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针如笔绫如纸
2019-09-10兰丹凤
兰丹凤
明崇祯七年(1634年),81岁的书画家董其昌正赋闲在家,弟子顾寿潜突然携卷谒见,请求恩师品题妻子韩希孟的绣作《宋元名迹册》。作为顾家世交,董其昌心中对顾家绣品早有见解,但此次绣品的水准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使他极为震惊,他不禁称赞道:“技至此乎?”
50多年前,董其昌有幸得睹宋人刺绣,曾叹息道:“十指春风,盖至此乎?”那时他与众多文人一样,虽然惊叹于女红之技巧高超、绣面精致,但多视之为女人的“雕虫小技”。
而50多年后,董其昌的想法变了。他毫不掩饰自己对顾家绣品的盛赞:“其灵秀之气,信不独钟于男子乎?观此册,有过于黄荃(五代十国画家)父子之写生,望之似书画,当行家近察之,乃知为女红者。”他还连发感叹:“错(工艺)奇矣!错奇矣!”
妾室的使命
顾家绣品出众在晚明松江府(今上海)已是士林公认。顾氏是松江名门,顾寿潜的爷爷顾名世为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松江府进士,与当地名士过从甚密。晚年时,顾名世于松江城内筑“精巧宏丽,殆不类人工”(时任刑部尚书王世贞语)的露香园,以作家族驻地。园内常年宾朋荟聚,车水马龙,园中嘉桃、佐酒糟疏、女眷刺绣渐成座上宾客广加揄扬的“名物”,其中刺绣又被称为顾绣或露香园绣,在当时著称于世。
顾绣最早的代表人物是顾名世长子顾汇海的妾室缪氏。缪氏名液,一名瑞云,她挟绣艺之长而入顾家,先为绣娘,后为妾室。顾绣能闻名天下,缪氏功不可没。
传说一次露香园饮宴,酒酣之际有客建言,提议顾家从事纺织事业,使入门即能听见机枢之声,胜过四部鼓吹,不要使这些绣娘停针不语。
当时,顾名世已去世,露香园由其长子顾汇海(顾寿潜的大伯)继承和管理。而自诩为一代名流的顾汇海怎么可能从事工商末流?但他也没有拂了客人好意。次日,他便令缪氏绣《停针图》一幅。绣品一出,艳惊四座,观之姿态美妍,劈丝了无痕迹(指绣面平滑,看不出针线痕迹)。扬州一位商人还特地重金求取,欲用汉代连环玉和唐代周昉的《美人图》换之。
缪氏的绣艺从何而来?明朝是一个刺绣业大发展的时代。自明太祖开莽服之制后,刺绣依托服饰成为个人身份地位的象征。皇室贵族,有织造局供应衣料;富豪贵绅,则多养绣娘以供四季衣裳。当时,江南是全国桑棉丝织生产中心,故明朝政府在此开设江南织造局,广招绣工,破产农民多流入于此而成为织绣艺人,民间则诞生了为织造局服务的手工绣坊。
缪氏的绣艺正是从民间绣坊学来的。她从小寄寓在开绣坊的亲友田家,并跟随亲友之女学习刺绣。田家虽是民间私坊,但多被松江织染局征用而为皇室绣制宫货。田女穷于应承时,缪氏每为之代绣,可见缪氏绣艺之精。
十几岁时,缪氏入顾家为绣娘。有了缪氏的绣艺加持,顾汇海在露香园多养绣娘,专制给宾客作赠礼的绣品。在顾汇海的授意下,缪氏曾绣《东山图》一幅。顾汇海特意将此绣送给董其昌,得到了后者的欣然品题。
晚明时代,顾绣以“三绝”(劈丝细过发、针细如毫和染色有秘传)名震天下,并在一众绣品中脱颖而出,成为市场热销品。文人士大夫们纷纷求藏,女眷们则以针效仿,不少商家更是假借顾绣之名赚取利润。当时,一平尺大小的素色顾绣价值银数两,大幅人物、山水或花鸟画顾绣则价高数金。
顾绣三绝的出神入化,离不开松江发达的丝织业作为基础。松江所产蚕丝韧性好,故能劈丝细过发,而丝线越细,绣面则越平滑;松针之细滑亦在国内首屈一指;此外,当时的松江织染工艺水平进步,可染颜色增多,使得顾绣能将绘画所需的颜色运用于织染,这就是所谓染色有秘传。
贤妻的追求
顾绣能在晚明时代鼎盛一时,除了缪氏的贡献,更有顾寿潜之妻韩希孟之功。
