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己待人,推己及人
2019-09-10刘强
夫子传道
任何伟大的哲学思想与宗教信仰,无不涉及对形上之“道”的终极追问,也都会面临一个“弘道”和“传道”的问题。作为春秋末期最大的学术思想共同体,孔门或者孔子学派尤其重视对“道”的探求,关注“道统”及“文脉”的赓续。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非常深刻地揭示了“道”与“人”的内在关系。春秋时郑国贤相子产说:“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左传·昭公十八年》)子产以远近衡量“天道”与“人道”,似乎是一种对于天道的“不可知论”。而孔子却坚定地认为:“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也。”(《中庸》第十三章)又说:“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中庸》首章)既然“道不远人”,则“为道”之人更不可以远人。道不仅“不远人”,甚至“不离人”。换言之,“道”之高明广大,必须由“人”来开显揭示,离开了“人”,“道”也便如王阳明所谓“岩中花树”,“与尔心同归于寂”了。
那么,孔子所弘之道,到底是什么?《论语》中“夫子之道”一语,究竟所指为何呢?窃以为,所谓“夫子之道”,其实就是“人所当行之道”,也即“顺乎天而应乎人”的人伦大道。在对“夫子之道”的众多表述和诠释中,除“为学”“修身”“孝悌”之外,最能有效地贯通“天道”与“人道”,且可“终身行之“”一以贯之”的,大概就是“忠恕之道”了。
然而,在孔门内部,“忠恕”之道的揭橥和彰显,其实并不容易,“夫子传道”的千秋伟业,更可谓一波三折。我们且讲几个《论语》中的故事。
众所周知,在孔门弟子中,颜回最得孔子欣赏和喜爱,本来是众望所归的“传道”之不二人选。但不幸的是,颜回英年早逝,这让孔子及其弟子经历了一场很大的精神地震: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日:“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先进》7)
颜渊死。子日:“噫!天丧予!天丧予!”(《先进》9)
我们知道,孔子最重“好学”,曾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此番又说“有颜回者好学”,“今也则亡”,明是后继无人之意。而“天丧予”之叹,更是悲痛欲绝。这里的“丧予”,非丧予之身,实丧予之道。故朱熹说:“悼道无传,若天丧己也。”(《论语集注》,下同)这一年,孔子七十一岁,已是风烛残年、来日无多了。
颜回死后,还有谁可堪“传道”之大任?这恐怕是孔子生命最后三年最为纠结的问题。起初,他把目光投向了子贡:
子曰:“赐也,女(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日:“非也,予一以贯之。”(《论语·卫灵公》)
孔子首先发问,意在启发子贡向道之心。“予一以贯之”的“予”,亦可作“予道”,也即“夫子之道”。然,子贡更关注于“多学而识之”的“闻见之知”,而未能切己为学,故于“夫子之道”究竟何所指,尚且懵懂无知。这一段对话,足见师徒二人根本不在同一个“频道”上。在《论语·阳货》篇中,孔子再一次对子贡感叹: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孔子以“予欲无言”和“四时行,百物生”启发子贡,试图把子贡对“言”的注意力转移到“行”上。可惜的是,子贡依旧未能开窍,竟然说:“您要是不说话,我们这些做弟子的该传述什么呢?”这分明是把孔子当作只知“言传”、不重“身教”的“教书匠”了。难怪朱熹要说:“四时行,百物生,莫非天理发见流行之实,不待言而可见。圣人一动一静,莫非妙道精义之发,亦天而已,岂待言而显哉?此亦开示子贡之切,惜乎其终不喻也。”
说子贡不懂“夫子之道”的真义,还有一条例证见于《论语·公冶长》: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子贡似乎对孔子不谈“性与天道”不太满意,“言”“闻”二字对举,适可见子贡之学,只重“言语”,而未能“笃行”。另有一次,孔子不无伤感地喟叹道:“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论语·述而》)我很怀疑这句话又是对子贡所言,盖此一“隐”字正好与子贡的“不可得而闻”遥相呼应。孔子苦口婆心,反复启发,就是想要告诉弟子:我的道并非博闻强记、徒逞口舌之快,而是要身体力行、一以贯之的呀!这与孔子答子贡问君子,说“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其旨正合。
再看《论语·宪问》下面一章: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日:“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这段话还是对子贡所说,而子贡依旧不知所云。大概子贡多次“表错情…‘会错意”实在让孔子大为失望,一句“莫我知也夫”,仿佛在说:知音难觅,颜回何在?!而“知我者其天乎”云云,既可见孔子已达“天人合一”之境,又可见其臻于此一“道境”之后的大苦闷与大孤独!的确,颜回死后,孔子举目四顾,望眼欲穿,却再也见不到“于吾言无所不说(悦)”(《论语·先进》)的“好学者”了!
