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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亲爱的老周

2019-09-10青辰

读者·原创版 2019年7期
关键词:沈老师文字生活

青辰

我搬着硕大的花圈,喘着粗气向殡仪馆的大厅飞奔而去。三三两两前来吊唁老周的黑衣人从大厅闲步走出,我差点儿与他们撞个满怀。我暗叫不好:“老周,我来迟了!”

眼尖的主持人看见了我,大叫一声:“快来看最后一眼!”

老周躺在棺木里,正被缓缓推出灵堂。我来不及酝酿情绪,也顾不上周全礼仪,跑上前像看新鲜事物般,快速瞅了老周最后一眼,他就不见了。

第一次看见老周的情形,宛如一支隽永的老歌萦绕在心头。那天,教室窗外的白杨树正在盛夏的热风中奏响一首乐曲,老周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眸子晶亮,满面春风,30来岁的年纪将“从容洒脱”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的目光紧紧追随老周的举止,他内敛的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潇洒和恣意。就是那个瞬间,恍如前世的记忆被唤醒,我豁然开朗,面前好像有一扇门在徐徐开启——只见老周冲我微微一笑,弯腰挥手,做了个绅士般的邀请姿势,这方天地让我似曾相识却又倍感新鲜,它的名字叫“文学”。

老周夸人的语言并不像他讲课时那样辞令多彩,他翻来覆去就是那句话——“某某就是某某,果然不一般!”那种肯定和夸奖,让每个受赞的孩子倍感荣耀和自豪。老周让我们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让我们为自己的独一无二而骄傲。可惜在以后的岁月中,我渐渐失去了这种认知,因为后来的人生经验不停地警示我:过从众的生活,选择随大流的思想,才有资格合群,而合群是最安全的处世之道。

不知道谁在班上传播了一条惊人的消息:老周的老婆姓沈,名列本镇“四大美女”之首。后来,我们有幸在镇中心剧院观摩沈老师的表演。穿着演出服的沈老师在聚光灯的照射下,旋转、跳跃、腾挪,身形纤柔如柳,歌声嘹亮穿云。那晚的沈老师光彩照人,像闪闪发光的星辰。我悄悄向坐在不远处的老周瞟了一眼,他的脸上浮现出难得一见的温柔笑意,满足又自得。

那时的老周教书一流,家庭和睦,成为许多女同学暗中羡慕的对象。每晚自习结束后的卧谈会,不管话题从何处开始,结尾总是由老周来画句号。

“老周也喜欢三毛,我看见他捧着一本三毛的书!”有人为自己的发现兴奋不已,为自己和老周有共同愛好而自鸣得意。“老周给沈老师提包的样子好傻啊,哈哈!”有人强忍的笑声里透出甜蜜的嗔怪,让夜色都为之倾心的情愫在月光下轻轻流淌。

我的思绪也飘得很远,在旷野里游走,越过沟沟壑壑,站在明月下的山冈举目四望,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惆怅。

老周无意中吟诵的一句诗,铁锤般落在我的心底——“正说刘湛秋,她却抱着孩子远走。”前有美文后有华章,我独独记牢了这句承前启后的大白话。这句被所有人忽略的大白话,不动声色地撕开了老周的一个秘密——人生华美,岂能尽如人意,我独守这个秘密,由它在内心发酵、沤烂。

如果说人生由一连串的遗憾构成,那么这些遗憾可归结为两个:明知其可为而不为,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我每天心神不宁,我每天亢奋焦灼,这样的情形确确实实符合恋爱的表现!或许是一本书,或许是一段文字,或许只是一场春秋大梦。说来可笑,我用一种献祭的精神,把自己青春的身体和思想全都交付给了文学。我在纸页中攀爬,偶尔向远方张望,那些瑟缩蠢动、难见天日的文字,让我觉得可怜而失望。

我在给老周的信中,一遍遍抒发着自己无法排遣的苦闷。和老周天遥地远的距离,让我滋生了畅所欲言的勇气,老周的回信给我带来了温暖慰藉。

我们说过出格的话吗?没有,自始至终,都是朋友间的良言和忠告。两个执着于文字的人,除了说些不着边际的遥远而迂阔的话,还能交换什么呢?书信让我们暂别现实,向内观照心灵。成天纠缠于虚无缥缈的我被老周点醒,而我的存在让老周为自己孤独的精神寻找诉求实现了可能。我们无意中成就着彼此的精神滋养。

