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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赤字

2019-09-10高凯

读者·原创版 2019年7期
关键词:治沙林场老汉

梭梭、柠条、花棒……很多人第一次知道这些植物的名字,还是因为“蚂蚁森林”。这些可防风固沙的植物,被广泛种植在包括甘肃省古浪县在内的西北大地上,抵御风沙侵袭,守护着人们的家园。

20世纪80年代,在毗邻腾格里沙漠的甘肃省古浪县最大的风沙口八步沙,沙丘以每年7.5米的速度推移,吞噬着农田和村庄。面对肆虐的沙海,有人选择了远离,有人却选择了坚守。38年来,以“六老汉”为代表的八步沙林场三代职工与恶劣的自然条件抗争,不但将八步沙变绿,还将治沙植树的步伐不断向外延伸。截至目前,祖孙三代累计治沙造林21.7万亩,管护封沙育林草37.6万亩,为构筑西部生态安全屏障做出了重要贡献。

“六老汉”三代人治沙的事迹被媒体报道后,打动了千万人的心。中宣部授予八步沙“六老汉”三代人治沙造林先进群体“时代楷模”称号。央视《慈善之夜》给八步沙人的颁奖词这样写道:“六枚鲜红的指印,六个家族的信仰。四万亩贫瘠的荒漠,两代人出征的疆场!三十余年如风而过,一片绿洲已经茁壮。那是生活的顽强,那是不灭的希望!如铁,似钢!”

本期特别报道,陇原作家高凯亲自探访八步沙,为我们讲述八步沙人的故事。

一代人,两代人,三代人……

在与“死亡之海”沙漠的持久鏖战中,一个英雄群体好像给自己的生命设定了倒计时,腾格里沙漠就是他们的时光沙漏;在他们的意志里,腾格里沙漠积累了多少时光,他们就会奋战多少岁月。

甘肃省古浪县八步沙林场是一个出好老汉的地方。这里的好老汉,一出就是六个,20世纪70年代末出了六个,90年代末又出了六个,而时下,六个新老汉又在聚集。不仅如此,好老汉的身后还跟着好老婆、好儿女和好孙子,他们就像古时候那位移山的愚公,为了辟路而“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不仅是八步沙林场,八步沙林场所在乡镇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是治沙造林的好汉。

八步沙人历经50年的艰苦奋斗,从“沙进人退”到“沙退人进”,一步一步逼退了沙漠的侵袭。他们就像在画一幅幅神奇的沙画,在塑一座座美丽的沙雕,演绎了一代代人治沙造林的传奇。

在镇、县、市、省和国家林业局层层多次表彰之后,因为接力治沙造林成绩卓著,三代“六老汉”群体前不久又被中共中央宣传部授予“时代楷模”集体荣誉称号。

真乃天道酬勤。“六老汉”与”六老婆“

“古浪”之名,由藏语“古尔浪哇”音译而来,意为“黄羊出没的地方”。那么,今天的古尔浪哇还有黄羊出没吗?

我要去八步沙看“六老汉”。我不仅要写一篇报告文学,还要给古尔浪哇写一首很美很美的诗。

虽然身在大漠,但古浪人不是一盘散沙。无数的沙子能抱成一团形成一个沙漠,39万古浪人就能抱成一团形成一个绿洲。而这一壮举,八步沙的“六老汉”做到了。

对于“六老汉”来说,“时代楷模”可是一个天大的荣誉,六个沙里淘金的老汉在沙海里淘出一枚金灿灿的奖章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而且,第一次去首都北京、第一次坐飞机也让大家没有想到。

“我们没有做什么呀,我们只是想把家园守住,这个荣誉太高了!”