正所谓“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对于仅能“告諸往而知来者”“闻一以知二”的子贡,诲人不倦的孔子终于知难而退。也许正是在这时,他把目光投向了一位更年轻的弟子——曾参: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日:“唯。”子出。门人问日:“何谓也?”曾子日:“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
这个颇具戏剧性的故事如要冠一标题,可以谓之“夫子传道”。孔子先说“吾道一以贯之”,与对子贡所言“予一以贯之”如出一辙。没想到,曾被孔子目为“参也鲁”的曾子,却心有灵犀地说:“唯。”并且在门人的追问下公布了答案:“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至少,在故事的记录者看来,这一次,对于孔子的“口传心授”,曾予做到了“默识心通”——这是当年颜回才能达到的境界啊!
作为孔门后进弟子,曾子脱口而出的“忠恕”二字,体现了他对“夫子之道”的精准把握,这两个看似简单的汉字,深深植根于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中,成了能够彰显和代表中华文化伦理特质的基因性文化密码。
何谓“忠恕”?
然则,究竟何谓“忠恕”之道?它在整个“夫子之道”的体系中居于何种地位呢?要回答这一问题,还是要对曾子的话再做推敲。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仔细品味此言的语气,大有意味。很显然,曾子并不是说“忠恕”乃唯一的“夫子之道”,“而已矣”其实是退一步而言,从逻辑推理上说,用的是由个别到一般的“归纳法”。孔子曾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日:思无邪。”曾子此言也可照此解读为:“夫子之道,一言以蔽之,日:忠恕。”这是一种“由博返约”“以一统众”的致思理路,类似于今天所谓的“做减法”。曾子言下之意,“夫子之道”千变万化,四通八达,但能够“牵一发动全身”“以不变应万变”“万变不离其宗”的,不过就是“忠恕”二字罢了!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我们也可以说,子贡专注于“言”,正是“为学日益”;而曾子能由博返约,则是“为道日损”。曾子后来成为继颜回之后,孔门道统的真正传人,绝非偶然。
不过,虽然“忠”“恕”本是一体,可“一以贯之”,然在语义上,二者又有着显著而微妙的差别。
先说“忠”。“忠”是一会意字,中心为忠。《说文解字》云:“忠,敬也。從心中声。”段玉裁注:“敬者,肃也。未有尽心而不敬者。……尽心日忠。”汉代大儒马融《忠经·天地神明章》称:“忠者,中也,至公无私。天无私,四时行;地无私,万物生;人无私,大亨贞。忠也者,一其心之谓矣。为国之本,何莫由忠?”“一其心”者,盖“同其心”“尽其心”之谓也。
再看“恕”。“恕”也是一会意字,如心为恕。《声类》云:“以心度物日恕。”又,《诗经·小雅·巧言》:“他人有心,予忖度之。”按照马融以“一其心”释“忠”的逻辑,也可用“如其心”来解释“恕”。通俗地说,“恕”就是“将心比心“人同此心,心同此
理”,或者“以他人之心为心”,也即孟子所谓的“心之所同然”。
合而观之,“忠恕”皆涉及“人我关系”或日“人己关系”。如果说“孝悌”之道适用于“亲子关系”,则“忠恕”之道可适用于一切人际关系。只不过二者在最初的心理活动和行为方向上正好相反——“忠”道由内而外,“恕”道则由外而内。故朱熹释云:“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焦循解释说:“忠恕者何?成己以及物也。”要言之,“忠”是“尽己之心以待人”,“恕”是“推己之心以及人”。顾炎武《日知录》卷九“忠恕”条引慈溪黄氏日:“天下之理无所不在,而人之未能以贯通者,己私间之也。尽己之谓忠,推己及人之谓恕。忠恕既尽,己私乃克,此理所在,斯能贯通。故忠恕者,所以能一以贯之者也。”①忠恕之道乃人际关系中最重要的伦理原则,其包含积极和消极二端:积极者为“忠”,即“不负人”;消极者为“恕”,即“不损人”或“不害人”。
进而言之,忠恕之道,一进一退,一张一弛,不仅与仁道相通,也与中庸之道若合符节。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论语·子路》)孟子也说:“有所不为,而后有为。”(《孟子-离娄下》,下引仅注篇名)据此,则“忠”相当于“有所为”,“恕”相当于“有所不为”。我们观察一个人,不能只看其“有所为”的一面,还要看其“有所不为”的一面;同理,判断一个人,也不能只被其“恪尽忠道”的一面所迷惑,还要看他是否能“恪守恕道”。譬如说,有的官员为官一任,确实有不少政绩,算是尽了“忠”道;但后来却因贪腐而受到法律制裁,说明他没能守住“恕”道的底线。就此而言,忠恕之道实是处理人际关系的黄金法则,好比一体两面的一把尺子,可以测量出入的长短、优劣、善恶甚至雅俗来。其实又何止人际关系,国际关系不也应该循此道而行吗?
