都能有十分精彩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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