第一代“六老汉”之一的张润元的这番话,可以说是代表了“六老汉”获得“时代楷模”之后的共同心态,大家个个激动不已而又忐忑不安。张润元家我去了两次,这句话他情不自禁地捋着小山羊胡子说了两次。第二次说到高兴时,他还拿出了酒杯要和我对饮。旁边的老伴罗桂娥见状,赶紧拿出一盘花生让我们下酒。

三杯酒下肚,张润元老汉动情地说:“那天在台上领奖,想到四个走了的老汉时,我还默默地念叨着告诉了他们呢。”

采訪完几位在家的老汉后,当我提出采访程海老汉时,大家都说老人已经83岁了,听不见人说话,脑子还不清楚,建议我不要去了。迟疑了—下,我还是决定采访—下,哪怕见老人一面也好嘛。果然,在其儿子程生学家里见到老人时,发现他确实已经老态龙钟。老人这个样子,肯定还不知道“六老汉”最近几天在全国弄出的动静。这一情况被程生学证实后,我的心里很难受,也十分着急。程海老汉紧挨着我坐在沙发上,我发现他老低头看我摊开放在茶几上的采访本,我才知道他识字,而且眼睛还能看见字。我立即兴奋起来——老人既然听不见,那就让老人看见,无法告诉走了的四位好老汉,但必须让活着的好老汉知道。于是,我灵机一动,在我的采访本里写下几行很大的字。仔细看完后,他说:“了不得,对我们(来说)了不得!”见他很高兴,我明知故问:“高兴吗?”他说:“高兴!”从程老汉家出来,我也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第一代“六老汉”唯一活着的好老婆——罗元奎的老伴隆栓菊,我也去采访了。说是采访,其实就是看望。老人83岁了,但耳不聋,眼不花,身体还很硬朗,跟着儿子罗兴全住在六楼,每天还能扶着楼梯独自下来又上去。问起“六老汉”获奖以及儿子去北京领奖的事,她都知道,而且很高兴、很自豪。说起去年刚刚去世的老伴,老人说了一句“那么早就走了”之后,竟然埋下头低泣了起来。见老人悲伤,我不敢再为难她。

最后赶回兰州采访郭玺时,我又听到关于“六老汉”的一个好消息:他们被中央电视台邀请赴京参加5月19日“国际家庭日”特别节目《最美我的家》的节目录制。看来,“六老汉”这个光彩四射的“时代楷模”,其内涵和价值已经被人们认识到。“六老汉”治沙造林,不是六个大男人个人的事,而是关乎身后每一个大家庭生存的大事,离不开家里每个人的理解和支持。正因为如此,在第一代好老汉之后,才有了第二代好老汉,甚至有了紧随其后的第一代和第二代好老婆。

下面,我们先一起看看六老汉的家谱:

好老汉郭朝明,已故,中共党员,1973年至1982年在八步沙治沙造林。好老婆杨焕兄,已故,同期跟随其后。第二代好老汉郭万刚,系郭朝明长子,中共党员,1982年接替父亲,现为八步沙林场场长。好老婆陈迎存至今紧随其后。郭玺,系郭朝明孙子、郭万刚侄子,2016年进入林场。

好老汉石满,已故,中共党员。1981年至1992年在八步沙治沙造林。好老婆于尕女,已故,同期紧随其后。第二代好老汉石银山,系石满次子,中共党员,1992年接替父亲。好老婆任尕菊紧随其后。

好老汉罗元奎,已故,1981至2002年在八步沙治沙造林。好老婆隆栓菊同期紧随其后。第二代好老汉罗兴全,系罗元奎次子,2002年接替父亲。好老婆朱存桂紧随其后。

好老汉贺发林,已故,中共党员,1978年至1991年在八步沙治沙造林。好老婆任月英,已故,同期紧随其后。第二代好老汉贺中强系贺发林三子,1991年接替父亲。好老婆郭润兰紧随其后。

好老汉程海,1974年至2004年在八步沙治沙造林。好老婆安富贵,已故,同期紧随其后。第二代好老汉程生学,系程海四子,2004年接替父亲。好老婆银凤梅紧随其后。

好老汉张润元,中共党员,1981年至2016年在八步沙林场治沙造林。好老婆罗桂娥同期紧随其后。第二代好老汉王志鹏,系张润元女婿,2016年接替岳父。好老婆张尕旦紧随其后。

我之所以在这里详细列举这个名单,是因为觉得六个好老汉及其背后的好老婆都是这个时代的优秀人物,都应该被我们大书特书。而且,他们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体,像沙漠里的一个绿色部落,不可分割。