关于“忠恕”之道,一定要避免两种庸俗化的解读。
一是,将“忠”解释为仅适用于“君臣”关系的伦理法则,片面强调臣对君的依附关系和道德义务。事实上,“忠”道适用于一切人伦关系,故曾子的“三省吾身”首先是反省“为人谋而不忠乎”;孔子答樊迟问仁,说:“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论语·子路》)“与人忠”与“为人谋而忠”,其揆一也。也就是说,父子、夫妇、长幼、君臣、朋友以至所有“人我关系”,都要尽“忠”道。
二是,望文生义地将“恕”理解为“宽恕”,似乎是占据某种道德制高点,居高临下地看待人际关系。事实上,“恕道”乃是一种基于“同类”的“同情”原则,何“宽恕”之有?孟子说:“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梁惠王上》)这里的“推”,正相当于“恕”,即“以此类推…‘推己及人”之义。进一步说,“恕”道体现的是基于人类底线伦理或曰人道主义的一种“平等观”。今人多以为中国无“平等”观念,实则大谬不然。
“终身行之”唯有“恕”
既然“忠”“恕”各有所指,那么究竟孰轻孰重呢?此一问题也曾引起孔门的讨论。大概在曾子说出“夫子之道,忠恕而已”之后不久,子贡似乎若有所悟,他主动向孔子请教: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
“终身行之”其实就是“一以贯之”。曾子言“忠恕”已是“由博返约”了,但毕竟还是两个字,子贡这一次,似乎要“将减法进行到底”,偏要从孔子那里得到“一字真经”。子贡的问题,实已隐含“忠恕二者孰轻孰重”的疑问了。所以,这个故事对于“夫子之道”的揭示,其重要性实不亚于曾子论道那一章。
孔子回答得很巧妙,说:“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字可以终身行之的话,那一定就是‘恕’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由此可知,孔子之学,必以“恕”道为先;“恕”道可谓底线伦理,“忠”道是“恕”道的进一步推扩。一个人不能尽“忠”,或许是能力问题,虽有缺憾而无伤大雅;但若不能守“恕”,“己所不欲硬施于人”,损人利己,那就不是能力问题,而是品质问题了。从此以后,这“八字箴言”就成了对“恕”道的最佳解释,也成了中国文化贡献给全人类的伦理法则,堪称放之四海而皆准。
孔子对“恕”道的诠释使子贡大受启发,《论语·公冶长》载: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子贡的话显然是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借题发挥”,其着眼点也在“恕道”,但他的“我不欲人之加诸我”,实则早已超越“恕”,而涉及“仁”的境界了。而在孔子眼里,子贡连“恕道”尚且未及(从他“方人”一事即可看出),何况仁乎?而且,子贡的“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云云,似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意,故孔子不之许也。孔子言下之意,己不正则难正人,恕且未至,岂能行仁?②
《大学》第十一章也涉及“恕”道:
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 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
这里的“恕”,相当于“反身而诚”的“诚”,其实就是既能“推己及人”,又能“反求诸己”,可见相比“忠道”,“恕”道知易行难,更加难能可贵!再看《中庸》第十三章:
子曰:“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
这里又以远近论道,“违”者,去也;“违道不远”,也即“去道不远”。须知这里的“忠恕”乃偏义复词,其强调的乃是“恕道”,“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正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另一种表达。
孟子更用“自反”精神以发明“恕道”,他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尽心上》)意思是:按照恕道的原则,万物之理皆可通达于我心。反躬自问,若能诚实无欺,没有比这更大的快乐了。尽力按照恕道的原则立身处世,要追求仁德,没有比这更近的道路了。