老周把情诗写得让我不由自主地吟唱,如果不是动了真心,他怎么能有这般才情风流?那个让他心旌摇曳的女子是谁呢?他不说,我不问,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也是做朋友必守的规则。爱而不能让茕茕子立的老周更显落寞,这是那个“五好家庭”中的老周不为人知的一面。

毕业后的我选择回到家乡,这个决定铸成了某种错误的开始,但人生中最完美的决定,不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吗?

这时的我,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和老周探讨关于成年人的话题。更多时候,是作为长者的老周牵着我探索即将到来的一切。我也会遭遇爱情吗?有一天我也会建立自己的家庭吗?在老周的肯定答复中,我对那个新鲜的未来世界充满憧憬。

“要跟自己过不去,要逼着自己在规定的时间内写出一定的文字。以前很少跟你谈要求,由着你随性书写,误了多年。你没有朋友,我心里一直难受,岂可因纸上谈兵误了你的青春大事?如今你有了男友,我的心仍然摇曳,生怕效牛郎织女因男欢女爱而不事耕织,使得事业毁于一旦。得失祸福,且行且思。”这是老周最后一次寄信于我。从此后,我便如他预料的那样,陷于琐事纠缠,与文字渐行渐远。

许多人糊里糊涂结婚生子,像我这种曾经抱着独身信念的人,中途变卦,决心步入婚姻,该是受了多大的诱惑,鼓起多大的勇气啊!但生活哪儿是你付出多少真情便能回收多少真心呢?

我欠缺将纷乱如麻的日子梳理清晰的智慧,每次暮色降临时,都是远方无尽的召唤的开始。有时晚霞在遥远的地方明艳得惊人,我用脚步一趟趟丈量和它之间的距离,好像不停地走,就能摆脱身后千丝万缕的琐碎俗事。我像个亡魂,游荡在尘世,游荡在大地。

许多时候,我不仅穿过大片大片的田野,有时也沿着公路孤单向前。走着走着就心绪宁静,走着走着就大脑放空,我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走下去,可惜再浓的夜色也有散去的时刻。一次次出走,一次次回返,这尘世有我未了的情缘。

老周托人给我传话:“夜晚凶险,小心迷路。”不,夜路就在脚下,你走不走,它自岿然不动。老周又传来劝慰:“结了婚,就将文艺青年的那一套都改了吧,收收心,学着做个实实在在的好主妇。”

我和老周为什么不再通信了呢?有谁要求我这样做吗?不许与另外的男人交心,好像这是婚姻拥有的特权,自步入婚姻,我便默认并不折不扣地执行了这一奇怪的规定。而老周,或许为了成全我,默默遵守着这一规定。

瞧,我也可以用周围人惯常的方式去生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段时间的老周在怎样生活呢?大概一如既往吧!我们几乎断绝了音信。我需要学习的新生活实践经验,实在太多太忙太乱,每天焦头烂额,无暇他顾,老周不再是我不可缺的精神依傍。文字是否确如我所说,完全被流放了呢?在偶尔忙碌的间隙,心底略一惆怅时,我知道我并没有舍下它。我把它小心地安放在无人觉察的角落,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期间,我的工作几经更易,我的家几次搬迁,从此地到彼地,从青年到中年,岁月如梭。

时间一晃就到了2009年。再次见到老周,是他带学生来考试。故人相见,欣喜自不待言,我和先生邀请老周到我们的新居做客。不等老周开口称羡我们的富足生活,先生便如遇救兵般喋喋不休地数落我在生活中的种种不尽如人意处:不通人情世故,不会料理家务,不会计算生活开支,耽于幻想不懂生活艰难。如此种种,悉数罗列。

我以为舍弃了对文字的追求,我就是个尽职尽责的好主妇,可是我所有的努力,在先生的嘴里都成了文艺女青年面对生活时的敷衍和无能。我以沉默对抗,不置一词,由着先生倾诉,或说是控诉也罢!老周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晦暗的暮色遮蔽了我们尴尬的神情。那一夜,我辗转反侧,非常难过,为自己,为老周,为先生。

第二天晚上,我有机会和老周沿湖散步。老周非常诚恳地向我道歉,是他将我误领入了文学这条歧途。他劝诫我:“戒掉写作,好好生活,学会与周围人相处。”这是一个人生走过大半的文学爱好者向自己的学生发出的肺腑之言,何其心酸,何其苍凉啊!