组建林场之初,“六老汉”就约定,无论多苦多累,每家必须出一个后人,把八步沙治理下去。

“六老汉”谓之“老汉”,其实一些“老汉”并不怎么老。第一代“六老汉”都留着山羊胡子,美髯飘飘,按照武威民间的习惯应该称为六个“爷”了。第二代“六老汉”,虽然只是到了中年或壮年,但八步沙的风沙之刀已经把他们的面目雕琢得有些苍老了。为了和他们父辈的称呼一致,也为了那么一点儿亲切感,我们还是把他们都称作老汉吧。苍老是他们的英雄本色,不能随便将之改变或淡去。至于正在聚集的第三代,如郭玺、郭翊、贺鹏以及八步沙林场几个年轻的工作人员,虽然是第三代人,而且还都十分年轻,但命运使然,且岁月和风沙无情,我们终究还是要叫他们老汉的。

叫老汉好,不叫老汉就要叫“沙老鼠”,这可是一个既难听又令人伤心的绰号。过去他们彼此之间能那么叫,今天就不能这样叫了。而且,“六老汉”如今已经叫出去了,名声在外,谁也不想改口,谁也改不了口。新墩岭与沙尘暴

在地球上,占陆地面积20%的沙漠,有着博大精深而又雄奇的沙漠文化。直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腾格里沙漠里还流行着一种沙浴的习俗。那时,因为卫生条件落后,孩子出生之后都要放在热热的沙子里滚一滚,以驱赶孩子身上的湿气。沙浴就是沙疗,不仅是初生儿,即使大人得了感冒,或是类风湿关节炎一类的病,经过一番沙疗,也会有很好的效果。出生于那个时期或成长于那个时期的人,当然都接受过沙浴的洗礼,六老汉恐怕也不例外。沙浴习俗的精神内涵和文化寓意,是“六老汉”沙漠传奇人生的生动体现,对常年在地窝子里钻出钻进的“沙老鼠”们来说,就是浴沙而生。

沙漠是怎么形成的,孩子们看的《十万个为什么》一书中已经有答案了,这里无须回答。但八步沙治沙造林的“六老汉”是怎么出现的,却是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

没有新墩岭就没有八步沙。现任八步沙林场场长郭万刚告诉我,八步沙林场最初诞生于新墩岭。20世纪60年代,因为人为对植被的破坏,加之天旱少雨,沙尘肆虐,粮田大面积失守。一天,在与八步沙一河之隔的新墩岭的一块旱地里,他的父亲郭朝明意外发现一个奇迹:没有草的地方,麦苗一株无存:而有草的地方,麦苗却还绿油油地活着。这个细节让郭朝明喜出望外,其所展示的道理让他顿悟:那就先把草种上,把樹栽上,然后再种庄稼。郭朝明理解的所谓植被,就是土地的绿被子,由植物们用自己的根根、枝枝和叶叶编织而成,离开了这个绿被子,土地就“死”了。林场要想生存,必须首先恢复植被。

父亲那辈人,有了认识,就会有行动。第二年一开春,郭朝明就与土门队的罗文奎(罗元奎兄)、和乐队的程海等人带着林场的群众,从土门林场购来8万多株树苗,一口气栽在新墩岭周围的风沙前沿上。第二年,60%的成活率又激励郭朝明迈出了大胆的一步,他辞去了生产队长一职,承包了新墩岭这块弃耕还林的土地,建起了一个林场。一开始,郭朝明只带着两个人,后来发展到七个人。而到了不毛之地八步沙,虽然殁的殁、病的病、退的退,但总有人跟上来接替,最后还是六个人。郭万刚说,到了1981年,自己被病倒的父亲从供销社拽回来接替父亲上阵,还是六个人。六个人刚好,一个地窝子能睡三个人,六个人正好住两个地窝子。