“恕”道的“违道不远”“求仁莫近”,还可以得到训诂学的支持。《说文解字》释“恕”:“恕,仁也。”段玉裁注:“孔子曰:‘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矣。’孟子日:‘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是则为仁不外于恕。析言之则有别,浑言之则不别也。仁者,亲也。”又程子日:“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论语集注》)也是将仁、恕并举。
恕道既然距离仁德最近,当然也就与“爱”最近。张载《正蒙·中正》说:“以爱己之心爱人,则尽仁。”《华严经》也说:“爱人如爱己,率己以随人。”本乎此,则“恕道原则”其实就是——以责人之心责己,以爱己之心爱人。西方宗教有“爱人如己”之说,正与恕道等同。《圣经》中说:“无论何事,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因为这就是律法和先知的道理。”钱锺书更有“东海西海,心理攸同”之说,信不虚也!
要言之,既然“孝悌”便是“爱”,是“爱亲如己”;同理,“忠恕”也是“爱”,是“爱人如己”。“孝悌”是“特别的爱”,又是“感性的爱”;“忠恕”是“普遍的爱”,又是“理智的爱”。是故“孝悌”与“忠恕”,理一而分疏,殊途而同归也!
忠恕之道与心性之学
一旦明白忠恕也是爱,再来探求其与儒学“心性之学”的内在关系,也就水到渠成了。因为忠恕与仁爱相通,故以忠恕为起点,必能向内寻找到仁爱之源泉,此即为孔孟儒学特别标举的“仁心说”与“性善论”。以下我们分别加以说明。
(一)仁心说
上文已说,“忠恕违道不远”,“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两相绾合,可知此道盖即仁道。仁道何以不远?盖因仁道源自仁心,不假外求。换言之,欲求仁道,必须“反求诸己”,切莫舍近求远。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实则“我欲仁”正是“我心欲仁”。孔子还说:“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雍也》)这里“仁”与“心”首次并举,可谓“仁心说”之滥觞。
表面看来,孔子论学,極少提到“心”。除上引一例外,《论语》中还有两处提到“心”:一是“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为政》),一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阳货》)但这绝不意味着孔子对“心”不够重视。事实上,《论语》中如“内自省”“内自讼”“求诸己”“不患人之莫己知,患不知人也”“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过则无惮改”等表述,皆与“忠恕”相关,都是儒家心学的修养功夫。如果说“忠”的“有所为”相当于向外求的“为人之学”,则“恕”的“有所不为”便是向内求的“为己”之学。因为向内求,所以才要“反求诸己”,不仅求诸己之“身”,还要求诸己之“心”。正如“忠恕”二字皆有一个“心”字底,忠恕之道从一开始便与人之“心性”不可分割。可以说,原始儒学的心性之学完全是从“忠恕”之道开显而出的。
孔子说:“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求者,责也。可知“反求诸己”,不过是将恕道严格化,所谓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孟子正是在此基础上建构了“心性之学”。他说:“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公孙丑上》)又说:“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离娄上》)不仅如此,孟子尤为重视对“心”的理论探讨,尝云:“物皆然,心为甚。”(《梁惠王上》)“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告子上》)孟子充分运用“心”之“思”的功能,抉幽发微,进而提出了“同心说”。孟子认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圣人之所以能够“先得我心之所同然”,正是圣人“善推其所为”的结果,而“善推其所为”,不正是“推己及人”的恕道原则吗?很显然,孟子的“心性之学”正是“忠恕”之道的进一步深化和细化。
“同心说”之外,孟子还提出了一系列“心学”修养学说,即“存心”说,“养心”说,“恒心”说和“求放心”说。
(二)性善论
