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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与水果

2019-09-10伯约

读者·原创版 2019年7期
关键词:荔枝树蔡襄岭南

伯约

一提到荔枝,我们便会想到杨贵妃:“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为了满足这个宠妃对荔枝的嗜好,大唐帝国的最高统治者耗费巨大人力,不惜成本、不计代价地将其从遥远的地方运到京城长安。

除了荔枝之外,恐怕再无第二种水果曾得此特殊待遇。

特殊待遇与特权阶级的私欲相关,这种私欲并非始于杨贵妃,在她之前很多年,荔枝便是特权阶级千方百计求索之物。

荔枝为热带水果,这意味着其只能产于中国南方——今天广东、广西、海南境内,也就是被称为“岭南”的区域。这里也是荔枝最早的驯化种植区域,大约在3500年前,居住在那里的先民便已有这方面的尝试。

公元前218年,扫灭六国、统一中原之后,秦始皇大手一挥,出动50万秦军,征服岭南,将其纳入秦朝的版图。数年之后,秦始皇驾崩,四方骚动,叛乱迭起,一位名叫赵佗的秦朝将领趁势割据岭南,建立起来一个“南越国”。

待到汉高祖刘邦击灭项羽,再度统一中原之后,他也将目光投向了岭南,计划将“南越国”收服。在最初的外交交涉过程中,赵佗的使者带着一些岭南珍品到了长安,其中就包括荔枝。

但刘邦是不可能吃到新鲜荔枝的,他吃的实际上是荔枝干。荔枝保鲜期极短,摘下后数日便会腐烂变质,以当时的技术条件,根本不可能将远在岭南的荔枝以新鲜状态运到数千里之外的长安。

荔枝干的味道并不怎么样,这种贡物也就没有引起刘邦太多的兴趣,但到了他的曾孙汉武帝刘彻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因为他吃到了新鲜荔枝。

这新鲜荔枝却并非来自岭南,而是产自他那座公元前全球最大的植物园——上林苑。

在著名御用文人司马相如那篇描述上林苑的文章《上林赋》中,提到了一种名为“离支”的水果。这“离支”就是荔枝,其名可能源于荔枝一旦采摘便急速腐烂变质的特性。

由此判断,上林苑中已有荔枝种植。这荔枝是从哪儿弄来的?四川。

四川早有荔枝种植,其传播路径,是从广西经云南而来,最初的主要种植点在宜宾一带,对此,战国时期的秦国史书《秦记》便有所记载。汉武帝曾大力经营西南,修筑道路,祖籍四川的司马相如也曾受命前往负责此事。大约就是他,顺便将几株家乡的荔枝树移植到了上林苑。

于是,汉武帝有幸吃到了新鲜荔枝,但口味必然不佳。

当时四川荔枝之风味本就不如岭南荔枝,到了长安之后,又因水土原因,口感更为低劣。这还不算,荔枝畏寒喜暖,在位于北方的上林苑中,注定存活不了多久,司马相如笔下的“离支”,产出几颗酸涩果实后,可能就一命呜呼了。

即便如此,荔枝也足以勾起汉武帝强烈的占有欲。

他从许多渠道了解到,岭南荔枝味道美过四川荔枝百倍,于是就在攻灭“南越国”后,将那里的百余株荔枝树移植到了上林苑中,并特建一座名为“扶荔宫”的原始温室,配备数百名园艺师来伺候这种娇贵果树,另有许多其他来自南方和西域的奇花异草做陪衬。

但是,他的实验并未成功。

即便园艺师们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对抗北方严酷的寒冬,荔枝树纷纷死去,汉武帝暴怒之下,大开杀戒,处死了数十名园艺师。

在他之后,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帝们再没有做移植荔枝的实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同时放弃了对新鲜荔枝的索求。在没有冰箱、冷库的情况下,各种挖空心思的荔枝保鲜运输技术相继出现。到了隋唐时期,这些技术已足以让深居于长安城中的皇帝吃到新鲜荔枝。

也有前提,那就是依旧只能选择四川荔枝。

受气候变化的影响,隋唐时期,中国进入了一个温暖阶段,一些对气候要求比较高的农作物,因此扩大了种植区。原本仅限于四川南部宜宾一带种植的荔枝,便扩展到了成都、重庆、涪陵、乐山、泸州等地,且经过数百年岁月的演化和人工努力,其风味也有较大提升,堪称佳果。

四川又临近长安所在的关中地区,连接两地的水陆交通系统相较于汉武帝时代已有巨大发展,虽路途颇远,但与从岭南到长安的距离相比,还是近得多。于是便形成了被后世称为“荔枝道”的四川荔枝上贡路线——将荔枝树连根拔起,带着泥土,沿长江而下到今万州地区,然后改由飞骑走陆路,北上经汉中过秦岭,进入关中平原,那时荔枝树即将枯死,便将荔枝摘下,弃树而去,当日便可送到长安,呈于皇帝面前。

皇帝会与他的皇后、宠妃以及幸臣分享这来之不易的特权果实,比如杨贵妃。她的童年是在四川度过的,早已爱上荔枝。在离开四川之后,至少有10年时间,她没有吃到一颗荔枝,直到唐玄宗降宠,她才有了再度食用的机会。对于她而言,荔枝是一种别有深意的珍奇水果,因其承载着她的一段人生记忆,很可能还是最美好无邪的一段。

与此同时,岭南荔枝也并没有止步于宫廷之外,将其以新鲜状态运到长安的努力,在隋唐时期依旧在继续。从一些史料记载判断,这种努力所达到的最高成就,是在七日内将岭南荔枝送到长安,四川荔枝则是三日内送到长安。

显然就新鲜度而言,前者是绝无可能与后者竞争的。

到了北宋,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

北宋的权力中心,不再是临近四川的关中地区,而是转移到了中原,定都于那座名为开封的城市。如此一来,四川荔枝最大的优势——距离已经失去,而宋代的特权阶级依旧不改对荔枝的热爱,那么风水轮流转,轮到岭南荔枝了吗?