“六老汉”就是这么来的,很简单。不仅仅是六个老汉,六个老汉身后还跟着六个老婆。郭万刚的老伴陈迎存和郭万刚是一个村的人,17岁时就和郭万刚跟着公公婆婆栽树了。她的父母也跟着“六老汉”栽了一辈子树。回忆起青春岁月,陈迎存说,风沙大的时候,人在田间劳动,面对面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孔。而地里的庄稼,刚一长出来就被风沙拔掉。老天不让种庄稼,大家只好去栽树。每一天,自己要挖1000个树窝、栽1000棵树,用麦草压下的树都是不怕风沙的柠条、梭梭和花棒。种树离不开水,八步沙没有水,大家就赶着一头毛驴从土门镇拉水过来。不只是年轻时在栽树,陈迎存一直到有了孙子才停了下来。郭万刚之子郭翊虽然没有进入林场,却在土门镇另外一个治沙企业任职。郭翊对爷爷栽树的情形还有印象。他记得,爷爷天不亮就要背上干粮步行7公里去林场。到了他的父亲治沙的时候,已经有了自行车,他的父亲每天把干粮往自行车上一挎就出发了。而他从10岁开始就经常给父亲送衣服什么的。他清楚地记得,那时候没有电,到了晚上,林场一片漆黑,风沙把父亲住的土坯房吹得瑟瑟发抖。作为一场之长,又是党员,父亲无疑是林场的“大个子”,天塌下来都要父亲支撑,父亲的压力当然最大。他记得,自己半夜起来,经常会看见父亲一个人坐在炕上默默发呆,那个样子让人很是心疼。

这对母子的讲述,给我描绘出一幅八步沙人抗击风沙的风情图。

在八步沙林场,我看到了《八步沙林场造林碑记》,还看到了《五五沙尘暴警世钟铭》。前者记述了“六老汉”治沙的功绩,后者则铭刻着一场夺去了古浪县23个孩子生命的沙尘暴。那是1993年5月5日17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像一面通天接地的“沙墙”,铺天盖地淹没了整个古浪……

这是古浪的一场劫难。包括“六老汉”在内的古浪人,在这一场持续近两个小时的沙尘暴中没有后退半步,而“六老汉”是中流砥柱。那一天的那段时间,六个老汉都在八步沙看林子,大家都变成了沙雕。“六老汉”可能就是经过这一场巨大的“沙浴”而成为英雄群像的。这场劫难究竟给古浪人留下了多深的记忆?经历过劫难的人肯定记得,但劫难之后出生、成长的人是否知道却不得而知。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关乎一场持久的生命接力,我必须搞清楚。

为了找到答案,我特意走进了古浪一中,以集体座谈的形式采访了30多名高中学生。对于我的一系列问题,大家七嘴八舌,说得很是精彩。令我欣慰的是,尽管出生于那场沙尘暴很久之后,出生后也没有见过一次真正的沙尘暴,但那场劫难,孩子们都是知道的。当然,他们也知道,是以“六老汉”为代表的治沙造林的前辈们为自己守住了一条生命线。不难理解,他们都想走出古浪,但对于“六老汉”,孩子们的感恩之情溢于言表。而且,我发现孩子们已经懂得向崇高的事物致敬了。

八步沙风沙大,是因为古浪常年只吹西南风。在古丝绸之路上,古浪是一个地理要冲,当然也是风沙的关口,古浪人的绿洲无疑卡住了风沙的咽喉。古浪曾经有两条“风沙线”,一条是从白银市景泰县到武威市的省道308线,一条是从武威到宁夏甘塘的甘武铁路。从前沙进人退时,黄沙漫道,两条线上都是护路队;后来人进沙退时,绿树成行,两条线上就看不到护路队的影子了。

而八步沙林场还为古浪奉献了一条美丽的风景线,那就是站在316省道古浪段两边的全长28公里的杨树们。这些树都是八步沙人栽的,没有让政府掏一分钱。

千真万确,“五五沙尘暴”之后的这26年里,古浪再也没有发生过沙尘暴,不尽如人意的是,时常还会出现一些沙尘天气。这意味着,不毛之地八步沙正在变成绿洲,而腾格里大沙漏里的沙子正在流失。一口井与沙喜鹊