与缪氏不同,韩氏出身江南地区的高门大户,从小接受大家闺秀式教育,学习闺阁女红。她不仅绣艺精湛,还能诗善画、精通六法,才艺双全。在嫁给顾寿潜后,韩氏与松江地区以董其昌为代表的文人士大夫多有交往,受松江文人画派浸染颇深。
韩氏与缪氏之间没有师承关系,但她们都学到了江南刺绣的精华。而两人对绣艺的钻研,使她们殊途同归—画绣。
什么是画绣?与衣物刺绣这类实用绣品不同,画绣是一种纯观赏性的绣品,它亦绣亦画,绣绘结合,绣画合一。在晚明时代,纯观赏性绣品或丝织品已非罕见。
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民间就有绣佛传统。北宋时,宋徽宗开设绣画科,培养专人摹绣书画作品,可视为观赏性刺绣的开端。南宋朱克柔以缂丝为材料,由织入画,创作出缂丝画。元代赵孟頫之妻管道升更是由画入绣,使绣画技艺达到新的高峰。
而韩氏,前有宋元绣画以作参考,后则有江南民间刺绣作为根基。晚明时期,中国传统刺绣的针法和绣法已发展完备,江南地区尤其蔚为大观。韩氏自幼受学,对齐针、接针等针法以及编绣、平绣等绣法早已了然于心。
但韩氏并不盲目复制前人所得,而是有所创新。韩氏刺绣如同作画,根据构图需要对传统针法和绣法进行简化或复杂化,并独创出勾勒物体表面裂纹和动植物脉络的冰纹针。她灵活运用满绣法和空绣法以表现画面的虚实相间,使绣品画韵浓郁,由绣入画。万历年间,当董其昌第一次见到韩氏所绣《八骏图》时,就曾指出其有赵孟頫之风。可见,此时的韩氏已跨越绣画而走上了画绣之路。
画绣与绣画有何区别?前者是表现,精髓在神韵;后者是再现,形似(仿真)即可;从艺术造诣上来看,前者比后者高级。韩希孟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作品带有显著个人风格的刺绣大师。所以,董其昌也忍不住惊呼:“技至此乎?”此“技”不仅指绣艺,还有画艺。
韩希孟也是第一位将绘画写生运用于刺绣的人。据说,在严寒溽暑、风雨交加、晦暗不明时,她从不刺绣,只有在天气晴朗、鸟语花香的时日,她才会选取眼前鲜活的景象,绣入吴绫中。
文人的认可
董其昌曾多次品题顾绣,但崇祯七年的《宋元名迹册》彻底颠覆了他以往的认知。他给予了高度评价,为册中的每一幅画绣题跋。
《宋元名迹册》是韩希孟摹仿宋元名作而绣,杂糅古代名家画风,用色淡雅,绣工精细,针法复杂,多达十余种。其中,《洗马图》《瑞鹿图》蕴赵孟頫之风,《女后图》现宋画仕女风,《米画山水图》仿米家山水,《花溪渔隐图》则有王蒙笔法,《鹌鹑图》《葡萄松鼠图》《扁豆蜻蜓图》似黄荃父子之写生。八幅画绣集中体现了顾绣气韵生动、丝墨合影、富含笔墨意趣的淡雅风格。
董其昌发现,韩氏画绣虽为刺绣,但着色运针、构图虚实却处处体现着画理,不仅形似还神肖,达到了“不是写生画,胜似写生画”的境界。
这不是名家第一次感受到顾绣的画韵。早在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湖南“竟陵”派诗人谭元春在获贈一件顾绣佛像(《十六应真册》之一)后,就曾写诗歌之,并以“运针如笔绫如纸”“以纸以笔想灵变”“咄哉笔纸尤有气”来形容顾绣之形神俱佳的艺术效果。
明末文学家陈子龙在对顾绣《花卉虫鱼册》的题识中也曾提及顾绣之气韵:“若韩媛花鸟草虫,生气回动,五色灿烂……或天孙织锦手出现人间邪?”
如果说缪氏之绣让文人士大夫们惊艳,那么韩氏之绣已然成为文人士大夫文化的一部分,是名副其实的文人绣。顾绣实际上是江南民间刺绣与文人士大夫文化相融合的产物。自顾绣始,女红刺绣一改“雕虫小技”之面目而步入艺术之列,堪与书画比肩。故文人士大夫们将顾绣“列诸彝鼎,珍若璆璧”,达官贵人、文人墨客多珍藏之。
刺绣,是指尖的艺术。如韩希孟和缪氏这样的古代女子,虽无法像男人那般指点江山、求取功名,但她们的咏絮之才丝毫不逊于男子。她们将自己的玲珑心思和满腹才情化为指间的一针一线,静静地向世人吐露着女性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