却不料半路杀出个福建荔枝。

福建在西晉时期,也就是汉武帝修“扶荔宫”后400余年,才有荔枝自岭南传入,且发展缓慢,数百年间无甚声名。到了北宋,福建成了距离王朝权力中心最近的荔枝产地,这就大大刺激了福建荔枝的发展。北宋的文艺皇帝宋徽宗为了进一步提高福建荔枝的新鲜度,还发明了一种“密移造化”之法,即先将整株福建荔枝树封装于瓦罐中,装船走水路到开封,然后才取出采摘,风味与当地采摘的几无差别。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任职于福建的一些官员,看到了荔枝中所蕴含的巨大“政机”,在任期间,大力推动相关产业发展,其中最著名者,当属蔡襄。

蔡襄以书法艺术著称于后世,但少有人知晓的是,他在农学方面也有相当高的造诣,著有两部农学专著,一本与茶相关,名为《茶录》;另一本则与荔枝相关,名为《荔枝谱》。

为一种水果写一本专著,此事在现代极为平常,在古代却十分罕见,甚至可以说除了荔枝之外,就再无第二例。

更加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蔡襄的这本《荔枝谱》也并非唯一,在他之后,有一长串类似著作:在他之前,也早有人写过。

北宋初年,有个名叫郑雄的人,在蔡襄之前80余年,写了一部《广中荔枝谱》,为史上最早的荔枝专著,其内容基本上都与岭南荔枝相关。蔡襄的《荔枝谱》则主写福建荔枝,因其本就是福建人氏,又在当地长期任职。

蔡襄的《荔枝谱》比郑雄那本影响大得多,甚至因此形成了一种“荔枝学”。在他之后,又有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写了一本《荔枝录》,官员徐师闵写了一本《莆田荔枝谱》……

这些专著都与福建荔枝有关。

其中《莆田荔枝谱》反映的是福建莆田县的荔枝情况——用一本专著来写一个县的荔枝,可见其产业发达程度。

这些“荔枝学者”在当时多声名显赫,又是官员身份,他们出面著书立说,既是对福建荔枝的支持,也是福建荔枝盛极一时的体现。

北宋宰相、学者苏颂受命著官方权威医药典籍《图经本草》,其中便对当时荔枝之排名有这样的定论:“其品闽中(福建)为第一,蜀川次之,岭南为下。”

他所言未必准确,但可以肯定的是,福建荔枝在北宋时期即已成为天下荔枝之王。

兴盛之下,福建也成为荔枝种植技术的主要革新区,南宋时期荔枝在福建完成了从有性繁殖技术到无性繁殖技术的过渡,前者栽树十余年方能结果,后者三到五年即有收获,这项技术为荔枝发展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其实,为岭南荔枝摇旗呐喊者也不少,比如苏轼。来自四川的他应该对荔枝并不陌生,但当他被流放岭南后,也对这种南国佳品发出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之赞叹,可见岭南荔枝风味是相当不错的。但这种摇旗呐喊远未发展到如蔡襄那般高度,更不能缩短与权力中心之距离,岭南荔枝因此长期位居福建荔枝乃至四川荔枝之后。

明清时期的荔枝地域排行榜有所变化:四川荔枝地位大为衰退,这与气候转冷有关;岭南荔枝则开始崛起,形成与福建荔枝并驾齐驱之势。两者竞争到今天,岭南荔枝稍占上风。

接下来谈谈荔枝的外传。

这种原产于中国的珍奇水果,在宋元时期,伴随发达的海洋贸易,即已名扬国外。但由于荔枝极难保存、移植之特性,直到近代相关技术取得重大突破之前,完全没有外传的可能。

最早外传之国为印度,时间大约是公元1775年,由英国东印度公司引入,并移植成功,经历200余年发展,现在印度已成全球第二大荔枝生产国,当然无论质量与数量都与第一名中国相差甚远。

泰国为全球第三大荔枝生产国,其大片区域之气候、水土也颇适宜荔枝种植,但其传入历史很短,不到50年。

第四大荔枝生产国是越南,历史上此国曾为“南越国”的一部分,很可能也曾在久远的古代存在过野生荔枝,但并未发展壮大,后在清朝末年经华侨引入,才开始种植荔枝。

第五大荔枝生產国为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这有些令人意外。美国最早引入荔枝之地乃是夏威夷,后有佛罗里达州、加利福尼亚州等地。

五大国之外,由于技术之进步,现在荔枝已外传至30余国,即便如此,中国荔枝的年产量仍占全球六成以上,至于品种风味,更是天下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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