八步沙的绿洲源于一口深沉的水井。

成语“背井离乡”道出了中国人一个重要的乡土观念:一口水井就是故乡,水井与故乡一样重要。山西洪洞大槐树下肯定还有一口老井,那么多远走他乡的人才被叫作“背井离乡”。

20世纪90年代末,林业政策断线了,没有了资金扶持,加上天旱少雨,吃粮、种树都成了问题,八步沙林场被逼到一个生死存亡的艰难境地。尽管如此,大家还得把林子管好。而且,要守住林子,必须守住林场。

古浪年平均降水量只有300毫米左右。在八步沙,水就更稀缺了。有一件關于水的事,让罗兴全的心里至今难受。11岁的一天,他在林场看父亲做饭,一只渴极的老鼠突然跳进水盆里,那些水是做饭用的,但父亲发现后并没有把水倒掉,而是把死老鼠拎出来扔了。那时他还不懂事,就问父亲:“老鼠能吃吗?”父亲肯定地回答:“能吃。”他后来才明白,人是不能吃老鼠的,但是那盆水人必须要吃掉。

打井吧,打井吧。水是生命之源,没有水,干啥都没有希望,林场人活命也成了问题。于是,在场长郭万刚的带领下,第一代老汉张润元、罗元奎、程海与贺中强、石银山几个一合计,决定在村子里打一口井,以水养人养树,闯过眼前的难关。

一分钱也没有,咋办?求人借吧!郭万刚、张润元通过各种关系争取来了12万元贷款。也许是看到了老汉们的执着,半个月之后,县上在八步沙召开了一个现场办公会,坚决支持八步沙林场“以土地养林子”的做法。这“土地”指的就是打井和流转土地。

1997年7月,“六老汉”带着村子里的青壮年劳力开始平地打井。不难想象,在临近沙漠的地方打井是多么艰难。但是,“六老汉”运气不错,经过半年时间断断续续的人工苦干,他们居然在155米深的地方看到了水,然后又使用机械冲了50米,最后终于打出一口205米深的水井。可想而知,把水吊出井口的那一刻,八步沙人高兴的样子。

为了这一口救命井,“六老汉”都豁出去了,而贺中强差点儿把命搭上。那一年他28岁,因为年轻力壮,总是在井下面出苦力。农历正月初八,掘进到160米深的时候,为了取花管上的一个吊钩,他脚下一滑,失足掉入井里。他命真大呀!人虽然没有摔伤,但他在黑暗的井下昏迷了5个多小时才被救上来。大家都想瞒着他家里人,但晚上他的妻子郭润兰看他的脸色不对劲,煞白煞白的,一追问才问出了实情。妻子当场就哭了。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郭润兰又哭了。男人们打井,女人们除了整天提心吊胆,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呢。而张润元的妻子罗桂娥还义务在工地上给大伙儿做了一个月的饭。

这口井,是生命之源的出口,也是生命之根的入口。它不但解决了周围2503人的饮水问题,还使八步沙的那些树林子焕发出无限生机。一些人还种了西瓜,西瓜熟了后,几个老年人嘴里吃着西瓜,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地里长出了西瓜。

有了第一口井,就有了第二口、第三口……如今,在第一口井的周围,已经有11口井了。第一口井打出来之后,这个原来没有一户人家的地方,也陆陆续续住上了人,“六老汉”当然也搬来了。而且,有了这么多的生命之源,人们再也不想背井离乡了。今年,贺中强在银川打工的儿子贺鹏在微信里看到“六老汉”的事迹之后,出于对父亲的崇敬和对故乡的眷恋,毅然放弃了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带着妻子张燕芳返回八步沙。父亲快老了,他们决心接替父亲治沙造林。孩子返乡,让贺中强心里很高兴。

沙子是喂养沙漠人心灵的小米,古浪人的眼里也能容得下沙子了。贺中强说:“以前沙子是仇人,现在沙子是朋友,坐在沙子上,总是喜欢用手把沙子抚平,写上一会儿字呢。”在林场28年,老贺以沙作纸,写了20年字,都快成书法家了。

“六老汉”可不是光会栽树的好老汉,除了练书法的贺中强,还有写诗的郭万刚和吼秦腔的石银山。“六老汉”之外也有能人呢,石银山媳妇任尕菊和程生学媳妇银凤梅送我的两双自己做的鞋垫,就很有艺术性。而在庵门村,我欣赏了由钟长海等六位古浪老调演奏者自编自演的《八步沙六老汉》,曲调甚是欢快,感人肺腑。