忠恕之道,尤其是恕道的原则,不仅开启了“仁心说”,也证成了“性善论”。孔子虽未直接提出“性善论”,但他对于人性的看法总体而言是正面而积极的。他说:“天地之性人为贵。”(《孝经·圣治章》)又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还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论语·公冶长》)这里,“忠信如丘”便是“性相近”;“不如丘之好学”则是“习相远”。孔子虽未明说“人性善”,实已种下“性善论”的根苗。孔子这两句话,孟子取前者,开创了“性善论”;荀子取后者,认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故其极力“劝学”,以改善人之恶性。
孟、荀的人性善恶之辨,自古迄今,聚讼不已。究竟孰是孰非?且看孟子与告子的一段辩论: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告子上》)
告子认为“性无善无不善”,以水的东西分流为喻,这是一种“二维”的平面思维;而孟子则以“三维”的空间思考反驳他:水之性确实无分东西,但水受到“势”的刺激,却有可能改变“就下”的特性,从而改变运动的方向。同理,人之所以为不善,并非本性不善,而是受到外在之“恶势”的影响所使然。正如不能因为长江、黄河的中下游浊浪滚滚,就否认其青藏高原的源头乃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一样,我们同样不能因为一个人做了恶事,就认为他天生便是“恶棍”!孟子的思考是基于“类属”的本源性推理,而荀子则是基于“个别”的末流性描述。而且,善恶是相对性概念,我们认为某人或某事是“恶”的,正是因为先有了“善”的标准,而这个善恶标准的产生和确立,正是人类本质上拥有“善根善性”的最佳证据!
相比荀子基于现象认知和功利诉求的“性恶论”,孟子的基于恕道原则与“反求诸己”精神的“性善论”,不一定在逻辑上颠扑不破,却可通过每人都具有的普遍心理活动加以验证。
既然这种心理活动是普遍的,那么性善就是有根据的,是出于人的本性、天性的,此即“良知”“良能”:“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萁良知也。”(《尽心上》)孟子正是在此一种“人禽之辨”的垂直伦理和“反求诸己”的恕道原则基础上,反复辩难,论证人性本善的伦理价值。与其说孟子的性善论是一种学说,不如说是一种信念和信仰来得更准确些。孟子说:“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离娄下》)焦循解释说:“若言人之不善,而转贻将来之患,则患不在人之不善,而转在吾之言矣。”③可以说,孟子之所以标举“性善论”,正是因为他深刻地洞察和预见了“性恶论”所可能带来的弥合“人禽之辨”的道德隐患、伦理危机和信仰失落!
孟子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妖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尽心上》)此言将“仁心”与“善性”、“天命”与“天道”一线贯穿,彻上彻下。《中庸》讲“天命之谓性”,乃从“上”往下讲;而孟子讲“尽心、知性而知天”,存心、养性以事天、立命,则是从“下”往上讲,通过“心”“性”这一入口,使“人”与“天”彻底贯通,妙合无间。孟子的“性善论”,彻底证成了儒家“天人合一”之文化模型,为中华文化开凿了一汪“心泉”,植入了一脉“善根”,而“忠恕”之道在其运思和体证过程中,无疑起到了不可替代的支撑作用,可谓厥功至伟。
“忠恕”的现代价值
在现代语境中,“忠恕”二字的确显得颇为古典,甚至有过时与落伍之嫌,所以才会出现上文所说的两种“庸俗化”的误读。不过,就汉语本身的生命力和儒家思想的合理性而言,“忠恕之道”及其由此证成的“仁心说”与“性善论”,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具现代普适性,其实践价值和现实意义实在不容小觑。
首先,忠恕之道有助于个人修身及人格养成。不管时代如何发展,“人之为人”的根本属性和情感心理经验是基本守恒的,有些价值就如阳光和空气,历久弥新,永远不会过时。此即所谓“天不变,道亦不變”(《汉书·董仲舒传》),“世异事变,人道不殊”(《汉书·扬雄传》)。无论古人还是今人,如能秉承忠恕之道立身行事,就较易获得“知人之智”与“自知之明”,就能以平常心看待人我关系,从而改善和提升自己的生命状态和精神境界。
其次,与作为“亲情伦理”的孝悌之道不同,忠恕之道属于“社会伦理”,对公民社会的养成富有积极意义。近代以来,不少学者对传统文化中的孝悌之道持批判态度,却对忠恕之道不吝赞美。比如,蔡元培在论及“公民道德”时就说:
何谓公民道德?日法兰西之革命也,所标榜者,曰自由、平等、博爱。道德之要旨,尽于是矣。孔子曰“匹夫不可夺志”,孟子日“大丈夫者,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自由之谓也,古者盖谓之义。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平等之谓也,古者盖谓之恕。……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亲爱之谓也,古者盖谓之仁。三者诚一切道德之根源,而公民道德教育之所有事者也。(《对于教育方针之意见》)
蔡元培将“恕”与“平等”联系起来,可谓别具只眼。而钱穆在论及“性善论”时,也将其与“自由”与“平等”互勘:
盖孟子道性善,其实不外二义:启迪吾人向上之自信,一也。鞭促吾人向上之努力,二也。故凡无向上之自信与向上之努力者,皆不足以与知孟子性善论之真意。若从别一端论之,则孟子性善论,为人类最高之平等义,亦人类最高之自由义也。人人同有此向善之性,此为平等义。人人能到达此善之标的,此为自由义。凡不主人类性善之论者,此皆不主人类有真平等与真自由者。④
这是我所见过的对于“性善论”的最佳解读。相比之下,密尔在《论自由》中将仅仅“无害他人”作为自由社会的基本原则,甚至认为吸食鸦片也是人的“自由”⑤,这样一种基于权利而不是道德的自由观,实在显得等而下之了。而基于“恕道”原则的自由观,不仅包含“无害他人”,而且包含“无害自己”。对于对治“后现代社会”的虚无主义病症,这不啻为一剂良药。
美国学者哈特更将孔子的忠恕之道用于解读人民与国家的关系。他说:“中国最伟大的思想家,当然要数孔子了。他把中国人的基本思想构成一个信仰体系,而他就是这个体系的鼻祖。……他恪守这样的信条:国家要为人民利益而存在,而不是人民要为国家利益而存在。统治者管理国家不是靠武力而是靠仁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他的信条,这和‘你愿人如何待你,你就应该如何待人’这条金科玉律简直是异曲同工。”⑥实际上,不仅人民与国家的关系需要“强恕而行”,国家与国家的关系更应如此。今天的国际争端和局部战争不断,归根结底皆是不行“恕道”而“霸道”横行的结果。
第三,忠恕之道还与整个中华文化价值和信仰体系的建构在在攸关。在谈到中国文化的特质时,不少学者都会提到忠恕之道,并对其做出宗教性的解读和阐释。英国学者麦婵就说:“中国人当有中国本来之宗教,使外来者不得入,此必然之理也。夫黄金法律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其首先发明斯义者,实由于此行星上得未曾有之最大人物孔子是矣。”⑦钱穆更以“心教”来涵盖“中国人之教”,说:“中国人之教,乃教人立志为学,其所学则为道。孔子日‘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是也。其道则日为己之道,以达于人道,通于天道。其发端在己之一心,其归极亦在己之一心。故若谓中国有教,其教当谓之心教。”⑧其实,所谓“心教”者,亦不妨谓之“恕教”也。
德国学者马克斯·韦伯说:“人性本善,恶乃是由外部通过感官侵入内心的……这种特殊的观点是由于缺乏一位超世的伦理之神。”⑨的确,对于一个不迷信“神教”的民族而言,如果没有对“人性善”的基本信仰,没有“人禽之辨”的严格区分,没有“忠恕之道”的价值判断和实践智慧,而一味张扬“恶性”,笃信“原罪”,或者干脆以“劣根性”厚诬整个民族,则整个民族的道德精神必将难以维系,每况愈下,不知“伊于胡底”了!
①顾炎武:《日知录校释》,张京华校释,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306页。
②刘强:《论语新识》,岳麓书社2016年版,第134—35页。
③[清]焦循:《孟子正义》(下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54页。
④钱穆:《四书释义》,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193页。
⑤[英]约翰·密尔:《论自由》,程崇华译,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104页。
⑥⑦高尚榘、赵强编:《中外名人学者赞孔子》,山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150页,第155页。
⑧钱穆:《中国学术论衡》,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13页。
⑨[德]马克斯·韦伯:《儒教与道教》,洪天富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