老周勸我放弃文学,他就真的放下了吗?两年后,我听到了关于老周的一个噩耗:老周因中风,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我心急火燎地去看他,一路自责为什么要疏于和老周联系,难道放弃对文字的坚守就意味着连老周也要被无条件删除吗?我究竟在逃避什么?

老周幸运地捡回了半条命,再见我时,期期艾艾不能正常言语。也好,这世上本来就没有非说不可的话,更没有非听不可的语言,说与不说无伤大雅。可是失去语言功能的老周,此时却表现出强烈的诉说欲望,看到我迷惑的表情,他又急切又慌乱地哆哆嗦嗦在纸上写下我的名字。一旁的沈老师叹了口气:“老周患了抑郁症,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哭闹,糊涂时昏睡,我被他折腾得不行。”

原来,老周中风事出有因。原本就检查出来有高血压,老周向来能够喜怒自持,只要持续吃药就能保重身体。“也不知他大脑里哪根筋闪了,药也不吃,还背着我在假期跑到工地去抬石板!”沈老师满脸愠怒,“挣钱的门路千万条,我就想不通他为什么一定要去挣抬石板的钱!”是啊,老周为什么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呢?可是一个普通人用生命制造的谜团,除了与其息息相关的人,谁还会有兴趣去解密呢?

我去他出事的工地察看,那里早就矗立起了一栋气派的18层高楼。高楼新开张的铺面家家红火喜庆,不知疲倦的高音喇叭此起彼伏……我恍恍惚惚看到老周奋力用左肩拾起一块石板背对着我艰难行走。老周喘气如牛,汗水或许迷住了他的眼,我看他歪着头在胳膊上蹭了蹭,继续慢腾腾地向前挪移。他不敢回答,怕一张嘴泄了气,身上的石板瞬间将他压垮。可他还是在我面前慢慢地倒了下去。工友们惊惶地向他围拢,拼命摇晃着他,大张着嘴巴似乎在呼叫他。

我的眼里噙满泪水,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发出惊骇的呼声。周围的车鸣响成一片,有人狠狠撞了—下我,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马路的中间。

去年10月中旬,我接到沈老师的电话,说老周已时日无多。我赶到医院去看他,或许这是最后一面。

这一次的老周目光涣散,护工和沈老师将他扶起坐正喂水喝,他喝着喝着便闭上眼睛头一歪睡着了,随即鼾声如雷。我看着他,五味杂陈,不知该不该和他说点儿什么。蓦地,老周睁眼惊醒了,冲着空茫茫的面前傻傻一笑。沈老师惊喜地说:“自从5月他陷入昏迷状态,好久都没见他笑了啊!难道他认出你来了?”我直视老周的眼睛,发现他的双目失神,视线漫散在面前几毫米的地方。他的魂魄离开了。

我心疼地抚着老周几乎掉完的头发,语无伦次:“我重新写起来了,我已经不再介意别人的看法了,我也不再为自己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志趣耿耿于怀了。我还要写出您的故事,让您永远活在我的文字里。”我的这番絮叨很可笑,它们对行将就木的老周毫无意义,更像是我说给自己的勉励和劝慰,只是这份醒悟来得太迟了。

半个月后,老周归天。

我设想过,老周会给我托个梦报声平安,毕竟这次前去,关山千万重,此生不复再见。我们没有参与过彼此的生活,可我们早就渗透进对方的心灵,不是吗?结果遍觅人间不得见,魂魄未曾入梦来。

如今,我不停地写字,既是捡拾被岁月冲散的回忆,更是完成对老周的承诺。我把每一个字当作献给老周的悼词,写下去,写下去,写到老周替我担忧的60岁,写到与老周重逢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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