八步沙成就了“六老汉”。最近,“六老汉”因为到处巡回演讲而忙得不亦乐乎。我从兰州追到八步沙,又从八步沙追到兰州,才把一个个“大明星”采访完。

不过,八步沙的未来无疑属于未来的“六老汉”。八步沙的沙子也会变成金子。八步沙林场已经开始产业化。郭万刚说,八步沙林场就像一个绿色银行,所积累的资金全部会用于绿色产业。比如,今年流转的12000亩土地将全部用来栽种梭梭和嫁接苁蓉。他说的这些已经开始实施,在一片一望无际的沙土地里,我看到了一群人和四台拖拉机热火朝天劳动的场面。在兰州,我向郭玺求证了他告诉记者的一句话:“我不知道大海是什么样子,但我们要把八步沙的沙海变成花海。”从今年开始,他们计划在308省道旁边种3000亩熟菊花,给八步沙造一个花海。郭玺的梦想快成真了。从黄河引水的水渠,已经像一列望不见首尾的火车一样从景泰开进了古浪大地,八步沙大面积的植被完全实现滴灌即将成为现实。

进出八步沙,我不但看到了大片大片压着梭梭和柠条的方草格,还看到了未来的花海微微涌动的波浪。在车子经过的沙滩上,遍地都是已经泛出绿意的灌木,有黄茂柴、沙冰草、沙米、红沙、苦豆草、沙霸王,等等。这些草木都会在八步沙开花,而沙霸王已经率先露出一种淡黄色的花尖尖儿。因为生态改变,一个生物链正在形成,听说八步沙已经有了老鼠、兔子、野鸡、野猪,当然还有黄羊。至于天上,则有了沙喜鹊和老鹰。一抬头,真的有一只鹰从我的头顶滑过去呢。沙喜鹊此前我不認识,看着它们一只只紧贴着树丛闪电一样地飞,像照相机“咔嚓咔嚓”地呜叫,不知其为何鸟,才打听了一下它们的名字。沙漠里有沙喜鹊,村镇里多花喜鹊。我在土门镇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徒步前往八步沙林场时,沿途的树梢、电线上都是喳喳叫的花喜鹊,令人心情愉快。喜鹊报喜,不论是沙喜鹊,还是花喜鹊,它们都是喜鹊,都是亲近八步沙的吉祥鸟。

在“六老汉”的头顶,还飞来了另一只“吉祥鸟”——无人机。我在八步沙采访“六老汉”的时候,一家新媒体的一架无人机也飞临我们的头顶,深情地鸟瞰“六老汉”所战斗的“沙场”。看见这架无人机,我才忽然反应过来,之前掠过头顶的那只雄鹰,可能就是被这只陌生的铁鸟儿惊飞的。我真羡慕它们的高度,在高处俯瞰一次眼前的勃勃生机,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大自然的一只猛禽与人类的一个飞行器在八步沙相遇,这应该是一个历史性事件,因为它们俯视的都是同一个奇迹的发生地,以及八步沙的主人一沙漠之子“六老汉”。

在古浪县城采访时,听县委宣传部的同志说,县上正酝酿在八步沙给“六老汉”立一个青铜群雕,已经从省上请来了一位雕塑家给“六老汉”画了肖像。这一人杰般的待遇,无疑是“六老汉”今世最大的幸福。

对此,我充满期待,一旦青铜的“六老汉”群雕在八步沙落成,我一定要去和古浪人一起向他们致敬。

古尔浪哇的黄羊我没有见到,但我见到了黄羊失而复得的故乡。令人欣慰的是,远去的黄羊正在回望并回归自己的土地。如此,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在古浪,我们已经开始向大自然归还自己在历史进程中攫取的自然文明?

在大自然面前,平凡的“六老汉”是人类的智者。他们不但给我们挡住了沙漠,还给我们奉献了智慧:若要发展,首先必须生存,而生存下来才能发展。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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